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不肯停歇的大雨讓路燈下的虛空有了黃銅般的質感,他和她仰望蒼穹,他和她相扶相擁。
他們所站的位置是長途汽車的中途站點,他們等候一趟去往遠方的客車。
一輛響著警笛的警車自遠方向他們駛來,他下意識壓低了雨傘,遮擋自己的面部。
待警車駛過,心有餘悸的他望著警車的背影,諷刺道,「一個畏懼見人,一個膽怯見人,這樣的組合卻要踏遍祖國的大好河山。」
她握住他撐傘的手,「我們不能停下,停下來就是等死。我們遠行的途中,還能遊山玩水,豈不是上蒼對我們的眷戀。」
「他受傷的時候對我說,人站著,一隻腳就夠了,向前走,才發覺另一隻腳的重要性。我們現在就好比斷了一隻腳,步履維艱地前行。」
「你總是有太多的負擔,我相信早有人幫我們處理他們的屍體。」
「也許吧。」
「還記得我發病初期的時候吧,低燒持續了半年左右,可我們去了漠河,最北最冷的地方,」她深情地望著他,「那個時候,是你鼓勵我、關懷我,即使站在冰天雪地里,也覺得這個世界是溫暖的。」
「我們到了西藏林芝,我脖頸上的淋巴結腫塊有核桃那樣大,你趁我熟睡,在腫塊上畫了只烏龜,早上起床,我看見脖子上爬著一隻栩栩生動的小烏龜,我笑得嘴都合不攏,甚至不忍心擦掉它。」
他憂傷的面容展露了一絲笑意,「你本來都很憂鬱,脖子上長了腫塊,更加鬱鬱寡歡。那個時候,你白天圍著圍巾,晚上睡覺也戴著,我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能夠消除你的魔怔。」
「唯有離開這個世上,我的魔怔才能徹底消失。」
「也許,真的只有這一條路了。」
「還記得攀登華山的時候,我們站在華山的長空淺道,腳踩濕滑鬆動的木板,手握冰涼潮濕的環山鐵索,緩慢前行。我們腳下是雄險峭壁、萬丈深淵,四周有白雲繞路,我頓生絕望之念。」
他點了點頭,「我看出你的心思,我問你敢不敢跳,敢跳我們就一起跳。」
「我說我敢跳。」
「你看著腳下望不到底的深淵,既衝動,又膽怯。」
「我只是在思考。」
「跳崖還需要思考?你是懼怕什麼吧。」
「懼怕,當然會懼怕,每個人都會懼怕的……我懼怕跳下去,死了沒人知曉,沒人知曉我死的意義。我懼怕跳下去一了百了,啪嗒一聲地一了百了。我希望我的死,可以喚醒某些人的記憶,我希望我死後,靈魂升華在某一個空間里……我沒有這個信心,我擔心自己會像塊石頭一樣,墜入無比黑暗的深淵,落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成為山腳下無數碎石中的一顆,無人知曉、一了百了。」
「所以你還沒有下定決心離開這個悲慘的人世,心裡仍有放不下的東西。」
「有你的陪伴,我沒有任何放不下的東西。」
「我若走,一定是把自己交給大海,死後一定要回到那裡去。」她平靜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黑夜裡的一彎湖水,深邃、寂靜、絕望。
「你若走,我絕不會丟下你一個。」
她輕輕點了點頭,「還記得我們出發的時候,我是怎麼對你說的?」
「你要我陪你去往天涯海角。」
她悲傷的眼神沉浸在虛空中的大雨,「我們還剩下最後一個地方,海南島的天涯海角,真正的『天涯海角』。」
海南島朝向大陸的岸邊。
蒼白無力的她依偎在他的懷裡,她抬起纖細的手撫摸他的臉,「我一直不敢摸你的臉,心裡總是害怕認錯人,我怕會很尷尬,現在我不怕了。」
「心裡越是害怕,越是容易認錯,只有伸手去觸碰,才能明白我們的不同。」
她輕撫他的臉,「你的臉好粗糙啊,我好像感受到你經歷過的艱辛……我似乎體會到了,你這一生的經歷,與子風相比是多麼的不同。」
他閉上眼睛,沉醉在她的愛撫。
「謝謝你。」
他勉強擠出一些笑容,「傻瓜,謝我幹什麼呀。」
「晨子山,真得謝謝你,謝謝你陪我走完這一程。」
她努力睜大眼睛,渴望在臨死之前銘記面前這個男人,祈求自己在下一個世界里不會認錯人,並且一定要先遇到這個男人,好好愛他,好好擁有他。
「我是不是有點自私啊,明知道自己活不長,還硬拉著你陪我……等我走了以後,你和小雪要好好地,你懂我意思嗎?過去了讓它過去吧,珍惜眼前人。」
他沒有言語,只是將她慘白冰涼的手貼在自己溫熱的胸口。
「子山,答應我。」
