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番外 秋水雲天 1
一
南寧侯衛暗如長女,永寧第一名門衛家的大小姐終於要進宮了。一乘軟轎兩個侍女從皇宮端平門進入,一直送到後宮西北角芝蘭殿外。這一年衛秋水清剛滿十二歲,她並非作為妃嬪選美入宮的,而是享受蘇台貴族的特權——見習進階。
見習進階首選便是後宮,其次是京城各大衙署的文書,再往下便是各個地方衙門的文書、抄錄等。作為南寧侯朝廷少司徒和大司空的獨生女兒,衛家理所當然的繼承人,南寧侯世子,秋水清理所當然的延續著祖輩們一貫的傳統,在十二歲進入後宮擔任下位女官,服禮前後進階成為正式的女官,然後經過一段時間的女官生涯,最終外放出任京官或者地方官。她的母親衛暗如走的是這樣一條道路,她的姑姑、阿姨也都是同樣的道路。如今輪到她從這十丈宮牆內開始鳳飛九天、光宗耀祖的官員之路。
秋水清只有十二歲,但她的心思比十六七歲的人更為成熟,從她懂事那一天起「進階」「高官」「光宗耀祖」這樣的辭彙就不斷出現在她的周圍。她要帶領永寧第一名門繼續光輝之路,這是她一降生就註定了的使命。
此時初春時節,楊柳初黃,芝蘭殿外黃馨已層層開放,楊柳樹下後宮女官長芩筱面帶微笑的迎接這一年加入後宮女官行列的貴族小姐們。秋水清按照慣例在距離芝蘭殿百步的地方下轎,由負責迎接的一等宮女帶領,步行來到芝蘭殿。換了別家的人,都是到女官長面前跪拜行禮,芩筱微笑著點點頭,說一句鼓勵的話,宮女便帶著進殿,一群人等候在一起,到這一年進宮的所有女孩兒到齊后,女官長會前來訓話,然後便是相應的女官開始後宮禮儀的訓練……然而,她是侯爵世子,在她盈盈拜倒后芩筱親手扶起這個十二歲的少女,微笑道:「好孩子,長那麼大了。」她嫣然一笑,垂著眼睛道:「往後盼女官多加教誨。」
她是被後宮女官長拉著手領進芝蘭殿的,濟濟一堂的少女一起抬起眼來看她們,她到了,便是這一屆二十一名見習女官都來報道。望向她的二十道目光里充滿了羨慕,看著她在最前面坐下,一身華服,而且美的驚人——二十一人中,她是最尊貴的一個,她們同在這裡起點,而她已經居高俯視。
女官長的訓話千篇一律,無非是讓他們安分守己,且明白能夠有機會站在這個地方是何等的榮譽,以及在前面什麼樣的道路正在展開。接下來她們會被賜予服飾,在未來的兩年內她們二十一人將穿著一模一樣的淺粉色衣裙,綉蘭草飛春燕。從更服的那一刻起,在這時丈宮牆之內,她不再是尊貴的侯爵世子,而是一個普通的下位女官。直到有朝一日,正式進階。
這一天午後慣例是要參觀後宮,領隊的是後宮司儀女官,容貌清秀、神態高雅,讓這群剛剛進宮的小姑娘禁不住畏縮,偷偷地說:「好威風啊——」她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們,卻在目光掃過她臉上的時候微微一頓,唇角拉出一個柔和曲線。
她們兩兩排成一行,她站在第一位,司儀女官拉著她的手,私下裡還微笑著說了句:「衛姑娘,令堂大人可安好?好些天無緣拜見了。」
