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土之卷〗《月落長安》 第五十五章 涓涓細流終成海
號角聲起,一支三千人的精兵從東宮四處現出身影,將校場圍困得水泄不通。這支精兵個個如狼似虎,煞氣衝天,根本不是導儀衛這種只重樣貌的禮儀之軍可以比擬。明眼人一望便知,這是一支慣戰沙場的血煉之師。
「結陣!」
威喝聲中,數千精兵齊刷刷地分作兩隊,前排抽刀,後排張弓,指直場中群雄。隨後,一隊百名精銳,步履整齊地迅速將龍椅圍起。
「侯君集,你最終還是選擇了出手。」李世民目似利箭般射向發出號令之人,「朕封你為凌煙閣功臣,賜你大唐的最高榮耀,你竟然還要反朕?」
侯君集本能地想要狡辯,但這支精兵均為他的舊部,根本無需查證。他索性坦露心言,咬牙切齒道:「陛下待我不薄,但待他人更厚。本將為大唐奪下高昌二十二城,立下赫赫戰功,不過貪了點小財,就被一群舞文弄舌的小人踩在腳下,教我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惡氣!」
他本是按兵不動,欲待校場上的兩部人馬兩敗俱傷,再取漁翁之利。然則眼見太子被李世民氣勢所壓,似已再無反抗之心,他的心中忽然湧起陣陣不安。而自李世民的從容鎮靜中,他更是嗅出了一絲不同尋常。他跟隨這位馬上皇帝馳騁沙場多年,深知其智勇雙全,非尋常帝王可比。
莫非他是在等救兵?
此念一起,他不再等待,悍然出手。
「僅僅是貪了一點小財嗎?」李世民眸色轉厲,提聲斥喝,「你在高昌自恃功高,發配無罪之人,更膽大到私娶高昌宗室之女,你以為朕真的不知嗎?僅憑此二罪便可取你性命!然朕顧念昔日情誼,只宣你貪財之罪,罰你入獄,盼你能在獄中思過。豈料你不僅不思己過,反而變本加厲,鼓動太子謀反!」
自認為隱密之事被他件件曆數,侯君集心臟砰砰直跳,不安之感在心間擴散。但他身為慣戰沙場的大將,深知此刻便如兩軍交戰,絕對不能泄了氣勢。因此,他亦揚聲說道:「高祖自晉陽起兵,本將追隨陛下一路出生入死,曾經的同袍兄弟死得十不存一,為何本將就不能多享受一些榮華富貴?」
「你還有臉提及同袍兄弟!」李民民眼中升起痛惜與輕蔑,「你尚且能夠安享榮華富貴,那些死去的同袍兄弟卻唯有黃土一杯。僅因錢財與權勢,你便蒙了狗眼,置國家百姓於不顧,公然起兵謀反。你如何對得起為大唐戰死的同袍兄弟?」
「事到如今,臣只想為太子爭一條活路。」侯君集聲音低沉下來,語氣卻極為堅決,「請陛下效仿高祖,禪位於太子。」
「痴心妄想!」李世民冷硬如石,「朕如何能將辛苦創立的大唐交與這無謀無勇、文武不修的蠢才之手。」
「那麼臣只好動粗了。」侯君集心中預感越發不祥,似在催促他快刀斬亂麻。他抬手召來那百名舊部精兵,向李世民逼壓而去。
戰至此時,護駕的甲衛已全被派出禦敵。而在李世民身邊留守的十二名貼身宿衛有兩人與李安儼一同反叛,分出三人與之相抗后,此刻護在他身邊的宿衛只餘六人。
寥寥數人根本不可能是這百名精兵的對手,何況侯君集本身亦是勇冠三軍的大將。
侯君集從精兵手中接過一把腰刀,盯視著李世民,正欲再放狠話,頸后忽然傳來一股極寒的冷意。他慢慢轉頭,但見他最信任的舊部正手持兵刃,架於他的後頸。
「屠長貴,你這是何意?」侯君集如墜噩夢,臉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屠長貴答道:「我是你的舊部,卻更是大唐的軍人。身為軍人,但求保家護民,興國安邦。你以為人人都願如你這般,做個被世人唾棄的亂臣賊子嗎?」
侯君集恨然道:「十幾年來,老夫一直把你當成最信任之人。誰料到,在此關鍵時刻,你竟會在背後捅老夫一刀。」
