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清晨,天光大亮,舅娘便將門板拍得咣咣咣響。
妙妙從睡夢中掙扎醒來,卻覺得眼皮十分沉重,無論她用了多大的力氣都睜不開。她全身上下都疼得很,是昨天被舅娘打出來的傷,妙妙動了動身體,後背更是火辣辣的疼。
是昨天被舅娘打的地方。先被舅娘拍了一巴掌,後來又被木枝數下,雖然小哥哥在夢裡給她上了葯,可在現實里,她只在冷冰冰的雜物間里躺了一晚上。
舅娘覺得妙妙讓她丟了大臉,連飯也不給她吃,葯也不給她上。
妙妙只覺得肚子餓得咕嚕嚕叫,那叫聲好像隔著厚厚一層迷霧,又好像有棉花塞住了她的耳朵,讓她怎麼也聽不清楚。妙妙想爬起來,可渾身上下都提不起勁,她張口想回應舅娘的話,嗓子卻火辣辣的疼,怎麼也發不出聲來,妙妙想喝水,只能大口大口地吞咽自己的唾沫。
她扁了扁嘴巴,眼淚便忍不住掉了下來。
舅娘的罵聲隔著門板傳進她的耳朵里,妙妙卻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娘親。她娘還在世的時候,對她可溫柔了,有一次她生了病,娘親就把她一整夜抱在懷裡,還唱好聽的小調來哄她睡覺,喝的葯那麼苦,娘親還會給她甜甜的麥芽糖。
可她的娘親已經死了。
「臭丫頭!」舅娘隔著門板怒吼:「都什麼時候了,還躲在屋子裡偷懶,老娘辛辛苦苦養你這個拖油瓶,你倒是還給老娘耍脾氣了!」
「汪!汪汪!」
「滾開!你這死狗!」
「汪汪!」
院子里的狗叫聲吵醒了屋子裡的人,除了表哥之外,大家都走了出來。
舅舅黑著臉問:「幹什麼?一大早這麼吵吵嚷嚷的?」
舅娘叉著腰,滿臉都是怒氣:「還不是那個死丫頭,都什麼時候了,還躲在裡面偷懶!」
舅舅聞言,臉色更加難看,他拍著門板叫了幾聲,見妙妙還是不應,就繞到了窗戶邊去。
輕輕一推,木窗就被推開了。小小的人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眼睛緊閉,人事不知。
舅舅伸手一摸,就知道糟了。
「她發熱了。」
「說不定要病出事來。」
張父也皺起眉頭:「這不行,昨天你把她打成這樣,鄉里鄉親的可都看到了,要是她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還不知道怎麼說咱們家。」
自從出了妙妙娘的事情之後,張家便極其注重名聲,妙妙娘沒了,就留下這麼個小丫頭,往好了說,還能是他們家念舊情,寬宏大量。可昨天舅娘打人鬧出那麼大動靜,要是妙妙就這麼沒了,這往後還不知道又要怎麼議論他們家呢。
一個硬生生把外甥女打沒了的舅娘,他們以後可不是要在村子里抬不起頭來!
舅娘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咱們家可沒銀子給她請大夫,大不了讓她多躺兩天,今天不讓她幹活了。」
「你昨天就不該把那些東西給賣了,現在好了?」
「那是給寶兒讀書的!」
「妙妙娘留下來的那些東西呢?不是被你拿走了?」
「我都送寶兒去學堂了,讀書那麼費銀子,這一家這麼多人張嘴等著吃飯呢,哪裡還有的剩!」
「……」
妙妙閉著眼睛,聽著耳邊的吵鬧聲,想著自己的娘親,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等她再醒來時,只有大黃狗蜷縮在床的角落,她的身上黏糊糊的,全身上下都難受的很。妙妙抬起手,朦朧之間,看到自己的手上糊滿了黏糊糊的草汁。
舅娘到底捨不得出銀子給她請大夫,張家誰都捨不得,互相推攘一圈,最後只按土方子采了草藥搗碎糊在她的傷處,給她灌了一碗黑乎乎的葯湯,還有稀粥。也是妙妙命硬,等一天過去,竟然也逐漸好轉了。
妙妙迷迷糊糊地喊:「娘……」
大黃立刻醒了過來,尾巴搖著,黑黑的眼睛里滿是喜悅的光芒,它湊過來舔了舔小姑娘的臉蛋,熱乎乎的舌頭也喚回來了妙妙的神智。
「大黃,我爹什麼時候來接我啊……」妙妙閉著眼睛,嘴裡的話含糊不清:「我娘的東西都沒了,我爹會不會覺得我好沒用……」
大黃狗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嗚咽,在她的身旁蜷縮了起來,毛絨絨的身體挨著妙妙,安撫地舔舐著她臉上的淚痕。
