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胎蠱
「善國善生,常得俱足,不犯凈戒,無他奪劫,能得安樂,能解疾病,能渡苦厄,能壽延年,惡業重罪如風去,怖畏憂讒盡脫身,功德圓滿……」
少年溫和的嗓音響在禪房內,有著輕輕的迴音,與台幾蓮紋銅爐里逸出的淡淡葯香,相得益彰。
鳳還朝換了身淺淡青裳,青絲帶半攏著才洗過的柔軟黑髮,散落茶几幾許,不簪珠飾。
脖頸手腕各佩香花瓔珞,正盤膝撐頭側靠著桌面,懶懶望著跪坐她床邊念佛經的綰衣,青衣熨帖,笑得既散漫又爛漫。
她手中拿了把精緻小巧的銀質紙剪,也不專心聽,只等綰衣念完一頁,就撕下來一張隨意的裁剪,剪出一些不成樣子的古怪形狀,或剪出兩三個字來擺在桌面。
自顧自的樂。
鳳還朝挑挑揀揀,捏起一片被剪的只剩一個字的泛黃紙張,指甲蓋大小,托在掌心,靠近半開窗子下的一道拉長日光中,眯眼瞧了瞧,隨著遞到綰衣面前,笑起來,「你看!」
綰衣移開手裡不成樣子的佛經,探過眼去,念道,「木。」
姿態擺的恭順規矩。
鳳還朝歡快的點點頭,撐著腦袋問道,「這個字,好不好?」
綰衣心中自有見解,當即便笑道,「字是好字,殿下,在佛語中木為葉,葉即菩提,是修行圓滿的大佛在世間的化身。」
「哦。」
方才還笑意盈盈,此時又徹底沒了興緻般,鳳還朝揚手將那一小片字擲在了桌上,連同手中的紙剪一起,砸進那一堆混雜紙片中,咚的一聲悶響,紙片紛揚,好似飛雪,四散開落在了這一小天地里。
綰衣微怔,俯身要揀,被一隻著了寢襪的小巧足尖勾住了下巴,抬眼,是鳳還朝懶散卻又頑劣的笑容。
便頰畔那兩朵梨渦秀致如常。
「接著念罷。」
她不許他揀。
「遵。」
綰衣低眉斂目,溫順以答。
不知過了多久,昏黃日光逐漸偏西,隱在高大的林木院落中,夜間寒氣趁勢慢慢席捲而來。
「叮鈴——」
[有什麼發現?]
[本君感知過了,無論從相貌或者血緣,都不是你哪個叛亂未果被囚禁的皇叔,女人你的猜測方向錯了。]
[不是?]
那就奇怪了。
當年鳳帝還是太子時,只有一個嫡長姐,兄弟卻眾多,自然風波不少,哪怕是剛繼位稱帝那幾年,大勢不穩,有動兵企圖逼宮的不在少數。
不過下場么,除了死去的,剩下的就都被關在了宗正司里,此生不得見天日。
唯剩的幾位皇叔都在他父皇登基后入住鳳陵城東區的王府之中,除去正常上朝外,基本很少外出。
她也確實不曾聽聞過自己有哪個皇叔是與佛教沾染的,只是難免疑心,尤其在看到修一那樣一副姿態后。
不過不是她猜的那樣就好,剩下的也就沒什麼要緊了。
「叮鈴~叮鈴~」
白大寶自房樑上攀踩著柱子躍下,一頭扎進鳳還朝跟前的細褥子裡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卧下。
鳳還朝抱起他來,慢慢順著貓,微笑著,幼嫩指尖輕叩桌几,上頭鋪著的牙色錦襯著她的膚色更加細白。
綰衣如今對白大寶的神出鬼沒已經十分適應,見狀收了經卷,整了整被壓皺的袖口,俯身拜道,「小人去喚青桐姐姐來給殿下更衣用膳,殿下稍待。」
鳳還朝揮手,不曾多看他一眼,只顧拿手去撥弄白大寶腳腕處的銅鈴,笑的順心隨意。
[溫言呢,這才是你今天的主要觀察對象,沒忘了吧?]
[那是,本君剛就從他那裡來的,就在後山,咋樣女人,要偷窺去不?]
[呦大胖,暴露本性了吧你,還偷窺,孤如今扮演的可是個正經的公主殿下,才不屑得與你狼狽為奸呢,否則被發現了,你讓溫言哥哥如何看待孤的為人?嗯?]
