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砌牆

第十一章 砌牆

萬門弟子亂了一陣,哪追得到什麼敵人?

萬震山囑咐戚芳,千萬不可將劍譜得而復失之事跟師兄弟們提起。戚芳滿口答允。這些年來,她越來越是察覺到,萬門師父徒弟與師兄弟之間,大家都各有各的打算,你防著我,我防著你。萬震山驚怒交集,回到自己房中,只是凝思著花蝴蝶的記號。仇人是誰?為什麼送了劍譜來?卻又搶了去?是救了言達平的那人嗎?還是言達平自己?

萬圭追逐敵人時一陣賓士,血行加速,手背上傷口又痛了起來,躺在床上休息,過了一會,便睡著了。

戚芳尋思:「這本書爹爹是有用的,在血水中浸得久了,定會浸壞!」到房中叫了兩聲「三哥」,見他睡得正沉,便出來端起銅盆,到樓下天井中倒去了血水,露出那本書來,她心想:「空心菜真乖!」臉上露出了笑容。

那本書浸滿了血水,腥臭撲鼻,戚芳不願用手去拿,尋思:「卻藏在哪裡好?」想起後園西偏房中一向堆置篩子、鋤頭、石臼、風扇之類雜物,這時候決計無人過去,當下在庭中菊花上摘些葉子,遮住了書,就象是捧一盤菊花葉子,來到後園。她走進西偏房,將那書放入煽谷的風扇肚中,心想:「這風扇要到收租谷時才用。藏在這裡,誰也不會找到。」

她端了臉盆,口中輕輕哼著歌兒,裝著沒事人般回來,經過走廊時,忽然牆角邊閃出一人,低聲說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裡等你,可別忘了!」正是吳坎。

戚芳心中本在擔驚,突然見他閃了出來說這幾句話,一顆心跳得更是厲害,啐道:「沒好死的,狗膽子這麼大,連命也不要了?」吳坎涎著臉道:「我為你送了性命,當真是心甘情願。師嫂,你要不要解藥?」戚芳咬著牙齒,左手伸入懷中,握住匕首的柄,便想出其不意地拔出匕首,給他一下子,將解藥奪了過來。

吳坎笑嘻嘻地低聲道:「你若使一招『山從人面起』,挺刀向我刺來,我用一招『雲傍馬頭生』避開,隨手這麼一揚,將解藥摔入了這口水缸。」說著伸出手來,掌中便是那瓶解藥。他怕戚芳來奪,跟著退了兩步。

戚芳知道用強不能奪到,一側身便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吳坎低聲道:「我只等你到三更,你三更不來,四更上我便帶解藥走了,高飛遠走,再也不回荊州了。姓吳的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萬家父子手下。」

戚芳回到房中,只聽得萬圭不住呻吟,顯是蠍毒又發作起來。她坐在床邊,尋思:「他毒害狄師哥,手段卑鄙之極,可是大錯已經鑄成,又有什麼法子?那是師哥命苦,也是我命苦。他這幾年來待我很好,我是嫁雞隨雞,這一輩子總是跟著他做夫妻了。吳坎這狗賊這般可惡,怎麼奪到他的解藥才好?」眼見萬圭容色憔悴,雙目深陷,心想:「三哥傷重,若是跟他說了,他一怒之下去和吳坎拚命,只有把事兒弄糟。」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戚芳胡亂吃了晚飯,安頓女兒睡了,想來想去,只有去告知公公,料想他老謀深算,必有善策。這件事不能讓丈夫知道,要等他熟睡了,再去跟公公說。戚芳和衣躺在萬圭腳邊。這幾日來服侍丈夫,她始終衣不解帶,沒好好睡過一晚。直等到萬圭鼻息沉酣,她悄悄起來,下得樓去,來到萬震山屋外。

屋裡燈火已熄,卻傳出一陣陣奇怪的聲音來,「嘿,嘿,嘿!」似乎有人在大費力氣的做什麼事。戚芳甚是奇怪,本已到了口邊的一句「公公」又縮了回去,從窗縫中向房內張去。其時月光斜照,透過窗紙,映進房中,只見萬震山仰卧在床,雙手緩緩地向空中力推,雙眼卻緊緊閉著。

戚芳心道:「原來公公在練高深內功。練內功之時最忌受到外界驚擾,否則極易走火入魔。這時可不能叫他,等他練完了功夫再說。」

只見萬震山雙手空推一陣,緩緩坐起身來,伸腿下床,向前走了幾步,蹲下身子,凌空便伸手去抓什麼物事。戚芳心想:「公公練的是擒拿手法。」又看得片時,但見萬震山的手勢越來越怪,雙手不住在空中抓下什麼東西,隨即整整齊齊地排在一起,倒似是將許多磚塊安放堆疊一般,但月光下看得明白,地板上顯是空無一物。

只見他凌空抓了一會,雙手比了一比,似乎認為夠大了,於是雙手作勢在地下捧起一件大物,向前塞了過去,戚芳看得迷惘不已,眼見萬震山仍是雙目緊閉,一舉一動決不象是練功,倒似是個啞巴在做戲一般。

突然之間,她想到了桃紅在破祠堂外說的那句話來:「老爺半夜三更起來砌牆!」

可是萬震山這舉動決不是在砌牆,要是說跟牆頭有什麼關連,那是在拆牆洞。

戚芳感到一陣恐懼:「是了!公公患了離魂症。聽說生了這病的,睡夢中會起身行走做事。有人不穿衣服在屋頂行走,有人甚至會殺人放火,醒轉之後卻全無所知。」

只見萬震山將空無所有的重物塞入空無所有的牆洞之後,凌空用力堆了幾下,然後拾起地下空無所有的磚頭砌起牆來。

不錯,他果真是在砌牆!臉上微笑,得意洋洋地砌牆!

戚芳初時看到他這副陰森森的模樣,有些毛骨悚然,待見他確是在作砌牆之狀,心中已有了先入之見,便不怕了,心道:「照桃紅的話說來,公公這離魂症已患得久了。有病之人大都不願給人知道。桃紅和他同房,得知了底細,公公自然要大大不開心。」這麼一來,倒解開了心中一個疑團,明白桃紅何以被逐,又想:「不知他砌牆要砌多久,倘若過了三更,吳坎那廝當真毀了解藥逃走,那可糟了。」

但見萬震山將拆下來的「磚塊」都放入了「牆洞」,跟著便刷起「石灰」來,直到「功夫」做得妥妥貼貼,這才臉露微笑,上床安睡。

戚芳心想:「公公忙了這麼一大陣,神思尚未寧定,且讓他歇一歇,我再叫他。」

就在這時,卻聽得房門上有人輕輕敲了幾下,跟著有人低聲叫道:「爹爹,爹爹!」正是她丈夫萬圭的聲音。戚芳微微一驚:「怎麼三哥也來了?他來幹什麼?」

萬震山立即坐起,略一定神,問道:「是圭兒么?」萬圭道:「是我!」萬震山一躍下床,拔開門閂,放了萬圭進來,問道:「得到劍譜的訊息么?」萬圭叫了聲:「爹!」伸左手握住椅背。月光從紙窗中映射進房,照到他朦朧的身形,似在微微搖晃。