妙妙好想娘親。
她想娘親溫暖的懷抱,喝了葯后的甜甜麥芽糖,每天晚上哄她入睡的輕快小調,還有娘親的手溫柔撫摸她的額頭,還想起娘親說要送她去上學堂的話。
如果娘親能回來,她再也不喊著要爹了,她一定乖乖的,做娘親的乖乖妙妙。
「那是我娘留給我的……」她迷迷瞪瞪地掙紮起來:「娘的東西都沒了,都被拿走了……」
「汪嗚……」
這村子里的,哪個沒聽說過妙妙的身世呢?就是在張家屋下的一條大黃狗,都能說得清清楚楚。
妙妙娘剛出事時,還對所有人都說妙妙的爹是個大將軍,那大將軍是個什麼人物啊,哪裡會看上他們這鄉野村落的姑娘?定然是被外頭的混混花言巧語騙去了身子,被騙了還執迷不悟!村子里誰也不信。
人人都說張家被這個姑娘害慘了,可沒過多久,張家就起了新宅子,青磚瓦房,很是亮堂,日子也是越過越好,妙妙娘肯吃苦,從鎮上接了活計,在家日夜不停地做,掙來的銀錢大半補貼了家裡。
妙妙五歲了,已經能懂一些事。她清楚的記得,娘去世之後,外公不願意讓娘入祖墳,院子里吵鬧不休,她大哭著追上山,在娘的墳前哭了好久,直到夜深時回家,舅娘把她趕到了雜物間里,什麼也沒有給她留下。
後來二表哥上了學堂,大表哥在鎮上找到了一個好活計,舅娘頭上多了一根新簪子,那簪子是她娘戴過的。
現在她最後的東西,也被舅娘賣掉了。
妙妙嘟嘟囔囔,話語模糊不清,她的眼皮沉沉的,說著說著,又昏睡了過去。
大黃咬著被她蹬開的被褥,給她重新蓋好,在她的身邊躺了下來,粗長的尾巴一下一下輕柔地拍打著小姑娘,妙妙想著娘親,在夢裡也露出了甜甜的笑臉。
也許是怕她病死了,舅娘難得的沒有來催她幹活。
妙妙在床上躺了好久,直到能爬起來了,才跑去小溪邊把自己一身的草糊糊都洗掉,背著背簍上山割草。
舅娘對她更不滿了,不高興向來逆來順受的小姑娘還會敗壞自己名聲,在家中對她更加挑剔,無論妙妙做什麼,她都要挑三揀四,張家的其餘人也俱是冷臉相對,只要不出事,只當自己什麼也沒看見。
在將軍爹爹沒有回來接自己之前,妙妙也只能憋著,用著小哥哥在夢裡教她的辦法躲過去。
在妙妙的期盼之中,邊關大勝的消息終於也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里。舉國上下皆是歡欣雀躍,百姓們臉上喜氣洋洋,連這小鄉村裡的農戶也為此而高興。
比其他人更早知道消息,更早之前就開始在期盼的妙妙,每天晚上都帶著期待閉上眼睛,沉入夢鄉。
好像明天睜開眼睛,她的爹爹就會回來啦!
……
六年前,邊關戰事告急,一道急召將原將軍送往邊關。此後戰事吃緊,更是數年未踏家門一步。直到原將軍不幸隕落,與數千將士喪命白鷺關,消息傳到京城,百姓悲拗,原老將軍臨危受命,率領將士出征。
雖然沒有找到原將軍的屍首,可遍尋不到蹤跡,又是許久沒收到消息,白鷺關地勢險峻,找回來的將士們俱沒了性命,幾乎無人認為原將軍還有生還的可能性。甚至是將軍府也掛起白幡,立了衣冠冢。
誰能想到,原將軍竟然還死而復生回來了?
那時正是原老將軍率兵與敵軍對抗,戰況膠著,戰事打得正艱難,忽然,敵人後方一陣大亂,竟是有一隊士兵從後方發出奇襲,讓敵軍亂了陣腳。原老將軍遠遠一眼認齣兒子,心中激動感慨,老淚縱橫,父子倆聯手,勢如破竹,一口氣逼退了敵軍。
邊關距離京城有好一段距離,等消息傳到京城時,邊關已經連連傳來捷報。親眼看見原將軍死而復活歸來,將士們士氣大盛,竟是一鼓作氣,打得敵軍連連敗退,結束了長達數年的戰事。
消息傳到京城,皇帝龍心大悅,撫掌連聲道好。
大軍回京那日,皇帝親自等在城門口迎接。京城的主幹道上,百姓們佔據了兩旁的位置,紛紛踮起腳探頭往城門口看去,望眼欲穿。
遠遠便看見一條長長的人流蜿蜒而來,軍旗獵獵,為首將領騎在高頭大馬之上,帶領著身後烏壓壓一群士兵到了城門前。領頭人身材健壯,劍眉星目,身上的戰甲閃著凜凜寒光,身後披風猩紅滾滾,滿是肅殺之氣,銳不可擋。
宣晫站在皇帝身邊,仰頭朝著高大威猛的男人看去,目光崇敬。
原定野拉緊韁繩,翻身下馬,兵甲發出冷冽堅硬的碰撞聲。
他的目光掃過城門口眾人,在城門之上停留片刻,最後深深嘆出一口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