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6 文章何處哭秋風
雲縱離開京城的這些時候,冰兒就在會館同譚三哥操辦《仁學》刊物。
許多振聾發聵的文章讓冰兒看得讚不絕口,尤其是康南海先生寫的那本關於日本明治維新的書,他次次回到家裡總是同嫂嫂珞琪津津樂道的講起。
雲縱離家前,曾囑咐過珞琪一定要冰兒回家攻讀準備殿試對策,但冰兒卻十分固執。
冰兒從瀏陽會館回家看望嫂嫂和鳳兒的路上路過一條街市,在貨郎攤上買了一隻撥浪鼓,左右一搖,那兩顆紅豆就敲出波浪浪清脆的響聲。聽說小孩經常聽到撥浪鼓的響聲能讓她們興奮開心,時時的精神。
冰兒來到家裡時,門口雨嬈正在為一些逃荒來的難民舍粥,見到冰兒道:「五爺可是回來了,家裡有客人等呢。」冰兒心裡奇怪,家裡來了什麼客人?
譚三哥如今在瀏陽會館,總不是又來了那些附庸風雅、蓄意攀附的客人。
看了雨嬈一臉拿捏的笑,側眼看他時面若春花一般嬌麗,冰兒遲緩了腳步磨蹭了道:「又來作弄人!」
「五爺不信就自己回去看看,大少奶奶在廳里陪著呢。」
冰兒厭煩在此時見客,自從他中了會元之後,家門口曾一度車水馬龍,賓客雲集。許多人來攀附,什麼同鄉、同年、同宗,七拐八帶總是要找些名來搭訕,那些酸腐世俗的話語令他每每應負起來如坐針氈一般。更難熬的是拜見那些恩師,就是主考官們。那些考官也是拉幫結派,臨去前許多人囑咐他要注意說什麼,恩師的避諱是什麼。加之大宴小宴不斷,又有許多人慕名而來求他的墨寶,真令冰兒應接不暇。索性遛去瀏陽會館躲起來。對嫂嫂珞琪說:「若再有誰來見我,就說我去了天津尋大哥玩去了,嫂嫂一婦道人家也不便見客,就是送禮來的也不收!」
珞琪素來善解人意,這些年也被雲縱驕縱的性磨得見怪不怪,於是寬縱了冰兒許他去瀏陽會館溫習功課,留給冰兒一份清靜。若仔細算來,冰兒如今不到十六歲。是年幼了些。
聽說嫂嫂肯法外施恩放他一馬免於受這場活罪,冰兒欣喜得要躥跳起來。
「冰兒,旁地嫂嫂都能應你,只是殿試對策,你無論如何也是要去地。」
一句話令冰兒不快,低頭不語。
珞琪笑了問:「當年是誰應了要照顧嫂嫂一生一世的?還說你哥哥丟下嫂不理,你總是不會丟下嫂嫂的。」
聽珞琪談到此時,冰兒綻露笑顏。點頭說:「冰兒雖非,但也是一言駟馬難追。如今大哥不在,嫂嫂獨自在家帶小侄女,冰兒還是搬回家住。不過要過些天打發掉那些令人厭煩的酸腐文人。再者冰兒還有些事沒料理完。」
如今想想,怕還是自己只顧忙了和那些會館的朋友辯論實事,忘記了嫂嫂。心裡有些慚愧。
進到屋,清靜的無人,正在四下尋找嫂嫂的蹤影,屋屏風后的後傳來一陣笑聲。
那是嫂嫂地笑聲,溫柔的聲音說著:「鳳兒,叫黃
冰兒周身一震,繞過那塊黑石水紋屏風,繞到後面。就見小跨院兩株石榴樹下。嫂嫂珞琪正懷抱了小鳳兒玩耍,一位粉藍色春衫的女正背對他逗弄著鳳兒玩兒。==首發==
嫂嫂珞琪一眼看到他說了句:「五弟回來了?」
冰兒就見那女人徐徐轉身嫣然一笑。是清!