後宮她不是第一次來,四歲的時候皇帝便召見,問她讀過什麼書,她說:「讀治理天下之書。」皇帝哈哈大笑,要她背誦,她奶聲奶氣背了一整篇文章,乃是前朝稱頌天子之德的名文,然後跪倒在地磕頭嬌滴滴喊「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帝高興得親手扶她,抱她在膝上,喂她吃精美的點心。八歲時,春闈瓊池夜宴,皇帝特許母親帶她出席,衛暗如指著濟濟一堂的學子說:「清兒,這便是國家棟樑們。」
「這裡是映秀殿」,司儀解釋說這是伺候皇帝的美人們剛剛進宮時住得地方。說是剛剛進宮,實際上有的是一直未萌寵幸,又沒有顯赫家境得不到封號,三年五年乃至終身蹉跎於此。今上尚且年輕,故而還看不到白髮宮人進出於此,然而那憑欄眺望的人兒里已有不復青春的容顏,凄涼目光讓這些年幼的女孩兒害怕。
司儀正好有事要吩咐這裡的主管,帶她們轉到後院。院子里三三兩兩是洒掃的宮女宮侍,都穿著粗布衣服,在她們走過的時候停下手中活跪在地上,匍匐著不能抬頭。
司儀說:「這些都是映秀殿的粗使——多半是罪民。」
小姑娘們倒抽一口冷氣,望過去的眼神充滿了輕視。
秋水清靠著司儀女官向跪了滿院的人望過去,在她腳邊,一個小女孩抱著幾乎和她身子一樣高的木桶,裝滿了衣物,女孩趴在那裡,看不到容貌,但露在外面的手臂纖細的彷彿只剩下一根骨頭。她好奇地看著,而司儀拉了拉她:「小心些,別弄髒衣服。」
她轉身走開,將這個低賤的世界交還給這些低賤之人,在她身後,僕從們從地上爬起,來不及拍一下衣服上的塵埃便繼續工作。在她身後,一個小女孩抱裝滿衣物的木桶,被重量壓得吸了口冷氣,還沒邁開步子,一腳踢了過來,她摔倒在地上,剛剛洗乾淨的衣物滾了出來。
「看什麼看,你還指望像人家一樣富貴么?下輩子吧!」
小女孩爬過來一件件撿起衣服,那三等宮侍最看不慣這小丫頭不聲不響的樣子,嘴裡咒罵著又要一腳踹過來,便在此時傳來一個青年女子的聲音:「這是做什麼,你們又在欺負水影了么?」
宮侍縮回了腳,回過頭跪倒道:「姑娘,是這丫頭自己摔倒了,小的正要去幫忙。」
映秀殿司宮女官蘆桐葉微微皺眉,招手道:「水影,過來,跟我去拿點東西。」小女孩應了一聲,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拍衣服一邊小跑著跟了過去。
這是未來先後成為女官長的兩個人的第一次見面,這一年秋水清十二,水影九歲。三個月後,水影跟隨蘆桐葉離開了映秀殿。
二
棲凰殿御書房外有一株梧桐,枝葉繁茂,陽光透過梧桐葉透過半開的窗子落在房中。秋水清站在敞開的窗邊,望進去可以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兒正在打掃,拿著巾子仔仔細細的擦,一個花格一個花格,時不時飄來輕輕的歌聲,好像這種枯燥的活之中也有萬般樂趣。秋水清知道皇帝喜歡讀書,也勤於政務,棲凰殿的每一個房間里都能看到散放的書本,御書案上更是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卷冊、奏章。皇帝最不喜歡宮人們整理他的書案,可又要書案上乾乾淨淨沒有半點灰塵,往日宮人們打掃完總是會忘了那堆成山一樣的東西到底原本是什麼個順序,常讓天子發怒,可這個孩子來了之後君王再也沒有因為「找不到順手的東西」而生氣。
