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06
鳳凰身體柔韌,很會盤人。
容儀兩隻玉一樣的爪子踩在他肩膀上,兩隻翅膀暖呼呼地攏起來,貼在相里飛盧臉頰邊,赤金色的羽毛流光溢彩。
這麼大一團鳳凰,可是羽毛卻是出人意料的柔順輕軟。
相里飛盧緩慢鬆手,冷汗漸消,他將剛剛差點被逼起來的法印壓了下去。
這種溫暖彷彿給了他一種錯覺——剛剛一瞬間破開他結界的那個人彷彿不存在,而只是一隻愛撒嬌打滾的鳥兒而已。
相里飛盧伸手要把他拎下來,可是容儀卻十分靈活,他伸出右手,容儀就往相反的地方鑽。
相里飛盧耐著性子跟他纏鬥半晌,終於把他的爪子捏住了揪下來,容儀卻又順水推舟,蜷縮在了他的懷抱里,毛茸茸的腦袋頂著他的下巴,蹭來蹭去。
相里飛盧:「……」
他也無法,且不欲與他多浪費時間,由他去了。
禁軍隊長已經上來了:「大師,我們護送您出城,隨行人員也已經等候在塔下。誒,這是……這是什麼鳥?」
禁軍隊長看了一眼相里飛盧懷裡的容儀,一時間驚異得眼睛都瞪大了:流光溢彩的羽毛,在這陰沉的雨天里,如同一團火焰照亮人的眼帘,奪目而尊貴。
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這絕非是普通的凡鳥!
相里飛盧頓了頓,漠然說:「撿來的,不知道。」
容儀從他懷裡抬起頭,瞅他。
相里飛盧把他摁下去,淡聲對禁軍隊長說:「現在就出發吧。」
禁軍隊長眼巴巴地看著他懷裡的鳳凰:「撿來的?大師你在哪兒撿來的,我也想撿一隻……我可不可以摸一摸?這鳥看起來挺好摸……」
他伸出手,還沒隔著五六寸的時候,容儀就伸長了脖子,瞄準后狠狠一叨,嚇得禁軍隊長瞬間竄開老遠:「怎麼這麼凶!」
容儀施施然地縮回脖子,又拱在了相里飛盧懷裡。
相里飛盧雖然在佛塔修行,但是從小也隨過老主持遠赴邊關驅邪除妖,為執掌青月劍,練劍強身也沒有一天落下過,身上穩健有力,胸膛也堅硬而溫暖。
容儀美滋滋地靠著,被相里飛盧抱著——準確的說,是他強行掛在他胸口,這樣下了佛塔。
禁衛隊長在旁邊,還是眼巴巴地看著,想摸不敢摸,然而,看久了這隻鳥把腦袋貼在相里飛盧胸膛前的模樣,也會覺得有點奇怪。
就好像他們的佛子大師……被一隻鳥,揩油了一般。
「南邊最近妖鬼橫行,聽前任國師大人回報消息說,青月鎮近日也因為大水的緣故,氣息混亂,妖氣、魔氣、人氣混淆不分,已經陸陸續續有好些修行的弟子被偽裝成人的妖魔鬼怪騙走,剜心吞食,也請佛子路上一路小心。」
「無妨。」
相里飛盧握緊青月劍,一隻手抽出劍刃,青色的劍刃削鐵如泥,穩穩插入地底,另一手指尖結印。
風沙雨水飄起,自青月劍的位置,往外蔓延、重開一層法印結界,淡金色的佛光衝天而起,以佛塔為中心,逐漸往上爬升,籠罩整個姜國王城。溫暖、寬厚的氣息穩定地護住了這一方土地。
「我不在這裡,也請諸位多保重。」
相里飛盧一切從簡,車馬和隨行人員一裁再裁,只留了必要的車夫和隨侍來搬運東西。
他昨日打點到今日,收拾、整理出了幾大箱子上好的神葯與法經,都預備帶去青月鎮。
容儀跟著他進了車裡——他一眼就看見最中心的地方放著一個圓圓的織花坐墊,立刻歡快地拍拍翅膀飛了過去,盤旋蹲好,攏了攏翅膀。
相里飛盧的位置被他佔了,倒是沒說什麼,坐去了另一側。
馬車出城門,禁軍護送,街道邊排成了長龍,全是百姓出來相送。
相里飛盧撩開車簾一角往外看,容儀跟著看過去,望見他此刻的神情一樣變得溫柔了。
