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文德橋
范鯉正待搭話,忽嘿一聲:「戴玉佛來了。」
十二三歲的男孩滿面風塵朝他們衝來。生得面白而方,劍眉闊口,一雙星目下各有一淚痣。本是個英俊少年,可是看上去很有些狼狽。
歪戴的頭巾搖搖欲墜,還印著一腳印。使得本就沒束的長發更顯雜亂。陳舊的藍衫被扯了個大口。一臉子鼻青臉腫,汗中夾灰,顯然被揍得不輕。
「大小眼……爛草魚……怎麼才來?」
戴玉佛一路狂奔,早已氣喘:「那些雜碎把寧靜打暈……還把他書也撕了。點子扎手,急需……增援!」
馬小虎感嘆:「戴玉佛戴四爺,你急啥?幾個酒囊飯袋,田庚戴二伍七三個人搞不定?」
戴玉佛一把拽住他:「不是酒囊飯袋。呼……來了個狠角色好生了得。你瞧把咱揍得哎呦……
二哥也打他不過,田庚跟他較上了但咱看也夠嗆。你……來了正好,呼,走走走……」
「你氣順勻了再說,天塌不下來!」
馬小虎掙開他:「一個人?甘家兩雜碎呢?」
見他又急,忙說:「氣沉丹田深呼吸,吐納三次再說。」
「呼——呼——呼——」
戴玉佛的腮幫子一鼓一泄三來回,總算緩過氣來:「咱來的時候都倒地上了呀。好像有五六人。」
范鯉插嘴:「五個人,我和寧靜跟他們狹路相逢。寧靜跟他們鬥了幾嘴就給追著打。然後我和他分開跑,但是他們只追寧靜不追我……」
「所以我說他這損嘴,名字叫寧靜怎麼半點不寧啊!」
馬小虎搖頭說:「總喜歡鼻孔看人,小嘴又損,不打他打哪個?」
戴玉佛鄙夷看范鯉:「叛徒懦夫爛草魚!就知你沒義氣,丟下朋友,臨陣脫逃!」
他和范鯉素來不和,最反感其見架就躲的特性。而范鯉仗著大他一歲,平常老擺兄長架子。因此挖苦起來毫不留口。
「爛草魚……」范鯉聽到三個字就是額冒黑線。
「范者,水草也。鯉者,魚也。故范鯉者,草魚也。又可名——爛草魚!」
某個抄書童生,搖頭晃腦的裝比樣浮現眼前。然後這外號火速在群童中流傳開來。某種意義上,這也是范鯉仇視讀書人的原因之一。
他大怒:「不許叫這三個字,你這四眼狗!」
戴玉佛同樣白臉一沉。他雙眼下各有淚痣,觀之如四眼,故得此號:「你想打架?」
「好啦!」
馬小虎不耐打斷:「五人都躺了,那你們跟誰打?」
「鬼知道哪來的回鬼蠻子?」
戴玉佛嚷嚷:「一去那兒就看到那五人躺地下。咱一看那混蛋拉著寧靜,就馬上衝過去揍他。結果……哎呦疼死咱了。」
馬小虎皺眉:「回鬼蠻子?」
戴玉佛說:「那廝捲髮碧眼,髮式衣褲跟我們都不同。不是回回,就是外來蠻夷。
對了,他豹體彪腹的,倒是跟以前的大小眼很像。」
「跟以前的我很像……」
馬小虎被最後一句補刀重傷了心:「戴四你什麼比喻?變著法兒罵我身材走樣……咦?」
他和范鯉互望一眼,都從話中聽出某意。
「你問都不問,怎麼就動手了?」范鯉白痴般望著他。
「都白日行兇還問個屁啊。你以為咱是你這條慫魚?」
戴玉佛把胸口拍著啪啪響:「咱打架一向身先士卒。」
看這小鬼得意洋洋的,馬小虎氣笑:「還真是個不長腦的莽夫,這頓打算白挨了。」
「哎!四眼狗年齡小,智商捉急是正常滴!」
范鯉一臉「疼愛晚輩」的聖光:「也不知哪來的好漢,一打五……外加一隻狗。」
無視戴四噴火的雙目,范鯉嘖嘖稱奇:「其樂無窮厲害啊!」
「去看看就知道了。回鬼蠻夷?有意思!」
馬小虎野獸見獵,容光奮發。
今年才完工的文德橋,還系著代表吉祥喜慶的紅花。以陽光作梳妝,花河為綠葉。精神鮮艷,宛如戴烏紗、穿禮袍、騎大馬的狀元郎。
文德二字,取「文德以昭天下」之意。但自建成始,就有「君子不過文德橋」之說。因為那橋的彼岸,就是名冠全日月朝的紅粉妓館之所。
不過,也就這麼一說。君不見,成天往那煙花巷裡鑽的三人里,必有一人是士子文人。
說起來儒家正統與金粉之地。在實在虛,分隔它們的,只是區區一座「文德橋」而已。
橋旁房屋的拐角衚衕,少年們喧嘩正鬧。
疼痛呻吟之聲、問候先人的詛咒、還有榨油鼓氣的叫罵,合在一起格外刺耳。行人們見此,紛紛避而遠之。
「大小眼,范草魚!」
坐著的戴金鎖和站著的伍七向他們招呼。
戴金鎖是戴玉佛二哥。與弟弟白嫩的長相大為不同,他更為粗獷結實。
