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齊國永平十年,太子李庸謀反。
蜀王李晉領兵馬三萬,自蜀地長驅直入長安平亂,先擒了當時正躲在行宮密謀的太子李庸及郡王李容牧,后又一舉拿下長安城內策應的左衛大將軍元胄及太子麾下其餘謀反東宮衛兵百餘人,盡數壓至太和殿問罪。
天子聞知震怒,下令東宮百餘謀反亂臣皆誅,三族連坐。太子及其親眷,除已在三月前嫁與謝玄的郡主李容與外,皆貶為庶人,流放嶺南,遇赦不赦。
蜀王李晉平叛有功,帝感其在民間威望極盛,眾望所歸,當即下令冊李晉為皇太子,入主東宮。
永平十二年,帝崩。
皇太子李晉即位,改元永業,大赦天下,特准先太子李庸攜親眷回長安服孝。
然先太子李庸反心不死,明為回長安服孝,實則私下與兵部尚書柳垣、大理寺卿王宜暗通款曲,再度蓄意謀反。
此事為兵部左侍郎蕭六所察,未及通稟,擅自作主將李庸及其兒子親隨等三十餘人亂箭射殺於玄武門下。
新帝李晉聞兄長死訊,號慟崩摧於太和殿,大呼兄長絕無造反可能,當即下令誅殺蕭六為李庸報仇。
群臣聞言,跪地紛紛,苦苦哀求皇帝息怒,莫因私誅殺忠臣,恐寒民心。
李晉無奈長嘆一聲,遂命御史台裴休協同刑部尚書嚴武,共同追查先太子李庸聯合兵部尚書柳垣、大理寺卿王宜謀反一案。
不日結案。柳垣、王宜合族處斬,蕭六護駕有功,封忠義公,官拜二品,為尚書左僕射。
帝感念昔年兄長愛護之情,痛心不已。不顧群臣反對,力排眾議追封叛臣李庸為西城王,厚葬皇陵,其膝下唯一尚存於世的女兒李容與,加封安定公主,其夫謝玄封護國大將軍,執掌西城十萬御林軍。
永業五年,天下大亂。
皇帝自登基后,大興土木,耗費人力日夜不眠修建運河與行宮,加之連年征戰不休,國庫耗盡,百姓累死餓死者數以億計。
舉國皆反。
反叛者中,當以楚國公陳言聲望、勢力最盛。所到之處,民眾皆主動開城迎接,老弱婦孺跪地痛哭,懇求楚國公為百姓謀。
永業八年二月,楚國公驅兵六十萬進攻長安。帝李晉在護國大將軍謝玄擁護之下,由安化門出逃,向江都去。
……
……
幾日不斷的纏綿春雨,讓本就匆促的出行變得愈發累人起來。
步入中年的皇帝早已習慣了宮中的錦衣玉食,這突如其來的逃亡折騰得他體力不支,現下正坐在臨時搭建的篷帳里暫時歇腳整頓。
連日來的奔波給他的眼下添了一圈青黑,疲倦讓他再顧不得什麼龍袍上沾染的泥漿或者手邊放了幾日早已變得潮濕粘膩的糕點。李晉獃獃望著棚頂正向下滴落的連成了線的雨水,表情茫然,不知在思索著些什麼。
「皇上——」
李晉的思緒被一聲帶著哭腔的嬌嗔打斷,貴妃哭哭啼啼冒著雨跑進來跪在他腳邊訴苦:她的馬車壞了,護國大將軍謝玄不准她與安定公主同乘一輛馬車,非叫她一個堂堂貴妃去坐宮女的馬車,那馬車那麼小,那麼窄,又那麼不舒服,以她的身份,怎能……
李晉聽著聽著,只覺得原本婉轉嬌柔的聲音逐漸變成了無意義的嗡鳴。
他努力撐起眼皮,貴妃的嘴還在一張一合,如同一個黑黝黝的洞在不斷蠶食著狹窄篷帳里所剩無幾的空氣。
李晉喘了喘,捂著胸口叱道,「將軍叫你如何你就如何,否則就給朕滾回長安去!」
貴妃面容一僵,瑟縮著脖子嗚咽一聲,很快起身嚶嚶哭著跑出了篷帳,嬌小的身影如一隻鳥兒般橫衝直撞進綿綿厭人的春雨里。