戚芳怕自己的影子在窗上給映了出來,縮身窗下,側身傾聽,不敢再看兩人的動靜。

只聽萬圭又叫了聲「爹」,說道:「你兒媳婦……你兒媳婦……原來不是好人。」戚芳一驚:「他為什麼這麼說?」只聽萬震山也問:「怎麼啦?小夫妻拌了嘴么?」萬圭道:「劍譜找到了,是你兒媳婦拿了去。」萬震山喜道:「找到了便好!在哪裡?」

戚芳驚奇之極:「怎麼會給他知道的?多半是空心菜這小傢伙忍不住說了出來。」但萬圭接下去的說話,立即便讓她知道自己猜得不對。萬圭告訴父親:他見戚芳和女兒互使眼色,神情有異,料到必有古怪,便假裝睡著,卻在門縫中察看戚芳的動靜,見她手端銅盆走向後園,他悄悄跟隨,見她將劍譜藏入了後園西偏房一架風扇之中。

戚芳心中嘆息:「苦命的爹爹,這本書終於給公公和三哥得去了。再要想拿回來,那是千難萬難了。好,我認輸,三哥本來比我厲害得多。」

只聽萬震山道:「那好得很啊。咱們去取了出來,你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且看她如何。她要是不提,你也就不必說破。我總是疑心,這本書到底是哪裡來的。只怕……只怕……只怕……」他連說三個「只怕」,卻說不下去。

萬圭叫道:「爹!」聲音顯得甚是痛苦,萬震山叫道:「怎麼?」萬圭道:「你兒媳婦……兒媳婦盜咱們這本劍譜,原來是為了……」說到這裡,聲音發顫。萬震山道:「為了誰?」萬圭道:「原來……是為了吳坎這狗賊!」

戚芳心頭一陣劇烈震蕩,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只是說:「我是為了爹爹。怎麼說我為了吳坎?為了吳坎這狗賊?」

萬震山的語聲中也是充滿了驚奇:「為了吳坎?」萬圭道:「是!我在後園中見這賤人藏好劍譜,便遠遠地跟著她,哪知道她……她到了迴廊上,竟和吳坎那廝勾勾搭搭,這淫婦……好不要臉!」萬震山沉吟道:「我看她平素為人倒也規矩端正,不象是這樣子的人。你沒瞧錯么?他二人說些什麼?」萬圭道:「孩兒怕他們知覺,不敢走得太近,迴廊上沒隱蔽的地方,只有躲在牆角後面。這兩個狗男女說話很輕,沒能完全聽到,可是……可是也聽到了大半。」萬震山「嗯」了一聲,道:「孩兒,你彆氣急。大丈夫何患無妻?咱們既得了劍譜,又查明了這中間的秘密,轉眼便可富甲天下,你便要買一百個姬妾,那也容易得緊。你坐下,慢慢地說!」

只聽得床板格格兩響,萬圭坐到了床上,氣喘喘地道:「那淫婦藏好書本,很是得意,嘴裡居然哼著小曲。那姦夫一見到她,滿臉堆歡,說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等你,可別忘了!』的的確確是這幾句話,我是聽得清清楚楚的。」萬震山怒道:「那小淫婦又怎麼說?」萬圭道:「她……她說道:『沒好死的,狗膽子這麼大,連命也不要了!』」

戚芳在窗外只聽得心亂如麻:「他……他二人口口聲聲地罵我淫婦,怎……怎麼能如此地冤枉人家?三哥,我是一片為你之心,要奪回解藥,治你之傷。你卻這般辱我,可還有良心沒有?」

只聽萬圭續道:「我……我聽了他們這麼說,心頭火起,恨不得拔劍上前將二人殺了。只是我沒帶劍,又是傷后沒力,不能跟他們明爭,當即趕回房去,免得那賊淫婦回房時不見到我,起了疑心。姦夫淫婦以後再說什麼,我就沒再聽見。」萬震山道:「哼,有其父必有其女,果然一門都是無恥之輩。咱們先去取了劍譜,再在柴房外守候。捉姦捉雙,叫這對狗男女死而無怨!」萬圭道:「那淫婦戀姦情熱,等不到三更天,早就出去了,這會兒……這會兒……」說著牙齒咬得格格直響。萬震山道:「那麼咱們即刻便去。你拿好了劍,可先別出手,等我斬斷他二人的手足,再由你親手取這雙狗男女的性命。」

只見房門推開,萬震山左手托在萬圭腋下,二人逕奔後園。

戚芳靠在牆上,眼淚撲簌簌地從衣襟上滾下來。她只盼治好丈夫的傷,他卻對自己如此起疑。父親一去不返,狄師哥受了自己的冤枉,現今……現今丈夫又這般對待自己,這樣的日子,怎麼還過得下去?她心中茫然一片,真是不想活了,沒想到去和丈夫理論,沒想到叫吳坎來對質,只是全身癱瘓了一般,靠在牆上。

過不多久,只聽得腳步聲響,萬氏父子回到廳上,站定了低聲商量。萬圭道:「爹,怎不就在柴房裡殺了吳坎?」萬震山道:「柴房裡只姦夫一人。那賊淫婦定是得到風聲,先溜走了,既不能捉姦成雙,咱們是荊州城中的大戶大家,怎能輕易殺人?得了這劍譜之後,咱們在荊州有許許多多事情要干,小不忍則亂大謀,可不能胡來!」萬圭道:「難道就這樣罷了不成?孩兒這口氣如何能消?」萬震山道:「要出氣還不容易?咱們用老法子!」萬圭道:「老法子?」

萬震山道:「對付戚長發的老法子!」他頓了一頓,道:「你先回房去,我命人傳集眾弟子,你再和大伙兒一起到我房外來。別惹人疑心。」

戚芳心中本是亂糟糟地沒半點主意,只是想:「到了這步田地,我是不想活了,可是空心菜怎麼辦?誰來照顧她?」忽聽萬震山說要用「對付戚長發的老法子」對付吳坎,腦袋上便如放上了一塊冰塊,立時便清醒了:「他們怎樣對付我爹爹了?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公公傳眾弟子到房外邊來,這裡是不能耽了,卻躲到哪裡去偷聽?」

只聽得萬圭答應著去了,萬震山到廳外大聲呼叫僕人掌燈。不多時前廳后廳隱隱傳來人聲,眾弟子和僕人四下里聚集攏來。戚芳知道只要再過片刻,立時便有人走經窗外,微一猶豫,當即閃身走進萬震山房中,掀開床帷,便鑽進了床底。床帷低垂至地,若不是有人故意揭開,決不致發現她的蹤跡。

她橫卧床底,不久床帷下透進光來,有人點了燈,進來放在房中。她看到萬震山一對穿著雙梁鞋的腳跨進房來,這雙腳移到椅旁,椅子發出輕輕的格喇一聲,是萬震山坐了下來,又聽得他叫僕人關上房門。

只聽得大師兄魯坤在房外說道:「師父,我們都到齊了,聽你老人家的吩咐。」萬震山道:「很好,你先進來!」戚芳見到房門推開,魯坤的一對腳走了進來,房門又再關上。

萬震山道:「有敵人找上咱們來啦,你知不知道?」魯坤道:「是誰?弟子不知。」萬震山道:「這人假扮成個賣葯郎中,今日來過咱們家裡。」戚芳心道:「難道他知道賣葯郎中是誰,那人到底是誰?」魯坤道:「弟子聽吳師弟說起。師父,這敵人是誰?」萬震山道:「這人喬裝改扮了,我沒親眼見到,摸不准他底細。明兒一早,你到城北一帶去仔細查查。現下你先出去,待會我還有事分派。」魯坤答應了出去。

