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落座,上茶。
天泉方丈沒有客套寒暄,直接說起塔陵修繕。
「墓區在後山,平時稍有人涉足。距離上次修繕已有一百年,供奉歷代尊長的佛塔真有些敗井頹垣,必須要修了。」
這作不得假,去陵區走一走,便能知詳情。
天泉方丈卻是為難,「前些年,藏經閣發生過火災,萬幸是沒有經書受損,但是塔陵的布局原圖等文書俱被大火吞噬。
因此,動工前需對塔陵進行勘測,包括其內部結構與外部山水走向。小池東家,此次請你上山,貧僧是有不情之請,希望貴店能統攬繁雜鎖事。」
修繕陵塔,不只是準備磚瓦泥料。
百年來的草木水土變化,讓風水吉凶隨之改變。動工修繕陵區,是要做出相應的調整。
當下,天泉方丈不確定池藏風能否勝任,畢竟她太年輕了。
儘管如此,他仍語氣溫和地說到:「半月後是南北少林大比。待議定修繕方案,最快也要在大比結束后再動工。你看先定一個什麼章程?」
池藏風快速思考,已做出決定,「先勘察陵區情況。我檢測佛塔內部布局,請黃兄走一趟外圍,探一探山澗深谷都有了哪些改變。」
仍舊按原計劃行事。
什麼調查山水走勢,其實是名正言順的借口,讓黃藥師順利尋找地圖所藏。
天泉方丈心有遲疑,眼前兩人真懂怎麼勘察?
他也沒顯露太多不信任,好言好語地討教起來,「古人誠不欺我,自古英雄出少年。黃施主年紀輕輕,已是深諳五行風水之道。不知能否說一二與貧僧聽?」
這個問題在意料之中。
黃藥師清楚天泉對他們能力的不信任,必會考校一番。
或該誇獎少林方丈性格甚好,不似某些門派掌權者對名不見經傳的少年只有不屑一顧。
「郭璞的《葬經》首論風水之法,顧名思義,是要考慮兩種因素,既要考慮到風之行,也要兼顧水之態。」
黃藥師將娓娓道來,是論山行水回,又談五行聚氣。稍稍展開,人力微弱卻可借自然成陣,好不有趣。
末了,他看向池藏風。
「就近而言,能以池東家為例。」
黃藥師說得一本正經,「風水之法,歸根結底,得水為上,藏風次之。池為姓,已得水。遂,取名藏風,可得生生不息,正合生機之道,可謂巧妙絕倫。」
池藏風被點名,認真聆聽,這些正是師父逯仁給她起名的理由。
只差一條,藏風音同藏鋒,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逯仁願她不要鋒芒太過而遭天妒。
當下,對黃藥師莞爾一笑。是肯定,是認同,是讚揚。
彷彿表示:少年,你會說就多說點。
黃藥師的話卻戛然而止。風水理論、具體操作、身邊實例都說了,沒必要再喋喋不休。
某人的笑容再動人也沒用,他記性好得很,絕對忘不了是誰讓他流淚,那一幕已經深深刻在腦海中。
天泉方丈沒在意兩人之間的暗流涌動,哪怕他想象力再豐富,也無法構想出那些離奇經歷。
「黃施主所言極是。聽君一席話,貧僧甚為安心,塔陵的修繕必能順利完成。」
天泉方丈一臉滿意,顯然放下了先前的種種不確定,只剩一點還要向池藏風核實。「小池東家,恕貧僧多事,能否請棺材鋪信物一觀?」
肯定了專業本領過關,但還需核實修繕者的身份。
「請看。」
池藏風取出了『天雲令』,按時間推算是王憐花的母親六十年前所鑄,玄鐵令牌雲紋詭譎。
按照王憐花的囑託,他的母親與少林已故的長老有舊,那才有了長老的徒弟天泉找上棺材鋪商議修繕佛塔。
姬冰雁見過一次令牌,沒能認出它的來歷。
眼下,天泉方丈接過令牌卻瞳孔猛地一縮,手指完全不受控制地顫了顫。
「抱歉。」
天泉方丈努力扯出笑容,「乍見師父所言信物,貧僧思念舊日,一時失態了。」
什麼?天泉方丈,你管這種情緒叫思念式失態?
這種本能的第一反應,分明是極力掩飾的恐懼與憤懣。
黃藥師不露聲色,但更添一分少林寺有些怪怪的感覺。場面上卻佯裝不知,甚至都沒去看池藏風。
同樣,池藏風也似並無察覺有何不妥,只做十分理解天泉方丈的說辭。「何來抱歉,睹物思人本就尋常。「
短短瞬息,天泉方丈已經面色如常,穩穩地將令牌交還給池藏風。
他並沒有多提過去,也不問令牌的上任主人如何,話題直接轉向兩人的住所。
「少林寺一直以來的規矩,寺內不留女客。當然,小池東家不是一般香客,卻也不便住在寺內廂房。兩位可願暫住佛塔之側的別居?」
塔陵墓區在寺院後方。
相距數里更有牆相隔,向來罕有人涉足,自成一方天地。
別居,沒有其他不妥。就是殘破了點,冷靜了點,但能單獨開伙燒飯。
雖然不合規,但反正沒人瞧見,池藏風可以隨意煮食葷腥,不必隨和尚們只能吃素菜。
以上,天泉方丈大大方方地說了利弊。「兩位有任何需求,只需與守陵僧澄心說一聲便好。」
「有勞方丈安排。」
池藏風沒有疑議,是為答應王憐花還一份舊日交情,她也會留下弄清楚有誰在搞事。
天泉方丈即刻派人引路。
天晴碧藍,古剎紅牆。
途徑練武場,武僧們正整齊列陣揮汗如雨地訓練。
又路過禪堂,不滿十歲的小和尚依次坐定,凝神坐禪而一片安靜。
少林寺內,彷彿一切如常。
出了寺院後門,曲徑通幽,竹林深處。
有一間院落毫無生機。幾個和尚剛剛完成清掃,拭去蛛絲塵網,換了新的茶具鋪蓋,且捎來柴火與食材。
守陵僧澄心聽命前來,兩鬢斑白的老僧口不能言,以筆告之隨時可來尋他打開塔陵大門。
等全都安置妥當,別院寂靜。
確定無人偷聽,茶室只剩下池藏風與黃藥師。
半窗竹影,風聲瑟瑟。
一張案幾,對座兩人都懷疑如今的少林有古怪。
是因山腳下被強佔的村舍,是因全村村民去送嫁一個不留,是因天泉方丈的貴人多忘事與瞬間驚恐。
「此情此景,讓我萌生出一種想法。」
池藏風低聲說,「我,弱不禁風的棺材鋪老闆,住在冷清別院。你,能文能武的護衛兼顧問,探查山谷風水。像不像孱弱英明主公做人質留在敵營,以而確保忠勇謀士不會在外興風作浪。」
黃藥師: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破比喻!
