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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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龍踞半年,簡光伢也情竇初開了,對方姑娘是表姐何齊廠里的「廠花」操小玉。操小玉比簡光伢早一年來到龍踞,是最早來到龍踞的極少數河南籍打工仔之一。操小玉二哥操小嶺七十年代中期當兵來到龍踞,此時是龍踞軍分區後勤保障部汽車維修班副班長。八三年春節,操小嶺回家探親,把妹妹帶了出來。
操小玉屬於典型的中原農村姑娘,個高臉大腿長體胖,總之就是哪哪都比南方姑娘大一號。論模樣,操小玉不算好看,偏胖。操小玉模樣一般,但善良樂觀,笑起來尤其迷人,一口整齊的大白牙,笑的時候露出上面八顆,面若桃花,生動真實,很是招人喜歡。操小玉的四肢跟身材嚴重不成比例。操小玉的臂展長達一米八六,比她一米七三的身高還長出十幾公分。操小玉的雙腿又粗又長,而且筆直,看上去就像王府大院前立著的兩根門柱,非常威勢。由於這種特殊身材,操小玉的衣裳總是不合身,不是袖子短一截就是褲腿短一截,因此廠里有好事者給她取了個形象的綽號叫「一捺」,意思是指操小玉的四肢總有一捺暴露在外。由於叫「一捺」的人多了,以訛傳訛,這個綽號慢慢演變成了「一娜」,以至後來很多不知情的人都以為操小玉就叫「操一娜」,而「操小玉」這個名字反而沒多少人知道。
最早何苦對操小玉也有好感,但被何齊潑了冷水,因為操小玉不識字。由於家裡窮,為了活命,操小玉五歲那年被家人以兩石小麥的價格賣給了鎮上的民間雜技團。操小玉在雜技團練了五年童子功,又練了五年傳統雜技滾杯。一年春節下鄉參加廟會演出,表演過程中道具桌子因為年久失修發生垮塌,整個人從兩米多高的戲台上摔下來,摔傷了大胯。回家療養了小半年,重新回到雜技團,師父發現操小玉技術退步了,無論怎麼恢復練習,一些高難度動作再也做不出來。操小玉在雜技團失去了價值,被師父退回了家。退回家的操小玉已經十六七歲,藝沒學成,也耽誤了學文化,至今只會寫自己的名字。何齊認為,操小玉跟何苦門不當戶不對,如果把她娶回家,定會成為一個累贅。顏如玉則不然,城裡姑娘,不但長得好看,而且聰明能幹,同時,據何齊推斷,此時的顏如玉已有若干存款,這樣的女孩子,誰娶了都是賺。聽姐姐這麼一說,何苦覺得也對,所以選擇了顏如玉。
簡光伢對操小玉也只是心生好感而已,由於家庭負擔太重,遲遲不敢有行動。當然,最重要的是兩人完全不搭。首先年齡就不搭,操小玉六五年生人,已經二十歲了,而簡光伢六七年生人,才十七。然後是外型,操小玉身高一米七三,體重一百六七,而簡光伢的身體還沒有充分長開,身高一米六,體重八十三斤(其實長開了也就這個樣子)。最後是地域上的距離,簡光伢是湖南瓜洲人,操小玉來自河南洛陽,相隔千里。
喜歡操小玉的還有附近工廠里好些個打工仔,當然也包括何雨生跟何文。何雨生二十歲,何文十九,都到了對姑娘有想法的年紀。跟簡光伢一樣,何雨生跟何文也只是心裡喜歡操小玉而已,遲遲不知從哪開始。旁邊工廠的打工仔有的倒膽子很大,在外面遇到操小玉就叫「一捺」,或者半邀請半脅迫請操小玉喝飲料吃冰棍什麼的。有些沒教養的傢伙還會惡作劇地把操小玉的姓念成四聲,以此引起她的注意。但也僅此而已,所有人好像都不知道怎麼追求女孩子,總是抓不住要點往深一步發展。自由戀愛還不大適合打工仔這個群體,思想偏傳統,手腳放不開。