萬震山逐一叫四弟子孫均、五弟子卜垣進來,說話大致相同,叫孫均到城南一帶查察,叫卜垣到城東一帶查察。吩咐卜垣之時,隨口加上句:「讓吳坎查訪城西一帶,馮坦和沈城策應報訊。你萬師哥傷勢未痊,不能出去了。」卜垣道:「是,萬師哥該多多休養。」開門出去。

戚芳知道這些話都是故意說給吳坎聽的,好令他不起疑心。只聽萬震山道:「吳坎進來!」這聲音和召喚魯坤等人之時一模一樣,既不更為嚴厲,也不特別溫和。

戚芳見房門又打開了,吳坎的右腳跨進行檻之時,有些遲疑,但終於走了進來。這雙腳向著萬震山移了幾步,站住了,戚芳見他的長袍下擺微動,知他心中害怕,正自發抖。

只聽萬震山道:「有敵人找上咱們來啦,你知不知道?」吳坎道:「弟子在門外聽得師父說,便是那個賣葯郎中。這人是弟子叫他來給萬師哥看病的,真沒想到會是敵人,請師父原諒。」萬震山道:「這人是喬裝改扮了的,你看他不出,也怪不得你。明天一早,你到城西一帶去查查,要是見到了他,務須留神他的動靜。」吳坎道:「是!」

突然之間,萬震山雙腳一動,站了起來,戚芳忍不住伸手揭開床帷一角,向外張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大驚失色,險些失聲叫了出來。

只見萬震山雙手已扼住了吳坎的咽喉,吳坎伸手使勁去扼萬震山的兩手,卻毫無效用。但見吳坎的一對眼睛向外凸出,象金魚一般,越睜越大。萬震山雙手手背上被吳坎的指甲抓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扼住了吳坎咽喉,說什麼也不放手。吳坎發不出半點聲音,只是身子扭動,過了一會,雙手慢慢張開,垂了下來。戚芳見他舌頭伸了出來,神情可怖,不禁害怕之極。只見吳坎終於不再動彈,萬震山鬆開了手,將他放在椅上,在桌上拿起兩張事先浸濕了的棉紙,貼在他口鼻之上。這麼一來,他再也不能呼吸,也就不能醒轉。

戚芳一顆心怦怦亂跳,尋思:「公公說過,他們是荊州世家,不能隨便殺人,吳坎的父親聽說是本地紳士,決不能就此罷休,這件事可鬧大了。」

便在此時,忽聽得萬震山大聲喝道:「你做的事,快快自己招認了罷,難道還要我動手不成?」戚芳一驚:「原來公公瞧見了我。」可是心中卻也並不驚惶,反而有釋然之感:「死在他手裡也好,反正我是不想活了!」

正要從床底鑽出來,忽聽得吳坎說道:「師父,你……要弟子招認什麼?」

戚芳這一驚非同小可,怎麼吳坎說起話來,難道他死而復生了?然而明明不是,他斜倚在椅上,動也不動。從床底望上去,看到萬震山的嘴唇在動。「什麼?是公公在說話,不是吳坎說的。怎麼明明是吳坎的聲音?」只聽得萬震山又大聲道:「招認什麼?哼,吳坎,你好大膽子,你裡應外合,勾結匪人,想在荊州城裡做一件大案子?」

「師父,弟子做……做什麼案子?」

這一次戚芳看得清清楚楚了,確是萬震山在學著吳坎的聲音,難為他學得這麼象。「公公居然有這門學人說話的本領,我可從來不知道,他這麼大聲學吳坎的聲音說話,有什麼用意?」她隱隱想到了一件事,但那只是朦朦朧朧的一團影子,一點也想不明白,只是內心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懼。

只聽得萬震山道:「哼,你當我不知道么?你帶了那賣葯郎中來到荊州城,這人其實是個江洋大盜,吳坎,你和他勾結,想要闖進……」

「師父……闖進什麼?」

「要闖進凌知府公館,去盜一份機密公文,是不是?吳坎,你……你還想抵賴?」

「師父,你……你怎麼知道?師父,請你老人家瞧在弟子平日對你孝順的份上,原諒我這一遭,弟子再也不敢了!」

「這樣一件大事,哪能就這麼算了?」

戚芳發覺了,萬震山學吳坎的口音,其實並不很象,只是壓低了嗓門,說得十分含糊,每一句話中總是帶上「師父」的稱呼,同時不斷自稱「弟子」,在旁人聽來,自然會當是吳坎在說話。何況,大家眼見吳坎走進房來,聽到他和萬震山說話,接著再說之時,聲音雖然不象,但除了吳坎之外,又怎會另有別人?而且萬震山的話中,又時時叫他「吳坎」。

只見萬震山輕輕托起吳坎的屍體,慢慢彎下腰來,左手掀開了床帷。戚芳嚇得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公公定然發現了我,這一下他非扼死我不可了!」燈光朦朧之下,只見一個腦袋從床底下鑽了進來,那是吳坎的腦袋,眼睛睜得大大的,真象是死金魚的頭。戚芳只有拚命向旁避讓,但吳坎的屍身不住擠進來,碰到了她的腿,又碰到了她腰。

只聽萬震山坐回椅上,厲聲喝道:「吳坎,你還不跪下?我綁了你去見凌知府,饒與不饒,是他的事,我可作不了主。」

「師父,你當真不能饒恕弟子么?」

「調教出這樣的弟子來,萬家的顏面也給你丟光了,我……我還能饒你?」

戚芳從床帷中張望,見萬震山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來,輕輕插入了自己胸膛。他胸口衣內顯然墊著軟木、濕泥、麵餅之類的東西,匕首插了進去,便即留著不動。

戚芳心中剛有些明白,便聽得萬震山大聲道:「吳坎,你還不跪下!」跟著壓低嗓子學著吳坎的聲音道:「師父,這是你逼我,須怪不得弟子!」萬震山大叫一聲「哎喲!」飛起一腿,踢開了窗子,叫道:「小賊,你……你竟敢行兇!」

只聽得砰的一聲響,有人踢開房門,萬圭當先搶進(他知道該當這時候破門而入),魯坤、孫均、卜垣等眾弟子跟著進來。萬震山按住胸口,手指間鮮血涔涔流下(多半手中拿著一小瓶紅水),他搖搖晃晃,指著窗口,叫道:「吳坎這賊……刺了我一刀,逃走了!快……快追!」說了這幾句,身子一斜,倒在床上。

萬圭驚叫:「爹爹,爹爹,你傷得怎樣?」

魯坤、孫均、卜垣、馮坦、沈城五人先後躍出窗子,大呼小叫地追了出去。府中前前後後,許多人都驚呼叫嚷起來。

戚芳伏在床底,只覺得吳坎的屍身越來越冷。她心中害怕之極,可是一動也不敢動。公公躺在床上,丈夫站在床前。

只聽得萬震山低聲問道:「有人起疑沒有?」萬圭道:「沒有,爹,你裝得真象。便如殺戚長發那樣,沒半點破綻。」

「便如殺戚長發那樣,沒半點破綻!」這句話象一把鋒利的匕首,刺入了戚芳心中。她本已隱隱約約想到了這件大恐怖事,但她決計不敢相信。「公公一直對我和顏悅色,丈夫向來溫柔體貼,怎麼會殺害了我爹爹?」但這一次她是親眼看見了,他們布置了這樣一個巧妙機關,殺了吳坎。那日她在書房外聽到「父親和萬震山爭吵」,見到「萬震山被父親刺了一刀」,見到「父親越窗逃走」,顯然,那也是萬震山布置的機關,一模一樣。在那時候,父親早已被他害死了,他……他學著父親口音,怪不得父親當時的話聲嘶啞,和平時大異。如果不是陰差陽錯,這一次她伏在床底,親眼見到了這場慘劇,卻如何能猜想得透?

