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尊卑
如此尷尬場景——
原本針對溫言的弱視癥狀,她特意壓迫白大寶制出增強視覺效果的、無色無味的光感藥粉。
出門之前,更耗了一個多時辰,在臉上衣服上狠狠抹了三四遍藥粉,就連眼睫毛都不放過,打算一出場就成為溫言眼中唯一的一盞明燈,亮不瞎他!
可千算萬算,還是沒防到會是她自己搬起石頭來砸了自己的腳。
這下好了,按溫言這種潔癖成病的,看不清就嫌棄萬分,如今他把她這幅渾身泥點子的鬼樣子記得牢牢的,還不知道要怎麼嫌棄死她呢。
她精心製造的美好初遇啊,連一句話都沒說就結束了。
要擱白大寶在,嘲笑一番是免不了的。
鳳還朝撐著笑眼,無言至極的自袖子里取出乾淨帕子來,擦試著自己這張已然看不得的泥漿小臉。
擦了幾遍,泥點子混雜成一道道泥痕布滿了大半張臉,更加的看不成了。
「殿下。」
修一已是帶著黑甲衛到了近前,形容冷漠,如一小股冰冷至極的暗流迫向溫家莊車隊,無需多言,自有一股皇家最強軍隊的凜厲氣勢。
那寒意森森的眸子把前頭溫家莊的護衛們這麼一瞧,壓迫的站前頭的幾個腳都有些站不穩。
鳳還朝這時候不知道是該轉身就走,還是趁著這空檔,命修一直接挖了溫言的眼睛了事才好。
而幾個原本拽出馬車來準備歡呼幾聲的江湖客立即就沒了言語,為黑甲衛的氣勢所攝,手摁在腰間的兵刃上頭,不敢動手。
知道自己犯了錯,惹了貴族人家的女眷,雖然只是個小女孩,但也不該是他們能怠慢得了的。
幾人望望鳳還朝又望望溫言,最後紛紛垂下頭,一副想為自己辯解又無法真正開口的憋屈樣子。
鳳還朝也沒真想怪罪他們,抬手令修一退開至一旁,大大方方向溫言的方向行了一禮。
她先聲奪人,聲色卻柔和稚嫩道,「還請這位——」
溫言適時提醒道,「在下姓溫,單名一個言,話語之言。」
鳳還朝靜靜聽著,彷彿忘了自己這副臟不拉幾的樣子,直直望向溫言的臉,比之十年後,此時溫言的五官顯出未長成的青澀年少,雖然病弱,但更有人氣些。
熟悉又陌生。
不似她印象中的溫公子,黑袍傾世,受無數讚譽追捧,冷情冷性到極點,是個不折不扣的人格缺失症晚期患者。
看他現在這般,眼角眉梢都透出對她避之不及的嫌棄,以及身份上的隔閡,倒像個人了。
不過隔閡嘛,不就是用來打破的么。
況且溫言又不是穆堯小妖精,非得靠哄的,她可沒心情來跟這麼個狼心狗肺的污糟玩意兒玩詩情畫意這一套。
對溫言,她只需要時刻不忘自己'小黑蓮'的人設就對了。
鳳還朝輕聲道,「還請溫家兄長不要見怪,孤現在這般模樣實在失禮,就不上前叨擾了,有緣再見。」
溫言坐在木椅上,離得不遠,所以能將鳳還朝的話聽得十分清楚。
早在修一那一聲「殿下」出口,他就知曉了她的身份,但在聽見她自稱的那一瞬,他依然怔了怔,手指捻著黑袍袖口,似乎頭一回遇上這種上下尊卑過於鮮明的場景般,有些適應不良。
從來只有別人捧著他、瞧他眼色行事的,今兒個全反過來了。
雖說跟前的小少女修養無雙,儀禮妥帖,但言語間那股子自小被尊寵著長大的驕傲與自信還是於不經意間,一絲一縷透露了出來。
溫柔且鏗鏘。
而且似乎他還在其中感知到了一些他聽不懂的意味,超乎她年歲之上,
這種有別於一般人他視線自修一所站的方位撤了回來,眉頭就蹙更深了,配他那張要死不死的病弱臉,倒顯得十二分的相襯。
只不過他眼睛里一片冷寂,空泛渙散,沒有焦距感,視線再沒落在鳳還朝身上,態度更加疏離。
他抬手虛虛回了一禮,白著那張毫無血氣的臉,啞聲道,「還請還朝殿下勿怪,溫某身子不便,不能給殿下見禮。這些都是溫某莊子上的護衛,一向蠢笨,還朝殿下心寬性善,饒得了他們,卻是我管教無方,嵐,拿我的玉佩來。」