冰兒不盡驚喜,他這些天忙碌,還是前天和清在小月河邊見了一面,聊了聊時局和近日的見聞,沒想到清來到了家裡。
「五弟,愣在那裡做什麼?讓黃小姐笑話了。是我請清來家裡作客,吃我包的槐花餡餃。」
冰兒的目光一直注視清,清笑笑,往常見冰兒都是一身颯然的男兒裝束,為了掩人耳目,如今則是恢復了紅妝,春光下別是一翻嫵媚動人。粉頰含羞,長睫微抬,似乎被冰兒看得發毛,只側頭對珞琪說:「鳳兒真可愛,讓抱一抱可好?」
珞琪將手中的孩遞給清,清抱起孩時一臉慈祥,這時冰兒想,難怪人說女人初為人母時最為美麗,天然地母愛是人家最美的春色。
「槐花陷的餃可不曾聽說。」冰兒說。
珞琪講:「我也是才聽門口的災民對我講地,說是摘些新鮮的柳芽、槐花,拌上些葷油,包了餃吃那才是美味。吃得滿口余香,做夢都要想。」
珞琪將懷中的鳳兒遞給奶娘,自己起身說:「我去廚房看看她們下餃,冰兒你陪陪黃小姐說話。屋裡有點心和乾果,還有你譚三哥送來地瀏陽新茶,你照顧清。」
見嫂嫂離去,冰兒才放鬆了問:「你何時到的?」
「有半個時辰了,是珞琪姐姐請我來吃春鮮的餃,不想你回來了。」
冰兒聽清如此一講,反是笑了,暗想,聽這口氣反是他是闖來趕嘴的外人了。
「珞琪姐姐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我看的出她很擔心你。」清開誠布公的說:「你還不打算去殿試嗎?是報復楊家還是報復你自己?」
冰兒如今對殿試的話題諱莫如深,沉吟片刻說:「不好嗎?我中了會元,也是有功名,就是不去殿試,也能候補去個翰林院等地方。只不過我不想做官,想想就難過。我想遠離這裡,遠離
看了冰兒頹廢的樣,清問他:「聽我爹說,會試結束前,你曾去了督察院參與了公車上書?」
冰兒抬起頭,看著清點點頭說:「你都知道了?就是我哥哥嫂嫂我都沒有講,不是害怕他們責備,是真是有些雞同鴨講地煩惱。」
清忽然咯咯地笑了。掩口笑了春花搖曳般問冰兒:「那就對我這隻笨鴨講講。或許我能聽懂一些。」
冰兒一驚,實在不想再提那個沉重的話題。
那是一個月前,甲午海戰失利成了定局后,朝廷開始向倭寇乞降。正月剛過,朝廷派了李鴻章中為全權大臣赴日議和。起初這個消息他是聽譚三哥說給他聽地,聽了譚三哥和瀏陽會館的同窗們義憤填膺地曆數朝廷屈膝求和地醜態時,冰兒本來一心沉悶在母親冤死的往事中,如今也為國難當頭而煩惱。
乙未科進士會試還是如期進行。::首-發::譚三哥鼓勵他安心去考試,事實上冰兒已經對這個會元之位志在必得,他要向父親和龍城家裡那個老妖婆證明他的能力,證明他的母親為楊家生了多麼出類拔萃的一個麟兒。正在他躊躇滿志等待發榜時,朝廷同日本倭寇簽訂《馬關條約》割讓台灣、遼東,賠款二萬萬兩白銀的消息傳到京城。群情激憤中,台籍來的舉人痛哭流涕。竟然一夕間,他們忽然就要變成了日本國的臣民!他們千里迢迢從祖國東南端地海島趕來京城參加大清的會試。榜還不曾下,卻是有家難回了。冰兒激動中參加了康南海、梁卓如先生的上書,一萬八千字的「上今上皇帝書」。提出了遷都已保朝廷,練新軍而興國防。變法推行新政。各省舉人一千二百多人爭相署名會集都察院門前請代奏。但結果令他失望,上書遭到拒絕,都察院說《馬關條約》已經簽定。不可逆轉。
冰兒實在是對這昏暗的朝看不到一絲的光明,也無奈自己手中的筆桿是何其無力,這些年空讀滿腹詩書又有何用?
