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
緩緩飄落的楓葉像思念……
八月,住了雨的黃昏,天空濃郁。在湖畔別墅里,裴葉偶然打開衣櫥,看見一件子舊衣,他恍然若失地就愣住了。舊外套是褐灰顏色,泛著陳年的氣息,有幾塊補丁,是很多年前用針綴的,搭眼一看針法就很拙。
裴葉用手指碰摸著外套,在想某些往事。後來,即使氣候沒有冷,他照舊是穿上了。他覺得屋裡聲太過寂靜,厭倦寂寞的表情堆起,像雨前濃雲堆積。
他走到屋子外的天空下,看見湖水間飄動的雲嵐,法拉利停在湖邊公路。他摁醒車鑰,想開車去熱鬧的地方。在敞打開左門的片刻里,他頓住了,凝神了幾秒后又將門關了,腳步沿著湖堤走去。
沿湖邊繞一段路,有公交站牌。他自己獨行,摸了摸口袋,沒摸到硬幣。公交車來了,他只好投入一張整鈔,找座位落了座。日頭漸漸地下墜。
將夜了,鄒平各街的路燈都亮起。盛夏的夜比如拉菲的醇厚。裴葉去酒吧里,點了一瓶古久的拉菲,偎在角落裡獨自輕酌。謎一樣的燈光如繁霧瀰漫。別人都在瘋了般地戲耍,他卻黯然地很不合群。
裴葉抬手腕看了看腕錶,時針指在七點半的位置,他耳朵聽的很好,能從嚷嚷吵鬧聲里清晰捕捉到秒針震顫時細微的彈動聲。他總能清晰地知道自己所心悅的是什麼。
去洗手間浣手時,不經意抬了一下臉,鏡子里準確地影出自己落拓不羈的面容,沒刈的微淺鬍鬚,過時的外套,始終如古井不波的眼睛。
就在對著鏡子的愣神間,有個女子忽然奔進來,衝到左旁的盥洗盆邊,張嘴就嘔吐酒。一股類似於橡樹蜜酒的清淡香氣瀰漫著飄送入鼻里。裴葉皺了皺眉,從霜白瓷牆上的紙盒裡抽下幾張紙,厭惡地擦拭去被濺在外套上的穢物。
女子嘔吐完,抬頭呵了口氣,眼邊的幾點淚珠閃著光,她對鏡開始補起了妝,從鏡子里看到了一旁的裴葉,見他穿著陳舊,和來這兒一擲千金的消費者不搭,猜測他準是才來的服侍生,便用吩咐的語氣說:「給我拿一杯檸檬水。」
裴葉懶得搭理她,轉身就走了。女子犯了疑,邊又拿出唇彩抹著嘴緣,邊喃喃私語:「誰啊,這麼拽。」
女子妝顏好了,自個兒去櫃檯沽檸檬水。一口氣酌到底,又要了一杯。她就倚貼著吧台邊斜身坐,無聊地嘴啜著杯沿,邊東張西望。遠遠看到裴葉坐在角落裡,才曉得是誤會了。他並不是服侍生。
但裴葉並沒有往這兒張一眼,她的剩餘醉意還沒散透,她眯著眼,恍惚里覺得遠方的裴葉很悅目。
「嘿,美女,能請你喝一杯么?」此時,一個頸里懸大金項鏈的胖子腆著臉湊了過來,手裡還晃著一杯伏特加。
女子嫌他的大胖臉恰好截住了她遙望裴葉的目光,沒好氣地說:「起開。」說著把胖子推離出視線里,接著欣賞昏暗裡那張春寒料峭的臉。
裴葉於偏僻角落裡一樽接一樽地默默飲。女子手托著腮,花痴般地入了迷,隱隱聽到胖子不滿地咕噥說:「哼,不就是個小白臉么。」
其實,裴葉大部分時間都在安靜發獃,根本沒注意到有一個人始終凝視他。忽然之間,酒瓶被人從桌子上凌空拿走,裴葉抬起頭來,見桌旁立著個胖子。胖子轉著酒瓶詢看商標,故意找茬,說:「拉菲,嗯,還是好年份呢……小子,你是用了幾個月工資來這裡買醉的啊?」
裴葉沒心情去理會他的胡鬧,將眼睛望向了別處,接著發獃想自己的心事。
胖子就像是用儘力氣卻一拳擊入了軟海綿里,莫名地怒火更燒狠了,將酒瓶往地上猛地一摔,瓶子轟然碎成千萬片,大半瓶拉菲流散了一地。
裴葉被突如其來的摔瓶聲深深打擾,從發獃的自我意識里醒寤出來,眼神不耐煩地閃了一下,顯露寒秋顏色,寒冷的眸子如野獸久飢。
胖子對視到他無溫度的雙眸,背脊斗然地冒起一股涼氣。裴葉強忍著沒發作,以手指尖在高腳樽樽口一圈又一圈畫圓圈,淡淡說道:「如果滾快點的話,我可以讓你還活十年。」
說完他停止了指尖畫圈,自內里散發出的萬人之上的凌厲氣質,並沒有因為寒酸的穿著而有所減損。
胖子望著他說完話風雲不驚的,心頭微顫,一點兒不覺得他是在說大話。胖子本來想大笑三聲來掩飾心底的恐懼,但笑出后卻是干啞的聲音,他說不出來話,愣愣地不知所措。
裴葉酌空了樽底僅剩的拉菲,心裡驀然間就覺得厭了,看來這裡的熱鬧並不適合他。他沒搭理胖子,起身去到酒吧外透氣。外面已經很夜了,鄒平夜裡的街頭倒是靜謐,沒大有人,他沿街向西漫無目的地走。梧桐樹峭楞楞地站了一排。
多年了,他從沒有餘空這樣子獨處。今夜,月光下的一次散步,所享受的,竟然比酌用香檳更令人著迷。
