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歌 作者:結羅 (宛路同人)
那天天上的月亮是凄涼的圓,藍得有點蒼白的顏色。天上的雲團卷聚散,如蓮花開合聚滅。
明月照千里,現在正是京師桃花開謝,皎原之上必定間間別業長歌不昧,紅燭之下舞低楊柳樓心月,燈花明滅里歌盡桃花扇底風。
那人也是吧?此時恐怕正和親王的獨子談笑風生。
也是這樣的月下,那人拿著月白的扇子掬了輕落的桃花,回眸間清朗丰神,他就失了神魂,從此只願和那人白頭偕老生死契闊。
然後,他痴心萬千終究敵不過富貴榮華,換來那人殺妻滅子,只為保自己親王之媳的名位。於是,他堂堂二位高官懷抱重傷瀕死的女兒,連夜奔逃向敵國。
感覺著懷裡嬌兒越來越冰涼的身體,一聲聲模糊的呼喚在風聲里淡去,宛明期緊緊的環住懷裡的嬌兒,心底凄惶卻一點點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名為麻木的灰燼。
淚早在知曉那人負心薄情的時候流干,宛明期本以為自己會為那人流一生的淚水,現在卻連想哭的意念都沒有了。
身後玉瓏關漸漸在月色里迷濛而去,再往前,就是南平的國界。
只要跨越這條界線,從此他不再說蘇台高官,而是安靖的叛臣,南平的降將,他一生兢兢業業功名全毀在一旦。
可是,那又如何?宛明期忽然勒馬,面前一片初生的青草,柔綠的剛剛覆蓋住地面,他深吸一口氣,身邊跟隨他奔逃而來的幾個部將也停在他身後,剛才還狂亂的蹄聲驟然寂靜,天地之間立顯蒼茫。
只回頭看了一眼玉瓏,愛憐的低頭拂去黏在愛女額上的亂髮,再抬頭時,半點凄惶也無,宛明期一抖韁繩,低喝一聲,「走!」
從今日起,他宛明期不再是蘇台之臣,也不再是——那人的妻!
奔入南平國境,在看到遠處邊關的時候,天正蒙蒙亮,巍峨城關在青灰色的天空之中顯得無比壯闊。來到城下,宛明期看了看懷裡的女兒,再看看天色,嘆息一聲。
現在城門關鎖,要開城門非要等五更梆響,現在才四更天,天色還早。
吩咐幾個連夜奔波的部將啃點乾糧,他抱起愛女,拿起水壺,向護城河走去,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能獲得一點乾淨的水。
把女兒放在草地上,打開已經被鮮血浸透的繃帶,看著小小孩子腹上一劍,宛明期的手不禁顫抖。殺他也就罷了,這是她的女兒,她懷胎十月受盡分娩之苦才生下來的嬌兒,她怎麼忍心!