冰兒徐徐地陳述公車上書一事帶給他的思考和鬱悶,眉頭緊蹙,難以舒展。
清手中把弄著那枚從地上拾起地石榴花。那花苞艷紅奪目,尚未開放就被風催落,十分可惜。
清將這枚石榴花放在手心說:「冰兒你看,這枚石榴花色澤多麼艷麗。若能開發。一定是一朵照眼美麗的花,或許還能結個笑口常開的紫石榴。讓人看了口水直流,綴得枝頭搖搖欲墜。」
冰兒不解的看著清,清似乎並未在意他滔滔不絕地一番話,仍是把弄著手中那多未開先凋的石榴花喃喃道:「今天的春天來得過早,彷彿冬天地棉袍才脫下,一夜間大地回春,迎春花和連翹花嫩黃一片夾道綻放,再沒幾天,桃紅梨白滿樹落英繽紛。我和娘都在讚歎今年的春天來得真快,卻不想爹爹說了句話令人尋味。爹爹說,這花都是有時序的,若是來得過早,開得過急,怕不是什麼大吉之兆。果然,一連及場暴雨,又是天地回寒,風疏雨驟后,滿地殘花,枝椏上那些本該開的花苞,都不及綻放就被打散了,怕是今年的果實收成都要少了許多。所以,許多東西不是著急來的,欲速則不達。」
冰兒何等聰明之人,如今也被清一番頗含哲理的話吸引,沉思不語。
「黃小姐,五少爺,快花廳里用餐吧。那餃都上桌了。」
冰兒拋去煩惱,露出笑臉請了清去吃餃,幾人圍坐八仙桌,清和冰兒聽了它媽媽介紹著:「這盤帶花邊的是槐花餡地餃,那盤是韭菜餡,還有一盤是這京城特有地油綠小白菜餡。」
冰兒伸出筷就去夾那槐花餡的餃,邊說:「什麼人間美味,我倒是嘗嘗槐花餡餃。」
一隻餃吃下,冰兒驟起眉頭,拿起漱盂將那餃吐了出去搖頭抱怨:「嫂嫂,這是什麼怪味道?」
珞琪奇怪地問:「不好吃嗎?」
自己也夾起一隻咬了半口,入嘴后也眉頭一蹙,臉頰泛紅,它媽媽眼明手快將漱盂遞過去。
清只咬了一小口,也不忍就吐掉,生是咽了一小口,喝了雨嬈遞來的一小碗梅湯潤口。
珞琪抱歉道:「清,抱歉,我也是覺得新奇,以為真是得了什麼秘方。」
它媽媽笑道:「少奶奶這回是死心了。婆就說過。那槐花吃在口裡是甜。做成了餃怕是不能吃的。」
「可明明是門口那些難民說
「少奶奶可真是大戶人家的奶奶不知道民間疾苦,莫說是槐花餡,就是樹葉餡的餃能見點油腥沾點鹽也是美味了。那些人可是連飯都吃不到的。」
冰兒這才忍不住笑了,但仍是好奇,起身抱起那盤含了淡淡苦味和青草味道的餃喊了清同他一道去門口布施給那些難民。
才到門口,看了冰兒手裡斷地餃,孩們眼睛都冒著異光,得了餃狼吞虎咽。伸了脖咔得打嗝。
清和冰兒面面相覷,看得心酸,進門地時候,冰兒仰頭看了天宇說:「如此的世道,再不變法,又該如何是好?」
清安慰道:「變法固然是好,只是還要深思熟慮,不得操之過急。也不是憑一時義氣。我爹這些天也和文廷式大人時常議論此事。
進到屋裡,冰兒才知道清來楊家的目的。清的父親黃侍郎同文廷式大人是好友,文大人又是珍妃小主兒的師傅,也曾是珞琪的師父。有了這層關係,自然近了許多。清經常幫助珍妃中轉一些給珞琪的書信,又將珞琪地信託文師傅帶進宮去。
送清離去時。冰兒忽然提道:「明日是初一,我想去京郊大覺寺給母親上柱香,你能同我去嗎?」
清笑了頜首,嬌羞的樣帶了落落大方,輕微的動作都是那麼得體的美。
送走清,珞琪提議道:「冰兒,你去瀏陽會館無非是忙了去出那些期刊,弄些油墨文章。你盡可以把後院的院騰挪出來。清掃出幾間房。同你在會館的朋友在家裡來做。這樣家裡不過添幾個菜,你也方便些。又能陪了嫂嫂,又能照顧朋友,豈不是好?家裡的飯菜總是比會館要好些。看看你的臉,腮都陷下去了,你哥哥回來不知道要多麼心疼。」
冰兒這才點點頭。
第二天,冰兒同清商量下在高粱橋回頭,打馬一路游春一路趕去大覺寺。
