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謝鏡辭覺得很煩。
她當了這麼多年的混世魔王,在裴渡看來,自己這位未婚妻哪怕稱不上什麼「重要的一生之敵」,也應該夠格成為他旗鼓相當的對手。
她自認厚臉皮,不會輕易感到尷尬,可眼下的這動作這氣氛——
簡直太!尬!了!吧!
穿梭於不同世界之間,謝鏡辭早就習慣了來自社會的各種毒打,能面不改色念出所有匪夷所思的台詞,然後安靜等待被啪啪打臉,並說出那句深深印刻在每個反派血肉里的句子:
「怎、怎麼可能……!」
被打臉其實是件挺丟人的事兒,但謝鏡辭心態擺得很正。
丟人就丟人吧,反正那些角色都不是她本人,不過是一堆無情的「怎麼可能」復讀工具罷了。
然而現在不同。
她置身於自己原原本本的身體里,跟前還是被她視作死對頭、勉勉強強掛了個名頭的所謂「未婚夫」。
謝鏡辭向來自尊心強,要是被裴渡當作不可救藥的人間油物,鐵定會當場吐血三升。
她煩悶不堪,只想拔刀砍人,停在喉結上的指尖沒有動作,甚至無意識地向下一壓。
裴渡倉促垂眸,遮掩眼底愈發深沉的暗色。
這是個曖昧至極的動作,謝鏡辭手指停在那裡,他一旦稍微低頭,下巴就能觸碰到她的指背。
於是他只能被迫昂起腦袋,將所有情緒都展露在她眼前,無處可藏。
謝小姐此番前來……似乎不是為了退婚。
裴渡知道她不喜歡他。
謝鏡辭身邊從來都圍繞著太多太多人,儘是縱情恣意的少年英才,如同燃燒著的火,永遠有無窮無盡的活力與笑。
同他們相比,裴渡的性格便木訥許多,待人接物皆是溫順隨和,不留一絲一毫紕漏,被不少人背地裡稱作木頭。
他深知自己在裴家的身份,從無名無姓的孤兒到裴家小少爺,數年間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哪能留下一絲一毫紕漏。
然而事到如今,他還是被趕出了裴家。
偷來的終究要還回去,直到墜下山崖的剎那,裴渡才終於明白:他不過是個用來懷念已故大少爺的玩具,活了這麼多年,一步步往上爬,一點點靠近她,結果但頭來,仍然像個不值一提、沒人關心的笑話。
近在咫尺的謝鏡辭忽地皺眉,指節微蜷。
一股溫熱的暖流自她指尖顯現,好似被牽引著的細膩絲線,從裴渡喉結穿過,試探性地滲入血脈。
神識入體,她在探查傷情。
可惜絲線剛剛入了皮膚,就為難停下——他筋脈盡碎,體內魔氣混沌,倘若強行注入靈力,只會適得其反。
這具身體已經廢弱之至,連靈力都不被允許通過了。
深夜的鬼冢四處風聲嗚咽,遠處傳來惡狼嚎叫,裹挾了團團簇簇的血氣,預示著潛藏在黑暗裡的危機。
鬼門將開,不少宗門與家族匯聚此地,欲要前往鬼域尋獲機緣。
謝鏡辭重傷初愈,定是在家族陪同下來到這裡,無意間撞上他遭人羞辱的場面,順手解圍。
偏偏被她見到那樣不堪的一幕。
裴渡咽下喉間腥甜,用力後退一些,避開她的觸碰與視線:「謝小姐,鬼冢危機四伏,不宜久留。你若無事,不如自行離去,與同行之人匯合。」
這是真心話。
他修為盡失,謝鏡辭應該只恢復了一半不到,倘若遇上實力強勁的魔物精怪,裴渡不但自身難保,還會拖累她。
「自行離去?我要是走了,把你留在這裡喂狼?」
謝鏡辭笑了:「再說,我獨自來到這裡,哪有什麼同行之人。」
謝家怎會讓她單獨前來。
裴渡訝然抬頭,與她四目相對。
一個絕不可能成真的念頭緩緩浮現,他短暫想起了它,在心裡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然而在黯淡月光里,謝鏡辭卻朝他彎了彎眼睛。
她的笑聲慢慢悠悠,噙了顯而易見的傲,裴渡聽見她說:「我是專程來尋你的。」
僅僅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就足夠讓他控制不住地心臟狂跳。
他們二人雖然訂了婚,卻是出於父母之命,以及他隱而不表的一廂情願。兩人為數不多的幾次碰面,都是在學宮裡的比武台上。
謝小姐並不喜歡他,每回相見都冷著臉,不曾對他笑過,裴渡亦是恪守禮法,不去逾矩侵擾。
她怎會……專程來尋他?