進入深秋,油漆廠的生產進入淡季,每天的訂單不過三四十件貨,一個上午就做完了。即使如此,老闆郭宏生依舊財源滾滾。並不是郭宏生能力多強,而是這個國家百廢待興,需求遠大於供給,隨便生產點什麼都能賣出去。郭宏生的油漆生意純利潤在百分之二百,甚至更高。而且不愁銷路,無需跑業務,無需打廣告,通常是口耳相傳,客戶自動找上門來。
要說起來,生產油漆其實非常簡單,幾種原料按比例勾兌,然後攪拌均勻,僅此而已,一點就通。但問題也正在這裡,要是沒有這「一點」,你就「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人家發財。簡光伢進廠半年就熟悉了油漆生產工藝,因此繼兔老闆計劃流產後心裡又生出一個新的宏圖大計,那就是將來做油漆老闆。激發簡光伢產生這個想法的是多次看見郭宏生在辦公室數鈔票,桌子上厚厚幾沓,每沓足足有兩三公分厚,而且全是十塊的大票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做油漆很暴利。簡光伢把自己的想法悄悄跟何必透露了一下,何必聽后態度消極。
「會炒個豆芽菜你就敢開飯店!」何必揶揄,「哪來的本錢?」
簡光伢說攢嘛。
何必說那至少要攢一百年才夠——我們兩個人一年的工資加起來還不夠買一桶二甲苯。
簡光伢說那我們老闆是怎麼做起來的。
何必說你跟誰比不好,你跟香港佬比。
簡光伢說我就不信我們只能一輩子替香港人打工。
何必說老表,這就不錯了,有吃有喝還有工資,你就別做夢了。
簡光伢說有夢想怎麼了,反正又不用上稅。
何必說也是呵,那我在這預祝你夢想成真。
由於賺錢太容易,又沒成家,郭宏生打發時間通常是跑去四川人「耗哥」設的賭檔徹夜賭博。想知道郭宏生賭博輸了還是贏了很容易,半夜回來,肯定是輸光了;早晨才回來,可能贏了。有時候郭宏生也在廠里設局,參與者是他的三個工人。郭宏生賭癮巨大,但對賭資大小不在乎,在外面一晚上輸贏幾百上千敢參與,跟手下一毛兩毛一局他也能玩通宵。不過水平確實很爛,因為沒文化,腦子也不夠靈光,十賭九輸。跟三個員工玩也一樣,剛開始還能贏幾局,因為其他人都不會。等到大家都學會了,他就再也沒有贏過,錢大都被何必和簡光伢贏走了。何必和簡光伢都屬於天賦異稟的年輕人,學什麼都快,並且能很快掌握訣竅,包括麻將撲克等賭博性質的娛樂,但他們通常不會上癮。郭宏生正好相反,學什麼都慢,可一旦接觸到了就上癮,賭博上癮、嚼檳榔上癮、吃橄欖上癮,等等,只要讓他接觸到了,都會上癮,自控力極低。因為賭癮巨大,加上大半年下來三個工人對油漆的生產流程瞭然於心,郭宏生開始做起了甩手掌柜,每天一早把訂單任務安排好,把前一天做好的貨發走,人就不見了蹤影,在廠里的時候也通常是呼呼大睡。郭宏生不在的時候,工廠運轉正常。
由於是淡季,完成當天的訂單后,工人有大把的閑暇時間,這也讓簡光伢有了追求操小玉的機會。
暗戀了操小玉大半年,簡光伢決定出手,因為他知道再不出手就沒自己什麼事了。對何文倒不擔心,何文腦子不靈光,根本沒機會。對何雨生也不擔心,何雨生雖然近水樓台,但他完全不知道怎麼跟女孩子套近乎。簡光伢擔心的是其他敢跟操小玉套近乎的傢伙,因為他不清楚那些傢伙的底牌。為避免夜長夢多,簡光伢決定有所行動,而且必須趁早,而且必須成功。