小女孩擦完最後一處架子,抬起手好像要用袖子擦汗,剛剛抬了一半又停住,轉而拿出一方帕子,學著一等宮女的樣子輕輕點了點額頭。女孩兒一個轉身看到了窗下的秋水清,露出一點驚訝的神情,微微揚了揚下巴,彷彿在說:「你是什麼人,躲在這裡做什麼?」
秋水清也微微揚起頭:「女官長讓我送東西來。」
女孩兒已經跑了出來,對著她深深一禮,笑吟吟的叫了聲:「姑娘好。」她身上是二等宮女的服飾,青底碎花,若是十七八歲身材高挑的女子穿著更顯清秀嫵媚,可在十歲上下的小女孩兒身上便顯不出這種年紀的活潑可愛。不過秋水清也知道這怪不了司服的人,在後宮裡十歲的宮女連等級都輪不上,都是跟在成年宮女身後打雜跑腿,而這個女孩兒不過是君王一語得來讓人側目的恩惠。
「這是女官長送來的摺子,女官說放在陛下桌上即可。」
女孩兒雙手接過,眼珠一轉笑道:「女官大人有說多麼重要麼?」
「自然是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陛下一回來就能看到。」其實她也不知道到底有多重要,隨口應了一句。女孩兒說了句「明白了」。捧著摺子小碎步跑進去,將摺子放在書案正當中,又拿了桌上一件醒目的小擺設壓住,這才小碎步跑出來對她一行禮:「姑娘,東西放好了,陛下一坐下就能看到。」
「你便是水影么?」
女孩兒愣了一下笑道:「回姑娘,奴婢是叫水影。」說話的時候微微抬了下眼,充滿好奇的目光在她身上掠過,彷彿在說:「為什麼要問這個呢?」
秋水清站在那裡上上下下打量她,比自己小三歲的孩子,可容貌、聲音、身材都比自己十歲的時候要幼小,相貌也算不上多麼出彩,她不明白母親為什麼特意記住了這個人,那次回家讓自己帶了許多吃穿用度的東西回宮的時候還特意說:「帶到宮裡記得分給身邊的人一些,不光是相熟的下位女官,伺候你的宮人,教導的姑姑都送一些。還有,聖上身邊不是有一個和你年紀差不多的孩子么,遇到的時候也分一點給人家,明白么?」
她莫名其妙的看著母親,後者笑著解釋說那日進宮的時候見到聖上身邊多了一張新面孔,十歲出頭的小宮女,聖上說這孩子是個寶貝,朕煩悶的時候便和她說說話,每每能讓朕高興。
回來后她對太子說起,後者一皺眉道:「我也見過了,父皇帶到母後宮里去過,名字好像叫做水影。」她從迦嵐的語氣里聽說太子不喜歡這個孩子,心裡便對那人起了成見。又上上下下看看,還是看不出有什麼特殊的,那孩子又行了個禮:「姑娘還有吩咐么?奴婢要去做別的事了。」
她點點頭,看著小女孩走開,袖袋裡藏著的一袋點心終究沒有拿出來。
兩天後在君王面前,那個至高無上的人親自「介紹」兩人相識,那時她的母親也在場。愛紋鏡與朝廷的大司徒閑聊棲凰殿的貴族子弟們,說這些孩子都是被家裡慣壞的,朕特意讓她們每天讀書一個半時辰,一個個都偷懶怕累,然後指著剛剛端茶進來的小女兒道:「朕偶然問她們功課的時候還不如這個在邊上端茶磨墨的孩子記得多。」衛暗如笑著說她們年紀小不能領會陛下的恩德。皇帝哈哈一笑,招手讓秋水清坐到自己腳邊,揉揉她的頭道:「秋水清倒是勤奮能幹,女官常在朕的面前表揚。」又指指那宮女:「你們見過面么?」秋水清故意不說話,斜著眼睛看那孩子,見她甜甜一笑跪下道:「回陛下,奴婢見過衛姑娘,宮裡的姐姐們給奴婢看過。」
「噢,她們指秋水清給你看?這又是什麼呢?」
