044-別
初冬,齊武夫在十一連待滿兩年。這一天沒有驚濤駭浪的邂逅,沒有人滿為患的困擾。
比之剛來十一連還要安靜。齊武夫還是如往常早起,晨跑游泳后與黃青鸞推手,一言不發一老一少誰都沒有打破這分安靜,想要維繫兩年之中潛移默化來的緘默。
正午時分,趙檀西裝革履一反常態的裝扮抵達十一連。談吐圓潤,行為比之以往的不羈多了一分沉穩,雖未能蓋去趙檀骨子裡的那份浮誇,卻是一種道不明的氣質,不會顯得突兀或是討厭,有點眼前一亮的意思。
而齊武夫沒有深感欣慰,因為行雲流水間的言談與舉止里,他還是沒由來地看出趙檀那骨子裡的二-逼勁。趙檀同樣在對上齊武夫的一個傻笑明白那個兄弟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傢伙。可以卸下面具,除去偽裝。以完全真誠的姿態出現在一個人的面前。
黃青鸞特地殺了一頭活不長的母雞,對他而言,這些個陪過他的畜生都有些感情,自己也將當個小隱隱於市的老百姓,任這些雞兒自生自滅。
黃興海沒窩在屋子裡當行屍走肉,許是被一桌黃青鸞燒的家常菜吸引出來,許是齊武夫這個聽了他一肚子實誠話的半個徒弟要走了。
沒有刻意掩藏齊武夫將要走的訊息和事實,聊的很自然很平淡。比平常多說了一些話,也比平常少說了一些話。黃青鸞沒有和齊武夫寒暄客套離開十一連要注意些什麼,畢竟不是孩子了。兩年看著齊武夫一路走過來,深知這個骨子裡極端偏執的孩子逐漸成長,圓滑一些、謙卑一些、開始懂得取捨,知道一味鑽牛角尖得到的結果未必是好的,也同樣在一些正確的事上做到常人耐不住性子的等待和堅持。可以自給自足,也有自己的追求。也正因如此,可能無論齊武夫選擇怎麼做又或是將來如何走,他都會好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不去幫助,讓這個起步的孩子闖出一番天地,讓那個九泉下的牛二郎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應當跋扈的狠犢子。
「趙檀,這兩年武夫一直進步著,你這在外一年的,學了些什麼東西?」黃青鸞明白趙檀與齊武夫的不成文關係,如同那個使得齊武夫在南京大打出手的馬海超一樣,出於一種習慣問及趙檀。
趙檀歡騰地喝著只有黃青鸞這兒才有的特釀小米酒,如實道:「跟著老頭子逛了逛大江南北,大致認識一些有的沒的地方的人,再了解一些不太乾淨的事。我現在才算知道那些玩體制的人攀爬起來是多齷齪骯髒,借刀殺人笑裡藏刀壓根就是他們的拿手活。也學了一些打交道的能耐,儘是些糊弄人的把戲,上不了檯面。」
黃青鸞沒給多大的反應,反是黃興海聽得認真,看趙檀的眼神不比當初那般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開始有些正色的味道。只是終日一副行屍走肉的作態,也無法讓他人覺得黃興海會是個正兒八經的人。倘若真要給個例外,也只有在場沉默寡言只管埋頭扒飯的齊武夫明白黃興海其實是個什麼樣的傢伙了。一個坐上三菱便猛踩油門不知松腿的瘋子。
酒後飯飽,趙檀被裝瘋賣傻的黃興海拖到隔壁屋子裡,借著打探點消息為由,實來還是想讓黃青鸞和齊武夫這一老一少最後敘一回舊。畢竟他們之間沒有相逢不如偶遇之說,緘默了將近兩年了,總該有那麼一次不如以往的交流或是邂逅。
一如既往地擺子,落子,布局。是死去了的黃青蛇那白玉瑪瑙子,溫潤透明,略沉,擱在實木棋盤上,氣勢滔天,暗藏殺機。
齊武夫一改如履薄冰步步為營的沉穩不失殺氣的棋風,皆為殺意,布的局也都是為了獲取更大的奪子價值。出其不意,讓黃青鸞前期打的措手不及,一度陷入劣勢,齊武夫逐漸入局,眼看兩兵將要過河,黃青鸞那千辛萬苦越河的獨腳馬不得不退回楚漢河界。
二取一的掠奪式棋局,黃青鸞棄馬換取齊武夫過河的兩個兵,以一個子的落差讓齊武夫穩佔上風,中期試圖扭轉乾坤,卻幾次在齊武夫霸道之餘隱藏極深的幾手妙棋算計在內。屢戰屢退,直至避無可避再度丟了一炮一車。
殺意無匹,一來出其不意,二來齊武夫的這一手子下的不如他想的那般簡單。表面波濤洶湧,洪水猛獸,暗地裡卻更似發-浪的騷貨,搔首弄姿,撩撥心尖,讓人防不勝防。
