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金屋無人見淚痕
待聽了碧痕將聽來的噩耗重複一遍,它媽媽的眼睛上下溜著碧痕掃了個來回,起身將碧痕轉了個圈兒,捏捏碧痕白嫩的臉蛋,又掐掐她豐隆的胸,摸摸灑腳綠綢褲下線條微露的臀,點頭道:「也不必求娘家舅爺,依婆子說,這當趙子龍長坂坡救主的怕就是碧痕丫頭了。」
「我嗎?」碧痕不解地問。
它媽媽綳了臉唬著珞琪道:「少奶奶,聽婆子一句勸,家裡男人娶小,換了哪個女人心裡也不樂意。可少奶奶自己理屈,就權且忍了這遭吧。您自己尋思,這媳婦過門五年不生子,按了『七出』的罪過是可以被休回娘家的!婆子話糙理不糙,都是為了少奶奶好。」
一句話一針見血戳到珞琪痛處,前天還聽四姨娘甩閑話說:「就是家裡養只母雞不下蛋,也該殺了不是?」
自己久未生育,也怨不得丈夫動了納妾的心思。心裡明白這道理,但終究是委屈。
它媽媽又笑了拉這碧痕的手拍弄著對珞琪說:「少奶奶,這大少爺娶小可是板上釘釘子-跑不掉了的事兒,現今就是看是娶誰了。」
珞琪不禁看了一眼同她從小一道長大的丫鬟碧痕,碧痕十五、六歲的樣子,是珞琪娘家的陪嫁丫頭,生得水蔥一般的白凈秀麗。
「奶娘,您的意思是,碧痕?」珞琪遲疑地問,不必它媽媽點明,珞琪已經明白了這話里的意思。
碧痕羞得滿臉緋紅,跺了腳埋怨:「奶娘忒的老不正經,說得是什麼渾話?」
奶娘拉過碧痕的手拍著說:「看這小模樣長得還真是越發水靈了。放了姑爺這麼標緻的人物你不去嫁,想等了老爺將你指婚給哪個下人當婆娘,或是送給哪位半入土的老太爺做小不成?」
一句話又是戳到了珞琪的心頭。
月前,為了公公要將碧痕送給一位七十三歲的名紳做小妾的事,珞琪還曾頂撞了公公,招惹得公公摔了個茶碗,沒有好申斥她這個沒有規矩的媳婦,反是把丈夫煥豪叫去責備了一場。
「我怎麼就忘記了碧痕了?你我從小就是姐妹,與其讓你遠嫁,不如留在我身邊。只是,不會太委屈你吧?」珞琪試探問。
碧痕用帕子捂住臉,害羞地點點頭,捂著臉一溜煙跑開了。
珞琪暗想,這也是病急亂投醫了。誰讓自己無子,公公對此十分不滿,幾次斥責丈夫煥豪,她們夫妻為此也沒少口角紅臉。也多虧得丈夫在外人面前對她這個媳婦還算一心袒護,不然真不知要在楊家遭多少白眼。既然是要娶個小妾進門為丈夫生養個一男半女已是定局,與其在外面尋個不知道根底女人同自己共處同一片屋檐,反不如讓丈夫娶了碧痕。碧痕是珞琪娘家家生的奴才,從小就伺候她,通常大戶人家小姐的陪嫁丫頭多半就成了通房丫頭或姑爺的小妾,讓丈夫將碧痕收房也是使得的,就是不知道丈夫願意不願意。
「這丫頭,能嫁給大少爺做小反是她的造化了。若說吉官兒這孩子,十二歲就隨了原大人遠征朝鮮去歷練,近些年建功立業,聲名遠播,就連茶樓里的說書先生都在傳頌這段佳話。吉官兒那是少年英雄,碧痕這丫頭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吉官兒是丈夫的乳名,平日敢人前人後如此呼喚丈夫乳名的,除去公公和家裡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怕就只有丈夫的奶娘它媽媽了。
它媽媽話鋒一轉又責備珞琪道:「少奶奶,不是婆子我叨嘮您。您嫁入楊家,大少爺是您男人,他就是您的天,您的地!哪裡聽說過把自己的男人大半夜趕出屋去書房住得?傳出去讓人笑話!」
珞琪紅著臉,想來這事她雖然有不是的地方,但是畢竟她心裡也委屈,才要開口分辯,又被它媽媽催促著要去老爺房裡問安了。
大宅門的規矩,子女晚輩是要晨昏定省早晚去給長輩請安的。今天丈夫不在身邊,只有她獨自去給公公問安。
龍城總督府的后宅庭院深深,公公住的院落正中是厚德堂,懸挂御賜匾額,下陳供案。
東邊第一間是公公楊焯廷的寢室,第二間是起居室。
正面牆上高掛了十二幅蘇綉,都是二十四孝的故事,綉工精緻,人物栩栩如生;几案上,全堂是銅胎琺琅器皿,上面有著各式西洋美人還帶了翅膀的小天使,都是海外舶來的物件。桌案上一座海西銅鑄半裸西洋美人像,手中托著一架帶鐘擺兒,左右擺個不停,發著滴滴嗒嗒清脆的聲響。
「福祿壽」星官立像兩旁設著五福捧壽燭台,犀牛望月鏡,螭龍紋鼎。
腳下是大紅底色的百鳥圖地毯,四角是核桃木花架,擺著兩盆迎春花。
屋當中是一座亮銅薰爐,左右兩排椅子。
小夫人霍氏的丫鬟四喜從裡間出來,端了個銅盆里漂著條手巾,屈膝道了個萬福答話道:「小夫人才伺候老爺起床,吩咐過家中的奶奶少爺們不必來請安,大少奶奶請回吧。」
珞琪如釋重負,剛鬆了口氣抬起頭,就聽屋裡傳來一陣嗽痰的聲音,蒼老卻底氣十足的聲音隔了帘子傳出:「是老大房裡的來了嗎?」
「爹,是媳婦珞琪在外面伺候著,等了爹的吩咐。」珞琪躬了身子,雙膝微屈,低眉斂目一副溫淑嫻雅的樣子,沒了昨晚同丈夫嬉鬧時的任性頑皮。
又是幾聲咳嗽,咕嚕嚕漱口的聲音,一口水砸響了銅漱盂,隨後傳來公公的問話:「同你提到過的老話。你房裡的丫頭碧痕也十五歲了,是到嫁人的年齡。洪臬台下個月就是花甲之喜,我想賞他個眉目清秀大方的女孩子,合計了府里這些丫頭,就碧痕還算上得台桌。」
珞琪身子一晃,好在有它媽媽攙扶,立穩了腳,就見它媽媽不停給她眨眼遞眼色。
她才想到將碧痕收房以解丈夫納妾的燃眉之急這兩全其美之計,不想公公卻早已安排碧痕另嫁他人,還是個老頭子。她怎麼捨得讓碧痕十五歲的姑娘去嫁給老頭子做小?