只聽得萬圭道:「那賤人怎樣?咱們怎能放過了她?」萬震山道:「慢慢再找她來炮製便是。這可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覺,別敗壞了萬家門風,壞了我父子的名聲。」萬圭道:「是,爹爹想得真周到。哎喲……」萬震山道:「怎麼?」萬圭道:「兒子手背上的傷處又痛了起來。」萬震山「嗯」了一聲,他雖計謀多端,對這件事可當真束手無策。

戚芳慢慢伸出手去,摸到吳坎懷中,那隻小瓷瓶冷冷的便在他衣袋之中。她取了出來,放在自己袋裡,心中凄苦:「三哥,三哥,你只聽到一半說話,便冤枉我跟這賊子有曖昧之事。你不想聽個明白,因此也就沒聽到,這瓶解藥便在他身上。你父親已殺了他,本來只不過舉手之勞,便可將解藥取到,但畢竟你們不知道。」

魯坤一干人追不到吳坎,一個個回來了,一個個到萬震山床前來問候。萬震山袒露了胸膛,布帶從頸中繞到胸前,圍到背後,又繞到頸中。

這一次他受的「傷」沒上次那麼「厲害」,吳坎的武功究竟不及師叔戚長發。這一刀刺得不深,並無大礙。眾弟子都放心了,個個大罵吳坎忘恩負義,都說明天非去找他父親算帳不可,請師父保重,大家退了出去。萬圭坐在床前,陪伴著父親。

戚芳只想找個機會逃了出去,她挨在吳坎的屍體之旁,心中說不出的厭惡,又怕萬氏父子發覺,只是想不出逃走的法子。

萬震山道:「咱們先得處置了屍體,別露出馬腳。」萬圭道:「還是跟料理戚長發一樣么?」萬震山微一沉吟,道:「還是老法子。」

戚芳淚水滴了下來,心道:「他們怎樣對付我爹爹?」

萬圭道:「就砌在這裡么?你睡在這裡,恐怕不大好!」萬震山道:「我暫且搬出去跟你住,只怕還有麻煩的事。人家怎能輕易將劍譜送到咱們手中?咱爺兒倆須得合力對付。將來發了大財,還怕沒地方住么?」

戚芳聽到了這一個「砌」字,霎時之間,便如一道閃電在腦中一掠而過,登時明白了:「他……他將我爹爹的屍身砌在牆中,藏屍滅跡,怪不得爹爹一去之後,始終沒有消息。怪不得公公……不,不是公公,怪不得萬震山這奸賊半夜三更起身砌牆。他做了這件壞事,心中不安,得了離魂症,睡夢裡也會起身砌牆。這奸賊……這奸賊居然會心中不安……那才真是奇怪了。不,他不是心中不安,他是十分得意,這砌牆的事,不知不覺的要做了一次又一次……剛才他夢中砌牆,不是一直在微笑么?」

只聽萬圭道:「爹,到底這劍譜有什麼好處?你說咱們要發大財,可以富甲天下?難道……難道這不是武功秘訣,卻是金銀財寶?」萬震山道:「當然不是武功秘訣,劍譜中寫的,是一個大寶藏的所在。梅念笙老兒豬油蒙了心,竟要將這劍譜傳給旁人,嘿嘿,這老不死的。圭兒,快,快,將那劍譜去取來。」

萬圭微一遲疑,從懷中掏了那本書出來。原來戚芳一塞入西偏房的風扇之中,萬圭跟著便去取了出來。

萬震山向兒子瞧了一眼,接過書來,一頁頁地翻過去。這部唐詩兩邊連著封皮的幾頁都給血水浸得濕透了,兀自未乾,中間的書頁卻仍是乾的。

萬震山低聲道:「這劍譜咱父子能不能保得住,實在難說。咱們先查知了書中的奧秘,就算再給人奪去,也不打緊了。你拿支筆來,寫下來好好記著。連城劍法的第一招,出自杜甫的『春歸』。」他伸手指沾了唾涎,去濕杜甫那首「春歸」詩旁的紙頁,輕輕歡呼了一聲:「是個『四』字!好,『苔徑臨江竹』,第四個字是『江』,你記下了。第二招,仍是杜甫的詩,出自『重經昭陵』。」他又沾濕手指,去濕紙頁:「嗯,是『五十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數下去:「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陵寢盤空曲,熊羆寧翠微』,第五十一個字,那是個『陵』字。『江陵』、『江陵』,妙極,原來果然便在荊州。」

萬圭道:「爹爹,你說小聲些!」萬震山微微一笑,道:「對!不可得意忘形。圭兒,你爹爹一世心血,總算沒有白花,這個大秘密,畢竟給咱們找到了!」突然之間,他將書掩上,一拍大腿,低聲道:「敵人為什麼將劍譜送到我手裡,我明白啦!」

萬圭道:「那是什麼緣故?我一直想不透。」

萬震山道:「敵人得了劍譜,推詳不出其中的秘奧,又有什麼屁用?咱們的連城劍法,每一招的名稱都是一句唐詩,別門別派的人,任他武功通天,卻也不知。這世界上,只有我和言達平二人,才知道第一招是什麼詩句,第二招又是什麼詩句。才知道第一個字要到『春歸』這首詩中去找,第二個字要到『重經昭陵』這首詩中去尋。」

萬圭道:「這連城劍法的名稱,你不是已教了我們嗎?」萬震山道:「次序都是抖亂了的。」萬圭道:「爹,你連我也不教真的劍法。」萬震山微有尷尬之色,道:「我有八個弟子,大家朝晚都在一起,若是單單教你,他們定會知覺,那便不妙了。」

萬圭「嗯」了一聲,道:「敵人的陰謀定是這樣,他知道用水濕紙,便有字跡顯出,因此故意將劍譜交給咱們,又故意用水顯出幾個字來,要咱們查出了劍譜里的秘奧,讓咱們去尋訪寶藏,他就來個『強盜遇著賊爺爺』。」萬震山道:「對了!咱們須得步步提防,別落得一場辛苦,得不到寶藏,連性命也送掉了。」

他又沾濕了手指,去尋第三個字,說道:「劍法第三招,出於處默的『聖果寺』,三十三,第三十三字,『下方城郭近,鍾罄雜笙歌』中的『城』字,『江陵城』,對啦,對啦!那還有什麼可疑心的?咦,怎麼這裡癢得厲害?」他伸右手在左手背上搔了幾下,覺得右手也癢,伸左手去搔了幾下,又看那劍譜,說道:「這第四招,是二十八,嗯,一五、一十、十五……第二十八字是個『南』字,『江陵城南』,哈哈,咦!好癢!」低頭向自己左手上看去,只見手背上長了三條墨痕,微覺驚詫:「今天我又沒寫字,手背上怎麼有黑墨?」只覺雙手手背上越來越癢,一看右手,也是有好幾條縱橫交錯的墨痕。