「因為是衛侯的世子啊——」
皇帝哈哈大笑,對衛暗如道:「衛卿啊,孩子說話便是天真無邪吧?」暗如也只是笑,搖了搖頭道:「臣就怕這個,每次見到女官長都請她對秋水清嚴格教訓,莫要讓她枕著衛侯世子的名號什麼都學不到。」
皇帝又笑,說了幾句表揚秋水清的話,可她坐在一邊怎麼聽怎麼不是個滋味,再看看那個低眉順目的孩子,心想:「難怪太子不喜歡,真是個討厭的人!」
十四歲,秋水清晉陞為棲凰殿司膳官,位在九階。更服的那一天宮裡有頭面的女官都來祝賀,就連妃嬪都有好些派人送來禮物,人人見了她都是那句「不愧是衛姑娘,真了不起啊,才見習了兩年就進階了。」「衛姑娘將來必定能當上女官長的」「衛姑娘家學淵博,將來定和衛大人一樣,一階高官,群臣表率」……
滿耳這樣的奉承話的時候,秋水清卻時不時想到一年前從一個小女孩那裡聽到的一句話「因為是衛侯的世子啊——」一想到就如當頭冷水,滿腔高興頓時掃清。迦嵐問明白她情緒低落的原委后笑道:「你真是的,這後宮時常有身份顯赫人家的女兒來見習,可十四歲就進階的七十年來你是第一個。」
再往後就是宮變,凄風苦雨,血濺天階。
那一天狂風暴雨,雷電齊鳴,前皇太子蘇台迦嵐即將離京孤身遠行,出鎮鶴舞,聖旨雲「不奉皇命,生生世世不得出鶴舞。」她剛從天牢里出來沒幾天,跪在棲凰殿外的空地上請求拜別父皇。愛紋鏡不見,迦嵐長跪雨中不起。
秋水清站在廊下柱子邊,一眼看過去,棲凰殿的廊柱下站了不少人,都象她一樣,躲在柱子後面,用複雜的目光注視雨中的前皇太子。女官長已經兩次求見皇帝,都被愛紋鏡擋在外面,隔著帘子她苦苦請求皇帝開恩見迦嵐一面,說外面暴雨傾盆,迦嵐長跪不起,如此一夜只怕她承受不住。愛紋鏡的聲音冷如寒冰,道:「她這樣做是要挾君父么?她願意跪,就讓她跪下去。」
雨越來越大,風寒雨冷,她抬起頭對女官長道:「讓我送把傘過去吧,再這樣淋下去……」岑筱一把拉住,冷著臉搖搖頭,低聲道:「你沒聽陛下說什麼?這是要挾君父,你要被人告與同情叛臣么?」
這一年她已經十六歲,不復進宮時候的莽撞,幾次要出去,幾次又縮回來,看著曾經一同嬉戲的蘇台迦嵐在寒風中顫抖的樣子,眼淚流了下來,無聲無息,一落下便立刻擦去,靠著廊柱的掩護,不能被人看到「同情叛臣」的證據。
一個道閃電,一個炸雷,秋水清下意識的縮了一下,雨中的迦嵐依然長跪。她不忍心再看,正要離去忽然聽到女官長「啊——」了一聲。再抬眼,看到一個人打著傘從廊下走出,借著閃電的光芒可以看到她身上蔥綠的一等宮女服。
「水影——」女官長喃喃叫出她的名字。
秋水清看著她越過躲藏在廊柱后的眾人,不緊不慢的走到雨中,跪在迦嵐身邊,為她擋雨又彷彿說了些什麼。過了一頓飯功夫,蘇台迦嵐忽然磕了三個頭,起身離去,第二天,遠走鶴舞。
很多年後秋水清問蘇台迦嵐那一日水影說了什麼話,得到的回答是:「她說,陛下已經傷心徹骨,殿下是孝順的人,請不要再做讓陛下更加心痛的事了。」
第二日,果然有人告這孩子同情叛臣意欲不軌,那時女官長、司儀、司禮等皆在。她站在女官長身邊看這十三歲的少女跪在君王前,五體投地,微微顫抖。
天子說你可知道迦嵐為叛臣之後,你一個宮女,沒有朕的旨意為她送傘,與她說話,那便是同情叛臣,罪同叛亂。
她說奴婢知道。
天子面沉如水,問為何明知故犯?