街旁一株連著又一株路燈,光線潑向他,印出一個孤獨的影子。
突然間他不走了,在一株路燈下停住腳。他注意到,有一台車始終緩速緩緩在後頭跟著他。是一台淡藍色的寶馬迷你。
他想等那台車先走。
那台車開到他身旁,卻熄了火,下來一個人,是那個在洗手間里吐酒的女子。
女子輕輕一笑,夜色里顯得分外嫵媚,她說:「我捎你一程吧?」
裴葉微微盯了她一眼,沒有說話,他並沒有結識陌生人的愛好。
女子越過街圍,裊裊走向他,挨著他右旁,同站在一株路燈下,月光很暖。裴葉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橡樹酒和香橙花的味道。他低眉看了眼腕錶,想借故走開,忽然覺得嘴唇一片濕熱。是女子踮起腳,綿綿深吻了他。
裴葉默默地,沒有杜絕這個吻,但也沒感動,就這樣心無波瀾地被吻了。女子吻過後,肢臂緊緊纏著他的脖子,細微發香散入喘息里,如這夜色的美麗。她將嘴湊到他耳朵旁邊魅惑地說:
「我喜歡寡言沉默的男子。」
女子載裴葉去她家,是位於城東的某個小區。在電梯里女子又瘋狂吻了裴葉,13樓到了,電梯門叮地打開,女子還在忘我地給著吻。不久后電梯門向內里閉合,裴葉卻是清醒的,插在褲袋裡的手抄出來一隻,攔住了電梯門。
向右第三個門是她的家,手輸完門鎖密碼,進到房間,她忽略了起居室,直接帶他到寢屋裡。床很大,卻只有一個枕頭。空氣里瀰漫著香水百合的味道。她迫不及待地想與他做ai。
她急促地呵著氣,在不開燈的房間里。
「我已經有三年沒喜歡別人。」
做ai時,裴葉像一頭野蠻的安靜的獸。女子在黑暗裡的喘息聲,讓他的眼睛露起凶光。女子一遍又一遍地向他索吻,她的身體滾燙,裴葉殘忍地側開臉。他像個暴君,對待她沒有一點的溫存。
他的手從不撫摸她的皮膚。
事後他去外間的窗檯抽煙。女子裸腳走下床,腳心貼觸到冷氣浸涼了的木質地板,讓她稍微醒酒了些。睡衣里的她依然新鮮。
她去到起居室里接水喝。自溫壺裡向杯子傾白水時,她看到了立在窗檯邊裴葉落拓的側影,從他伶仃的指尖里向外裊裊冒著青煙。已經是凌晨。夜色黑魆魆地,頗有點嚇人。
她回思起自己在酒後的燥亂,不禁熱了臉。她以先並不是這樣輕浮的人,今日之所以失態,或許是酒精作祟的緣故吧。
可是,她的心裡卻沒有一絲的後悔。
她目睹他一直望著一無所有的夜空,寂寞抽著煙。她過去跟他要了一根,點燃,熟練地吸入肺里,又將煙吐出。她對他說:「我叫尹。」
裴葉說:「嗯。」
尹說:「你叫什麼?」
裴葉微微皺了下眉,說:「隨便。」他沒預備要和她互相了解,連個名字都吝嗇說出口。
尹苦苦笑了一下:「那我就叫你楓吧。《楓》,是我始終愛聽的一首歌。」
裴葉不著一字,隨她的便了。他把煙熄滅,他要離開了。
尹看到他的外套這樣子破舊,心疼地叫住了他:「楓。」
她去床頭櫃里取出兩千塊的現金,給他,說:「去買件體面的衣服吧。」
裴葉低眉瞥了眼鮮紅色鈔票,目光里先露了幾分怒,後來他偽裝成平靜,把錢接過來,說:「謝謝。」
出來她家后,樓道里燈火明煌。向前左側有一個垃圾桶,裴葉將厚厚一疊鈔票全部扔進去,隨後他露出一個諷刺的微笑。不知道他是在嘲諷著誰。
裴葉走後,尹倚著玻璃牆,在黑夜裡默然,懷了不可言說的心情。
溫白水在玻璃杯里逐漸寒冷。
翌日清晨,尹開車去上班,路途里照例是晴日綠肥的景色,但她的心分明在一陣又一陣涌動。
在寫字樓的辦公室里,批完幾件文件后,她便發起了呆。
她從沒有像這樣惦念過一個人。楓,彷彿各個角落裡都有他的氣息。
秘書進來給她續咖啡,尹別著臉,望看著落地窗外的天空。秘書又收拾起了辦公桌,目見到她面向這邊的半張臉,目見到她眼底的妝顏暈開了,有一道水痕慢慢地滑落下來。
秘書一愣:「尹部長,您是哭了嗎?」
尹轉回臉來,笑了笑,說:「沒有……對了,把下午三點的碰頭會議推到明天吧。」
「可是客戶方已經抵達鄒平……」
尹酌著溫熱咖啡,淡聲說道:「那就讓他們再等一天吧。」
秘書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日里一向盡職敬業的尹部長,怎麼今天會這樣子任性呢?但她究竟不敢駁對,只有聽從,馬上去致電客戶方,訴知歉意。
整整一天,尹都在無聲對著手機空等,手機響起無數遍,但都沒有楓的來電。記在他手機里的號碼,他真的就沒興趣撥么?
