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錢,任性。
一個合情合理送出產業的理由。
池藏風看過王憐花當場寫下的武學基礎指南之後,必須承認物超所值。
哪怕聽起來很欠扁,但真是勉勉強強掏出一兩銀子換得一堆產業與地皮,並且許諾會盡她所能地完成王憐花所託。
享受多少權利,就要承擔多少責任。
有的條件看似簡單,但暗藏的兇險無從預測。
這份承諾沒有落在白紙黑字上。
王憐花只讓池藏風對天起誓,今後全憑自覺履行約定。
卻不知對於作為修士而言,對天發的誓言,遠比落在紙面上更有約束力。
一曲嗩吶過後,一個人輕輕鬆鬆交出產業,一個人勉為其難接下巨財。
兩人按照正規手續在官府備案,在霞光氤氳的泉州港口作別。
誰能想到涉及近萬萬量金黃的贈送,居然發生堪堪兩個時辰之內,更是在兩個僅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之間。
荒謬嗎?
或許,這就是江湖。
王憐花揮揮衣袖走得瀟洒,表示店鋪既然轉手,店內夥計的去留全憑池藏風做主。一點都沒私藏,把能號令一切人事的令牌也留了下來。
玄鐵令牌由他的母親王雲夢所鑄,上書三字『天雲令』。細觀牌上雕紋,雲海翻騰,似有蒼穹險瞑之氣。
池藏風已經肯定王憐花的身份不簡單。
現在她接下了大攤子,近些年沒有改變各家店鋪舊制的打算,反正沒有計劃憑此發展成聞名全國的富豪。
所謂財不露白,衣錦夜行。
除了棺材鋪的賈掌柜,與被邀請來一起合夥發財的姬冰雁,其他人只知道棺材鋪東家換人了,但並不知數具體交易內情。
轉眼四五個月。
驚蟄雷響,又是新一年的春天將至。
此時,泉州棺材鋪已經更名掛上「憐花記」的匾額。
池藏風無處訴說一夜暴富的苦惱,好在為此忙碌並沒有白費,所有產業的動態都運作正常。
賈掌柜繼續留任,他沒有親眷在世,經營店鋪成了生活最大的樂趣,不過主動把管賬的權利移交給了理財高手姬冰雁。
春風吹。
吹來了一封來自中原登封城的信。
「「五月鳴蜩,邀君登封一聚,共商塔陵修繕之事。」」
池藏風瞧著書信落款『天泉』,向姬冰雁確認,「天泉,這個稱呼聽著有些耳熟。北少林剛剛上任的方丈是不是法號天泉?」
來信之人,正是王憐花留下的還情名冊所記之一。但名冊上並沒有標註那些故交的身份。
姬冰雁給出確定回答,「天字輩,是如今少林的中流砥柱。南有天峰,北有天泉,兩人是南北少林的新方丈。
年前傳聞,北少林達摩院年齡最大的長老病重。信中說的修繕塔陵,八成與那位長老有關。」
雖然有關,但至今尚未傳出達摩院有人病逝,又是定在三個月後相見,想來那位長老還能撐一段時間。提前修繕安放骨灰罈的塔陵,很符合當下風俗,有條件先修墓地很正常。
池藏風想到另一件事,「五月前往嵩山,正好趕上熱鬧的時候。南北少林七年一次武藝交流,今年春夏之際,兩個少林寺的高手會齊聚嵩山舉辦比武大賽。」
那又如何?
姬冰雁興緻缺缺。
自從跳槽到棺材鋪做賬房,他深刻體會到了一個道理。
何以解憂,唯有賺錢。舊日情傷被打算盤的聲音掩蓋,更沒興趣圍觀拳腳相向的比武大會。
「小池,你要親自去嵩山嗎?」
姬冰雁只問商鋪事,「北上嵩山,如果走水路,不妨先坐海船抵達江南。左右不趕時間,正好能順便視察江南的幾家店鋪。」
產業交接之後,總要實地考察。
池藏風點了點頭,早就有相關計劃。
數月學習足以讓她融匯貫通基礎武學,開始摸索創造適合自己的武功。不必再久留泉州,多出去走走,或能遇實戰或能遇機緣。
姬冰雁表示會同行一段路,等到了嘉興就留在江南查賬。
時隔大半年,兩人再坐海船。
海浪依舊起起伏伏,同船的卻都是陌生人。
說起來去年八月的祝壽客船失蹤案並未告破。
金家帶人在海上搜尋了五個月。期間找到了一些賓客的漂浮殘屍,確定了死者身前中毒而毫無反抗被殺。後來也在某座小島上找到了可疑的駐紮痕迹,奈何早就人去樓空。
金家只能不甘地鎩羽而歸。
那些屠殺者彷彿一夕隱匿,再也沒有出現。
海上航行一度被死亡陰影籠罩。
時間卻能抹平一切。過了新年,人們似乎都忘了去年的突發危險,坐海船出行的人不減反增。
誠如絕大多數人的期望,此次行程沒有遇上任何危險。
池藏風和姬冰雁順利抵達杭州港,兩人分開行動,各自去了不同分店勘察。
**
嘉興城,運河環抱,八方水聚。
如此江南繁華之地,軟紅香土,車水馬龍。
嘉興郊野,正午時分。
一個十五歲的青衣少年打西邊來。
他吃了隨身乾糧又喝了幾口水,準備歇息片刻再向嘉興城方向趕路。
找一塊大石頭落座,眺望遠處層巒疊嶂,心有所感取下隨身的紫竹簫,將一曲簫聲贈與青山聽。
簫聲裊裊,一時如鳴佩環,一時悠揚縹緲。
樂曲隨風漸遠,所及之處,頗有幾分游魚出聽,六馬仰秣之態。
「滋——」
忽然,青衣少年手指一劃,一口氣岔在喉嚨口。簫聲戛然而止,他鮮有地在演奏時失誤走音了。
只聽遠處平地炸響一聲嗩吶!