萬圭「啊」的一聲,道:「爹爹,哪……哪裡來的?這好象是言達平那廝的花蠍毒。」萬震山給他一言提醒,只覺手上癢得更加厲害了,忍不住伸手又去搔癢。

萬圭叫道:「別搔,是……是你指甲上帶毒過去的。」

萬震山叫道:「啊喲!果真如此。」登時省悟,道:「那小淫婦將劍譜浸在血水之中,你的血含有蠍毒……吳坎這小賊,偏不肯爽爽快快地就死,卻在我手上搔了這許多血痕。他媽的,蠍毒傳入了傷口之中,好在不多,諒來也不礙事。啊喲,怎地越來越痛了,哎唷。」忍不住大聲呻吟了起來。

萬圭道:「爹,你這蠍毒中得不多,我去舀水來給你洗洗。」萬震山道:「不錯!」大聲叫道:「桃紅,桃紅!打水來!」萬圭眉頭蹙起,心道:「爹爹嚇得胡塗了,桃紅早給他趕走了,這會兒又來叫她。」拿起一隻銅臉盆,快步出房,在天井裡七石缸中舀起一盆天落水,端進來放在桌上。萬震山忙將雙手浸入了清水之中,一陣冰涼,痛癢登減。

哪知道萬圭手上所中的蠍毒遇上解藥,流出來的黑血也具劇毒,毒性比之原來的蠍毒只有更加厲害,萬震山手背上被吳坎抓出的血痕深入肌理,一碰到這劇毒,實比萬圭中毒更深。他雙手在清水中浸得片時,一盆水已變成了淡墨水一般。墨水由淡轉深,過不多時,變得便如是一盆濃濃的墨汁。

萬氏父子相顧失色。萬震山將手掌提了起來,不禁「啊」的一聲,失聲驚呼,只見兩隻手幾乎腫成了兩個圓珠。萬圭道:「啊喲,不好,只怕不能浸水!」

萬震山痛得急了,一腳踢在他腰間,罵道:「你既知不能浸水,怎麼又去舀水來?這不是存心害我么?」萬圭痛得蹲下身去,道:「我本來又不知道,怎樣會來害你?」

戚芳在床底下聽得父子二人爭吵,心中也不知是凄涼,還是體會到了復仇的喜悅。

只聽得萬震山只是叫:「怎麼辦?怎麼辦?」萬圭道:「我樓上有些止痛藥,雖不能解毒,卻可止得一時之痛,要不要敷一些?」萬震山道:「好,好,好!快去拿來!」萬圭道:「是否有效,孩兒可就不知,說不定越敷越不對頭,爹爹又要踢我。」萬震山罵道:「王八羔子!這會兒還在不服氣么?老子生了你出來,踢一腳又有什麼大不了?快去,快去拿來。」萬圭應道:「是!」轉身出去。

萬震山雙手腫脹難當,手背上的皮膚黑中透亮,全無半點皺紋,便如一個吹脹了的豬尿泡一般,眼看再稍脹大,勢非破裂不可,叫道:「我和你一起去!可……可不能耽擱了。」將劍譜往懷中一揣,奔行如飛,搶出房門,趕在萬圭之前。

戚芳聽得二人遠去,忙從房中爬了出來,自忖:「卻到哪裡去好?」霎時間六神無主,只覺茫茫大地,竟無一處可以安身:「他們害死我爹爹,此仇豈可不報?但這血海深仇,卻如何報法?說到武功、機智,我和公公、三哥實是差得太遠,何況他們認定我和吳坎結了私情,一見面就會對我狠下殺手,我又怎能抵擋?眼下只有去……去尋找狄師哥,再作計較。可又不知他在哪裡?空心菜呢?我怎能撇下了她?」一想到女兒,當即拔步奔向後樓,決意抱了女兒先行逃走,再想復仇之法。

在她內心,又還不敢十分確定萬氏父子當真是害死了她父親。萬震山是個心狠手辣之徒,那是絕無懷疑。但萬圭呢?對於丈夫的柔情蜜意,終不能這麼快便決絕的拋卻。

她奔到樓下,聽得萬震山嘶啞的聲音在大叫大嚷,心想:「這麼叫法,要將空心菜吵醒了!」想到女兒會大受驚嚇,便顧不得自身危險,輕輕走上樓去,小心不讓樓梯發出聲息。空心菜睡覺的小房便在她夫妻的卧室之後,只以一層薄板隔開。戚芳溜進小房,卧室中燈光映了進來,只見女兒睜大了眼,早已醒轉,臉上滿是恐怖之色,一見到母親,小嘴一扁,便要哭叫出來。戚芳急忙搶上前去,將她摟在懷裡,做個手勢,叫她千萬不可出聲。空心菜既聰明,又聽話,當下一聲不響,娘兒倆摟抱著躺在床上。

只聽得萬震山大叫:「不成,不成,這止痛藥越止越痛,須得尋到那草頭郎中,用他的解藥來治。」萬圭道:「是啊,只有那解藥才治得這毒,等天一亮,叫魯大哥他們大伙兒一齊出馬,去尋那郎中。我手上的傷口也痛得很。」萬震山怒道:「怎等得到天亮?啊喲,哎唷!受不了啦,受不了啦!」突然間腳下一軟,倒在地下,痛得打滾,叫道:「快,快!拿劍來,將我這雙手砍了!快砍了我的手!」只聽得房中傢具砰嘭翻倒,瓶碗乒乓打碎之聲,響成了一片。

空心菜嚇得緊緊地摟住了媽媽,臉色大變。戚芳伸手輕輕撫慰,卻不敢作聲。

萬圭也是十分驚慌,說道:「爹,你……你忍耐一會兒,你的手怎能砍了?咱們快找解藥是正經。」萬震山痛得再難抵受,喝道:「你為什麼不砍去我雙手,除我痛楚?啊,知道了,你……你想我快快死了,好獨吞劍譜,想獨自個去尋寶藏……」萬圭怒道:「爹,你痛得神智不清了,快上床睡一忽兒。我又不知劍招的次序,得了劍譜又有什麼用?」

萬震山不斷在地下打滾,道:「你說我神智不清,你自己就存心不良。我……我痛得要死了……要死了……一拍兩散,大家都得不到。」

突然之間,他紅了雙眼,從懷中掏出劍譜,伸手一頁頁地撕碎。他十根手指腫得便如一根根紅蘿蔔般,動作不靈,但還是撕碎了好幾頁。

萬圭大驚,叫道:「別撕,別撕!」伸手便去搶奪。他抓住了半本劍譜,萬震山卻抓住了另一半,牢不放手。那劍譜在血水中浸過,迄未乾透,霉霉爛爛的,兩人這麼一拉扯,登時撕成兩半。萬圭呆了一呆,萬震山又去撕扯。

萬圭不甘心讓這已經到手的寶藏化作過眼雲煙,忙伸手推開父親。兩人在地下你搶我奪,翻翻滾滾,將劍譜撕得更加碎了。

突然間聽得萬圭長聲驚呼:「哎唷……糟了……我傷口中又進了毒,啊喲,好痛!」兩人這麼你拉我扯,劍譜上的毒質沾進了萬圭手背上原來的傷口。片刻之間,萬圭手背又高高腫起,劇痛錐心穿骨。他久病之後,耐力甚弱,毒素一入傷口,隨血上行,發作奇快。父子二人在樓板上滾來滾去,慘呼號叫。