晚上,她又去了那家酒吧。楓不在。
好幾天,她再沒有見到楓。她開始懷疑,那夜的楓,莫非是存在於一個夢裡,而其實他們壓根就沒有相逢過?
第八天,午後飄起了雨,尹組織的季度總結大會在七樓會議室舉行。三點半,正講到公司制度改革的關鍵點,手機里彈出一個陌生號碼,她開了免提,是楓的聲音。
楓漠然地說:「我們做ai吧。」
楓的口吻薄情,完全將尹視做了一個揮之即來的街頭娼妓。
眾目睽睽里,尹的尊嚴被他碾得粉碎。
尹遲疑了兩秒鐘,苦苦地說:「好。」
會議還有一大半議程沒有講,尹說:「散會。」
開車去接楓的路上,尹哭了,眼淚一大片一大片地飄落。她的十根手指使勁地攥著方向盤。她默默底在心裡悲傷聲發泄:難道這就是愛情,愛情就使人這樣不要臉么?
雨刷來回的擺動,像極了她墜落又飄起的靈魂。
楓在北二路等她。森森的雨氣里,楓打著一把傘,還是那一身破舊的衣服,像個執拗的流浪者。
尹下車去接他,楓蠻橫地將她拽入懷裡,凌厲地親吻起她。傘落在地上,被吹遠,雨意如苔蘚濃濃地抹染了兩人。
在她的寢屋裡,楓與她反覆地交媾。楓的表情分明是秋風蕭瑟的。
夜裡,天空起了雷,一聲聲,好像嘶吼。
楓又站在窗檯邊看天空。尹從背後溫愛地抱住他,空蕩蕩的心彷彿得到了安慰。
尹知道他喜歡安靜,便不說話,不去打擾他的沉默。
雷電破空閃耀,映照萬里州府。
楓忽然說:「我們只是一夜情而已。」
他的語聲很低,在尹耳里,卻比窗外的雷聲更轟隆隆。
尹用力咬破了嘴唇,使勁地不哭出來。
她抱住他的肢臂更加抱緊了一些。
楓的視線始終在窗外。
他又想起了今日午後,他在北二路的百盛門口,目睹到白櫻在雨中跑向那個叫涼介的人,歡喜的樣子叫他恨的發狂。
雨住了。尹在清晨里醒來,楓已經走了。給楓的錢也已經拿走。她感到肚子餓,走到廚房裡找食物吃。開放式的廚房與起居室相接,廚具都過於潔雅,無一片塵垢。她很少在家做飯。孤獨的人總是害怕在家吃飯。
無煙火氣的冷冷清清的廚房讓她隱隱底覺得胃內部抽搐,她才忽然明白,自從楓來了又走了后,她的家比寒夜裡的沙漠還要荒涼。
地板上,忽然一顆淚落下來,摔的粉碎。
「我們只是一夜情而已。」
楓的話刺到尹的心裡,她蹲在曲尺形餐台的空縫裡,雙臂用力抱緊了自己。
十一天後,楓又來找了她。
夜裡十點多,尹起來給他煮麵,鍋里沸騰了開水,向外冒著熱汽,使她恍然間有了家的感覺。
楓吃了半碗,他的眉眼沒有以先冷峻了。
她暖暖地微笑著,心想,能有個他天天吃我做飯,真是奢侈啊。
楓看了看她的胸前,說:「那個吊墜是什麼?」
尹說:「是藍楹花的花瓣。」
楓嗯了一聲,便不再深問。尹卻很珍惜這個問題,這是楓第一次問她話。她絮絮叨叨地說:「藍楹是很美麗的喬木,風暖時,一株又一株昌茂的藍楹,如海潮漫過行人的路,一望去全眼都是藍紫色。」
幻想能讓人變得詩意,尹說:「有生之年,我要去一趟南半球,看藍楹花覆蓋的小鎮街道。」
楓卻截住了她的念頭,漠然里邪氣地笑了,說的話如淬了毒液的刀鋒:「你逃不脫是個賤女人啊,怎麼有資格去那麼美的地方。」
尹的心猛地一頓,耳朵里轟的悶響了一聲,手抖索著,攥不住了筷子。
楓不去管她的心痛不痛,站起身要離開,走到門口他又折回來,對著傷心欲絕的尹說:「對了,這次你還沒給我錢呢……別忘了,我是你養的小白臉啊。」
尹馴服地把錢拿給他,淚水落滿了腮,她說:「楓,我是真的愛你了。」
楓說:「好啊,你想讓我還給你多少錢的愛呢?」
尹怔住,茫然無措地看著他。
楓拿著錢開門,關門,走了。
裴葉出門后,獨自站在過道里,沒急著走。手裡的錢幣刃銳地刺痛了指尖。他似在默思著什麼,難過的表情若有若無。
這時候,手機里有個來電響起來,俄頃間又令他變得凌厲欺人,他接了:「……嗯,我知道了……把那三千萬存進第七個賬戶……合約怎樣了……」
他邊說話,邊向前走路,路經垃圾桶邊時,還是像以往那樣順便把錢拋進去。
電梯門打開之前,他抬頭向西瞥了眼,過道的盡頭有個攝像頭。
出了小區,裴葉開著他的法拉利在夜色里飛騁,閃電般地掠過好幾處測速監控,紅綠燈也一併視而不見。交通罰單短訊一個接一個飛雪價襲擊著手機。
裴葉不耐煩地將手機扔出車窗之外,開出一程后,又倒車回來,特意碾壓了一次。
手機軋成兩半,同時,也軋沒了尹的號碼。
回到公司里,他喚來段吹愁,叮囑與秋四河商廈的合約事宜。還沒說完,他的眼盯在一個地方不動了,他漸漸住了口。段吹愁沿著他的眼看去,說:「是我讓小A給您取來的。」
裴葉的眼睛聚焦在室中央辦公桌上的一枚車鑰,是三年前送饋給白櫻的瑪莎拉蒂。
裴葉抿緊著嘴,臉如秋意濃,他低啞了嗓聲說:「是誰讓你們去惹白櫻的?」
他的眼裡有烈烈火焰,卻不願意向段吹愁泄憤,他站起來,走到玻璃窗邊,無聲地仇恨地看玻璃窗外,用眼神怒燒一整片夜空。