珞琪定定神,搜腸刮肚想著破解困局的妙計,坐以待斃可不是她殷珞琪的秉性。
珞琪急中生智計上心來,捏了嗓子文靜地答道:「爹爹肯抬舉碧痕,照理說該是碧痕這丫頭的造化,只是……」
珞琪有意頓了一頓,詢問地看它媽媽,它媽媽指指天,又指指地,也不知道想說些什麼。
於是珞琪撞起膽子,接著說:「只是大少爺已經有意將碧痕收房納妾了。」
帘子內傳來一陣笑,笑音里含著譏諷,笑聲止住,公公威嚴的聲音不容置喙:「他倒也是好眼力。不過納妾的事你們夫妻就不必費心了,你四娘已經從她娘家的侄女兒里物色了一個品貌端莊的女子,過了端午就抬進門給吉官兒做二房罷了。」
珞琪心頭一沉,看來公公是鐵定了心思要將碧痕嫁給老頭子做小,前番是位七十三半入土的鄉紳,這回是六十歲的臬台。
但平素好勝機敏的性子讓珞琪不甘輕易放棄,柔了聲音道:「爹爹安排得甚是周到,只是碧痕怕沒了這份福分。」
「這話怎麼講?」公公的聲音里含著郁怒。
珞琪說到這裡心驚膽顫,但還是壯起膽子稟道:「爹爹有所不知,前日里爹爹遣了大少爺去招待洋人,酒宴上那洋酒沖頭,大少爺喝多了些,回來后…….就…….」
「痛快說!」一聲喝叱,珞琪忙應了說:「就有些酒後亂性,偏巧那晚媳婦在小夫人房裡繡花,大少爺就拿碧痕那丫頭誤當做媳婦了。」
一句話說出口,珞琪心裡噗通亂跳,身邊拉著她的它媽媽手一松,癱坐在地上,嚇得臉色慘白。
珞琪忙給它媽媽遞眼色,如今是發弓沒有回頭箭了,只得硬了頭皮上。
就聽簾內罵了幾聲:「畜生!」
伴隨了小夫人霍小玉嬌嗔地埋怨一聲:「老爺!」
一片駭人的沉寂。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屋裡仍是沒有公公的吩咐聲,珞琪垂手立在門邊也不敢離去,它媽媽一頭冷汗不停地扯著珞琪的衣袖,在央求她快改嘴,這個理由太嚇人了。
珞琪屏息靜氣,屋裡悄然無聲,忽然,公公兩聲長嘆,吩咐了聲:「老大媳婦,你下去吧。既然這下流坯子作出了這種齷齪事,就依了他去吧!」
珞琪欣喜若狂,不曾想公公沒有追究申斥,反是順水推舟了。於是提了裙子道個萬福又忙了斂住歡快的口氣,心氣平和地應道:「媳婦遵命!」
故作鎮靜地告辭出了堂屋,輕踱了步子來到庭院,來往的丫鬟媽子們也紛紛問安叫著「少奶奶萬福!」。
珞琪走出庭院,如獲大赦一般摟了它媽媽的脖子歡喜地跳蹦,慶幸自己的奸計得逞。
它媽媽打落她的手沉了臉道:「少奶奶,你這顧頭不顧腚的主意是救了碧痕丫頭,可不是把大少爺往老爺的家法板子下送嗎?」
珞琪這才想到了丈夫,臉上的興奮也散得無影無蹤。心想自己也是大意了,她這麼一編排,公公自然是信了,但丈夫是不知情的。若是丈夫回來被公公一番盤問后矢口否認,豈不是成了她在欺瞞長輩,這可是犯了家法的。即使丈夫有心為她遮掩,可若是丈夫若不願意娶碧痕做小又當如何?想到這裡,心裡七上八下,反是慌起神來。
它媽媽搖頭嘆氣埋怨道:「少奶奶,看您如何收場!怕是不止害了大爺,又要連累五爺跟著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