戚芳聽了一會,究竟夫妻情重,再也不能置之不理,從床上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冷冷的道:「怎麼啦?兩個在幹什麼?」

萬氏父子見到戚芳,劇痛之際,再也沒心情憤怒。萬圭叫道:「芳妹,快去找那草頭郎中,請他快配解藥,哎唷,哎唷……實在……實在痛得熬不住了,求求你……」

戚芳見他痛得滿頭大汗的模樣,心更加軟了,從懷中取出瓷瓶,道:「這是解藥!」

萬震山和萬圭一見瓷瓶,同時掙扎著爬起,齊道:「好極,好極!快,快給我敷上。」

戚芳見萬震山目光兇狠貪婪,有如野獸,心想若不乘此要挾,如何能查明真相,便道:「慢著,不許動!誰要動上一動,我便將解藥拋出窗外,投入水缸,大家都死!」說著推開窗子,拔開瓷瓶的瓶塞,將解藥懸在窗外,只須手一松,瓷瓶落水,再也無用了。

萬氏父子當即不動,我瞧瞧你,你瞧瞧我。萬震山忽道:「好媳婦,你將解藥給我,我讓你跟了吳坎,遠走高飛,決不阻攔,另外再送你一千兩銀子,讓你二人過長遠日子……哎唷,好痛……既然你心有他意,圭兒也留你不住……你……你放心去好了。」

戚芳心道:「這人當真卑鄙無恥,吳坎明明是你親手扼死了,卻還來騙人。」

萬圭也道:「芳妹,我雖然捨不得你,但沒有法子,我答應不跟吳坎為難就是。」

戚芳冷笑一聲,道:「你二人胡塗透頂,還在瞎轉這卑鄙齷齪的念頭。我只問一句話,你們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立刻給解藥。」

萬震山道:「是,是,快問,哎唷,啊喲!」

一陣風從窗中颳了進來,吹得滿地紙屑如蝴蝶般飛舞。紙屑是劍譜撕成了,一片片飛出了窗外。忽然,一對彩色蝴蝶飛了起來,正是她當年剪的紙蝶,夾在詩集中的,兩隻紙蝶在房中蹁躚起舞,跟著從窗中飛了出去,戚芳心中一酸,想起了當日在石洞中與狄雲歡樂相聚的情景。那時候的世界可有多麼好,天地間沒半點傷心的事。

萬圭連連催促:「快問!什麼事?我無有不說。」

戚芳一凜,問道:「我爹爹呢?你們把他怎麼了?」

萬震山強笑道:「你問你爹爹的事,我──我也不知道啊。哎唷──我很挂念這位老師弟──哎唷!師兄弟又成了親家,哎唷,好得很啊。」

戚芳沉著臉道:「這當兒再說些假話,更有什麼用處?我爹爹給你害死了,是不是?害死他的法兒,就跟你們害死吳坎一樣,是不是?你已將他屍身砌入了牆壁,是不是?」

戚芳連問三聲「是不是」,萬氏父子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沒料想她不但知道自己父親被害,連吳坎被殺一事也知道了。萬圭顫聲道:「你……你怎知道?」

他說「你怎知道」,便是直承其事。戚芳心中一酸,怒火上沖,便想鬆手將解藥投入窗下的一排七石缸中。萬圭眼見情勢危急,作勢便想撲將上去。萬震山喝道:「圭兒,不可莽撞!」他知道當時情景之下,強搶只有誤事。

忽然間,塌塌塌幾聲,空心菜赤著腳,從小房中奔了出來,叫道:「媽,媽!」要撲入戚芳的懷裡。

萬圭靈機一動,伸出左臂,半路上便將女兒抱了過來,右手摸出匕首,對準女兒的天靈蓋,喝道:「好,咱們一家老小,今日便一齊死了,我先殺了空心菜再說!」

戚芳大驚,忙叫道:「快放開她,關女兒什麼事?」

萬圭厲聲道:「反正大家活不成,我先殺了空心菜!」匕首在空中虛刺幾下,便向空心菜頭頂刺落。

戚芳道:「不,不!」撲過來搶救,伸手抓住萬圭的手腕。

萬震山雖在奇痛徹骨之際,究竟閱歷豐富,見戚芳給引了過來,當即手肘一探,重重撞在她腰間,夾手奪過她手中瓷瓶,忙不迭地倒葯敷上手背。萬圭也伸手去取解藥,戚芳搶過女兒,緊緊摟在懷中。

萬震山飛起一腳,將她踢倒,隨手解下腰帶,將她雙手反縛背後,又將她兩隻腳都綁住了。空心菜大叫:「媽,媽,媽媽!」萬震山反手一記巴掌,打得她暈了過去,但這一掌碰到自己腫起的手背,又是大叫一聲:「啊喲!」

那解藥實具靈效,二人敷藥之後,片刻間傷口中便流出血水,疼痛漸減,變為麻癢,再過得一陣,麻癢也漸漸減弱。父子二人大是放心,知道性命是拾回來了,見到房中的紙片兀自往窗外飛去,兩人同時大叫:「糟糕!」撲過去攔阻飛舞的紙片。

但地下的紙屑已亂成一團,一大半掉入了窗外的缸中,有的正在盤旋跌落。萬震山叫道:「快,快,快搶!」二人飛步奔下樓去,拚命去抓四散飛舞的碎紙,但數百片碎紙有的飄飄蕩蕩吹出了圍牆,有的隨風高飛上天。二人東奔西突,狀若顛狂,卻哪裡又能收集碎片、使得撕碎了的劍譜重歸原狀?

萬震山手上疼痛雖消,心中的傷痛卻難以形容,氣無可消,大聲斥罵兒子:「都是你這小賊,跟我來爭奪什麼?若不是你跟我拉扯,劍譜怎會扯爛?」萬圭嘆了口氣,不再去追搶碎紙,說道:「孩兒若不阻攔,爹爹早將這劍譜扯得更加爛了。」萬震山道:「放屁!」他心中知道兒子所說是實,但還是不住地呼喝:「放屁,放屁,放屁!」

萬圭道:「好在咱們知道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再到那本殘破的劍譜中去查查,只要能再找到些線索,未始不能找到那地方。」萬震山精神一振,道:「不錯,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

忽聽得牆外有個聲音輕輕地道:「江陵城南!」

萬氏父子大吃一驚,一齊躍上牆頭,向外望去,只見兩個人的背影正向小巷中隱沒。

萬圭喝道:「卜垣、沈城,站著別動!」

但那兩人既不回頭,也不站住,飛快地走了。萬震山待要下牆追去,萬圭道:「爹,樓上還有……還有那……那淫婦。」萬震山轉念一想,點了點頭。

父子倆回到樓上,只見小女孩空心菜已醒了過來,抱住了媽媽直哭。戚芳手足被綁,卻在不住安撫女兒。空心菜見到祖父與父親回來,更「哇」的一聲,驚哭起來。

萬震山上前一腳,踢在她屁股之上,罵道:「再哭,一刀剖開你小鬼的肚子。」空心菜嚇得臉都白了,哪裡還敢出聲。

萬圭低聲道:「爹,這淫婦什麼都知道了,可不能留下活口。怎生處置她才是?」萬震山微一沉吟,道:「剛才牆外二人,你看清楚是卜垣、沈城么?」萬圭道:「正是那二人,錯不了!只怕秘密已經泄漏,他們知道是在江陵城南。」萬震山道:「事不宜遲,須得急速下手。這淫婦嘛,跟她父親一般處置便了。」