那人微微抬起頭,顫抖著聲音道:「昨夜那樣大的雨,奴婢心疼……」話未完,有人跳著罵「你心痛什麼,還敢說不是同情叛逆?」
水影的臉上滿是淚水,喃喃道:「奴婢,奴婢……」忽然抬起頭脆生生道:「奴婢心疼陛下的骨肉!」
事後,女官長嘆息著對衛暗如道:「我白白當了那麼多年女官長,居然還不如一個小丫頭更懂君王心。」
暗如沒有說話,秋水清忽然道:「不能怪大人啊,那樣的情形下,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家族上下的人想。」她知道這句話並不是為岑筱開脫,而是那一天看到那個人打著傘走入雨中的時候就不斷對自己說著的話。
岑筱看了她一眼:「那孩子也是這樣說的。那天陛下怪我……唉,那個孩子卻說『奴婢不是膽子大,而是奴婢孤身一人,別無後顧。』」
一年後,棲凰殿一等宮女水影晉陞御書房侍書女官,位在七階,時年僅十四歲。從那以後,秋水清不再是後宮最耀眼的明星。
三
那個十四歲的女孩兒從宮女忽然晉陞為七階女官,而且是在御書房侍奉,處理奏章,起草詔書的要職。聖旨一下,宮廷內外驚動,人人跳腳說「不得了了,這是蘇台開國兩百多年來都不曾發生過的事情!」十四歲的七階女官,而且沒有任何背景門第,後宮中的妃嬪和高階女官們相顧嘆息,內心裡都將之當作「皇帝胡亂用人」的又一個案例。
聽到這個傳說中的任命真地變成現實的時候秋水清在家裡,關起門來大哭了一場,衛簡聽到家人報告大吃一驚,敲了半天門女兒都不應。倒是做母親的雲淡風清的說一句「由著她去,哭一陣心裡爽快點也好。」然後白一眼夫婿:「她傷心什麼啊——當了那麼多年『第一』忽然被人吵了過去,還是超得遠遠的。我們這個女兒,活了十七年還是第一回受這種挫折。」
等秋水清回到宮中,不出意料,後宮女官們以及宮人們之間遊盪著非常曖昧的氣氛,面對十四歲的七階女官,很多人掙扎在嫉妒打壓或者是奉迎討好之間。
對於那些出身於永寧五大名門的下位女官和低階女官來說,這個選擇就簡單得多。對家世低微的人他們向來是看不上眼的,鄙視加上嫉妒混合成充滿破壞力的仇恨。這個時候真正的高階女官們儘管也是各懷心思,但並不打算貿然涉入,她們已經有足夠的履歷也有足夠的耐心,更比那些年輕女孩子們多幾分耐心,她們知道君王的恩寵是沒有理由也無從反抗的。面對這樣的情況,她們要避其鋒芒,待到君王恩寵衰,再狠狠踩下去永絕後患。秋水清兩者都不是,她用漠然的態度面對少年女官的銳氣,也用更為漠然的態度面對那些慫恿她「狠狠整整那個目中無人的東西」的建議。不過作為後宮銳氣正盛的兩個人,儘管秋水清儘可能的漠然,衝突還是不可避免的發生了。
那一天秋水清與德妃宮內的下位女官在一起,此時她位在七階下,已經有資格教導新進的下位女官們,她性情嚴謹,家世又顯赫,平日里敢在她面前說笑的基本都是家世相當的貴族小姐。這一日她心情好又有空閑,帶著一群半大不小的女孩兒講解後宮做事的注意事項。一群人湊在一起,嘻嘻哈哈的,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倒是相互比飾品比家裡送來的東西,比得不亦樂乎。她原本一團熱情,沒多長時間就澆的剩不下多少,勉強維持著耐心繼續說話,不過那些孩子好歹還有點看眼色的本事,見她面沉似水,嘻嘻哈哈的樣子就收起來了。秋水清看著這些人很有衝動想要一個個拽著耳朵罵一頓,對她們說,你們的父母花了大筆銀子甚至四處求爺爺告***讓你們進宮,那時巴望著你們能夠近水樓台先得月。可你們知不知道,每年都有一二十個女孩兒進宮,這其中到服禮之後還能留在宮內,獲得一個實際的職務的可能一個都沒有。白白耗費了數年時間大量金錢,而且每一批里總有那麼幾個沒能等到服禮就「病死」「暴斃」在深宮中。