寺院依山而建,古木蒼然。殿前有兩株枝幹遒勁蒼老地古銀杏樹,枝葉繁茂,濃蔭匝地。一株古柏已經中空,裡面寄居了一棵鼠李藤,景象奇特。春光大好,丁香、芍藥、紫藤奼紫嫣紅,山上泉水潺潺繞溪留下。行了幾步才到別院就見到幾株玉蘭,冰雕玉琢一般瑩白的花瓣,在陽光映射下令人憐愛。
冰兒進了大殿,跪在蒲團上焚香禱告,默默的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又磕了三個頭,雙手合十繼續默念。
清在一旁陪伴他,冰兒不說,她也不多問,就那麼淡然的靜靜地,直到冰兒揉揉淚眼出了佛。
杜鵑在後山樹上飛繞,冰兒和清在半山的石桌旁坐下,向小沙彌討了些茶,就靜心的品茗。
腳下溪水潺潺,小沙彌解釋說,這茶是新采地洞庭碧螺春。清湊到鼻前嗅嗅,果然清香撲鼻。
「這山泉水泡的茶果然是比尋常時家裡的井水泡的茶味道要香醇。」清贊道。
二人就邊喝邊聊,多是冰兒在說,清在靜聽,只是那雙靈動的眼睛專心致志的望著玉蘭樹下的冰兒。
「花開花謝本無常,只要花開時燦爛一場,即使凋零也留下美好回憶。人生如花,花開花謝都是美,綻放出自己的絢爛美麗就足夠,何必在乎花期長短?冰兒,你這花苞還未開呢,哪裡來得這些煩惱絲?」
雲縱坐火車趕到京師時,正是四月二十八日。
天已漸熱,海棠花凋謝,春盡向晚。
來到自己地院門口他跳下車,給了趕車地把式一枚銀毫。
那把式尷尬的一笑,從腰上地一個疊滿補丁的荷包里摸出幾枚油光光的大兒,雲縱皺了眉頭擺擺手道:「賞你打酒喝吧。」
轉身大步進院。
身後傳來車把式歡天喜地的道謝聲。
門口一群破衣爛衫的乞丐捧了邊緣破損的碗在他眼前晃,乞憐討食的氣力都沒有。
「饅頭來了,等等,饅頭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是它媽媽和雨嬈抬了一隻藤筐出來,裡面是熱氣騰騰的黑面饅頭。
見到雲縱驚喜的問:「大少爺怎麼得空回來了?少奶奶念叨好幾天了。」
雲縱掃了一眼那些撲來搶食的饑民,它媽媽解釋道:「可憐呢,是從山西逃荒來的。」
雲縱繞過影壁進了院,跑在前面的忠兒剛要喊了報信,雲縱制止住他,想給珞琪一個驚喜。
庭院中有兩株石榴樹,和煦的陽光下榴花照眼,珞琪正抱著小鳳兒在石榴樹邊曬太陽,嘴裡不停地唱著童謠,安閑的樣,生過孩圓潤的面頰上泛了紅暈,目光慈祥。
回頭望見丈夫立在眼前那片灼眼的陽光下,珞琪驚喜得晃晃懷裡的女兒說:「鳳兒,快看,誰來了?是爹爹來看鳳兒了。」
雲縱幾步迎上去,抱過鳳兒在懷裡湊在笑臉上盡情親昵,把弄一陣,緊抱了女兒不肯撒手。
「今天如何得閑回來了?不是說這一去就要三個月嗎?」珞琪問。
雲縱匆忙地吩咐她說:「琪兒,速速收拾行裝,你不是想去天津看看嗎?我帶你去。」
「現在?就搬去天津?」珞琪問,雲縱點點頭說:「是,帶你去坐火車,來到這裡都無暇陪你去玩玩轉轉。」
「可是,它媽媽說我不宜下地走動,就是帶了鳳兒來院里曬太陽,它媽媽都要怪罪的。」
「珞琪,不要耽擱,有我在,就你我帶上奶娘去,其他人在這裡不用挪動,日後再說。」
珞琪也不知道丈夫匆忙的安排她去天津是為何,也只能依從了他。
它媽媽如何問,雲縱也是不講,夫妻二人收拾停當雇了車就要出發,派人四處尋冰兒,卻也找不到個蹤影,雲縱罵了幾句只得給冰兒留下封書信帶了珞琪離去。
火車開動時,珞琪指了窗外對咿咿呀呀的女兒說著話。它媽媽嘀嘀咕咕自言自語,恍然道:「不好不好!吉官兒,這個時候去天津,不是說老爺過不多時要來京城公幹,怕是要來看看孫小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