「你又何嘗不是朕的親信之人。」李世民踏前一步,俯視著他,「你為大唐所做的功績,朕從未忘記,故而對你的所作所為一忍再忍。可你卻一意妄為,未能領會朕的心意,懸崖勒馬。」
侯君集目露絕望,指著屠長貴不甘心地問道:「陛下,老臣有一事不明。老臣謀划之初,為防泄露機密,任何人未得老夫允許,不得邁出太子府半步。觀今日之事,此人絕非臨時起意,為何陛下能夠有備而來?」
李世民答道:「身為大將,你布謀得的確嚴密。但你怕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太子豢養的壯士紇干承基,本是經由李佑推薦到府。他因李佑謀反受到牽連,被大理寺關押入獄。為保性命,他招出太子欲圖謀反。從那一刻起,朕一直期盼爾等迷途知返。豈料爾等還是踏出這不可饒恕的一步。」
費盡心機,卻鬥不過冥冥天意。侯君集頹然跪伏於地,哀哀求肯:「請陛下看在老臣昔日功勞的份上,留老臣一命。」
「晚了。」李世民長嘆,「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他揮揮手,精兵們迅速將侯君集繩捆索綁,不可一世的大將軍頃刻間變作了階下囚。
全完了!李承乾雙目無神,身如篩糠。
李世民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將目光轉向校場。
此時,東宮校場上的戰局已然接近尾聲。
三千精兵與皇帝護軍、捕快等人合兵一處。以尚天華為首的江湖英豪雖然個個武功強悍,然而人數不過數百,根本不是這支訓練有素精兵們的對手。幾輪密集的箭雨過後,很快便有一些武功較弱者倒地不起。叛軍們逐漸被逼至校場一隅,落敗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看到大局已定,李世民心中並無喜意,反倒生出一股無法揮去的孤寞與悲愴。
……
戰事一起,東宮各處兵力全都彙集於校場之內,偌大的太子府一片空寂,猶如死殿。距離湖邊不遠,有一處倒坍的廢墟。數月之前,這裡曾是一座華美的丹房。因失火坍塌,丹房被廢棄。這段日子以來,太子先是頹唐於稱心之死,后又密謀於皇權之變,故而此處一直未及修葺。今日校場兵變,此處更是空無一人。
忽然,一股巨大而無名的力量從地底噴涌而出,將浮於地面上的碎磚亂瓦炸裂向四處。數息過後,在廢墟正中,陷露出一個深不可知的洞口。
一黑一紅兩道人影自洞口縱躍而出。前者是一名面戴地藏王鬼面的男子,後者霍然是數月前傷重頻死的艾離。她的面色雖仍透著幾分蒼白,但身手敏捷無滯,似已無大礙。
二人在一處密林中隱住身影,地藏王一邊傾聽戰音,一邊抬眼望天。只見他口中卦語連連,不知在做何推演。
正對校場的天空上,此時陰雲密布。而在那一片烏色之中,隱有五色華光流動。
艾離緊隨其後,隱約聽到他在喃喃自語:
「……天道不公,改天換命,聚五行之力可逆天命,然則為何五行大陣已啟,仍是無法撼動那人的天命龍氣?」
不及細思,艾離跳上樹梢,向殺聲處眺望。片刻后,她回到地藏王身旁,沖他急切地叫道:「師傅,請您救救小師妹!」只望了一眼,她便急不可待。因她看見莫小雨等人正被眾多官兵所困,眼看便要遭遇不測。
地藏王被她喚得一愣,「你因何稱我為師傅?」
「是您告訴我的呀。」艾離答道,「您在為我療傷之時,曾在我面前摘下過面具。」
「我何時在你面前摘下過面具?」地藏王微怔,隨即恨聲叫道,「是宋瑜!」
「師傅?」艾離眼中流露出不解。
「不錯我就是宋瑜,宋瑜即是地藏王。」地藏王摘下鬼面,露出宋瑜那張不老仙顏。
他揮動手臂,憤然向天喝問:
「為何不改其義之人,最終慘遭誅滅?改義之人,只要順應天命反得富貴榮華?