取了水,洗乾淨女兒身上的血污,小心的抖上金創葯,小小的孩子迷糊的張開了眼睛,看到面前的父親,立刻貼了過去,白皙指頭弱弱的抓住了他的袖子,「爹親……」
聽著孩兒一聲嬌弱的呼喚,宛明期說不出話來,只是拍拍她的頭,熟練的把傷口包好,重新把孩子抱在懷裡,汲滿了水,他剛要走,忽然聽到了琵琶的聲音。
琵琶聲蒼越清勁,一曲奏罷,天地間猶帶迴響。
弦底風歌三千里,分破邊關萬籟秋。
無端的想起這句詩,宛明期下意識的向聲音來源處看去,看到少年如玉。
清俊少年斜坐馬上,懷抱琵琶,眉宇飛揚間自有洒脫。
那是蘇台柔婉男子一輩子都不能擁有的,屬於自信瀟洒的氣度。
於是,他邂逅了他。
在宛明期最凄慘狼狽的時候,他遇到了路臻。
南平王朝第四皇子南平北方四郡總都督。
到死,他都記得,那清俊少年微笑著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修長的手執壺,在琉璃杯里注滿美酒,他輕笑。
「我在想什麼?我想起來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的樣子了。現在想起來,還真是……十足的欠揍啊,你要知道,當時落魄的我看到過得幸福無比的傢伙都很想掄拳頭。」說到這裡,已經被歲月洗刷而過卻依然俊美的容顏上滑過一絲輕笑,宛明期悠閑的看著對面的男人,斑白髮絲被風吹動,微舞。
舉杯,悠然而盡,輕笑。
「……原來,已經三十年了啊……」
將進酒杯莫停,悠悠歲月使人老。
金冠束髮、四爪蟒衣玉帶束身,以未及弱冠之齡領南平邊關四郡的少年皇子站在城樓之上,遠眺對面隱約在群山之中的玉瓏關。
「明期,你看,從那座山開始,再過去就是安靖了。」
站在他身後,宛明期沒有說話;他不知道面前這少年在想些什麼。
聽說他是投奔南平而來,他也沒說什麼,只是淡淡笑笑,讓他留下,派了最好的醫生給他的女兒,然後就絕口不提他的來意如何,這幾日整日里拉著他彈琴作對,彷彿當他是王府里的清客。
今日一早,路臻又拖了宛明期爬到城牆上來,難得一身正裝的少年背負雙手,凝視著猶被霧氣迷濛包裹的平原高山。
路臻自顧自的說道,「你看,多奇妙的事情,一塊界碑、一座高山,就分開了兩個國家,在我的國家,男子為尊,在你的國家,女子為尊,是不是很奇妙呢?」
「殿下,古人云十里不同俗,大抵就是指的這樣。」
路臻點頭,「嗯……」沉吟一下,他轉頭,清俊容顏在風裡徐緩綻開微笑,柔長黑亮髮絲從頰上滑過。「古人也雲,橘生北為橘,生南而為枳,不知道明期將軍要在我南平生而為什麼呢?」
宛明期看著面前笑得雲淡風清的少年,挑眉,「殿下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宛生而為何?」
輕笑,修長指頭捻住空中舞動黑髮,漆黑瞳孔凝向宛明期來時的方向,形狀優美的嘴唇輕挑,「那,明期,為路臻生而為絕代將才吧。」
然後,手指,那少年眼中是不容違抗的尊貴高傲,「我要玉瓏。」
那瞬間,彷彿被他漆黑潤澤的瞳孔吸引一般,宛明期頓了一下,隨即退後,向面前的少年低頭。
「宛定不負殿下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如果這是路臻要求忠誠的代價,他付。
從懷抱愛女奔逃的那一刻,他再沒有了退路。
來去往返,不過命耳!
宛明期曾是鶴舞守將,熟知玉瓏關一切布防等等,兼且蘇台並不知他的二位高官居然奔入南平,結果,宛明期順利攻下了玉瓏!
南平士兵由玉瓏而入,長驅直入,肆虐搶掠一番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又帶著大批搶奪來的輜重出關,簡直視鶴舞大軍於無物,把鶴舞當成自家大門來去自若。
這也就罷了,在南平大軍撤走的城門上,一隻標著宛字的大期招搖飄蕩,明明白白告訴蘇台到底是誰策劃的此次事件,才真正當著天下人的面狠狠摑了蘇台皇族一耳光!