最後裴葉輕輕地說:「死神孤獨需要人陪,讓小A去吧。」
段吹愁說:「好,我這就去辦。」
很多年以前,他並不是這麼草芥人命的。
隔夜,裴葉去酒吧尋歡的時候,沒遇到尹。璀璨的熒光燈繁花隱現。
他默默地獨自喝威士忌。
一個畫眉妝的陪酒女郎從他身邊路過,特別捂了捂鼻子,彷彿是裴葉的那件破舊外套會散發難忍的氣息。
不久,女郎又從遠處繞回來,非要敬裴葉的酒。她眼認出了裴葉的腕錶品牌。
「我喝一瓶,五百塊,好伐?」女郎說。
裴葉默聲地看了她一眼,默認了。她豪情萬丈地仰起頭灌酒,一瓶接一瓶地,不一會兒,空瓶子就相繼壘成了長排。喝到第十二瓶時,女郎便覺得胃裡燒灼如翻江。她皺緊眉頭,五指用力緊握酒瓶,想將那股子噁心壓下去,到後來還是沒抵住,當場就嘔吐出來。
她便不再啟酒瓶。
裴葉把腕錶擷下來,給已經泄氣的她再添把火,疏漠地說道:「十八萬的表,就當是五萬塊。」
女郎愣了一下,心裡籌算著要喝足一百瓶的啤酒,才能賺取這塊勞力士。她盯著酒桌上閃閃發光的腕錶,眼睛里貪慾燃燒。她咬了咬牙,破開酒箱,心一橫,把命豁出去了。
她喝著,吐著,眼淚飄零……
裴葉始終淡然地看著,如是看一片樹葉輕輕飄落般無關痛癢。
喝到二十幾瓶,她跌在了地板上,磕破血了額角,掙扎著又爬起來抓酒瓶。
裴葉依舊還是那副秋漠漠的嘴臉。
又喝盡五瓶,她再一次跌在地板上,再沒爬起來。
裴葉把腕錶扔到她身上,就像扔給狗一根骨頭似的那麼輕蔑,那麼目中無人。
他的心早已被冰凍成荒原,心裡只剩下北風卷雪孤狼長嚎,沒有春,沒有夏,沒有秋。所以他才會認為,人間萬物都不值得厚待。
八月底的一天。晨餚過後,裴葉開車回湖邊別墅,天氣微微晴,像桃林初紅的春時候。途里路過一家CD店,起初他沒在意,後來他又掉頭開回來,將車停在一棵樹下,走進了CD店。
店裡的光景大是蕭條,CD架上落滿了灰塵,沒有人問津。畢竟CD這種老古董,在數字時代已經瀕臨淘汰。
裴葉不知道要買專輯的名字,便對店員說:
「我要聽《楓》這首歌。」
店員說:「稍等。」走到一台CD架前,從中挑出一張給裴葉,又加以闡述:「《楓》源於這張專輯,《十一月的蕭邦》,抒情,惆悵,適合深夜裡獨聽。」
裴葉接過來,果然見印有古體字「十一月的蕭邦」,封面上是一個抬頭看天空的華衣男子,有鳥群彷徨地飛掠過黃昏里的沒落城堡。
付了錢,裴葉走向他的車,他沒急著走,先緩緩的車速往前。梧桐樹的樹影一片一片覆上車身。車載播放器播放著CD。這樣的天氣宜聽歌,宜傷春悲秋,宜沉默。
他反覆聽起了《楓》。
緩緩飄落的楓葉像思念,我點燃燭火溫暖歲末的秋天。
越過三個街口,他忽然選擇向左轉彎,那不是去別墅的路,變道馳往雲渡山莊。
雲渡山莊在鄰市,裴葉駛上高速路,九點許抵達淋漓湖。雲渡山莊就匿在湖邊的大片楓樹林里,是一家私人會所。裴葉入會兩年多,期間很少來。
夏日的楓葉還是青色的,比漫谷紅染的深秋缺失了好大一截韻味,故來賞楓的人少,故山莊里頗是清靜。
裴葉坐在薄紙屏風的屋檐下酌茶,看楓,林子里的風微微地拂來,茶女將團茶久久地碾磨成細末,山泉水煮開的聲音汩汩如風濤。
屏風上用松香墨書寫的兩排字: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令人看了很覺得古味。茶女說:「秋天時先生一定再來,那時的淋漓湖水波冷碧,映著如大火燒般的楓林,其景極美。真像李煜詞里所吟的——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她的話令裴葉想起了尹在敘藍楹時的風采,細細地想來,其實尹很動人,但裴葉就是不愛她,他只是想找個人放縱。肆無忌憚地糟踐她。
裴葉沒答聲,酌了幾碗的抹茶,微風不燥,耳朵遠遠地聽到一陣子琴聲,裴葉初番來時就知屋舍後有座琴房,舊舊的,空空的,紅磚房屋裡只有一架鋼琴。Steinway&Sons。
琴聲潺潺如淺溪,這人彈的曲子有點耳熟。
彈到後來,曲子愈加的悲不可抒,裴葉聽出來了,分明就是《楓》啊。
裴葉起了興趣,穿過青楓林向屋後面走去,循著鋼琴聲。紅房子的門半張著,裴葉止了腳步,從他的視角往裡看,只能看到琴鍵上兩隻百靈鳥一樣跳動的手,纖纖的,尖尖的,顯然是女人的手。
房外楓樹團繞,夏日晝長。這麼近地聽鋼琴聲,還原了耳覺,質感比起遠聽要純澈。裴葉聽到曲子彈完,便幽然走開了。
他又去讀了會書,期間,用簽字筆抄了句他認為好的。好久沒感受了這種寫字抄詩的適意。
晌午,在日式居酒屋吃飯時,他還在心心念念著抄在箋紙上的那句話。
我想對你做,春天對櫻桃樹做的事。