這玄水色的街道,青灰色的天幕,帶著果香與寒氣的清涼雨水,外邊攢動的如同百花一樣五顏六色的傘面,還有傘面上不斷墜落的透明雨珠,那雨珠和霧氣背後掩映的張張人臉。
容儀跟著他看了一會兒,直到相里飛盧收回視線,又將目光放在他這裡。
容儀抖了抖翅膀,歪頭說:「你養他們,好像養的很高興。但是你養我,好像不高興。」
相里飛盧興許是心情好,蒼翠的眼裡雖然沒什麼變化,唇角卻破天荒地勾了勾:「上神若是去尋剛剛的禁衛隊長,他想必會養你養得很高興。」
容儀認真想了想,有點嫌棄:「可是他長得沒有你好看,而且他也不過情劫。」
相里飛盧不再說話,垂下眼,伸手拿起一卷佛經。
只是看著容儀百無聊賴的模樣,不免想,這鳳凰這幾天言行舉止都被他看在眼中,他或許並不知道什麼是情劫,不過是想找個人養。
車輛行進起來,到了出城的路面,開始有些顛簸。馬車車廂開始晃動起來,容儀像是覺得這種晃動很有趣,就仰著脖子感受著,馬車晃一下,他頭頂的鳳凰毛就跟著晃一下。後邊像是覺得困了,又團吧團吧睡了。
相里飛盧下車和隨行人用了飯。
皇室的車駕很快,隨時換馬,大約再過兩三日就能抵達南邊。
他們所過之處,哪怕只停在荒郊野外的鄉村,也隨時有人熱情相待,更有追出驛站幾里地,只為給他們送點東西。
「大師什麼都不收,可我們從前受您負責,鄉親們要我們送來,我們沒辦法回去復命啊!」
有一個從驛站追著趕了好幾里的年輕人,幾乎是求著他們收下東西,相里飛盧拗不過,隨後說:「那麼,這袋果子留下吧。」
車廂里因此多了許多果子。
但是據車夫和其他幾個人觀察,相里飛盧並不愛吃漿果。
容儀一直睡到夜晚才醒。晚上時大雨停了,換成了朦朧微雨,細密清淺得幾乎看不見,在人發間織成一層薄薄的網。
相里飛盧不在車上,容儀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身體,變回人形,踏著霧雨和青苔下去找他。
相里飛盧撐著一把白底點墨江山的傘,身側放著一個羅盤,正對著蒼茫原野靜立沉思。
這雨霧無處不在,其實拿傘擋不了,他的肩頭與袖口都被微微濡濕,漆黑錦繡,勾得身影清雋挺拔。遼闊群山中,月色之照著他們兩個人,清透明亮。
他其實察覺容儀來了,但是依然沒有動。
等羅盤停止搖擺之後,他掐算片刻,在隨身攜帶的紙筆上寫下什麼,分別放進兩個信鴿信筒里,預備明天送去驛站寄出。
「這是什麼?」
容儀依然不怕水,如同他見他的第一天那樣,盤腿坐在一處濕潤的岩石上,周圍雨水飄落,卻無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相里飛盧說:「信。」
「我知道是信,你在看什麼?」
容儀跟著他一起仰頭,青黑天幕中掛著一輪上弦月,月光清透,他手裡攢起了一小團火花,雨水碰到就蒸騰為滾燙的霧氣,會發出「吱吱」的聲響。
他喜歡聽這聲音,於是指尖一勾一放,火花跟著時不時地噴出來一縷,將水汽凝干。
「如今時節,本來只應讓在天命前看見上弦月,如今還是午夜,而且有雨,說明天象反常,而且越往南,越反常。」相里飛盧淡淡地說。
「天象反常,會怎麼樣?」容儀跟著問道。
「姜國有史以來,月初上弦月的天象記錄過三次,一次北關地震,一次乾旱,一次鬼國入侵。」相里飛盧的聲音還是淡淡的,「會死人。」
他收了羅盤。
那羅盤是銅色的,泛著被人久以撫摸、使用的光澤,映照得他的雙手更加白皙修長。
他收了傘。