結果,皇帝震怒,鶴舞郡守統統貶為平民永不敘用,不過好在皇帝還沒氣到要在元氣大傷的情況下進攻南平,駁了正親王的奏章,算是蘇台打落牙齒和血咽。
正當蘇台上下為南平叩關焦頭爛額的時候,兩個始作俑者卻猶有閑閑的走在上京路上,一派閑散風流。
南平幅員遼闊,新春望去,一片無邊綠幕上星星點點灑著珍珠也似的羊群,蒼藍天邊,高山隱約巍峨,看上去說不出的開闊疏朗。
風裡隱約有嘹亮蒼遠的歌聲,伴隨著牧羊犬響亮的吠聲,分外有趣。
坐在寬敞的馬車裡,路臻膝頭橫放著一把琵琶,漂亮的柔長黑髮束在肩頭,單手拖著腮,看對面的男人斟茶。
修長的指頭隔著淡淡煙霧看去有那麼一絲恬淡的味道,片刻之後,一杯茶放在了路臻面前,「殿下,請。」
喝了一小口,路臻展顏,「我該說,實在是搶來的茶味道就是好嗎?」
「殿下為何不派兵駐守玉瓏?」沒理會路臻說不上什麼味道的喟嘆,宛明期看著對面的少年輕聲問道。
「嗯……」路臻想了想,側頭,「現在即便南平佔了玉瓏,也是能占不能治。」說完,少年揚手,推開車窗,略帶青草潮氣的風涌了進來。
「本代皇帝不是昏君,我治玉瓏首先缺了人和,此外,玉瓏對南平易守難攻,對蘇台卻不見得,我又失了地利,最後,你看,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我南平無論風化人文都不及蘇台,新帝登基猶要部落會盟承認,國內大部分只聽部落酋長之令而不知皇帝,無律令而以宗法行天下,我又哪裡來天時?」說完,少年對他露出了一個清撤的笑容,「明期,再給我倒杯茶吧。」
「……那……殿下為何要破玉瓏?」
出乎意料,路臻沒有說話,他瞪著一雙漂亮的眼睛望了一會兒蓬頂,才慢悠悠的開口,「……你也知道的……春天到了嘛……什麼都需要啊……然後就……」
果然,破玉瓏是缺錢。
「殿下不怕我反間?」
路臻沉默了一下,修長的指頭理著漆黑的頭髮,然後開口,「……如果你反間,我來日必要蘇台付出同樣的代價,即便你遁到黃泉之下也要誅殺。」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不過,你的女兒會以我女兒的身份長大。」
宛明期楞了一下,獃獃的執壺呆住;這時完全出乎他意料的答案。
路臻卻笑了起來,「又不關她事,對吧?」
說完,修長指頭一個輕勾,膝上琵琶脆響輕越,路臻又對他微笑了一下,「終有一日,我要南平也是錦繡山河。」他很清淡的說著,漂亮筆直的眼睛凝視著對面的男人,慎重而飛揚。「你看,我南平有天地間最廣闊的土地,明期,難道不想在這片天下賓士嗎?」
面對那雙毫無瑕疵的漆黑眼睛,那瞬間,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破開,對那負心人朝朝暮暮不得解脫的疼淡了,不再每時每刻如火燒灼。
路臻看著他微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自由了。」
那瞬間,宛明期無話可說。
回到京師,論功行賞,宛明期在南平朝臣猜疑莫定的眼神里坦然上朝,被封為都明院左詳穩,行殿前檢軍事,同年十月,路臻滿十八歲,被封為陳王。
第二年五月,宛明期率騎兵八千大破羥族五萬大軍,追擊千里,將南平大患羥族徹底趕入南漠,斬敵萬餘,戰功赫赫,威振南平。同年十二月,北出邊關,破蘇台邊境四郡,滿載而回。第三年元月,以戰功封靖平候。
同年,年滿二十歲的路臻遵從南平立嫡立幼之傳統,以大妃所出最幼子而立為太子,督北方七州三十一郡軍政,宛明期受封太子院別當,領正二位,從路臻治北。
時年,宛明期二十五歲,是為南平歷史上除皇族之外最年輕的二位高官。
宛明期雖然位列二位高官,也確實在二位官的位置上顯示出了自己天生的軍事政治才華,身後還有太子路臻撐腰,但是因為他是蘇台叛臣而蔑視他的人並不因此而減少。
當朝宰相就曾當著皇帝和路臻的面,大罵才人無行,至於慣常辱罵更是常見,宛明期卻也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只是當侮辱他的人栽在他手裡的時候不動聲色的處置了,日子一長,再加上路臻擺明了態度「怎麼著,我就護著你能如何?」的態度,私底下留言更沸騰,面子上的禮數卻好歹周到了一些。
在宛明期奔走到南平的第三年,憤怒的安靖皇帝再無法忍受那個叛臣在南平招搖得意,出兵鶴飛、燕回,異軍突起,過天朗山脈,直取蕭關!