「之前那句『郎君』,不過是玩笑話。」
謝鏡辭收刀入鞘,刀光劃過夜色,發出一道清澈嗡鳴。
比起此前的旖旎,如今的模樣才更像她,柳眉稍挑、唇角微揚,細長眼眸里蘊了銳光,好似利刃緩緩出鞘:「他們都說你墮身成魔、與魔族勾結作惡,我卻是不信的。裴家那群人害你至此,你難道不想復仇?」
終於說出來了。
在她昏迷不醒的既定劇情里,裴渡將被奪走曾經擁有的一切——名譽、尊嚴、完好的身體,甚至陪伴他多年的名劍湛淵。
歸根結底,他只是個養來玩玩的替身,從未被真正接納,等玩膩了,就是棄之如敝履的時候。
可如今的情況截然不同。
所有異變初初開始,而謝鏡辭已然醒來。
偌大世界里,哪怕只存在唯一一個不起眼的變數,也能把結局攪得天翻地覆。更何況身為不遜於裴渡的少年天才,她這個變數,無論如何都稱不上「不起眼」。
「我能幫你。」
她的聲線有如蠱惑:「你想不想要?」
裴渡定定看著她。
謝小姐還是這副模樣。
總是玩世不恭地笑,其實暗藏了銳利的鋒芒,一直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譬如現在,他們近在咫尺,彼此間的距離卻有如雲泥之別。
說來可笑,他在她身後追趕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越來越近,卻在須臾之間盡成了無用功。
少年眼底現出幾分自嘲,來不及出口,忽然聽見天邊傳來一道詭異悶響。旋即狂風大作、群鳥驚飛,堆積的泥沙塵土肆意飛揚,天地變色。
這出變故來得猝不及防,他被風沙迷了眼,竭力在混沌夜色中分辨謝鏡辭的影子,還沒起身,便聞到一陣熏香。
——有人俯了身子攬過他腦袋,以靈氣為屏障擋住風沙,將裴渡護住。
這勉強稱得上一個擁抱。
他緊張得連呼吸都停下,條件反射地捏緊被血浸透的衣衫,一動不動。
「鬼門將開,我們好像正處風暴眼。」
與他相比,謝鏡辭的語氣坦坦蕩蕩,甚至帶了些走霉運后的不耐煩:「……大概要被捲入鬼界了。」
*
鬼冢乃連通鬼域與人間之地,鬼門五十年一開。
雖叫「鬼門」,其實無形無體,能不能找到全靠運氣;至於鬼域,則是諸多鬼修與魔修的聚集地,與世隔絕、自成體系。
謝鏡辭所言不虛,當她再睜開眼,所見是與之前大不相同的景象。
修真界沒有歧視,五十六種流派五十六種花,甭管你是劍修法修還是魔修鬼修,只要不殺人放火也不壞事做盡,就是好修。
鬼域必定黑雲壓頂、寸草不生,那全是落伍的刻版印象——至少鋪陳在她面前的,就是一處梅花開遍、大雪封山的凜冬盛景,看上去漂亮得不得了。
而她和裴渡,正置身於山腰的洞穴中。
謝鏡辭簡直要懷疑裴渡是不是有什麼霉運光環。
按照她原本的計劃,是儘快將他帶離鬼冢那個是非之地,等回到雲京,再和爹娘一同商討療傷事宜。
結果風暴這麼一卷,好傢夥,全沒了,《常回家看看》變成《謝鏡辭的奇幻漂流》。
「送我們來的那扇門消失了。」
她皺了眉:「鬼門行蹤不定,短時間內很難遇上第二次,你傷勢嚴重,必須儘快處理。我帶了些葯,不過——」
說到這裡,饒是大大咧咧如謝鏡辭,也不由得頓了頓,輕咳一聲:「不過你指骨全斷了,是么?」