簡光伢完全沒有表姐何齊那樣的顧慮,像他這種自己身條勉勉強強、家庭條件一塌糊塗的人,能娶上老婆就已經非常不容易了,追求操小玉,可以算得上是高攀。家裡長輩此前甚至有過等簡光伢成年後讓他娶表姐何春香的打算。何春香雖說得過腦膜炎,但起碼是個女人,娶了她至少能傳出香火。而且,何春香也從小迷戀簡光伢,每次見到這個表弟都是又蹦又跳歡天喜地。跟何春香比起來,操小玉無疑強千萬倍。另外,簡光伢如此急於成家立業,還有一個潛在心理陰影作祟,那就是堂舅何繼會的那個預言。「活不過三十」的預言時刻提醒簡光伢珍惜生命,且必須爭分奪秒完成一個男人的使命。
一天傍晚,趁郭宏生不在廠里,簡光伢獨自上街買了麵粉和鹼粉,提著去了表姐何齊的工廠。
當時大家下了班正在食堂吃飯,簡光伢徑直走到操小玉跟前,說操小玉,你會蒸饅頭么。
操小玉說咋啦。
簡光伢說你會不會蒸嘛。
操小玉說我不但會蒸,我還會吃呢。
簡光伢說我買了麵粉,打算蒸饅頭,你能不能教我。
操小玉說很簡單,就幾個步驟,我說一下,你記一下,回去照做就行了。
簡光伢說哪有那麼簡單,你吃完飯還有事么,沒事的話你指導我一下好不好。
操小玉說冇空。
坐在一旁的何齊看出了其中的門道,趕緊開口,說今晚活不多,操一娜你不用加班了,去教我表弟蒸饅頭罷。
老闆娘發話了,操小玉也不好推辭,加上在南方這一年多天天吃米飯,也確實挺懷念饅頭,於是答應了簡光伢,飯也不吃了,放下碗筷跟著簡光伢去了油漆廠。
兩人剛離開,何齊舉著筷子戳著何雨生的臉,說你看你,近水樓台,這麼好的機會你都沒把握住,現在好了,便宜了老表。
何苦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笑。
何雨生起初一臉茫然,接著回過神來,說咦,那屌毛,卵毛長齊啦。
何苦說這跟卵毛長沒長齊沒關係,有的人十七歲就懂,有的人七十歲也未必懂。
再說另一邊。要說操小玉是想吃饅頭才答應教簡光伢的,還真說不過去,不然也太傻了。操小玉答應出來教簡光伢蒸饅頭,多半是礙於老闆娘何齊的面子,另外還不用加班,正好可以偷下懶。操小玉能不明白簡光伢的心思么,說心裡話,操小玉對簡光伢根本沒興趣,甚至一直以來都沒怎麼注意到這個人。首先兩人並不熟,其次兩人年齡擺在這。在操小玉眼裡,簡光伢還是個孩子。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操小玉根本沒打算在龍踞找男朋友,即使找,也不會考慮跟自己身份一樣的外地打工仔。如果是龍踞本地男孩子,操小玉自然會考慮,因為嫁過來就能落戶。如果不能,操小玉日後還是要回河南。操小玉來龍踞的目的很單純,就是掙嫁妝錢。所以,操小玉對簡光伢沒興趣,對其他所有和自己身份一樣的男孩子都沒興趣。操小玉只是看起來不聰明,其實一點也不傻,對自己的人生,她規劃得門清。
在油漆廠食堂教簡光伢做饅頭的過程中,操小玉發現,簡光伢其實會蒸饅頭。
操小玉說簡光伢,你騙我,你會蒸饅頭。
簡光伢說我只會蒸南方饅頭,不知道蒸北方饅頭。
操小玉說饅頭還分南北么,有啥區別。
簡光伢說沒區別么,我以為有區別呢——既然沒區別,那你就在一旁等著,我蒸好了你吃就是了。
操小玉說你一個南方人,跟誰學的蒸饅頭。
簡光伢說我上中學的時候學校食堂有饅頭賣,我看他們做過。不過自己動手這是第一次。
操小玉說你怎麼突然想到蒸饅頭吃呢,你不是南方人么,南方人不是不吃饅頭么。
簡光伢說我就是蒸給你吃的,我每次去我表姐廠里看見你吃米飯都覺得你沒吃飽。