中年護衛自然不是蠢笨之人,聽見吩咐后二話不說,直接抬腳過去,自那已經脫離泥坑的馬車上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木盒子來。
盒身精緻古樸,雕著浮花蟲紋,在日光下泛著淡淡一層金色的冷芒,如馬車般看著低調樸實,卻是上等的漆金木打造的,貴重非常。
「還朝殿下,這便算作溫某的賠禮。」
溫言聲色涼薄如故,眼望著虛空無人處的山石土木,好似送出的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物事。
中年護衛恰當的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那張無比木訥的臉上也多了幾分慧色,勸道,「少莊主,這是少夫人送予你的信物……」
「嵐。」溫言止住了他的話,「是我們失禮在先,一方玉佩而已,比不得還朝殿下身上這件雪蠶青緞的一寸針線,此處不便,等上了山,進了承天寺,殿下有任何不快,都可來尋我。」
他隨意客套了一句,依然不肯正視。
鳳還朝暗笑,很想把手中的泥帕子給砸他臉上,看他什麼反應。
她沒接中年護衛遞來的木盒,姿態擺的端正且大氣,言行間流露出長者般的儀度。
「只是外衣髒了,不妨事,回到馬車裡再換一套就是,不過想來衙衛也快到了,孤得先回去了,溫家兄長,就此別過。」
「還有——」
鳳還朝原本走出了幾步,卻是笑著又回頭行了一禮,並不自恃身份。
「衣裳再好也只是衣裳,比不得人的情誼珍貴。」
不知道過了多久,溫言才抬頭定定望著鳳還朝離開的方向,只能遠遠望見一道背影。
那種清晰的光感仍在,任她周身泥污,也掩蓋不住的熾亮。
隨即世界又重新陷入一片模糊。
眯眼,睜眼,使勁,還是重影,還是混沌。
他自身還沒明白這種感受,他的眼睛卻開始禁不住的微癢,他蹙眉,並不懂得這種失落的痛感。
山道後方,步侯府馬車這邊。
平安信已經派人遞進鳳宮之中了,衙衛們也已經分批趕來了。
青丘駐守的衛士衙署長官,是個三十來歲的文官,姓李,面龐白凈,身子肥碩,一看就是在位上享福的,跑了幾步路就喘的快沒命了般。
此時這位李大人正拿袖子擦試著額頭的汗,與周儀說著什麼來晚了來晚了、實在該死這些的場面話,說兩句就鞠躬一回,姿態卑謙。
胖胖的身子每彎一次腰,渾身肥肉就跟著抖上幾抖,倒也有趣。
周儀從容站著,兩個婢女給她撐著傘蓋,另有一位婢女在她身側輕輕地拿扇子給她扇去熱風。
聽完李大人的話后,周儀點點頭,自然不會沒眼色的去追究衙衛姍姍來遲的緣由,只讓他領衙衛趕去前方清理山道,好不誤了後面趕來的百姓拜佛的好時辰。
而就在此時,鳳還朝帶著黑甲衛回來了。
一身泥污,走路都帶風。
她這一來,還不等別人反應過來呢,認準了方向後,連走幾步,一頭扎進了詫異的綰衣懷裡。
就這麼一下,綰衣乾淨的衣服也就變了色了。
周儀站在馬車另一邊,被遮住了視線,看不見具體情況,也就沒過來。
綰衣是半點不在意自身,一隻手半抬,舉著青紗帷帽,另一隻手扶住了鳳還朝的肩膀,一心一意的只顧著關切鳳還朝道,「殿下臉——」
鳳還朝仰頭狠狠瞪他道,「不準問,不準擦,不準告訴青桐,否則孤回宮就拿鞭子抽你一頓解氣!」
這就開始遷怒了,也不知道哪位人物這麼不要命的惹著她了,反令他受連累。
綰衣無奈的哄著她道,「那殿下這身衣裳也該換了先,不然等青桐姐姐回來,又難解釋了。」
鳳還朝賴在他懷中不作聲。