裴渡一愣。
禁術反噬巨大,他指骨、腕骨與肋骨都受到不同程度的衝擊,其中握劍的手,已經連動上一動都很難。
至於謝鏡辭的那番話,其中深意再明顯不過。
洶湧熱氣轟然上竄,裴渡猛地低頭。
「不必。」
他嗓音喑啞,開口時又咳嗽了幾聲,努力掩下狼狽之態:「傷勢不重,我自己來就好。」
裴小少爺居然還挺要強。想來也是,他連腿被見到都會臉紅,怎會願意讓旁人上藥。
謝鏡辭不清楚他的具體傷勢,對於這句話半信半疑,從儲物袋裡拿出玉露膏,遞給裴渡時,晃眼瞥見他的手。
裴渡曾經有雙漂亮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冷白的手背上能隱隱見到青色血管,最適合握劍。
此時向她伸來的右手卻是血肉模糊,食指骨頭斷得厲害,軟綿綿向下倒伏,被妖魔侵襲的抓痕處處,雖然似乎被用力擦拭過,卻還是滲出新鮮的殷紅血跡。
他覺察到這道視線,低頭把手掌藏進袖子里,只向她露出短短一截指節。
接過小瓷瓶的時候,裴渡手指明顯一顫。
謝鏡辭俯了身,看他輕顫著握住瓶身,把玉白色膏體傾倒在指腹上。
這隻手指被特意擦拭過,不見絲毫血跡與灰塵,她看得入神,忽然聽見裴渡道了聲:「謝小姐。」
謝鏡辭聞聲抬眸,毫無徵兆地,右側臉頰突然多了點涼絲絲的冷意。
——裴渡抬了右手,指尖落在她側臉,幾乎是蜻蜓點水地柔柔一掃。
直到這時候,她才意識到那裡在隱隱作痛,想必是在對決中不經意受了傷。
他的手指軟得不可思議,因為疼痛而輕微抖動,當謝鏡辭向前望去,正好能見到裴渡黑沉沉的瞳孔。
像一湖幽深的水,因為她的目光而匆匆一盪。
「有傷。」
他停了一瞬,把手從她臉上挪開,遲疑攤開手掌,露出被一絲不苟擦過的那根指頭,勉強忍住經脈不間斷的抽痛與震顫,低聲解釋:「你放心,這隻手不臟。」
謝鏡辭:……
這人怎麼回事,手指壞成這樣,得了葯后最先想到的,居然是她臉上一條不痛不癢的小傷疤。
很難描述聽到那五個字時,心裡像是被小蟲子叮了一下的感受。
於是謝鏡辭乾脆不去細想,一把奪過裴渡手裡的瓷瓶,朝他揚起下巴。
他這手指,短時間內肯定用不了了。
謝鏡辭:「脫衣服,上藥。」
周遭出現了一陣冗長的寂靜。
裴渡似是沒料到她會如此直白,驚愕抬頭。
他睫毛很長,面上蒙了風沙與血污,唯有一雙眼睛黑得發亮。
這次的人設是魔教妖女,當初在快穿的小世界里,謝鏡辭的設定是百分百獻媚被拒。
正道人士無一例外大打出手,唯有這次的裴渡倉促移開視線,壓著聲音道了句:「謝小姐……」
謝鏡辭:「幹嘛。」
謝鏡辭稍作停頓,對這種情況下可能出現的所有台詞進行搶先答覆:「第一,咱們修真界沒那麼男女授受不親,更何況我們身為未婚夫妻,不必有太多顧忌;第二,血不臟,你身上也不臟,就算真的很臟,碰一碰也不會死人;第三——」
裴渡被她說得一愣一愣,滿口言語全被堵了回去。
還沒消化完謝鏡辭叭叭叭的這段話,就又聽見她毫無感情地開始背台詞:「哦,我明白了。你不願讓我觸碰,是不是覺得我在打鬥中染了血,嫌棄我臟?」
裴渡獃獃看一看她乾乾淨淨的留仙裙,又傻傻望一望自己滿是血污的白衣。
等等,這好像是他打算說的話……吧?