操小玉說瞎說,我來龍踞都一年多了,早習慣吃米飯了——我還挺喜歡吃米飯呢,伙食好的話,我一頓能吃三碗大米飯。
簡光伢說那就是我想錯了。
操小玉說你還挺心細嘛。哎,簡光伢,你跟老闆娘是啥親戚。
簡光伢說她爸是我三舅。
操小玉說你們家都有什麼人。
簡光伢說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操小玉說你爹媽呢。
簡光伢說都不在了。
操小玉說哦,死了還是咋地。
簡光伢說死了。
操小玉說咋死的。
簡光伢說病死的。
操小玉說噢。
簡光伢說你家呢。
操小玉說我家呀,還剩我爹我娘。
簡光伢說「還剩」是什麼意思。
操小玉說我哥和我姐都成家了。
簡光伢說你最小啊。
操小玉說對哩。
簡光伢說我要是像你一樣就好了。
兩人東拉西扯聊著,饅頭也熟了。接著簡光伢又炒了幾個菜,一盤大白菜、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盤洋蔥炒肉,和一盤蒸排骨。把飯菜擺上桌,簡光伢又去把何文何必從床上叫了起來。
見到操小玉,何必何文很是驚喜。
何文說操一娜,你怎麼到我這裡來啦。
操小玉說簡光伢叫我教他蒸饅頭。
何文說胡說八道,蒸饅頭也用教么。
操小玉說真的么,你也會。
何文說這麼簡單,誰不會。
何必跟何文說就你屁話多,人家飯菜都給你做好了,你怎麼就一點不念人家的好呢——操一娜,歡迎你,條件有點簡陋,你多包涵。
操小玉說你們每天都自己做飯么。
何文說你要願意,以後常來——我們廠的伙食比你們廠的伙食好多了,餐餐有肉。我可以天天做給你吃。你喜歡吃什麼。
何必「哼哼」笑了兩聲。
操小玉說一般都誰做。
何文說當然是我。
何必又「哼哼」笑了兩聲,拿起饅頭吃了起來。
何文說何必,你「哼哼」什麼。
何必說你心裡清楚——操一娜,你做的饅頭真好吃。
操小玉說是簡光伢蒸的,我在一旁看,什麼都沒幹。
何必說是么,那就是你秀色可餐了,看到你我胃口都好很多了。
操小玉說咦,去逑。
簡光伢說操小玉,吃排骨。說著,簡光伢夾了一塊排骨放進操小玉碗里。
何必突然記起什麼,放下手裡剛吃了兩口的饅頭起身出了門。
簡光伢說你去哪。
何必說很快回來。
出去十來分鐘,何必氣喘吁吁跑了回來。
簡光伢說你幹什麼去了。
何必湊到簡光伢耳朵下,說我把水塘邊上的路燈敲了,現在外面一片漆黑,你要把握機會。
吃過飯,操小玉又坐了一陣。簡光伢用乾淨的塑料袋把剩下的饅頭打包好,說操小玉,走罷,不早了,我送你回廠里。
何文說這麼早就走哇,操一娜,再坐坐罷。
操小玉說不早了,明天一早起來就要上班。
何文說這樣啊,那我送你。
何必說操一娜,小心路上有蛇喔,前兩天我還看見一條趴在水塘邊草叢裡。
操小玉說媽呀,真的呀。
何必說宿舍有電筒,何文,你去拿。
何文獻殷勤心切,轉身就往宿舍跑。
何必給簡光伢使了個眼色,自己轉身跟著何文去了宿舍。
簡光伢會意,跟操小玉說走罷。
操小玉說等何文拿手電筒來罷。
簡光伢說都冬天了,路上哪來的蛇,何必嚇你的。
操小玉半信半疑,跟著簡光伢往外走。
為了不讓何文壞了簡光亞的好事,何必趁何文在宿舍里找手電筒,在身後把宿舍門鎖上了。
從廠里出來,經過一片漆黑的水塘邊,簡光伢說操小玉你小心腳下,別掉進水塘里。
操小玉說真討厭,來的時候燈還亮著,咋這會又沒了,烏七八黑什麼都看不見。
簡光伢說我都習慣了。
操小玉說我以後再也不來這裡了——路上不會真有蛇罷。
簡光伢說你別動。
操小玉說媽呀,咋了。