戚芳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放不下女兒,說道:「三……三哥,我和你夫妻一場,你殺我不打緊,我死之後,你須好好看待空心菜!」

萬圭道:「好!」萬震山道:「斬草除根,豈能留下禍胎?這小女孩精靈古怪,今日之事都給她瞧在眼裡了,怎保得定她不說出去?」萬圭緩緩點了點頭。他很疼愛這個女兒,但父親的話也很對,若是留下禍胎,將來定有極大後患。

戚芳淚水滾下雙頰,哽咽道:「你……你們好狠心,連……連這個小小女孩也放不過嗎?」萬震山道:「塞住她的嘴巴,別讓她叫嚷起來,吵得通天下都知道了!」

戚芳想起女兒難保一命,突然提起嗓子,大叫:「救命,救命!」

靜夜之中,這兩聲「救命」劃破了長空,遠遠傳了出去。

萬圭撲到她身上,伸手按住她嘴。戚芳仍是大叫:「救命,救命!」只是嘴巴被按住了,聲音鬱悶。萬震山在兒子長袍上撕下一塊衣襟,遞了給他,萬圭當即將衣襟塞在戚芳口中。萬震山道:「將她埋在戚長發的墓中,父女同穴,最妙不過。」

萬圭點了點頭,抱起妻子,大踏步下樓,萬震山抱了空心菜。四個人進了書房。

戚芳瞧著書房西壁的那堵白牆,心想:「我爹爹是給老賊葬在這堵牆之中?」

萬震山道:「我來拆牆,你去將吳坎拖來!小心,別給人見到。」萬圭應道:「是!」奔向萬震山的卧室。

萬震山拉開書桌的抽屜,其中鑿子、鎚子、鏟刀等工具一應俱全,他取出來放在牆邊,瞧著那堵白牆,雙手搓了幾下,回頭向戚芳望了一眼,臉上現出十分得意的神情。戚芳不禁打了個寒噤。萬震山拿起鐵鎚和鑿子,看好了牆上的部位,在兩塊磚頭之間的縫中,將鑿子鑿了進去。鑿裂了一塊磚頭,伸手搖了幾搖,便挖了出來,手法甚是熟練。他挖出一塊磚頭后,拿到鼻子邊嗅了幾嗅。

戚芳見了他挖牆的手法,想起適才見到他離魂病發作時挖牆、推屍、砌牆的情狀,心中已是發毛,待見到他去嗅夾牆中父親屍體的氣息,又是害怕,又是傷心,又是憤怒,破口大罵:「你這奸賊,無恥的老賊!」只是嘴巴被塞住了,只能發出些嗚嗚之聲。

萬震山伸手又去挖第二塊磚頭,突然腳步聲急,萬圭踉蹌搶進,說道:「爹,爹!不好了,吳坎……吳坎……」身子在桌上一撞,嗆啷一聲響,油燈掉在地下,室中登時黑了,只有淡淡的月光從窗紙中透進來。

萬震山道:「吳坎怎樣?大驚小怪的,這般沉不住氣。」萬圭道:「吳坎不見啦!」萬震山罵道:「放屁!怎會不見?」但聲音顫抖,顯然心中懼意甚盛。拍的一聲,手中拿著的一塊磚頭掉下地來。

萬圭道:「我伸手到爹爹的床底下去拉屍體,摸他不到,點了燈火到床底去照,屍體已影蹤全無。爹爹房中帳子背後、箱子後面,到處都找過了,什麼也沒見到。」萬震山沉吟道:「這……這可奇了。我猜想是卜垣、沈城他們攪的鬼。」萬圭道:「爹,莫非……莫非……吳坎這廝沒死透,閉氣半晌,又活了過來?」萬震山怒道:「放屁,你老子外號叫作『五雲手』,手上功夫何等厲害,難道扼一個徒弟也扼不死?」萬圭道:「是,按理說,吳坎那廝定是給爹爹扼死了,卻不知如何,屍體竟然會不見了?難道……難道……」萬震山道:「難道什麼?」萬圭道:「難道真有殭屍?他冤魂不息……」

萬震山喝道:「別胡思亂想了!咱們快處置了這淫婦和這小鬼,再去找吳坎的屍身。事情只怕已鬧穿了,咱父子在荊州城已難以安身。」說著加緊將牆上磚頭一塊塊挖出來,他睡夢中挖磚砌牆,做之已慣,手法熟練,此時雖無燈燭,動作仍是十分迅捷。

萬圭應了聲:「是!」拔刀在手,走到戚芳身前,顫聲道:「芳妹,是你對不起我。你死之後,可別怨我!」

戚芳無法說話,側過身子,用肩頭狠狠撞了他一下。萬氏父子要殺自己,那也罷了,竟連空心菜也不肯饒,狼心狗肺,實是世所罕有。萬圭給她一撞,身子一晃,退後兩步,舉起刀來,罵道:「賊淫婦,死到臨頭,還要放潑!」

便在此時,只聽格、格、格幾下聲響,書房門緩緩推開。萬圭吃了一驚,轉過頭去,慘淡的月光之下,但見房門推開,卻不見有人進來。

萬震山喝問:「是誰?」

房門又格格、格格的響了兩下,仍是無人回答。

微光之下,突見門中跳進一個人來,那人直挺挺地移近,一跳一跳的,膝蓋不彎。萬震山和萬圭都是大駭,不自禁地退後了兩步。

只見那人雙眼大睜,舌頭伸出,口鼻流血,正是給萬震山扼死了的吳坎。萬震山和萬圭同聲驚呼:「啊!」戚芳見到這般可怖的情狀,也嚇得一顆心似乎停了跳動。

吳坎一動也不動,雙臂緩緩抬起,伸向萬震山。

萬震山喝道:「吳坎小賊,老子怕……怕……你這殭屍?」抽出刀來,向吳坎頭上劈落。突覺手腕一麻,單刀拿捏不定,嗆啷一聲,掉在地下,跟著腰間一麻,全身便動彈不得。

萬圭早嚇得呆了,見吳坎的殭屍攪倒了父親后,又直著雙臂,緩緩向自己抓來,只想大叫:「吳師弟,吳師弟!饒了我!」可是聲音在喉頭哽住了,無論如何叫不出來,倒退了兩步,腿下一軟,摔倒在地。只見吳坎的右手垂了下來,摸到他臉上,手指冷冰冰的,沒半分暖氣。萬圭嚇得魂飛魄散,差一點就暈了過去。

突然之間,吳坎的身子向前一撲,倒在萬圭的身上,一動也不動了。

吳坎身後,卻站著一人。

那人走到戚芳身邊,取出她口中塞著的破布,雙手幾下拉扯,便扯斷了綁住她手足的繩子,回過身去,在萬圭腰裡重重踢了一腳,內力到處,萬圭登時全身酸軟。

戚芳先將空心菜抱起,顫聲道:「恩公是誰,救了我的性命?」

那人雙手伸出,月光之下,只見他每隻手掌中都有一隻花紙剪成的蝴蝶,正是那本唐詩中夾著的紙蝶,適才飄下樓去時給他拿到了的。戚芳一瞥眼間,見到他右手五根手指全無,失聲道:「狄師哥!」