容儀對死人不感興趣,他像是對那把傘更有興趣,不過看他走了,也沒有多停留,而是跟著他回到車上:「你該給我梳毛了。」
相里飛盧如今對他沒有最初那幾天那麼排斥,但仍然是淡淡的,帶著某種例行公事的冷漠。
容儀化成鳳凰,窩在他身上,相里飛盧就拿了一枚象牙梳,輕輕地給他梳理。
鳳凰的羽毛輕而柔軟,不像普通的凡間鳥類,一旦羽毛長大,羽管發硬。
鳳凰的毛柔軟得近似於某些幼崽的毛,很輕軟舒服,赤金的顏色在光下星星點點閃著光芒,是一看就很暖和的顏色。
這一剎那相里飛盧走了神,想到那個貫穿他半生的、重複的夢境:他坐在一個幽暗封閉的角落裡,不清楚在幹什麼,不記得自己是誰,而他袖子里蹲著一隻幼鳥,有著格外柔軟的觸感,乖順而溫和。
他走了神,懷裡的鳳凰「啾」了一聲,隨後是少年人不滿的聲音:「你弄疼我了。」
相里飛盧垂眼去看——他其實並沒有用力,只是剛剛梳齒勾起了一片歪過來的短絨羽,不留神,直接把這一小片羽毛帶了下來。
鳳凰嬌氣,他是知道的,他安靜地說:「對不住。」
容儀也不跟他計較,他瞅著相里飛盧那雙翠綠的眼睛,忽而說:「我娘和你一樣,雖然養鳳凰養得很好,可是不太會梳毛。」
相里飛盧的動作停了停,他不欲答話,可是容儀卻叭叭地跟著說了下去:「在我出生之前,我娘是鳳凰族裡最好看的那隻鳳凰,從來不愁有人給她梳毛。後面我生出來了,我就成了最漂亮的鳳凰,她總是跟我生氣,但又不許別人給我梳毛,給我羽毛梳斷了,她就會裝著沒這回事。」
「其實雖然有點疼,但是也沒有關係,因為我們是鳳凰,有修復和重生的能力。你看,已經長好了。」
容儀抬起翅膀要給他看,可是他自己已經找不到那根被梳斷的羽毛了。
相里飛盧停下了動作,垂下眼,注視著他,卻見這鳳凰找了半天都沒找到。
他說:「知道了,別找了,我繼續給你梳。」
容儀卻不幹,他團在他身前,歪歪扭扭弄了半晌,歪著腦袋去一根一根地找。
相里飛盧也就靜靜地等著,任由他在自己懷中拱來拱去。
夜已經很深了,車夫、隨侍都睡了,外邊只有細密的雨聲,和容儀模糊的咕噥一起,響成某種恆長的頻率。
相里飛盧昨天就被這隻鳳凰折騰得一宿沒睡,臨行前又耗費了精力與元神做了佛塔結界,困意漸漸上涌,握著象牙梳的手也漸漸地鬆了。
只是睏倦中他也還在想,想著或許想回答這鳳凰的話——既然從前也有人給他梳毛,也有至親骨肉,那麼何不愛人?
何必與他糾纏到此。
只是沒問出口,問了或許也沒什麼作用。
「我找到了!」
他忽而聽見少年人的話音,剎那從沉沉睏倦中驚醒,有什麼軟軟的東西,細碎地掃過他的臉頰。
他一睜眼,懷裡一沉,容儀的呼吸就貼到了他面前。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回了原身,少年人的模樣,趴在他懷裡,湊得極近,手指夾著一縷柔軟烏黑的頭髮,得意洋洋地要展示給他看:那縷頭髮從中間被梳斷了,現在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長。
馬車狹小,相里飛盧靠側邊倚靠著,身邊放著一卷書,書卷上帶著檀香的氣息。
而容儀這次是真真切切地趴在了他懷裡,他一低頭就是他烏黑的頭髮、精巧的鼻樑與上挑的鳳凰眼尾,長長的、漆黑的睫毛,底下的眼睛一派澄澈。
還有原本他拎著扣在懷中,鳳凰的翅根——現在是少年的腰背,細而瑩潤,軟得不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