正說著忽然聽到有人走進房間的聲音,她轉過身看到年輕的侍書官在兩個宮女陪伴下走進來。下位女官們有一個小小的騷動,彼此對看,你拉我扯,秋水清回過頭看了對方一眼,繼續說話。而邊上一個剛剛進階的女官東看西看一番后終於笑著走過去:「大人來找哪一位?」
水影向她微微點點頭:「陛下讓我送德妃殿下想要看的書過來。」那低階女官點頭哈腰的接過來,小跑著送進去,水影卻走了進來,走到秋水清面前。秋水清感到有人在身邊站下才抬頭去看,十四歲的少女,眉目尚帶稚氣,眼底眉梢藏著的說不上是憤怒還是嚴肅。她還在想這個人找她有什麼事的時候,聽到這樣一句話從她口中出現,她說的是——
「卿為何不向本職行禮?」
秋水清從她的眼睛里看出這句話沒有半點玩笑的意味,也感覺到周圍一圈的視線都落在她身上。
她最終站起來,跪倒在地:「見過侍書女官大人,請恕下官失禮。」在她身後下位女官們跪倒一片,低著頭聽到少女稚氣尤存,卻冷若冰霜的聲音:「這次且罷,倘若再犯,絕不饒恕。」
少女揚著頭走出去,秋水清站起來拍拍裙子,下位女官們圍上來。一群人七嘴八舌痛罵「那個耀武揚威的下賤東西,爬上來一點就飛到天上去了」「是啊居然敢讓衛女官給她行禮,不就是會討好聖上么,也不想想自己什麼出身」。秋水清靜靜聽她們發泄完,忽然一拍桌子,沉著臉道:「後宮之中最重要的就是上下尊卑。侍書女官原本比我位階高,按照宮禮我理應起身向她行禮讓座,今天是我糊塗了,被訓斥理所當然。你們連階位都沒有,理當跪拜,卻一個個坐在那裡。日後再犯,我送你們進金蕊堂!」
這個小小的插曲很快就傳出後宮,然後朝堂上某幾個官員神秘兮兮的趴在衛暗如耳邊說了,朝堂下,某幾個命夫坐著轎子趕到衛府在衛簡面前嘀咕了。衛暗如沒有說什麼,衛簡卻不高興了,某日夫妻兩個偶然在一起吃頓飯的時候這件事被衛簡用異常不滿的口氣提了出來,做妻子的笑道:「換了我是那個孩子也拿秋兒開刀。誰讓她是衛侯世子呢,不能讓她行禮,往後還能指望宮裡那些世家千金們向她低頭?」
幾天後秋水清在後宮裡聽到一個傳聞「那個女孩兒是靠著色誘聖上才得到這樣的地位」。她被這種說法嚇壞了,她是在樹籬的另一面聽到一群人肆無忌憚的誹謗的,正要過去罵人,卻看到另一邊「那個女孩兒」也站在那裡,臉色蒼白,目光死死的盯著樹籬,身子顫抖的隔開那麼遠的距離都能看出來。
她剛剛走進幾步,那個女孩兒驚動起來,轉過身看著她,頭微微揚起。秋水清微笑著彎下腰,用足夠讓樹籬對面的人聽到的聲音道:「侍書官大人好。」
看著那個女孩兒離開,秋水清忍不住嘆了口氣心想:「怎麼有人會說如此惡毒的話,那還是十四歲的孩子啊,那孩子離開服禮還有整整兩年呢!」
四
衛秋水清在十七歲那年的年末被冊封為德妃典瑞,位在六階下。後宮中六階女官的數量已經很有限,被稱為高階女官,而在十八歲的少女之時即能獲得這樣的位階,而且在形同皇后的德妃身邊服務,人們都猜測皇帝是有意讓這個衛家的千金成為下一位皇帝的女官長。