安靖和南平之間以天朗山脈為自然界線,從玉瓏關到蕭關之間約四百餘里,雙方都宣稱這片土地是自己的領土,但是此地之居民卻誰也不承認,只以自己部落的意見為意見,遷徙游牧。
當蘇台大軍攻入南平的時候,路臻正好離開蕭關,秘密與邊境十餘民族會盟。
聽說蘇台侵襲南平,隨從們都勸他立刻回去,他卻一付不在乎的表情。
已經成長為一個青年的南平太子在聽聞消息的時候,正好是與邊境十三部落達成同盟的慶祝會上,聽到跪在下席的侍從慌張稟報,南平太子笑了起來。
拍手,示意暫停的歌舞繼續,看看周圍一片啞然的樂工,路臻瀟洒一笑,取了旁邊歌妓懷裡的琵琶,微笑,「大家看來都被臻攪了雅興,那臻就獻醜一曲,為大家助興。」
看著南平太子絲毫不以蕭關有敵而為意,上座的酋長們面面相覷,小心翼翼的問道,「殿下……您不在意嗎?」
「蕭關有宛明期在,只怕蘇台這千軍萬馬就要折腰在蕭關之下,吾等就在此歡飲等待捷報,如何?」說到這裡,瀟洒俊朗的南平太子五指齊划,一聲輕越激響里,他朗朗而笑,「諸位稍安勿燥,不出十日,臻還要依仗各位呢。」說完,修長指頭一翻,金鐵之聲從指下弦里寂寂流淌而出。
當時,最年長的部落酋長看著首座俊朗無雙的男子,摸摸鬍子,點了點頭。
安靖大軍一直視三年前玉瓏失守為奇恥大辱,這次前來,全軍上下無不抱著一雪前恥的共識,結果,在南平國內迎接他們的,卻是另一場不遜於玉瓏破關的大敗。
宛明期以蕭關為餌,誘安靖大軍進入毫不熟悉的南平國內,與安靖截然不同的地理環境使蘇台大軍不知所措,綿延四百里,又把補給拉得太長,一路上宛明期身先士卒,率精銳小股騎兵迂迴游擊,漸漸把蘇台軍誘入深處,在到達蕭關的時候,剛剛與蕭關守軍開戰,路臻所率領的游牧部落軍隊忽然從後方侵擾而上,斷糧路、截補給,數十萬大軍立刻被困在蕭關之前,進不得退不動!
就在全軍背水一戰之際,宛明期卻堅守城池,又派人於蘇台軍中水源投毒,霎時間,本來高歌出玉瓏的蘇台軍兵敗如山倒,留下了數萬具慘死在南平國境中的屍體,奔逃回玉瓏。
經此一役,蘇台元氣大傷,再不敢輕言犯關,而南平獲此大勝,舉國歡慶,皇帝龍顏大悅下旨實授宛明期從一位,仍領原缺,至於太子,下旨褒獎,特明北方事無巨細都要先通稟太子。
正當領了旨意的欽差浩浩蕩蕩離開京師前往蕭關的時候,南平國內一向被譽為最瀟洒淡定的皇太子,正連滾帶爬的衝進蕭關的帥府,一身的污泥狼狽看得躺在床上的那人都不禁笑了起來。
宛明期在率軍追殺的時候,不慎被流箭所傷,聽到他受傷,路臻就立刻馬不停蹄的趕回來,跌進房間,看到坐在床上的白衣男子悠悠閑閑的捧著一碗葯汁喝著,路臻翻了翻白眼,無力的坐倒在地面。
「殿下!」四周的人趕緊去扶,路臻揮揮手,讓他們都退下,片刻之間,房間里只有坐在床上喝葯汁的宛明期和攤在地上喘粗氣的路臻。
看他攤在地上,眉毛擰了擰,宛明期口氣略帶嚴厲,「殿下,地下濕冷,請殿下上座。」真是,好歹也是過二十歲的人了,怎麼還不懂保養自己?