那人正是狄雲,斗然間聽到這一聲「狄師哥!」胸中一熱,忍不住眼淚便要奪眶而出,叫道:「芳妹!天可憐見,你……你我今日又再相見!」

戚芳此時正如一葉小舟在茫茫大海中飄行,狂風暴雨加交之下,突然駛進了一個風平浪靜的港口,撲在狄雲懷中,說道:「師哥,這……這……這不是做夢么?」

狄雲道:「不是做夢,芳妹,這兩晚我都在這裡瞧著。這父子兩人乾的那些傷天害理事情,我全都瞧見了。吳坎的屍體,哼,我是拿來嚇他們一嚇!」

戚芳叫道:「爹爹,爹爹!」放下空心菜,奔到牆洞之前,伸手往洞中摸去,卻摸了個空,「啊」的一聲叫,顫聲道:「沒……沒有!」

狄雲打亮了火摺,到牆洞中去照時,只見夾牆中儘是些泥灰磚石,卻哪裡有戚長發的屍體?說道:「這裡沒有,什麼也沒有。」

戚芳在萬震山床頭拿過一個燭台,在狄雲的火摺上點燃了蠟燭,舉起燭台,在夾牆中細細察看,哪裡有父親的屍體,誰的屍體也沒有。她又驚又喜,心中存了一線希望:「或許,爹爹並沒給他們害死。」轉身向萬圭道:「三……三哥,我爹爹到底怎樣了?」

萬圭和萬震山卻不知她在夾牆中並未發現屍體,只道她見了父親的遺體,便要動手復仇。萬震山昂然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戚長發是我殺的,你沖著我報仇便是。」

戚芳道:「爹爹真的給你害死了?那麼……他的屍首呢?」萬震山道:「什麼?夾牆裡的死人難道不是他?」戚芳道:「這裡有什麼死人?」萬震山和萬圭面面相覷,臉色慘白,兀自不信。狄雲拉起萬震山,讓他探頭到牆洞中一看。

萬震山顫聲道:「世上真……真有會行走的殭屍?我……明明……明明……」忽地改口:「好媳婦,我……我是騙騙你的。咱師兄弟雖然不和,卻也不致於痛下毒手。你怎麼信以為真了?哈哈,哈哈。」他平時說謊的本領著實不錯,但這時驚惶之下,張口結舌,說出來的謊話牽強之至,誰也不會相信。要是他倔強挺撞,戚芳和狄雲還存著萬一的希望,他這麼一說,兩人只有更加確信是他害死了戚長發。

狄雲伸掌搭在他肩頭,說道:「萬師伯,你害得我好苦,這一切也不必計較了。我只問你:到底我師父是不是給你害死了?」說著運起「神照經」內功。霎時之間,萬震山全身猶如墮入了一隻大火爐中,似乎連血液也燒得要沸騰起來,片刻也難以抵受,想到戚長發的屍身竟會不知去向,心中驚疑惶恐,亂成一團,已全無抗拒之意,說道:「不……不錯。戚長發是我殺的。」狄雲又問:「我師父的屍首呢?你到底放在什麼地方?」

萬震山道:「我確是將他砌入了這夾牆之中,是屍變……屍變么?」

狄雲狠狠地凝視著他,想起這幾年來,自己經歷了無窮無盡的苦難,全是由他父子的毒害,此刻萬震山又親口承認殺死了他師父,如何不教他怒火攻心?若不是已和戚芳相會,心中畢竟歡喜多過哀傷,立時便要一掌送了他的性命。他一咬牙,提起萬震山來,砰的一聲,從那牆孔中擲了進去。萬震山身子大,牆孔小,撞落了幾塊磚頭,這才跌入。

戚芳「啊」的一聲,輕聲低呼。狄雲提起萬圭的身子,又擲入了牆洞,說道:「一報還一報,他父子這般毒害師父,咱們就這般對付他二人。」拾起地下的磚塊,便砌了起來,片刻之間,便將牆洞砌好了。

戚芳顫聲道:「師……師哥,你終於替爹爹報了這場大仇。若不是你來……師哥,這人的屍體,怎麼辦?」說著,指了指吳坎的屍體。

狄雲道:「咱們走吧!這裡的事,再也不用理會了。」戚芳道:「他二人砌在牆中,還沒有死,若是有人來救……」狄雲道:「旁人怎會知道牆內有人?咱們把吳坎的屍體移出去,旁人更加不會到這裡來查察。這兩人在牆裡活不多久的。」當下提起吳坎的屍身,走出書房,向戚芳招手道:「走吧!」

兩人躍出了萬家的圍牆,狄雲拋下吳坎的屍身,說道:「師妹,咱們到哪裡去好?」

戚芳道:「你想爹爹真的是給他們害死了么?」狄雲道:「但願師父仍是健在。只是聽萬震山的說話,就怕……就怕師父已經遭難。咱們自該查個水落石出。」戚芳道;「我得回去拿些東西,你在那邊的破祠堂里等我一等。」狄雲道:「我陪你一起去好了。」戚芳道:「不,不好!若是給人撞見,多不方便。」狄雲道:「我陪著你好些。萬家還有別的弟子,可沒一個是好人。」戚芳道:「不要緊。你抱著空心菜,在那邊等我。」

空心菜經了這場驚嚇,抵受不住,早已在媽媽懷中沉沉睡熟。

狄雲向來聽戚芳的話,見她神情堅決,不敢違拗,只得抱過女孩,見戚芳又躍進了萬家,便走向祠堂,推門入內。

過了一頓飯時分,始終不見戚芳回來,狄雲有些擔心了,便想去萬家接她,但生怕她不快,抱著空心菜,在廊下走來走去,想著終於得和師妹相聚,實是說不出的歡喜,但內心深處,卻隱隱又感到恐懼:不知師妹許不許我永遠陪著她?心中不住許願:「老天爺保佑,我已吃了這許多苦頭,讓我今後陪著她,保護她,照顧她。我不敢盼望做她丈夫,只要天天能見到她,她每天叫我一聲『師哥』。老天爺,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求你什麼了。」

突然之間,聽得祠堂長窗有瑟瑟作聲,似乎有人。狄雲一側身,站在窗下不動。過得片刻,長窗呀的一聲推開,有人走了出來。

黑暗之中,隱約見到是個披頭散髮的丐婦,狄雲便不在意下,只想:「怎麼芳妹還不回來?」

空心菜在夢中「哇」的一聲,驚哭出來,叫道:「媽媽,媽媽!」

那丐婦大吃一驚,縮在走廊的角落裡,抱住了自己的頭。狄雲輕拍空心菜的肩膀,安撫她道:「別哭,別哭!媽媽就來了?媽媽就來了?」

那丐婦見出聲的是個小女孩,狄雲對她也似無加害之意,膽子大了起來,站起身來,慢慢走近,幫助他安撫空心菜:「寶寶好乖,別哭,媽媽就來了!」她低聲向狄雲道:「一個人睡著了就會見鬼,有人半夜三更起身砌牆頭,不……不……你別問我……」

狄雲問道:「你說什麼?」那丐婦道:「沒……沒什麼。老爺趕了我出來。他不要我了,從前,我年輕的時候,他好喜歡我。人家說: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樣深……老爺總有一天會叫我回去的。是啊,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樣深……」

狄雲心中一動:「師妹對她丈夫,難道就不念舊情么?突然間胸口似乎充塞了一股悶氣,頭腦中一陣暈眩,抱著空心菜,便從破祠堂中沖了出去。

他決計猜想不到,這個滿身污穢的丐婦,就是當年誣陷他的桃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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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砌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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