有一隊人身披麻衣浩浩蕩蕩打東邊來。
抬棺的抬棺,哭喪的哭喪,還有兩三人在前頭開路,敲鑼擊鼓驚走了所有小動物。
為首的,是一隊人中最矮的少年郎。大約十三歲,手持嗩吶,搖頭晃腦認真演奏,領著送葬隊伍前進,再前進。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打西邊來的青衣少年吹的簫曲,與打東邊來的送葬領隊吹的嗩吶曲,在荒郊野外隔空相撞。
輸贏勝負,一目了然。
嗩吶一出,誰敢爭鋒!
這都是什麼事!簫怎麼會輸給嗩吶?
青衣少年深呼吸,再深呼吸,把一股鬱悶之氣努力壓了下去。
他,不愧是非常講道理的人。郊野之地,誰也管不著誰在奏樂,更不能責怪出殯的隊伍打斷了他的雅興。
不等正面撞上,青衣少年黑著臉轉身就走。
儘管內心鬱悶,但並沒有脫口罵出晦氣。人都有一死,遭遇死者出殯隊伍絕不該出言不遜。
青衣少年從雲南來,第一次回到江南老家。
此次有要務在身。不是別的,正是尋一家靠譜的殯葬店,敲定家族墳地之事。
進入嘉興城。
經過半天的尋尋覓覓,沒能找到合適的店鋪。
不知不覺,月掛柳梢,華燈初上。
在燈紅酒綠的盡頭,有一家掛著白燈籠的棺材鋪。
「憐花記?」
青衣少年止步門前,抬頭看了看店鋪匾額,又低頭看了看泛黃的地圖,是東家換人了嗎?逛了一下午,他覺得別的店鋪都不夠好,終是按圖索驥來到父親童年記憶的店鋪。
此處本來應是王森記,一家奇怪的棺材鋪。
去過人的都說好,但伴隨著絕佳口碑,還有紅衣厲鬼出沒的古怪傳聞。
當然,那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後來祖父被貶雲南,舉家都遷到麗江生活。
這些年再也沒人回江南老家。
直至今年初,新皇為一批老臣平反。祖父亦在其列,可已無法叩謝皇恩,因為他早已過世十幾年。
青衣少年非常不屑朝廷遲來旨意,死後哀榮根本改變不了祖父活得半生苦悶。
話雖如此,他並不反對父親提出的葉落歸根。父親明確表示年紀大了不想回江南生活,早年祖父把家產變賣已經無法收回,如今只求重選一處風水寶地,將來一家人都能安眠於此。
這個任務落到了青衣少年身上。
可他瞧著改名的店鋪,憐花兩字未免風流,一家正經棺材鋪怎麼會起這種名字?
「這位客官,你要進來看看嗎?」
郝掌柜瞧見店門口徘徊的身影,平時他也沒那麼積極攬客,但現在櫃檯邊正坐著督察的新東家。
今天中午,新東家身體力行地參加了出殯奏樂隊。
更不嫌麻煩地扮了男裝,很有專業精神地入鄉隨俗,只因當地風俗更傾向出殯隊伍都是男子送行。
先前東家做了好表率,現在掌柜如何能偷懶。
郝掌柜眼見門口青衣少年面有猶豫,語氣熱絡請人先進來看看。
「我家提供各種白事服務,出售各類材質棺木,提供堪輿點穴,還能點播出殯奏樂等等一條龍服務。客官有什麼需要,儘管提。」
青衣少年略有遲疑,還是跨過門檻。
入店一觀,棺材鋪略顯陳舊,不同於門口更換的新匾額,店部沒有重新裝潢。
但從陳列的木塊模板來看,還真都是貨真價實的好棺材木。再看一側的牌位樣品,其雕工花紋俱是上乘。
綜合判斷,這家店非常專業,不該僅憑店名就先入為主。
唯獨有一個小問題。
青衣少年看到櫃檯后的少女,她正在看書。
燭火搖曳,少女身上彷彿籠上了一圈淡淡金光,但就見她手邊放著一隻嗩吶。
池藏風見到有客進門,也放下了書,客氣頷首致禮。目光一掃,直接鎖定在來人腰側懸挂的竹簫上。眼看來者臉色瞬間微變,不必問,這位極有可能就是她的手下敗將。
準確地說,中午隔空斗樂,嗩吶音太霸道了,簫聲扛不住停了。
池藏風禮貌微笑。
她保證,這是彬彬有禮的笑容,對上門顧客表示了誠摯的歡迎。
青衣少年嘴角微僵,為什麼有一種隱隱被被嘲諷的感覺?
可細觀小姑娘一派風光月霽,泰然自若地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讓人無法確定她是不是中午的嗩吶吹奏者。
青衣少年:問題來了。現在是他疑心病發作,還是勝負欲在提醒他對手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