簡光伢趁機抓住操小玉的手,說我牽著你,你跟著我走就安全了。
黑暗中,手突然被簡光伢抓住,操小玉非但沒覺得唐突,反而一下子踏實了。兩人牽著手走過水塘,經過一段田間小路,來到有路燈的街上,牽著的手卻沒有鬆開。簡光伢是有意不鬆手,因為他清楚,現在鬆手,之前何必的助攻就沒意義了。操小玉也沒有把手掙開,儘管這不費吹灰之力。操小玉意外發現,長期干體力活的簡光伢手掌皮膚竟然跟綢緞一樣順滑柔軟,牽著自己的手,總感覺會滑下來,反倒像是自己牽著他的手。操小玉的手指暗暗用了點力,竟然摸不到簡光伢手上的骨頭。
操小玉很驚訝,說簡光伢,你的手咋沒骨頭哩。
簡光伢說有骨頭。
操小玉說真新鮮,你的手跟棉花一樣軟。
簡光伢說我的手指往後扳能碰到手腕子。
操小玉說這咋可能哩。
簡光伢說你扳一下試試。
操小玉說我才不試,折了你賴上我咋辦哩。
簡光伢說你扳就是,折了不怪你。
操小玉試著扳了一下,結果再次驚嘆不已,因為簡光伢的手指的確能反方向彎曲一百八十度。
操小玉說你的手咋這麼軟哩,你的手這麼軟咋幹活呢。
簡光伢說一樣干啊。
操小玉說可新鮮了。
簡光伢說喏,你看,我這個手指跟中指一樣長,很少見的——我爺爺說我這種手相的人長大了有出息。
操小玉說你多大。
簡光伢說十七了。
操小玉說那快咯。
簡光伢說你不信。
操小玉說我信——我眼巴巴瞅著,別讓我失望哦。
再來說說陳嶺南。
由於沒有正式職業,也沒有身份證明,在來到龍踞的初期,陳嶺南最怕撞到的人就是公安。可偏偏陳嶺南又感覺公安無處不在。
據說,在龍踞,每天都有像陳嶺南這樣的盲流被公安揪出來,集體拉到偏遠的郊區,要麼下河挖沙子,要麼上山碎石料。每天從早干到晚,干夠一個月,賺夠一張車票錢,然後被押上火車遣送回原籍。
陳嶺南一次也沒有被公安抓到過。不是運氣好,而在於總結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躲避檢查的經驗。首先不能在犄角旮旯流連,在那種地方被盤查的可能性幾乎百分百。其次環境不熟悉的地方盡量少去,不然遇到公安無處逃遁。第三盡量不在工廠門口徘徊,一旦公安以為你是找工作的人,肯定會上來盤查證件。第四,不湊熱鬧,早出早歸。第五,與人為善,少結怨。
恪守了這些經驗,兩年來陳嶺南成功避開了公安的盤查。但陳嶺南明白,僅憑這些經驗,也無法從根本上確保自己的安全。這就好比你怕曬太陽,可太陽永遠在,你是躲在家裡不出來,還是買把傘?當然是後者更合乎邏輯。
陳嶺南認識到,自己想在龍踞長期發展,一味琢磨如何避開公安不過是小聰明而已,關鍵時刻救不了自己。真正應該考慮的,是如何在被公安抓住后化險為夷。就眼下的背景看,能讓陳嶺南化險為夷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在龍踞交到靠得住的朋友。而誰才是真正靠得住的朋友呢?就是公安。
陳嶺南的分析無懈可擊,問題在於操作性。陳嶺南想跟公安交朋友,不等於公安願意交陳嶺南這個朋友,因為這是一個完全不對等的交情。陳嶺南跟公安交朋友,公安可以給陳嶺南提供庇護,問題是陳嶺南能給公安什麼?什麼都給不了。面對這一現實,陳嶺南有兩個選擇,要麼死心,要麼換個角度。經過反覆權衡,陳嶺南最後打定主意,既然自己什麼都沒有,又不想放棄跟公安交朋友的想法,那就鋌而走險賭一把,乾脆把自己暴露在公安面前,大不了篩一個月沙子然後被遣返回鳳凰城。
到時候再跑回來就是嘛!