為何為使百姓免遭屠戮甘願出城受降的仁者聖君,得不到上天庇祐?
為何至仁至義的聖德君王,因不得天命,可笑地失勢敗亡?
為何忠義之士,惶惶不安,最終被迫謀反?
為何仁厚君子鬥不過心狠手辣之徒?殺兄弒弟之人,只要功在萬民便可名垂青史?
究竟何為天道?
倘若這世間好人並無好報,我苦修天道又有何意義?
倘若惡徒行兇後,再行善事,便可逃脫天遣,又該如何向天下良善作出交待!
倘若十惡不赦之人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對一直恪守善行的仁人君子將是何其不公!
倘若這便是天道,我絕不承認!
倘若天命早定,劫命難逃,那本尊便化身為地藏王,代天行道!」
他咆哮如海,暴烈似火,如聚浪的海嘯,如噴發的火山,形象與淡漠寧遠的宋瑜全無半點相似。
十幾年前,宋瑜與當時身為太子的李建成偶遇結交。他被這位仁厚君子般的太子折服,深信其必將成為大唐的一代明君。然而,他亦算出李建成命中有一死劫,此劫不破,難逃一死。此劫應命於其弟李世民身上,故他勸其極早與李世民做個了結。李建成答允,與他交好的齊王李元吉亦做出種種部署。秉承修道之人不宜過多涉及凡俗之事,宋瑜點到為止,回山修行。豈料不久之後,李世民發動玄武門兵變,李建成與李元吉同日身死。
宋瑜因無法救下二人,自責不已。此事亂其道心,並最終引發他的心魔。他閉關苦修,卻始終無法通解,反而因為心魔越演越烈而化身為地藏王。慢慢的,他化身地藏王的時間越來越久,最後竟然演變為地藏王為主,宋瑜為次。而時至今日,宋瑜的性格已然消失,只余心魔地藏王。
望著氣息漸弱的五行大陣,地藏王露出悲憤絕望之色。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既然天道難違,修道何用,看破又有何用!」
在此緊要關頭,艾離不知師傅為何還要詰問天道,只得焦急地說道:「何為天道我不敢妄言。與其妄測天道,我寧願憑一己之力,持刀守護人間正道!」說罷,她提刀欲行。
地藏王卻反手抓住她,不以為然道:「一己之力何其渺小,無異於螻蟻妄圖吞象,滴水欲成大海。天道難違,我費盡心機才將你救回。你此去不過是枉然送死。」
艾離掙不開他的掌控,憤然說道:「天道如何,我無意深究。我只知百萬螻蟻可吞象,涓涓細流終成海。臨危不退,遇惡即斬,便是我心中的道!」
隨著她的話語,地藏王忽然面色一凜,「且慢,五行大陣有變!」
********
伊真有話要說:
縱覽史書,其間充斥著陰謀詭計、宮廷嘩變,在其暗幕之下,亦隱藏著眾多失勢敗亡的英雄。人們通常稱之為敗寇。這些失勢敗亡的英雄不是完人,都曾犯下各種各樣的錯誤。然而,正是這樣不完美的他們,盡其生命去實現心中的正義。他們如流星劃破暗夜般的歷史蒼穹,雖不能長耀大地,卻值得我們永遠敬仰。
謹以此文,獻給歷史中的敗寇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