以先他也輕喜這樣的句子,那時候,他也是有著清澈眼睛的少年,但後來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用豬口杯連著酌了好幾杯清酒菊正,眼睛里蕭索的如落葉紛紛。
雖然說是辣口酒,但酒味依然寡淡,沒過幾個小時,裴葉已散盡所有酒意,便去存車庫取車返程。近黃昏了,淋漓湖浸在微薄水氣里。開著車,沿從楓林間的油柏路曲線行駛,他又打開播放器,播放了那張CD。
我輕輕搖曳風鈴,想喚醒被遺棄的愛情。
裴葉敞開了跑車篷,完全與入暮的森林湖氣息肌膚相親,風淡淡地吹,歌沉沉地吟……車行到楓林腹地,楓樹最密的所在,便感到車身向左側微偏,行起路來一頓一挫的,原來是後輪胎由於漏氣而癟了。
裴葉沒有載修車工具,便靠邊停車,索性沉住氣看起了日落。夏日的楓樹林里鳥語嘰啾。黃昏時分,一台車也從雲渡山莊出來,馳在這條路上。從後視鏡里冷眼睛一瞥,是一台淡藍色寶馬迷你。他一呆,等那台車馳到與他並排時,果然是尹。
看到是尹后,本來想合封車篷或者加速馳開一走了之的,但裴葉想了想,什麼也沒做,面對微不足道的尹,有躲藏的必要麼?
尹看清楚法拉利車裡的人時,愣住了,她將車漸漸停到路右,開門從車裡下來,遲遲地走到法拉利邊。她還是不確定眼睛所看到的,她支吾著說,是你么……楓?
裴葉看到尹眼裡水光瀲灧的,尹絕望地又說道,原來你一點也不貧苦。
裴葉始終眼望著別處,默聲以對。
尹聽進耳朵CD里彈起的旋律,不禁心頭顫動,如同叫巨大的閃電給罩住了,然後。淋漓地落了淚。
尹哭著說,謝謝你會聽這首歌。
裴葉將她拉過來,火焰般的眼睛里,有親吻她的預兆。尹便彎下腰,低頭去深吻坐在車裡的他,吻的纏綿悱惻之極。裴葉有一月余沒有刈鬍鬚,刺的尹臉疼,尹則覺得塵世種種都無如此刻了。
尹舌尖上的花,在他的唇里散發余香。
後來裴葉將臉龐向一旁別開,不吻了。
他關了CD。
尹說,我給你打過電話,但一直關機。
早前本來是停機狀態,尹接連幾次向號碼里充值話費,依然無人接聽。尹原以為楓是個需要照顧的貧寒少年,卻沒想到其實他比自己要富有的多。
裴葉說,嗯,近期我沒有使手機。
尹將號碼寫在紙上,給裴葉,乞求的語氣說,想要見我時,就給我打電話吧?
裴葉邪氣一笑,輕聲說,果然就是賤啊。
尹苦苦笑了一下,心裡如翻山越嶺,最後還是逼著自己問他,今天去我家么?
不了,或許以後都不會去。
尹一怔,她想哀求他,但是他漠然的眼睛並沒有給她哀求的資格。在這場逐弈里,她從來都不是掌勢的一方。他一會兒像春天的候鳥說來就來,一會兒像秋天的落葉說散就散。
尹注意到他的車況,便從車裡去拿工具,裴葉不客氣地全接手過來,卸胎,補胎,安裝。在固定輪胎的時候,一不小心叫扳手劃破了掌心。
裴葉把手一握,沒讓她看到。是微夜了,森林墜入在薄薄墨色里,月亮照出尹風吹薄衫的剪影。
血暈開他的掌,緊攥著的掌心裡一片潮濕,他故作沒事地坐進駕駛室,啟動車子,在掛擋之前,他突然想起來一件事,說:「你是不是會彈鋼琴?」
尹說,會啊。
琴屋裡彈《楓》的女人確然是尹,裴葉心裡這樣想著,尹已將美麗的臉貼到他的耳朵邊,眼睛里泫然欲泣,顯然是動了情,她心裡懷了月光般的溫愛,她說:「並且我在彈鋼琴時,總是會忍不住想起你來,好苦啊。」
動了情的女人如夜薔薇,如赤霞珠,最易入心扉。
裴葉忽然魔了般手扼上她的脖子,五根手指越來越收緊,他紅了眼睛銳利地說:「不要對我說這種話,我不想對你動心。」
尹被掐得幾乎要窒息了,痛苦地聲沙著,裴葉才放開她,將她狠勁地推出去。月光下她的脖子里染過裴葉的掌中血,如烙了一片秋天的楓葉。
尹用力地喘著氣,好久好久才緩過來,法拉利已經急騁而去。覺得脖子里有股子粘濕,指尖一抹,呆住了。
「楓,你照顧好自己啊!」
尹奔出去好遠,聲喊著,但是楓早已聽不見了。
樹林里只剩得尹一個人,素來怕黑的她並沒有覺得害怕,是悲傷滿了她的心。
尹開著車,近光燈照著前方漆黑的路,仿如一場霧。
次日白天,秘書給尹送文件時,看見她脖子里掐深的指痕,已經淤青,關心的語氣說:「尹部長,你的脖子?」
輕輕的一句安慰,宛如一根細針,輕易就觸破了尹眼裡的水布袋。
尹先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淚,後來,淚如傾盆大雨,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哽咽著。
「宜……我真是個很賤的女人嗎?」
秘書宜其實早就聽聞過,尹那次中止會議而去奔赴別人的床的醜聞,但是宜從未有輕視她。女人更能懂得女人,若不是因為愛情,心高氣傲的尹,怎麼會那般委屈自己呢?