魔教妖女最擅長做什麼。
魅惑,裝可憐,無理取鬧,每當遇見正道俠士,都要可憐兮兮來上一句:「大俠可是覺得我臟,嫌棄了?」
魔教妖女只會得到正義的鐵拳,但如果說出這句話的人是女主角,只要之前沒掉進泥坑茅廁垃圾堆,對面那人必定會雙目猩紅狀若癲狂,跟喊麥似的大喊大叫:「不!你不臟!你是世界上最乾淨的女人!」
建議搭配背景音樂:[為所有愛執著的痛,為所有恨執著的傷——]
謝鏡辭她老妖女了。
這招先發制人打出了兩級反轉,裴渡哪裡見過此等操作,只得茫然安慰:「謝小姐很好,不臟,那種事情……我不介意。」
「那種事情?」
他的反應實在有趣,謝鏡辭眨眼,尾音惡趣味地上揚:「那種事情,是指哪種事情?」
她莫名覺得心情不錯,看眼前清冷出塵的少年劍修因為這句話長睫輕顫,慌張到不知所措。
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用乾澀且茫然的口吻低聲應道:「不介意……脫衣,讓謝小姐為我上藥。」
他居然當真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裴渡覺得羞恥,嗓音越來越小,眼底是拚命掩飾卻滿滿當當溢出的窘迫。
耳朵上的火愈來愈烈,燙得他腦袋發懵。
他平日里何其冷冽,還是頭一回露出這樣的表情。
謝鏡辭饒有興緻打量裴渡眼尾的那抹紅,不知怎地竟覺得十足有趣,笑意快要止不住,只得抿了唇,佯裝輕咳一聲。
[厲害厲害,我還記得,當年你說起自己的願望。]
系統嘖嘖:[一年之內讓裴渡在身下求饒,三年之內衝擊元嬰境界——這麼快就實現了第一個,可喜可賀啊!]
謝鏡辭拳頭又硬了。
你閉嘴吧!!!她的原話明明是「打得裴渡心服口服,在身下求饒」好嗎!!!
混蛋系統看熱鬧不嫌事大,她正要義正辭嚴地進行討伐,前者卻大驚小怪地「哇」了一聲。
謝鏡辭只得收回思緒,看跟前的裴渡抬起手,近乎於艱澀地指尖一動。
他動作很輕,低頭看不見神色,從謝鏡辭的角度望去,只能見到陡然露出的、像蝴蝶那般展開的瑩白鎖骨,與流暢漂亮的肩部線條。
不知是染了血還是別的什麼緣故,在冷白皮膚上,覆著層桃花樣的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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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在每天晚上十點鐘哦!沒入v的榜單有字數限制,我已經快寫超了,在思考如何控制(望天)
其實這是篇沙雕向的爽文…下一章就要走爽文路線了hhh
感謝在2020-10-2712:46:41~2020-10-2922:08: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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