蘇台迦嵐這個前皇太子因受到宮變牽連被遠放鶴舞后,德妃生下的皇帝目前最年幼的女兒蘇台偌娜就成為最有可能成為太子的人。她有顯赫的母系背景,母親是目前地位最高的妃子。當然,皇帝還年輕,將來還有很大的可能繼續得到女兒,也有可能寵上家世背景比德妃更高的女人。可目前來說,德妃典瑞便和太子宮司殿一樣,是未來的女官長候選。這樣一個微妙的任命讓秋水清再一次成為後宮女官中最耀目的存在。
秋水清已經習慣別人將她與水影對比,就如這一次,別人便說:「世家子就是世家子,和那種魅惑陛下一時榮耀的人不一樣。」秋水清也能夠淡然的聽這種話內心不起半點波瀾。
愛紋鏡的生日在十二月頭上,他不是個喜歡奢華的君主,萬壽節很少擾動百姓,除非整壽否則就只是舉辦一個小規模的宴會,宴請三階以上的朝官,照例還要舉辦一次「家宴」,大家和樂得吃頓飯便這麼過了。皇帝的家宴當然不是妃子皇子們聚在一起吃頓飯那麼簡單,那是整個後宮的大動員,人人都得在萬壽節湊那麼一分子。照著規矩,棲凰殿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得在萬壽節那天給皇帝「送禮」,哪怕是掃地抹桌子連等級都沒有的宮人也不能拉下。當然了,不能讓每一個宮人都碰著件東西來送給皇帝,尤其是那些下等宮人,把他們的錢榨乾了恐怕也只夠買幾塊抹布。解決這種困難當然是湊份子,所有宮人湊一筆錢買件東西,下位女官和低階女官們再湊一筆錢,而家世顯赫位階高的女官們是不會湊這種熱鬧的,她們有的是銀子來爭奇鬥豔,討好皇帝。
秋水清雖然不再棲凰殿,不過作為後宮高階女官,她也得準備一份壽禮,而早在十月里衛暗如就已經為她準備妥當。到了十一月末,後宮女官們討論的話題都是「送些什麼給皇帝」,人人都想弄出個稀罕花樣博皇帝一笑,順便把其他人壓下去。那日棲凰殿的八階女官來感謝她,說照著她的主意準備好禮物了。那時幾個人為此為難,她聽了后笑著說:「去打個精緻的小桶來」。幾個人莫名其妙說萬壽節送子孫桶做什麼?得到她一個白眼:「一統江山唄,湊個好兆頭罷了,聖上還稀罕你們的東西?」
她問了幾句細節,那人一一回答,又湊過來低聲道:「這一次那個驕傲的低賤女人得出大洋相了。」秋水清瞟了她一眼,後者顯然沒有解讀出目光中冷漠的意味,興緻勃勃地解釋原委。說水影也和她們說要一起湊份子,那幾個一開始滿口答應,等正式作的時候故意不告訴她,如今東西都弄好了那孩子還不知道呢,萬壽節那天看她怎麼在皇帝面前出醜。那人越說越愉快,一臉的幸災樂禍,說著說著覺得有點不對,怎得沒有迴音呢。定神一看,秋水清已經面沉如水,頓時聲音就低下去了,猶豫了一會兒喃喃道:「我就是聽他們說,詳情也不知道。」
「卑劣無恥!」
她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冷冷說了句「送客」,然後壓抑著向那人背後吐唾沫的**。這群人一日比一日不象樣了,想要超過那個人就堂堂正正的去戰鬥,即便沒本事比人家更有才學,好歹學會比人家更會察言觀色取悅君王呢。躲在背後偷偷摸摸的干這種不上品的事,即便是走了一個水影,過兩天也會有更聰明的人凌駕其上。