「所有出於愛情的沉淪,都應該值得體諒。」
尹輕輕地抱住了宜,她把頭貼在宜的懷裡,如同抱住了一個溫暖的春天,她太寒冷了,她太需要一個擁抱了。
六點下班,尹開車出公司大門,發覺門口的少年保安長得很像楓,她停車放落窗子,獃獃地望起了少年。同樣清晰的眉目,同樣刃銳的嘴唇,宛然就是幼了幾歲的楓啊。
少年保安見她看自己時的表情紛亂迷茫,走過來,禮貌而又不失尊嚴地說:「尹部長,有什麼可以幫助的嗎?」
他可比楓溫潤如玉多了。
尹仿如清晨的初醒,眼睛燥熱,她抿了抿嘴,囁嚅著說:「你……你能吻我一下嗎?」
少年保安出乎意料地愣了半天,後來他微笑了,說:「您說笑了。」說完,他走向另一旁去指揮車輛,沒有理會尹的無理取鬧。
這天晚上,她又去酒吧買醉了。
以後的日子,一日接一日地浪費,還沒來得及曆數,時光就荏苒了。尹無所謂,對楓的想,也一日淡似一日。
後來,尹漸漸習慣了不見到楓的生活,吃飯,工作,睡覺,飛各種遠方談合同,生活又開始回到按部就班的軌道。就算偶爾在飛機上想起了楓,也會淡淡地一晃而過。有某些時候她忽然覺得,離開楓,其實沒什麼大不了。
在某一天的黎明,月光還沒有散去。她熄滅了一棵煙,決定了,以後要善待自己,遠離楓,戒煙,戒楓,絕不讓心裡的城再一次淪陷。
她覺得現在清醒的自己,完全能夠抵擋楓的強烈誘惑。
但是在夏末一個陰天的中午,尹接了個撥進來的陌生號碼,便再一次淪陷了。
尹當時呆了好久,最後說,好。尹放下電話,感覺到眼裡的溫暖的淚水。
尹本以為當自己再聽到楓的聲音,她會若無其事地一笑置之,可她還是沒出息地顫抖了心動了哭了。
連她都不自知的,愛楓,已是她戒不了的癮。
楓說,一起吃個飯吧,我在瀟府邸①號。
瀟府邸①號是一家私家菜餐廳,在山南,尹曾在這家餐廳宴請來自南方的客商,菜由江北韓居士親手烹飪,一點兒沒折損大自然所饋給的豐沛風味。牧羊逐向遙遠的水草,篝火里喚醒沉寐的味覺;染山麓的松茸菇,陪一碟春天的野菜;輕霜滋養火腿;江月誘惑鱸魚;秋風低低吹著蟹腳癢;還有海棠樹根底私埋著那年米釀的酒。
尹開車抵到瀟府邸①號的時候,陰天更濃郁了,墨墨的雲層壓住北山上的那一排民居。她沿著石頭路進屋,楓坐在落地窗邊的一張桌子,楓對面還有一個人。
那是個素顏清麗的女孩,寬大的男式白襯衫隨意地散開兩粒衣扣,露出精緻的鎖骨。女孩眨巴著眼睛,遠遠看見還沒走到地方就發起了愣的尹,女孩很聰慧,一眼就了解了所有,她向尹招手,說:「你就是尹吧?來,坐這裡。」
楓的左邊有個位置,尹坐下,楓給她掇起一筷子春菜,尹受寵若驚,不知所措地望著突然就溫柔入微的楓。
楓一笑,說:「記得你愛吃鹿肉炒瓜丁的。」說著又掇起一塊麋鹿肉到尹的碟子里。
尹其實是第一次吃麋鹿肉,麋鹿是可愛溫馴的動物,她從來不忍心吃。但楓給她掇了,她便夾起來細細嚼著,細嫩適口的肉質,摻入松仁的木柴般的香氣,確是滋潤朵頤的美餚。
楓又給她注了一盞紹興黃酒用來佐餐,尹輕嘬了一點,酒味頗是厚,尹突然說:「今天的天氣真好。」
楓看了看落地窗外頭如水墨暈染的雲色,說:「是陰天。」
「陰天也好,晴天也罷,以後我肯定會一遍遍懷念今天的天氣。」尹不無傷懷地眼望著窗外說。她又不傻,自然知道楓這樣子對她好,是演戲給女孩看的。以後,以後的以後,再不會有今天這般與他一起吃飯的時候。
楓細微地撫了撫她的頭髮,就站起來,到后廚看餐去了。
「今天我在黛溪路街上與他碰著……」女孩趁他不在,便說開了話:「見他還穿著很久以前的舊衣服,我就覺得好難過,以為他還沒有釋懷。」
「可他說他早就找了新伴,起初我還不信,嘻嘻,尹,謝謝你。」
「謝謝你,沒有讓他墮落下去。」
「好啦,我得先走了。」
女孩說完,就拿了外套要走。
「喂,」尹怯怯地喚住她,張了張口,尹想詢問楓的名字是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她實在不願意自取其辱,只好改了:「外面快下雨了,你拿把傘吧。」
女孩嘻嘻一笑,「我從來不打傘的。」
楓回來時,女孩剛走不久。屋外落起了細雨。遠目看到女孩漫步走在瀰瀰的雨簾里,衣服淋濕了也不在乎,瀟洒的無可匹敵。忽然她調皮地踩到路沿石上循直線走,還張開了雙臂找平衡,倒反而如風擺荷葉般左右搖晃。
尹微笑了,一扭頭,卻見楓一語不發地坐了。楓不會再給自己掇菜,他又在默默地精騖八極了。
飯後,依舊是輕雨飛濛,楓載了尹去到一家民宿。在屋裡,楓這次是輕吻著尹,淅瀝瀝的雨聲里,那一整盆的水蘭花氣息很濃。