[……]
後山,伏魔樓不遠,一處林木深掩的小茅屋外,隔出了一方籬笆院子。
院子外站著一行江湖客充當護院,院門口更站著一位穿著麻服的形貌普通木訥的中年武客,視線緊盯著院中某處。
院子里有石臼石板、石磨、瓷缽、銅搗、葯杵、香木種種,屋檐各處掛著葯香木牌,屋角下堆著一摞泥罐,石面桌几上擺著一大一小兩個香篆,葯香瀰漫。
此時,石桌前站著一個乾瘦老僧,白須白眉,手中骨針收回,放進桌上攤開來的木盒中,聞言輕嘆一聲,「我佛慈悲。」
老僧乾枯面目上流露出憐憫的情態。
他著一襲灰色舊損僧袍,不披袈裟,也無禪杖,氣質內斂普通,哪怕他嘴裡念著佛號,模樣看起來也更像是個農戶,而非高僧聖者。
溫言坐在木椅里,輕落下袖子,遮住自己過分纖弱蒼白的手臂,手臂上可見一點被刺破肌膚的紅色血印,只是一瞬血印消失,如同被吸食回了皮膚之下,手臂光滑如初。
溫言神情如故,放下了手,聲色清啞道,「無妄大師還請如實相告,無論結果如何,能不能醫好,我都接受。」
以往的醫師或藥師,為他把過脈后都一臉為難之色,不是無處下手,說不清病因緣由,就是只顧表象,開一些不痛不癢的藥方子,短時間內還可見效,時間一長,就通通沒了用處。
這一次會不遠千里,跋山涉水數月之久趕來這裡見無妄老僧,也是抱著萬一之想,並不強求。
「佛祖言出家者慈悲為懷,只是施主的病,貧僧雖看的出來,卻無法醫治。」無妄老僧雙手合十,放好骨針後轉身道,「施主請回罷。」
溫言抬眸,落在木椅扶手處的袖子微顫,開口道,「大師何意?」
無妄老僧看向綰衣,褶皺乾枯的面龐上的老眼深陷,露出四周凹縮的皮骨,只是眼眸里總有一種看破了世俗萬物,抵達了佛之彼岸般的,通透與自在。
「貧僧雲遊天下時,曾到過南齊,有幸借閱一隱士部族的藥典古籍,在書中貧僧看到了一種病症,與施主一般無二……施主遠道而來,明知曉自己患病因由,卻不肯告訴貧僧實情,必然是有難言之隱。既然如此,貧僧又何苦去拆穿。」
溫言瞳孔驟縮,握住扶手身子微微前傾,蒼白面色里微微透出一股莫名的紅暈,唇色愈發深沉。
「我若真心想治,大師有解?」
這一句問出來,溫言立即就緘默不語,似乎有些難以啟齒般,抑鬱神情里不自覺帶出了幾分悲戚。
他的面色慢慢變得更加蒼白,少年柔弱襯著這院落斜陽且有幾分日落孤零的美感。
半晌后,溫言方道,「若我所求的不止是活,而是共生,大師,可有解?」
確實,他自小就知道自身所患病症的來由,沒法不知道,誰讓每當他靠近溫家莊山莊禁地,路過那個種滿了摘星藤的院子時,心頭的子蠱就會感應到母蠱的存在,受驚懼怕,從而發瘋的啃噬他的血肉,提醒他,遠離,越遠越好。
他身上的是胎毒,更是胎蠱,是還未出生時在娘胎就被種下的,分子母兩蠱,母蠱愈強,子蠱愈弱。兩者相生相剋,一旦靠近就會互為吞噬,根本無法共存。
這是唯有母子血親之間才可種下的蠱毒,是千年前的南地葯族最惡名昭著的禁術。
這種禁術令母子之間除去奪舍,再無半分情意,太傷天和,更在大陸上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一時間天下人人得而誅之。
到千年前鳳族統一天下后,葯族隱沒,再不復出,故而這些過往漸漸都只成了江湖傳聞。
二十年前,溫家莊莊主自南齊帶回了一個蒙面女子,對外稱是他夫人,如珍似寶的養在莊子里,從不見外人。
幾年後,誕下一子,取名溫言。
而自溫言出生后,溫家莊莊主一下子性情大變,囚禁夫人,小妾一房接著一房的往莊子里抬,夜夜笙歌,再也沒有踏進過禁地里的那個滿是藤蘿枝蔓的院子一步。
溫言就在這種詭異的氛圍中長大,從幼時,到年少,他的身體愈來愈弱,先是腿失去知覺,再是五感,若非習武天資過人,能以真氣護住心脈,只怕早幾年就死了。
這些年來,溫家莊莊主,也就是他父親送他去沂州學府求學,更親手教他習武,求醫問葯,盡心儘力。
開始他還會問,會憤恨,後來就沉默了,也習慣了,再也沒有去猜他那個在他母親身上種下子母胎蠱的人是誰。
什麼法子都試了,但能根治的只有那一個——子蠱反噬母蠱,蠱死,他活。像個正常人一樣行走,看得聽得清楚,聞出花香,嘗到酸甜苦辣,他知道,只是從不把這個當做選擇。
就算隔著一道高厚院牆,他從未見過,也不曾有過言語交流,他也不願意去殘害那個會在他每年生辰從院子里給他丟出一朵摘星花的,他的生母。
所以他自學府出來,以遊學之名,遠離溫家莊,遠離母蠱,二是為了遍訪名醫,試圖找齣子蠱與母蠱共存的辦法。
走一路殺一路,總有一些江湖幫派想要刺殺他,好斷了溫家莊的傳承,但那些人都死了,而他,安然無恙的走到了這裡。
無妄老僧搖頭道,「貧僧只在古籍中見過這種病症,並不知曉醫治之法,何談共生。解鈴還須繫鈴人,或許找到當初種下此蠱的人,才有可能解開罷。」
溫言抱拳謝過,眸中影像里是老和尚無力回天的慈悲相,灰須灰眉灰衣,屋子是灰色的,石桌是灰色的,一切都模糊成一團灰色的影像。
灰的,像衣上沾染的塵埃,包裹著一層薄薄的隔膜,觸碰到的時候沒有感覺,卻打心底里知道,它就存在於那裡。
溫言在院中枯坐一夜,等到第二日的晨露浸濕衣衫也不曾察覺。
而院子外的江湖客們紛紛被趕回了禪房休息,只剩下那個中年武客,同樣也是一夜未眠,一直站在他身後默默護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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