李晉看著這蒼白的雨幕嘆了口氣,頓了頓,問立在身側寂靜無聲如一根木樁的老太監,「謝玄在做什麼?」
僵立的老太監在篷帳幾十名隨從中如同突然解了凍的石頭人,彎下腰輕聲回稟,「將軍去巡視軍隊了,咱們這一行人數太多,都是將軍在照料著……」
李晉嗯了聲,漫不經心,「蕭六呢?」
「說是給陛下打山泉水去了。」
李晉輕哼一聲,沒有說話。
這個蕭六,一把年紀了,還像條臭魚一樣到處亂攪。
先前在長安也就算了,沒想到如今逃亡也不老實。
聽說前幾日見到安定公主身邊那個丫鬟生得俊俏,非要納了人家做妾。被拒后惱羞成怒,竟吵嚷起安定公主是西城王之女,其心必異,最後鬧得不成樣子,逼得人家丫鬟一頭撞死在了車樑上自證清白才算完。
李晉皺起眉頭,面露不悅。
老太監扭扭身子,手指不經意碰到袖中一樣沉甸甸的物體,想了想,又輕聲開口,「日前安定公主曾來給陛下問安,似乎是打算回長安去為陛下說服陳言退兵呢。」
李晉哂笑一聲,不以為意。
若是光靠說客就能說服陳言退兵,他現在還會坐在這裡?
老太監將皇帝的不屑盡收眼底,似是不經意,垂下眼繼續道,「陛下您忘了?那陳言造反打的旗號……」
旗號?
李晉眉毛挑了挑。
他記得陳言打的旗號好像是要為先太子李庸平冤昭雪,誅殺自己這個篡位改詔的小人。
這件事聽來有些荒唐,但實際上父皇臨死前確實曾召來隨侍近臣更改了遺詔,要他們改立李庸為帝。
當年為瞞下此事,他先是殺了自己那個完全不知情的兄長,又殺了知情的柳垣和王宜全家。只是沒想到竟還有漏網之魚,且將此事傳進陳言耳中。
不過那又能怎麼樣呢?就算無此事作為借口,他陳言難道就不反了嗎?
李晉正思索,就聽老太監再度開口,「陛下,這安定公主畢竟是西城王現存於世的唯一血脈,世界上還有誰能比她的話更有說服力呢?」
「若是讓安定公主出面,親自昭告天下西城王的死與您無關,那陳言的謀反可就站不住腳了。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屆時咱們再一鼓作氣打回去……」
李晉沉吟不語,半晌,語氣裡帶上一絲愁苦,「將軍不會同意的。」
老太監躬身,「將軍還在巡查,沒有半個時辰回不來,而安定公主就在不遠處,若她現在離開,其實完全可以避開謝玄。」
李晉想了想,剛要開口,就見蕭六端著碗清水走進來,跪在地上,諂媚將碗捧上,「陛下,臣想著陛下行路這麼久定是渴了,而隨身帶的水又不夠新鮮,所以特意為陛下打來山泉水飲用。」
李晉嗯一聲,「卿有心了。」
卻沒去接那碗水,扭頭對老太監使了個眼色,吩咐他去了。
不多時,就見安定公主跟在老太監身後走進帳中。
七年不見,他這個侄女依舊是當年少女模樣。李晉看著眼前人,心裡不由得感嘆上天對美人總是多幾分偏心。
李容與垂頭跪地,規規矩矩行禮問安。
見是她走進來,蕭六神色一凜,登時端著碗上前一步,擋在皇帝和李容與中間,高聲斥道,「你來做什麼?不是有令讓你不得與陛下同處一室嗎!」
他這一吼似乎突然吵醒了帳中原本僵立在側的另外幾個石頭人般的侍衛,他們紛紛轉動頭顱,將目光聚焦在李容與身上。
李晉被這吼聲驚得回過神來,雖心下厭煩,卻也同時收到提醒:李庸死在他手裡。他與這女孩既有血親,也有血仇。