「今天是危險期,用安全套吧。」
楓不答聲,尹便不說了。她總是這樣無條件地遷就他。
一段纏綿過後,楓穿上衣服,厭倦地看了眼還在餘韻未盡的尹,說:「你滾吧。」
尹無謂地起來,穿衣,心想,那個楓又回來了。
外面的雨還在下,尹要去瀟府邸①號的車庫取車。看楓的意思,並沒有打算送她。尹從民宿店家買了把傘,獨自走入雨里。
她就是這麼聽話,楓讓她滾,她就滾了。
雨落在傘上,滴答地響,很好聽。尹看了一眼手錶,15:38。為了這次見楓,本來要改簽晚六點飛杭州的機票的,看來是不用了。
開車去遙牆機場的高速公路上,尹的心還在起伏不定。雨色覆蓋著翠意逼眼的無垠的夏末田野,構成北方獨有的粗闊的風景。
快到機場了,低空中有飛機剛起飛,飛在陰雨里顯得就像是銀亮色閃電。
尹存了車,去大廳取登機牌。坐在候機室等飛機時,尹看見一排空姐手拉著行李箱往前走,如走過去一排優雅的白天鵝。尹便戴起了鴨舌帽與口罩,遮住了美過一眾空姐的容顏。
半小時后,飛機飛到雲層以上,尹系了安全帶,閉眼歇息。身旁有個陌生男人總愛搭訕,問這問那的,尹到底沒搭理他。最後竟然厚顏向尹要起了微信號。尹煩了,連眼睛都懶得睜開,學著楓的語氣說:「你滾吧。」
說完這句話,尹緊接著心裡一顫——楓也是這樣厭嫌自己嗎?就如同自己厭嫌這個無聊的男人。
第二日,在杭州談完項目,尹便坐地鐵去到蘇小小的西湖。夏尾了,西湖裡群荷勁開,遙山空濛,尹就坐在蘇小小的墓邊看湖光山色。尹願意心近這位佔盡南朝風流的藝伎。
「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美麗的油壁車,飄逸的青驄馬,一起飛駛疾馳,去松柏下約會。尹懷想著這般風采奪人的韻事,嘴角就不自禁微笑了。
尹就遠不如蘇小小活的瀟洒,阮郎之於蘇小小,不過是哭幾場寤幾夜就淡了,尚且不及對西湖的山山水水愛的多。但是楓之於自己,卻是所有,是什麼都比擬不了的。
想起楓,尹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自豪,她的楓,應該比那個跨青驄馬的阮郁要好多了吧。
一大團薄霧從孤山上刮到湖上,風吹散了。
西泠橋邊漸漸多起了人,尹就回了。
尹最後一次見楓,是9月25日那晚。尹在家裡給楓煎牛排,醒了紅酒。楓說,味道不壞。尹笑了,為了今晚的晚餐,她特意向米其林廚師學做的。從選擇牛排,腌制,火候取捨的時分,椒鹽的份量,到青蔬與檸檬片的佐盤,都做到了恰如其分。
尹和楓一起啜酒,兩個高腳杯碰到一塊,聽到清脆悅耳的碰響聲,尹卻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楓,讓我嫁給你吧。」
楓不說話,紅酒在他喉嚨里緩緩地流下去。
久凝視著楓,尹眼裡閃動的愛意燒成了冷燼。
吃完飯,九點左右,裴葉走出她的家。走到樓下,他低頭編輯了一條信息,準備發出去的時候,尹打來了電話。
裴葉接了。
「楓,你抬頭,再看我最後一眼吧。」
然後話筒里傳來呼嘯如海嘯的風聲,幾乎撕裂了他的耳膜。裴葉抬起頭。看到一個似人的物體從十三樓的窗檯直墜下來。
緊接著,嘭地一聲巨大聲,砸到一台白色私家車頂篷上。
汽車警報聲急銳響起,刺耳的。人們圍過去,隨後尖叫了
一聲:「有人跳樓了!」
裴葉在人群外默然地看著,使勁攥了攥右手的五根手指,銳利指尖刺入掌心裡。最後,
他拿起手機,逐個字逐個字刪減去編輯信息里的每個字。
好,明天我們去民政
好,明天我們去民
好,明天我們去
好,明天我們
好,明天我
好,明天
好,明
好,
手機里終於空無一字,然後他,漠不相關地走開了。
第二天。裴葉被傳喚到公安機關配合調查。
「裴先生,根據小區物業提供的監控信息,見到你曾於昨晚20:53從死者家中出來。」
「是,我在她家用了餐。」
「那你們談過什麼,或者說,你們有沒有吵過架?」
「你倒不如直接問我,有沒有威脅她逼迫她或者侮辱她,致使她墜樓自殺。」
「裴先生,我們有權利懷疑尹女士不排除他殺的可能性。說白了,我們是想向你調查——尹女士跳樓的時間,是在你離開之前,還是離開后?」
「懷疑是我把她給推下去的么?呵,的確很像我的手筆啊。」
「我們在記錄,還請裴先生遣用準確的言辭。」
「我是幾點鐘離開的?」
「監控顯示,20:53。」