他眼睛含著淚,嘴上咬著唇,輕輕點了點頭。
「你的胸口好燙啊,是我的手太涼嗎?」
他摸向她的額頭,刺骨的寒意好似觸了冰一樣,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生命正在殆盡,於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摟緊她,生怕自己力量不夠,從死神手裡搶奪不走她,「不是不是,是我的胸口太燙了。」
他說完,他發現她在笑,而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淌了下來。
她深情地望著他,努力抬起手,「子山,不要為我難過,你忘啦,我叫小雨,」她擦掉划落在他頦下的那滴淚,「就好像是天空中飄落的雪,快樂的且是短暫的,溫暖在被你捧著的手心裡,化作了重生的眼淚,重生的雨!」
「雪融化了,化作了重生的眼淚,重生的雨。」他重複這句話,故而體會到它的含義,「我想告訴你,我不是……」
他說到這裡,又搖搖頭。
他心想,還是算了吧,都到了這個時候,讓她帶著快樂走,總比帶著真相走要好得多。
「你想告訴我什麼?」
「我想告訴你,我不是……難過,能送你最後一程,我很開心,至少不會留下什麼遺憾。」
「你能這麼說,我也滿足了。」
她閉上眼睛,沉思了片刻。
沒過多久,她緩緩打開眼睛,望向大海的盡頭,「子山,把我撒在那裡吧。」
「哪裡?」
「對面那片海啊。」
「難道你不想把『自己』交給她么,她可是你的家人啊。」
「如果把我的骨灰交給她,她會很難受的……你別忘了,我和她可是雙胞胎姐妹……如果她換作是我的話,她也會這麼選擇的。」
她緩慢地說著,覺得眼皮越來越沉重,甚至連睜開都要用盡生命的餘力,「還是別讓她看見了,把我交給大海吧。」
她實在無力抗拒沉重的睡意,可心裡卻覺得,這塵世間的一切才是一場夢,現在到了該結束它的時候。
「子山,我好想睡上一覺。」
「再見了子山,以後……以後你一定要和小雪好好的,知道嗎,以後是要和小雪好好的……」
「我們像是在一場霧裡相識,霧裡看花,終隔一層。」
「子山,我好睏啊,你能唱首歌幫我入睡嗎?」
「什麼歌?」
「張國榮的《我》。」
他點了點頭,一邊有節奏地輕輕拍打她的後背,一邊唱道:
IamwhatIam
我永遠都愛這樣的我
快樂是
快樂的方式不只一種
最榮幸是
誰都是造物者的光榮
不用閃躲
為我喜歡的生活而活
不用粉墨
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我就是我
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天空海闊
要做最堅強的泡沫
我喜歡我
讓薔薇開出一種結果
孤獨的沙漠里
一樣盛放的哧裸裸……
她鬆開手的時候,他臉上並沒有顯露出難以割捨的痛苦,他平靜地盯著大海,嘴上輕語,「請原諒我的欺騙,原諒我無法答應你臨終的請求。你把自己交給大海,那個地方你也不會孤單的,再次見到你,你一定會明白的。」
……
別墅的海灘邊。
他撒完罈子里的骨灰,將空罈子也扔了出去。
他拉下頭上的帽子遮住了雙眼,「咱們是從那裡來的,終將要回到那裡去。」
他抬起深陷在海泥中的腳,朝著大海的深處邁出一大步,整個人便從海面之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瀕臨死亡的他穿過時光的隧道,在神光的帶領下,重睹了和她在一起的最後那段時光。
他打開沉重的眼皮說了一句,「對不起……」
話剛一出口,一口海水從他嘴裡嗆進了五臟六腑,他狂亂掙扎試圖擺脫這種極度苦痛的窒息,而這種無濟於事的掙扎只能加速耗盡他的生命。
當生命只剩下最後的氣力,全身抽搐的他還在堅持說出那句,一直想對她講卻無法出口的言語,「對不起……陪你走完最後一程的我……愛的人……並不是你……」
「而是你們。」
他看到一道七彩光芒從黑暗的海面穿透而來,溫暖的照射著自己,她出現在這道光束之中,她拉起他的手,漂游向上方的未知世界。
他露出了笑意,隨她一同前行。
黑色的爵士帽漂蕩在海面之上,與白色的骨灰罈子一併漂向了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