秋水清在房間里踱了兩圈,理智告訴她這件事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她和那個女孩兒沒交情,她正侍奉的德妃已將那孩子視作眼中釘。轉到第三個***的時候,她打心底里詛咒來她面前嚼舌頭的人,然後拿起鑲著貂皮的斗篷出門往後宮武職女官們的住處走去。
蘆桐葉此時是侍衛副統領,也是後宮較高級別女官里唯一一個毫不忌諱與「那個女孩兒」交好的人。這個以爽朗和「經常作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聞名的女子哈哈笑著:「水影已經知道了,前些日子我也聽說了這件事,和她說過了。」在後宮中用這種直率方式稱呼年少的侍書官的人大概也只有蘆桐葉了,一般來說,懷著強烈嫉妒的人說「那個女孩兒」,有時候還要加上諸如「低賤」「妖媚」的形容詞;而更謹慎一些的人則用官職來稱呼她。
「她怎麼辦?」壓抑不住好奇,她跟著問了一句。
「她只問我那幾位準備了什麼禮物,別的什麼都沒有說。」
萬壽節那天棲凰殿和樂融融,妃子、皇子們各自獻上禮物,接下來是女官長、司儀、司禮、文書、其他高階女官代表呈獻禮單,再往下就是棲凰殿女官、宮人。皇帝笑意盈盈,時不時誇讚兩句,收了禮物禮單回贈紅包,端的是喜氣洋洋。待到壽禮送罷,司禮官要唱下一個儀式的時候,棲凰殿典瑞忽然笑吟吟道:「聖上,好像還少了個人,少了份禮。」說罷目光停留在水影身上,笑得燦爛無比。
皇帝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侍書女官,彷彿想要說什麼,那女孩兒搶先一步走出來笑盈盈的跪倒按照禮儀說了祝壽的話,隨即道:「臣也準備了禮物,興許是唱禮的姐姐漏了。」德妃看一眼皇帝,笑道:「今天是給聖上祝壽,大家高興,侍書女官就直接把東西拿上來吧。」水影看了看皇帝旋即起身轉眼拿了樣東西進來,貼身宮侍接了送到皇帝面前,眾人都伸長脖子看,一見之下吃了一驚,原來是尋常無奇的一個小鐵桶,裡面插了個捲軸,也不知是書還是畫。
德妃看一眼笑望女官長:「今兒個送桶當禮物得可不少,陛下啊,大伙兒都祝願蘇台永遠一統江山。」說罷和眾人一起笑了陣,又道:「不過侍書女官這個禮可差了些,尤其有司膳司服她們幾個珠玉在前。」
秋水清暗地裡翻白眼,心說這位德妃也夠無聊的,一群家世顯赫的人和一個宮女出身的小丫頭比銀子,這算是哪門子的事呢。就算比過了,便能在眾人面前榮耀了?今天這場面傳出去,老實說還真不知道哪一方更像笑話。
果然皇帝第一個看不下去,笑著說:「千里送鵝毛尚且禮輕情意重,有這份心就好。」說罷招招手:「朕也有賞。」
水影依言上前,嘴角微微抿起,那神情裡帶著委屈,皇帝果然發現了,哈哈笑著說:「小影覺得委屈了么?」
「是啊——」她嬌滴滴道:「臣覺得自己這份禮可比那鑲金嵌玉的好。」
「呵——這又是什麼個道理?」
「陛下江山一統,當然是鐵桶江山最好!」
當天離開棲凰殿的時候,秋水清忍不住撇了撇嘴,喃喃道:「真是個刁鑽狡猾的女孩兒。還是個孩子,就這般的詭計多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