陳嶺南可能是龍踞有史以來第一個頭腦清醒知道後果而主動暴露在公安面前的外來務工人員。之前派出所也遇到過找上門來的人,但無一例外都是糊塗蛋,說是來辦暫住證,要麼手續不齊全,要麼根本沒工作,要麼居無定所,結果正好撞在槍口上,直接送去郊外做苦力,然後遣送回老家。那天陳嶺南進到伏龍塘派出所的時候,值班的公安以為又來了個傻瓜,問陳嶺南來的目的。
「我叫陳嶺南,我來自首。」陳嶺南回答。
「講講你犯的事。」公安說。
「沒犯事。」陳嶺南說,「我這麼老實,能犯什麼事。」
「那你跑這來幹什麼?」
「我來自首。」陳嶺南說。
「你讓我糊塗了!」公安說。
「哦,是這樣,」陳嶺南趕緊解釋,「我沒有暫住證。」
「那就辦一個嘛。」
「辦不了,我是收廢品的,沒有進廠。」
「通行證拿出來讓我看一下。」
「沒有,」陳嶺南說,「剛來龍踞的時候有,現在不知道搞哪裡去了。」
「那就回去補辦一個。」
「補辦一個倒不難,」陳嶺南說,「可我回來還是收廢品的啊。」
「什麼意思?」
「我沒有進廠啊,誰給我開用工證明?」
這幾乎是一個死結,因為辦暫住證必須三證齊全——戶籍所在地派出所開具的身份證明和通行證、進廠務工后工廠開具的用工證明,缺一不可。
可以說,陳嶺南的運氣出奇地好。這天接待他的公安不是別人,正是此時的伏龍塘派出所所長、後來的國務院總理阮如璋。
陳嶺南的情況雖然特殊,但也並非個案,也非首例,對此阮如璋其實早有過思考。一直以來,派出所一直是遵照上頭的指示,對凡是三證不齊沒辦法辦理暫住證的外來務工人員一律遣返。陳嶺南的出現讓阮如璋越發認識到,繼續一刀切的管理手段根本行不通了。龍踞的發展一年一個模樣,外來務工人員潮水一樣湧進來,而在這些人里,有多少人是三證齊全的?沒有進廠的盲流有多少?怎麼把他們全部抓起來遣送回去?事實早就證明,根本辦不到。他們沒有暫住證,又怎麼去管理他們?還有,像陳嶺南這樣的,明明在龍踞有份職業,也沒犯事,就因為沒有進廠,開不出用工證明,辦不了暫住證,這樣的人在龍踞有多少?一刀切把他們抓起來遣送回去,對誰有好處?有沒有必要?合不合情理?該不該改變?
「你住哪?」阮如璋問陳嶺南。
「我在崗豐村水塘邊自己搭了個窩棚。」陳嶺南說。
阮如璋心裡琢磨了起來。他有兩個備選方案,一是繼續照章辦事,把陳嶺南扣下,送去遠郊干一個月苦力,然後遣送回原籍;二是睜一眼閉一眼,放他走。前者不違反規定,卻不通情理;後者有人情味,但違反規定,總之都不能兩全其美。琢磨良久,阮如璋最後拿定主意,說你先回去,你的情況我再研究一下,
「你確定你住在崗豐村水塘邊哦,你要耍小聰明不說實話,我下次去那要是沒找到你,我會讓你好看哦。」阮如璋警告陳嶺南。
「你都沒找到我,怎麼讓我好看?」陳嶺南反問。
「你別在這跟我抬杠,在伏龍塘我找個人不難。」阮如璋說。
「我沒騙你,我確實住那——我敢騙你么。」陳嶺南說。
「那就好。」阮如璋說,「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阮如璋當天就給上級公安局打了報告,反映了陳嶺南遇到的問題,闡述了自己的觀點和看法。不過阮如璋對問題能得到解決並不抱希望,原因很簡單,眼下在龍踞公安局掌權的鄒南粵跟自己宿怨極深。阮如璋之所以依舊把情況反應上去,僅僅是盡自己的職責而已。正如阮如璋的判斷,報告遞上去后,猶泥牛入海,沒有任何音訊。阮如璋不想毫無意義的等下去,上頭沒有反應,他決定按照自己的方式管理自己這一畝三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