綰衣輕笑著將帷帽給她帶上,青紗垂落,遮住了臟掉的衣裳,再牽著她手回到另一輛馬車那裡。
此次出行馬車共有三輛,鳳還朝與周儀坐的是最前頭那輛,剩下兩輛馬車都是裝的吃穿一類的雜物,以及燒香拜佛所要用的香具符紙。
承天寺的香會要辦五日。
這幾日他們都打算住在寺中,所以帶的東西也就不少。
不一會兒,兩個宮婢自馬車中出來。
鳳還朝穿著新衣裳隨後出來,臉是擦乾淨了,可嘴巴翹得老高,依然是氣呼呼的小模樣。
綰衣也給自己換了一套青衫,早早的侯在馬車邊等了,見她出來,就扶著她下了馬車。
鳳還朝既然回來了,李大人自當過來拜別,否則就是不尊禮數,藐視皇威了。
眼見著人就要過來,鳳還朝下馬車才走了幾步,二話不說,直接狠狠一腳踩在了綰衣鞋上,接著長呼一口氣。
「孤氣順了。」
綰衣:……
等李大人到了近前,俯身請安時,鳳還朝已經整理好自己的表情,笑若朝花般燦爛的抬手讓他起身。
不想,那位大人自報家門后,卻是誠惶誠恐,對著這滿地的石子直接'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好似不怕疼般,只胖臉上又是后怕又是驚喜,色彩紛呈的讓人目不暇接。
這樣還不夠,他又趴伏在了鳳還朝腳邊,一邊流淚一邊不住叩首道,「殿下恕罪,殿下千萬要恕罪,若要殿下在青丘出了差錯,那下官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殿下損失一根頭髮絲兒的,萬幸鳳神護佑,殿下安然無恙,萬幸啊!」
這一番懇切姿態做下來,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如果不是來的路上事先排練好的鳳還朝都不信。
她朝著走過來的周儀古靈精怪的眨了眨眼睛,面上卻鎮靜道,「李大人不必如此,山石掉落是天災,孤不會怪罪於你身上。」
說起來也怪不得那位李大人害怕,畢竟兩個車隊距離實在是近,腳程只要稍微腳快幾分,還不知道會出怎樣的禍患呢。
而鳳還朝出了事,他這個清閑的青丘衙署長官的位子自然也就坐到頭了。
況且以當今鳳帝陛下的愛女程度,青丘血流成河是一定的,相關人等毀家滅族也是一定的。
於是,這位劫後餘生的李大人千恩萬謝的帶著衙衛去了前頭。
「仙女姐姐舅母!」
等外人一走,鳳還朝立即又變回來那個活潑性子,直撲進周儀懷裡嬌氣。
「好了好了,你呀,出了這樣的事,也不見你半點擔心的,光顧著傻氣了。」
鳳還朝在她懷中仰起臉笑道,「仙女姐姐舅母才傻呢,你忘了啊,孤可是鳳神送來青鳳大陸的禮物,是仙女,會保佑孤的。」
那笑既純粹又天真,還帶著一股子天地寵愛的傻氣,讓周儀無言半晌,終是笑出聲來。
「哈哈好,好,如如是仙女,是最可愛的仙女,欸,如如,舅母這才發現,你這衣服怎麼又換了一身?」
「方才走路被泥水濺濕了裙擺,穿著不舒服。」
鳳還朝樣子擺的無辜,撒著理所當然的謊,額間的青玉鈴更是泛出隱隱的聖潔光暈,十分具有欺騙性的模樣。
周儀更是笑的不行。
鳳還朝身後,綰衣也在微笑著,帷帽沾了泥擱在馬車裡沒帶出來,他手中只拿了一個荷包,裡頭裝著蜜餞果乾類的吃食,時不時就打開來給鳳還朝嘴裡喂上一顆。
只是此時,看著鳳還朝能這麼臉不紅氣不喘的說著假話,他不僅心生好奇,也不知道她這撒謊功夫從哪裡學來的。
鳳宮這幾位皇子皇女,也就二皇子鳳明來心眼最多,看來今後得盡量防著兩人接觸了,不然等將來,鳳還朝在世俗污染中長大,再不是自己期望中的那番模樣,那他該有多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