儘管神色輕嘲,但細細想來,他承認池藏風說得對。
天泉方丈把客人安排在陵區之側的別院。
往好了說,是不拘小節方便他們展開修繕工作,但事實上把兩人隔離在少林眾人的活動範圍之外。
人不在寺內,也就大大降低了撞破某些變故的概率,另外隱蔽之地便於殺人滅口。
黃藥師正色到,「外界對南北少林寺新任方丈的消息並不多,南天峰的武功更甚一籌,據說為人嚴肅。有關北天泉的評價,只是和善端方。你對天泉又了解多少?」
「今天第一次見,之前僅有一封通信,就是那封請柬。」
池藏風搖頭,「你一定想問令牌的情況,是壞消息,傳我令牌的王前輩什麼都沒有說。」
天泉是不是根本不了解他的師父與誰有舊?是否根本不知道棺材鋪的來歷背景?或者只知部分,才會看到『天雲令』時,因意外而恐懼驚訝。
黃藥師不知『天雲令』有何特別,但從字面刻文想起一種絕跡的冷僻暗器。「很多年前,有一種險惡霸道的暗器『天雲五花綿』。據說中此帶毒暗器,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
除非施毒者願意解毒,但它的使用者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女魔頭。毒既出手,絕無救人性命的道理。
邏輯上卻有些講不通。
哪怕『天雲令』的前主人很可怕,但她與天泉的師父關係不錯。
這份交情沒有因長輩去世而斷裂,王憐花才會讓池藏風務必關照一二舊交。
由此來說,天泉作為少林方丈,已是人至中年的江湖老手。
只為一塊令牌,而恐懼到本能地無法自控,這種情況委實不正常。讓人懷疑他受過令牌前主人的迫害,那就矛盾的與王憐花表現出的態度截然不符。
池藏風再度翻閱請柬。天泉寫邀請信時措辭親切,儘管沒有表露出他是否知曉長輩的交情,但態度上沒有絲毫疏離。
「也罷,走一步看一步。我一會就去佛塔,你什麼時候出發入深山?」
「等灶台上的乾糧燒好,我帶著走。」
黃藥師算了算時間,食物應該差不多快熟了。
不再多言,兩人準備分頭行動。
臨別之前,還有一件事要交代。
「只夠單次使用。萬一,你被人圍毆可以應急。」
池藏風勻出一瓶自製的蒙汗藥。不是她小氣,而是原材料稀少只來得及弄三瓶,一瓶在昨夜對戰中消耗了,剩下的兩人各攜其一。
黃藥師盯著塞到手中的瓷瓶,內心掙扎。
希望沒有用到它的時候,否則意味著要再聞一回令聞則流淚的解藥。
「謝謝。」
黃藥師將蒙汗藥慎重放好。既然池藏風好心贈葯,有的話,他也該說清楚。「我給你的那瓶解毒丸,你打開過嗎?」
池藏風搖頭。
黃藥師:「請打開一下。」
池藏風不解,她又沒病,不需要開藥瓶吃藥吧?
如此想著,還是照做取出藥瓶,擰開了瓶蓋。
下一刻,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撲鼻而來。
僅僅是聞一聞,便是心曠神怡,五六種花香和諧相融,令人彷如置身花海忘卻憂愁。
黃藥師緩緩說到,「作為你贈葯的回饋,我有必要直言不諱,免得你越走越偏。這瓶解毒丸還完美,我希望有一天能成九九之數,而取九花玉露丸。現在,你覺得誰才是平平無奇製藥小天才?」
沉默。
沉默是午後的清風,吹在人臉上有點涼。
池藏風重新擰好瓶蓋,將解毒丸收起,抬頭再看黃藥師。好傢夥,原來是在這等著她呢!
四目相對,僵持在別院門口。
池藏風:幼稚!這種稱號有什麼好爭的,偏偏她也挺想要。
黃藥師:據理力爭,避免某人陷入歧途,他真是慈悲心腸。
半晌,池藏風屈從於事實。
「好吧,這次你贏了。在製藥氣味上,你大獲全勝。你才是製藥天才,出類拔萃,不同凡響。這下滿意了嗎?」
滿意,當然滿意。
黃藥師點了點頭。
陽光淡淡灑落,風吹山花搖曳,他嘴角揚起一抹淺笑。
池藏風:笑,你還敢笑那麼好看!她像是會被笑容誘惑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