「哦,20:53……她在20:58給我打來電話……嗯,她的遺物應該存放在證據庫吧,手機里有通話記錄……如果沒摔壞的話……能證明我離開時她還是活著的……我算清白了嗎?可以走了嗎?」
「可以。……但我依舊是不理解,有人為了你墜樓——活生生的一條生命就這樣沒了——而你還能夠如此安定。你的冷靜真讓人可怕。」
「並不是所有人都懂得痛哭流淚。」
「裴先生,」警員又叫住了裴葉,說:「我們從尹女士家中找到了這個……她懷孕了。」
是一張孕期檢查結果。
裴葉忽然間感到眼睛好脹,他哦了一聲,又若無其事地往門口走去。
「希望您近期不要離開本境,謝謝配合。」
從警局出來,他在街上無靈魂地走著,也不知道走過多少條街道,越過了多少重人海。初秋,天氣瑟瑟的,風涌過街頭,吹亂他的頭髮。
他一直走。
黃山二路,風在這個城市的雲層以上翻滾,天與地無限地分離,卻寂寞了這座城郭,連同那些倔然而立的大廈。
「求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裴葉如猛醒般一愣,站住不走了,轉眼睛尋那說話的人,他的耳朵認為是尹在叫他。
「騰樹,別丟下我。」——原來是有個女孩在哭泣著哀求少年留下來。
少年殘忍地掰開女孩拉住他胳膊的手,說,滾開。
女孩趕快從皮包里往外掏錢,大把大把地掏,她邊掏錢還邊說:「騰樹你看,昨晚我陪了個大款,喝了三箱酒,便掙了這麼多的小費。你不要走,別離開我,都是你的,都給你。」
少年將錢一把全奪過來,一張一張地手數,數完說:「才三千塊,你掙錢這麼少,怎麼夠我花啊?」
他把錢收進粉色套衫的口袋,白嫩清秀的面容在秋風裡分外美麗。
裴葉看著那個混賬的少年,如同看著以先的自己,往事與眼前重疊,他彷彿看到當初的楓,一遍遍諷刺著尹,漠視著尹,傷害著尹。他走過去,狠狠給了楓一拳。
「我靠,你有病吧。」
少年無故地挨了一拳,接著就要揚手打還,被裴葉一把抓住,然後他看到少年手腕上的表。
怔了兩秒鐘,裴葉厭惡地將少年推開,少年順勁坐倒在地,卻不敢再起來。
女孩一眼認出了裴葉,說:「是你啊。」
女孩過去扶起少年,細細地給他拂去衣服上的塵埃。
裴葉痛苦而絕望地說,對不起……尹。
女孩轉過頭一笑,說:「我不姓尹啊,你不記得我了,虧得我敬了你那麼多瓶酒。」
裴葉不再說話,掉頭走開了。
蕭瑟的街頭,有風。
秋天的楓要落了,你卻不在了,為何要用這種方式,讓我餘生歉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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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機場大廳,空蕩蕩的大廳里風聲飄蕩,裴葉說:「給我出一張飛墨爾本的機票。」
飛機由香港轉機,飛往南半球。北半球的山川城郭流影般向窗口後方退去。在清晨抵達墨爾本,裴葉從租車公司租借了一部車,駕車去昆士蘭省的某個小鎮。
到目的地時已經是晝尾,小鎮以藍楹花著名,一街連著一街的藍楹花,彷彿整個鎮子起了藍紫色的大霧,每一棵樹都美的像從虛幻里來。
昏涼了,在藍楹樹下,白色籬笆邊,有若干的木椅。裴葉走過去坐下,遠望,近望,盡夠打發荒涼的歲月。
日頭有大半個圓墜進地平線里去,十幾頭袋鼠從遠方的起了霧的田野里,先後跳躥到這條街上來,在藍楹樹覆落的剪影里安靜豎立著,與路,與樹,組成無法言說的美麗畫面。
停息片刻后,這一大家子袋鼠又跳到另一端的田野里去了。
街又空蕩蕩的了。
在異國他鄉,在風暖繁花的暮色里,裴葉感到了一種寂寞,是比屋大比屋空的寂寞。
「楓,讓我嫁給你吧。」
莫名想起來尹說的這句話,尹說時,用的是卑微的口吻,眼睛里隱隱閃爍著光芒。
那分明就是尹厚積薄發的溫情。
他不知道,那天他離開后的那幾分鐘里,也就是尹生命里盡頭的幾分鐘,她都做了什麼呢?
那晚的20:53到20:58,不到五分鐘的時間,是再挽回不來的五分鐘。
哪怕是用以後的五百年五千年相換,也回不去那短絀的五分鐘了。
微夜了,他在澳洲的小鎮街頭走著,手機里循環放了一首歌。
烏雲在我們心裡放下一塊陰影,我聆聽沉寂已久的心情。
《楓》
一首歌的時間,是四分三十五秒。
————完。
謹以此小說懷念過去的人,深表我的歉意,那時候我不懂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