看到宛明期無事,路臻一顆心放下,模糊的撐起一個笑臉,「明期……」
「嗯?」地上舒服到他不願意起來嗎?宛明期擰起眉毛,掀開被子打算把他抓起來,剛要動作,耳邊傳來了低低的笑聲。
那個有著漆黑眼睛的青年看著他,微笑,「……真好,」說完,大抵是太累了,路臻身子一歪就栽到了一邊。
宛明期嚇得立刻從床上跳了下來,也顧不得自己的箭傷,一把把路臻抱起,一疊聲的叫著醫生,等醫生來了,看到的是本來應該探望病人的人正躺在病人的床上,而病人站在一旁手忙腳亂。
一看躺下的是路臻,醫生也不敢怠慢,立刻把脈診療,折騰了好一會兒,才長舒了一口氣,起身對宛明期說到,「殿下無防,不過是勞累過度睡著罷了。」
好、很好、非常好。
宛明期略略挑了下唇角,把大夫送出門,站在那人床前,本來想狠狠把他叫醒,但是看著路臻睡著之後的容顏,忽然心裡就軟了。
坐在床邊,看著佔了自己床位的傢伙,那張平日看來俊美瀟洒的容顏現在看來帶了點點稚氣,宛明期嘆氣,卻在呼出氣息之後,微微彎起了唇角。
這就是,自己以後要為之效忠一生的君主吧?
這麼漫漫想著,靠著床柱,宛明期也輕輕閉上了眼睛。
「誒誒,那時候我和你都還年輕呢……」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眼角的皺紋里似乎都盛放著懷念的味道。
手裡的酒又盡了一杯,他以一種柔和又帶著倦意的眼神凝視者前方,「換了是現在啊,看你摔到地上,我大概會等著你自己趴到覺得冷,自己爬起來為止吧?」
所以說啊……我現在老了呢。
這句話最終卻還是沒有說出口,他只是搖了搖頭,抬頭望去,窗外明月如鉤,最是寂寥。
路臻早在冊立太子的同時就舉行了大婚,娶的太子妃是南平境內最大部族的族長的女兒,過了一兩年,太子妃有喜,按照南平的規矩,也為了顯示親厚,路臻護送懷孕的太子妃回部落待產。
大抵也是宛明期平常做人實在有點小失敗。終於一乾重臣們趁著路臻不在,逮著了個機會,上去狠狠的告了宛明期一記刁狀,南平皇帝這幾年一直病著,沒有什麼精力處置朝政,也就隨他們去了。
宛明期從來都不是一個不知機的人,他一得到這消息,立刻逃之夭夭,結果興沖衝去捉拿他的人,卻只找到了他放在書桌上的配印綬帶,人卻早帶了自己的女兒凝川遠遁了。
就在一群人扼腕不已的時候,遠在南方的路臻也接到了這個消息,他沒有勃然大怒,甚至沒有使者預期該有的一點情緒反應。
他唇角甚至有一絲微弱的笑意。
他只是笑了笑,長身玉立的青年無所謂的拂動肩旁弱柳,淡淡說了一句,「隨他去吧。」
路臻這麼說的時候,似乎連眼神都在笑。
結果,堂堂從一位高官就這麼近乎堂而皇之的溜走了。
沒有人找到他。至於所有人都認為應該去找他的那個人,卻只是含著輕笑,不言不語。
轉過年來,在路臻嫡子誕生之後不到十天,皇帝駕崩,路臻登基,然後等待著這個過於年輕的皇帝的,是來自鄰國安靖的威脅和國內的叛亂——他的幾個年長的兄長,對於他的即位極為不滿,終於在先帝駕崩不足半月內,掀起了反叛。
面對兄弟的反叛,背後有部族的路臻並沒有把他們看在眼裡,對他而言,真正的敵人,在安靖。
果不其然,在他大軍與反叛軍進入糾纏的時刻,安靖大軍直出玉瓏,在到達蕭關的時候,反叛軍為了爭取時間,竟然開放蕭關,讓安靖軍長驅直入!