一頭連女子都羨慕的秀髮,烏亮且直。簡綁馬尾,如瀑懸空。可惜現在,沾灰染塵還夾幾根草,降低了這潑墨青絲的顏值。暗示其被打倒的敗績。
雙頰各有三縷鬢毛,上下排列,發怒時尤其明顯。身段削瘦,臂長腿細。打架兇狠,在街中出名,故有二狗之號。
此時他盤腿坐地,面容猙獰。
雙臂擊空,為同伴大叫助陣。馬小虎隔幾丈遠,都能聽到那金石碰撞的吼聲。
他調笑說:「早啊戴二爺,戰況如何?」
戴金鎖沒好氣說:「還能如何,咱被打敗了!」
「正經點大小眼,這碧眼兒很強!」
伍七焦急說。他中等個頭,四肢粗壯,一張黃臉上兩隻銅鈴眼。雙腮豐滿如蛙鼓起,外號「蛤蟆」。
這群人里只有他沒有參戰,衣服最為乾淨。
「等會再說,寧靜呢?」
馬小虎左右顧望,急向靠牆昏迷的破衫少年走去。
十一歲的寧靜比戴玉佛還小兩歲。在群少中最顯稚弱,家境也是最窮。但從小耐心苦讀,到哪不忘拿本論語,故馬小虎等人都高看一眼。
他柔靜顯青的臉上留著血跡。單薄的雙唇嘴角下垂,駭人的是腦袋被開了瓢。
衣破鞋掉,兩隻三角眼緊閉,一手仍死抓被撕稀爛的殘書。
馬小虎見傷口已經粗處理。血已止住並無大礙,鬆了口氣。目光一凝,向對面的兇手射去。
戰局的另一頭,五潑皮或趴或倒或站。人人挂彩,眼中含淚,慘不忍睹。
一個小胖子,頂著青腫眼和裂開冒血的嘴角,正扶著另一個流淚胖子互相安慰。
這是一對雙胞胎。青腫眼的叫甘福,外號甘鐵臂。抱頭的是甘祿,外號甘一花。兄弟倆是牢房獄卒老大,甘貴的兒子。
這獄卒頭子兼行刑劊子手,在鄰坊間口碑甚差,經常被咒生兒子沒屎眼。但老天無眼,不僅生了兒子,而且一炮雙響,羨煞旁人。
作為甘頭頭的心頭肉,雙胞胎打小嬌生慣養,更感染了老子的橫氣。在孩童中也是鼻孔朝天。不過此時的兩人,蔫如霜打的茄子。兮兮可憐,像被遺棄的貓兒。
「哥,大小眼來了。」
抱頭的甘一花看見馬小虎,想起某些不好回憶,嚇得頭都不疼了。
甘鐵臂愕然抬頭。馬小虎朝他露齒一笑,也不由打了個寒顫:「等會趁他不備……馬上溜!」
馬小虎不屑冷哼。耳中喧囂聲更嘩,目光投向激斗的中心,露出訝色。
兩派人的中央,男子漢的決鬥交戰正酣。田庚比成年人更魁梧的鐵塔身軀,分外顯眼。
田庚有大鐵牛的外號。天庭飽滿,眼神光明。顴高鼻挺,相貌威嚴。
他微吐著氣,兩條麒麟臂力大勁沉。連擊數招,壓著對手連連後退。但對方立馬提速,以快打重,竟將田庚逼了回來。
兩人如熊搏豹,鬥了個勢均力敵。猛然間二強一撞,鐵拳炸裂!
「砰」一聲!田庚虎背蜂腰,如微風拂松巋然不動。反而是對方連退數步,搖搖欲倒。
田庚得勢不饒人,上前一把將對手拽入懷中。奮起水牛氣力,疾轉數圈甩落出去。
那人被丟出丈遠,直摔得眼冒金星,耳中打鳴。陣陣灰塵激起,他掙扎幾下,顫顫巍巍站起。
「幹得好大牛!」
戴金鎖譏笑:「這小子跟你拼力,純屬以卵擊石!」
然而田庚並不輕鬆。額頭冒汗,胸口大幅起伏。
他雖力大,但對方招式精妙,自己吃虧不小。
被范鯉讚歎「一打五外加一隻狗」的夷鬼。在被拋落地的瞬間,蜷縮身子,在地上以滾卸勁。
緩緩站起,氣息不亂。目露凶光,氣勢更勝。
馬小虎看了,果見那少年年齡身段,皆與他相仿。
一頭烏黑捲髮齊耳,雙瞳泛碧。但除此之外,和他們再無區別。
衣著也怪,黑色短袖內衣和長褲,皆畫奇怪的條紋。看料子,不像布、不像紗、不像綢、也不像緞。
往下那雙俊鞋,赤黑白三色相間。做工精緻,已被泥水賤得臟污。南都之中,東西南北人物來來往往,但馬彪從沒見過這種奇裝異服。
碧眼少年滿臉病容,面色黃中泛黑,一對眼圈黑濃。那眼光馬小虎再熟悉不過。
流浪中,他屢屢對著河流打量自己。自嘲說老子是天下第一亡命徒時,就是這種眼神。
那是在絕望中失去一切的人才會有的,極度狂熱,夾帶攻擊性的眼神!彷彿地獄的魔焰,要燃盡整個世間。
馬小虎被那魔性目光掃過。只覺得那光,由眼睛直射心間。再由心臟的動靜脈,傳至渾身上下,四肢百骸每一個毛孔。
馬小虎的右手,反射握緊腰后燒火棍。肌肉瞬綳,熱血,剎那沸騰!
「野獸之間的同類相吸?」
儘管這兩年,安逸的生活養肥了曾經的獸軀。但畢竟多年軍旅,野性難消。此時,體內野獸的戰意,竟對這碧眼兒產生了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