當年他答應謝玄放過李容與的條件是終生不得放她出謝府,只不過如今世態變了,倒也不必墨守成規,現下只要牢牢看住她,別讓她接近自己就好。
李晉隨即整頓好情緒,端正了身形,方才嚴肅道,「你,因何事要見朕哪?」
李容與頭微垂著,額間碎發遮擋住表情,聲音乾淨清冷,「臣婦願為陛下逆行長安,說服陳言收兵。」
此話既出,未待李晉答言,就聽蕭六先搶白道,「呸,小黃毛丫頭一個,也敢大言不慚說要替陛下做說客?是當我大齊能人都死絕了嗎?」
這話說的實在既不客氣又不留餘地,讓原本要點頭的李晉臉上一陣青白。
蕭六仍端著那碗清水,同時跪在地上,「陛下,叛臣之女不可信啊。萬一她和陳言沆瀣一氣,回去后反咬您一口,證實當年確是您弒兄,那咱們的處境可就危急了啊!」
蕭六所言不假,只是言辭過於犀利,所以在李晉聽來更像是飛速朝他射來的一支支冷箭,強逼著他去回想曾經那段不夠光明正大的往事。
「好了!」皇帝怒喝一聲。
石頭般的侍衛得到無聲的命令,上前幾步,堵住嘴,架起蕭六往外走。
蕭六手中的碗落地,好巧不巧正磕在地下一塊凸起的石頭之上,清脆的碎裂聲響。
碗中的山泉水一路淌至皇帝腳邊,在低洼處積起一個小小水坑。
李晉揉揉眉心,疲態盡顯,「你要什麼?」
自始至終未曾開口的李容與方道,「臣婦只要蕭六的人頭。」
「蕭六當年殺臣婦父兄,前幾日又害死臣婦侍女,如今竟還來離間陛下與臣婦之間的叔侄之情,這等小人,實在可恨。」
她總算仰起臉看,原來早已淚痕滿面。開口輕聲喚,「叔父。」
無助惹人憐。
李晉一怔,旋即恍然。
他都快忘記了,李容與是在李庸被廢為庶人流放嶺南的前三個月嫁去謝府的。之後多年一直被謝玄軟禁於府中,嚴加看管,不見外人。對於外界之事,謝玄向來不準旁人與她透露半分,甚至連當年李庸死,她都未曾出府為其守孝。
所以她只當是蕭六殺了她父兄,卻從未懷疑過自己……
思及此,李晉眼神柔和下來,面上也是悲戚,「是朕無能,當年本要殺蕭六,卻被眾臣攔下,無法殺之泄恨,朕,實在有愧於兄長……」
篷帳里又一個石頭人解凍,篷帳外隨即傳來一聲慘叫。
很快一顆圓滾滾的人頭被丟在李容與腳邊,雙眼充血,寫滿絕望和不可置信。
李容與看著人頭,瑟縮一下,起身提裙向李晉奔去,「叔父,容與怕。」
帳外響起馬蹄嘚嘚,急促慌亂。
李晉的瞳孔忽的被一道白光照亮,篷帳中又幾個石頭人瞬間解凍。
身後利刃出鞘的聲音瞬間劃破空氣——
李容與舉起的匕首永遠停在了距離皇帝三公分處。
謝玄披著一身風塵,從泛著白的雨霧中匆匆奔進來。目光簡單掃過,最後乾脆利落跪在蕭六那顆頭顱旁邊,抱拳對李晉,目不斜視,像完全沒有看見地上人頭以及不遠處那個他曾朝夕相對過七年的身影一樣。
「臣,救駕來遲。」
謝玄的話擲地有聲。
李晉嗯一聲。又嘆息一聲。
「收拾收拾,繼續趕路吧。」
旋即起身。靴子踩過那灘污了的山泉水,濺起幾點水花。
……
……
永業八年三月,忠義公蕭六、安定公主李容與,病逝於行路途中。
……
永業九年十月,謝玄對外宣稱皇帝李晉病逝於晉陽。
護國大將軍謝玄扶持李晉八歲幼子李涼登基為帝,改元天寶。
又三年,楚國公陳言次子陳堯大破晉陽,謝玄兵敗被殺。
次年二月,楚國公陳言於長安稱帝。國號楚,改元:齊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