無論多少年後回想得知蕭關被攻破的那瞬間的絕望憤怒,那份強烈的情感都毫不遜色,路臻在聽到了這消息之後的一刻鐘,下了一個命令:皇后和剛出生的小皇子立刻奔赴部族聯盟所在的地方,他則一邊聯絡南方各游牧部族,一邊奔赴蕭關和皇都之間最大的屏障祈關,下令死守。
他當時是做了即便死在祈關也無所謂的決定的了。
反叛戰事將平,現在撤回大軍只會腹背受敵,只要他堅守住祈關,撐到大軍回歸,就沒有什麼好怕的,就算撐不到,皇子皇后已遠遁,南平皇嗣也不會斷絕,只不過……只不過他這個皇帝短命些罷了。
他是真的這麼打算,甚至已經開始起草遺詔了。
就在他遺詔即將寫完的某天,那日,他庭前桃花冉冉盛放,那般嫵媚艷麗,不識人間疾苦般的天真殘忍。
有桃花飄進房間,他忽然有些恍惚,抬了頭,遠遠的,就看到有個男人悠然的走了近來,站在桃花樹下,遠遠的對他微笑著。
他愣了一下,隨即微笑,看著那凝視著他,不言不動的男人,「朕在想,你如果現在是站在皎原桃花之下,會有多少安靖女子為你神魂暗奪呢?」
對面那青衣男子悠然而笑,「即便是南平,我也有自信可以迷倒很多女人。」
路臻失笑,忽然搖了搖頭,有點疲倦的味道,他輕聲說:「我其實不想你這時候回來的,宛。」
那男子正是失蹤良久的宛明期,聽到路臻叫自己的名字,他含笑邁進房間,「哦?」
路臻攤手,語氣里是少見的苦澀,「我現在護不了你。」
宛明期卻只是含笑看他,深邃的眼睛里有淡淡波光,「那這次,換我保護你好了。陛下。」
路臻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後,他卻笑著搖了搖頭,「宛啊……」
「嗯?」
「你還是不了解我……」
這句話說完,路臻不再說話,他只是微微仰頭,空中有花瓣飄落,路臻伸出手去,接下了花瓣,然後漫漫的一翻手,看它們落下地面。
宛明期也沒有說話,片刻之後,他悠悠然的再度開口,「但是,您需要我。」
沒有立刻答話,過了很久,路臻才淡淡的說,「……是的,我和南平都需要你。」
然後,他開朗的笑起來,轉身看向宛明期,漆黑的眼睛猶如天上的星子一般,「宛,你對於出場時間的選擇一向很精準哪。」
「不然,怎麼封南平重臣攸攸之口?」宛明期也回他一個微笑。
不是這等山窮水盡,怎麼顯示出他的能為?
不是這等山窮水盡,路臻怎會需要他?
於是,相視而笑。
「話說,你那時候一定早就猜到我不可能放著你不管,一定會出現是吧?」宛明期淡淡笑著,他似乎又想為自己斟一杯酒,卻發現壺裡早空,他無奈的嘆氣,認真的看向對面一口巨大的棺槨,認真的問著。
可惜路臻再也不可能回答他任何問題了。
南平一代中興令主正沉睡在他面前華麗的棺槨中,再不醒來。
宛明期忽然憂傷起來;他這次聽說路臻病危,就立刻日夜兼程回到京城,最後,看到的卻還是一具橫在他面前的棺材。
他甚至連路臻的屍體都沒有看到。
路臻生前下旨,允許他單獨參拜靈柩,宛明期席地而坐,凝視著身前的棺材,忽然失笑。
「你這傢伙,也不怕我掀了你的棺材把你拖出來。」
說完,他似乎有些寂寞的住了口,經過了歲月的洗禮依舊漆黑深邃的眼睛里有了一層淡淡的鬱郁。
輕輕一聲長嘆,拂動燈花輕跳。
「……路臻啊……」
說完,他似乎笑了一下,疲倦的把透露埋到了手臂之間。
一時之間,陰陽相對無言。
忽然窗外更漏聲響,有風動枝頭,宛明期驚醒一般向窗外看去,殘月如缺,照山河萬里家國。
於是一株嬌艷的桃花撲簌簌的落下了花瓣,在雪白的宮燈下劃出不甚明朗的痕迹,無聲的鋪滿地面。
宛明期模模糊糊的想起,是了,這是路臻即位之後親手栽種的桃花,他說一、桃花開得很漂亮。二、桃子熟了可以吃。三……
他忽然轉過身,漂亮的漆黑眸子定定的看著他,笑說,你看,種上桃花,可有幾分皎原的樣子?