一殺到底,沒有絲毫的放水留手,黃青鸞敗得的很徹底。並非他未盡全力,而是齊武夫當下表現出來的棋力比之他想象中的最佳狀態還要好上許多,不禁在心裡感慨:這小子,還在老頭子我面前藏拙,在這最後一天把自己真的能耐給整出來,牛二,你的犢子有大出息。
黃青鸞一臉笑意,目光之中帶著些許溺愛,看著齊武夫不曾說話,齊武夫就沖黃青鸞傻笑剎那,惹得黃青鸞不得不搖搖頭低聲罵一句臭小子。
畢竟快要古稀之年的老兒,被一個不到二十二歲的犢子扮豬吃老虎了起碼大半年的時間,雖不至於憤怒,卻也有些哭笑不得。
第二局更加風起雲湧,暗藏玄機,宋風波這個專職司機在沐夏花的死纏爛打下只得載著自家大小姐抵達十一連,抽著煙和沐夏花並肩站著,在黃青鸞與齊武夫二人身旁看著他們落子如風卻不失思考的棋局與棋盤上說不清道不明的精彩。
直至下午三點冒頭,三盤棋下完,一勝兩平,齊武夫誠然贏了黃青鸞一局,之後的兩局知根知底,彼此為難不得,雖是稍有一分疏忽便要全盤崩潰,可二人思緒縝密的程度不約而同地碰撞相遇,於是接連造就兩盤的死局,使得黃青鸞不得不感慨一聲小娃娃的棋力已經不在他這個浸淫二十年象棋的老頭之下了。
對於站在一旁看在眼裡的宋風波,象棋只是略有涉獵,深知齊武夫兩年的時間裡能匹敵黃青鸞的概念是什麼。象棋並非一蹴而就的項目,沒有大毅力和大恆心是如法將它駕馭的。索性齊武夫二十年裡在山裡的耐性和骨子裡如同豹子一樣伺機待發破而後立的性子與下棋從某方面而言有著密不可分的淵源和共同點。
如同他人從小打譜數十個小時,力求靜下心來心無雜念,齊武夫被關在山裡的三年裡,更是心驚膽戰,面對一個個野獸動物,還是孩子的他已經學會用嘴巴去咬狼的耳朵,用手去扯野狐的舌頭。去插野豬的眼睛。直到可以赤手空拳與它們為敵,直到自己撞折那棵籠罩方圓數十米的柏樹。直到那頭可能算是死於非命的東北虎。
這麼經歷著太多平常人一輩子不可能觸及的領域,學著先像條喪家犬在這個世界里生存保命,睡覺也要小心翼翼地躲進爬滿甲蟲怪蟲的樹洞里,即便渾身被咬的是血,也好過被野獸吞下肚子里為妙。
言而總之,這些都是日積月累下來的骨子裡的東西,跟著血肉一輩子走,並非所謂的天賦異稟或是機緣巧合。至於齊武夫那一手保留節目,只有他自己知道。
沐夏花不比宋風波,對於象棋一竅不通,只是安靜站在一旁,不刻意插足,不故作了解的模樣。一臉茫然無知也好,一臉花枝招展也罷。總是圍繞著齊武夫旋轉的一個傻傻的孩子。做錯過什麼,又或者依賴錯了什麼,終究是個心存對這個世界的熱愛與緬懷的善良的孩子。
夕陽西下,在這個不算特別寒冷的地方度過面臨第三個初冬。變了許多,可不曾厭倦,在齊武夫的黑色的瞳孔里,眼前的人與事物還是這般清晰。
偌大的操場,空無一人。安靜的練功場,有著他揮灑汗水的氣息與黃青鸞與他不移方寸之地的日常推手痕迹,那一圈早被各自雙腿踏出微小凹痕。那輛三菱evo,黃興海抽著煙一臉頹唐的開車姿勢。下山路上風馳電掣的壓彎與加速,打開窗戶任憑風聲灌入耳孔的兩側。
自己變了,不再一年四季只知道穿件背心走過大街小巷。趙檀變了,會穿貼身裁製的西服,時尚的尖頭皮鞋,剃了一個爽朗不失風度的頭髮,目光透徹暗含浮誇。沐夏花變了,還是安靜的,卻學會開朗地笑了,學會抬著頭走路了。宋風波變了,變的精壯一些了,更英俊富含男人味了。
至於黃青鸞與黃興海,也變了,無非齊武夫與二人一同相處,在骨子裡將他們的變化化作身體的一種習慣細胞了。
揮手,上車,揚長而去。
一條似乎沒有盡頭的國道兩端,白髮老人一身白褂黑布鞋,面帶慈祥笑意露齒回首,頹唐的男人抽煙半蹲在地上,看著車輪碾壓而過的些許痕迹,伸手觸及地面,殘存著些許餘溫,黃興海甚至忘了要給齊武夫留一個電話。
宋風波的戰神grt一馬當先,齊武夫駕駛的寶馬760li穩穩噹噹,對於這輛趙檀苦了一年得來的新車,駕馭得當,在趙檀的驚訝下,甩出一個漂亮的三百六十度車技,在黃興海微張開嘴的同時消失在國道的一線盡頭。
齊武夫藏拙的本領,不止於黃青鸞面前而已。
ps:就像齊武夫,就像趙檀,又或者沐夏花。
誰不會在一年一年的年復一年裡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