宛明期記得自己當時笑了起來。
他現在也笑了起來。
殿外有腳步聲,宛明期回頭,看到靈前新即位的皇帝,自己親眼看著長大,手把手教導的孩子向他走來。
他起身欲拜,皇帝卻搶先一步,攙起了他。
「老師,先帝尚且允老師同席而坐,朕自當以師禮侍奉。
宛明期定定的看了一會兒面前的青年,坐到了旁邊的椅上,輕輕點了點頭,「既然陛下還認這個老師,那我有幾句話,要對陛下說。」
那個容貌神似路臻的青年點了點頭,聽他吩咐。
「要繼續推行文教,不可半途而廢。」
「是。」
「要抑制外戚勢力,削弱部族聯盟,推行土地州郡化。」
「是。」
「要……」
宛明期不厭其煩的說了整整一個多時辰,最後,他看著面前低頭聽訓的新帝一眼,忽然笑了起來。
「……最後,一定要在自己死前,處理掉手握兵權的重臣,以防尾大不掉。」
新帝整個人一震,他猛的抬頭,卻看到那個即便已經老去卻依然風流瀟洒的男人對他微微一笑,「先帝生前給了陛下什麼,拿出來吧。」
新帝愣了片刻,他以一種幾乎不可相信的眼神凝視著面前的男人,艱難的拍了拍手,侍從送入美酒一杯。
看宛明期不在乎的端起酒,新帝忽然失聲叫了一聲,「宛相!」卻被宛明期淡淡一眼掃了過去。
「陛下現在是一國之君,應喜怒不形於色才是。」
新帝瑟縮了一下,「父皇、父皇說……」他咬了咬牙,聲音低了下去,「恐我保不了宛相,所以……」
「所以……要我隨了他去是吧?」宛明期淡淡的一笑。
他的眼神飄向了正殿中那具巨大的棺槨,忽然輕輕搖了搖頭。
「路啊……你說我從來沒有了解過你……那你,何嘗又了解過宛明期呢?」
幾乎輕到聽不到的一句話,他手指輕輕一動,水晶杯落到了地面,一聲脆響,碎成了滿地月光一般的璀璨。
他看著對面愣住的少年皇帝,又是一笑。
「……現在,我用不到它。」說話的時候,他的唇角慢慢蜿蜒出了一絲漆黑的血液,他臉色蒼白,神情卻還是淡定而疲倦,又有一點蒼鬱的譏誚。
面對這樣的宛明期,新帝忽然不知該說什麼好,他忽然深深一躬身,退出了靈殿。
看他離開,早已喝下毒酒的宛明期起身,慢慢的走向路臻的棺槨,忽然笑了起來。
依靠著棺材,他緩緩滑落地面,閉上了眼睛。
「我啊……果然是老了,你教我的南平民歌我現在……都想不起來什麼了……」
明月如洗,照半彎殘鉤清輝。
宛明期的思緒卻飄遠了。
遙遠的記憶里,有廣闊無垠的天地,碧綠的草原,有黑髮的少年彈著琵琶,牧羊的姑娘嬌羞著青春的容顏,小聲的跟著吟唱。
蒼茫兮楚江晦,濛濛兮水雲外。
他忽然笑了。
於是,月光就這樣拋成碎片,猶如燈花,漸漸暗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