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誤
雪花肆無忌憚地撒下,殊不知臉上的紅暈是被風吹紅,還是被誰言語二三染紅。
陸明熙笑了笑,只當是他胡言:「我多謝你,但我可沒有多餘的溫柔還給你。」
「嗐,我行俠江湖不圖你這些。」他那樣子,江湖混子她倒是信,哪裡來的俠氣,分明和每年秋闈后朝方街那些假冒的西洋奸商差不多。
「本是我與劉姝妍的口角,世子替她出氣才這樣的。」她坦言,心裡不禁懷疑,怎麼這會自己倒這樣冷靜了?
這個名字似乎似曾相識,謝煜堂努力回想著,一本正經地道:「劉姝妍是不是荷花潑墨那個?至於平陽王世子……」
「你認真的,世子你都敢打?」陸明熙不禁詫異,本以為那弔兒郎當的模樣只是說笑,聽了是世子應當會縮起來的,怎麼也是個硬骨頭嗎?
「別說是世子了,就是太子我也照打不誤。」
陸明熙起身往那棵青松下去,聊了這麼半天,她早就緩和過來了,青松還是要折的。
「你這是刺殺,要誅九族的。」
謝煜堂跟在她後頭,嘴裡胡言道:「這好,我今天就學林衝來一個逼良為娼,怒殺陸虞侯,雪夜登泰山。」
陸明熙無奈笑道:「讀過書嗎?那是官逼民反,雪夜上梁山,登泰山的是孔子。」
她又要去折松枝,謝煜堂見狀伸手拉下一杈,又想去尋拿把傘,確實不見了。
他真的好高,她抬頭便見謝煜堂右眼下帶著一道淡淡的刀疤,已經淡化成一條線。他一身墨青色圓領長衫,在這新雪紛飛的院落十分惹眼。
二三松枝入籃,兩人沾得滿頭雪白,一個抬頭,一個低眸,就這麼對上了。
她沒有凝脂之膚,更沒有皎月之貌,第一眼沒有很驚鴻,甚至他一轉眼就會忘記。
但那兩彎遠山眉淡雅,一雙瑞鳳眼靈動,眉宇間,有一股山水潑墨的高雅氣息,眼中又似有淺淺笑意。雙頰不知為何,竟然粉撲撲的。
兩彎眉畫遠山青,
一對眼明秋水潤。
這兩句詩總算找到它修飾的主人了,他想。
白雪落在她頭上,淺淺一層。她抬眼,睫毛抖落亮晶晶的雪點。
怎麼說,溫山軟水,笑顏斜紅,如何及這眉目動情?
一時間,謝煜堂竟慌了。他忙告訴自己:她只是個商機她只是個商機,謝煜堂你醒醒。
「蛤!」謝煜堂突然喊出一聲,試圖緩解自己的尷尬,「要不是蕭大人走了,我可以拉上他幫你一起出頭的。」
陸明熙一個機靈,問道:「蕭大人剛才在這?」
「對啊,他讓我到這裡來取東西,聽到那邊有吵鬧的聲音他便過去了。」
蕭塵剛才在那裡!他聽見吵鬧聲過去了,但陸明熙未見他的身影,還是說,明明他知道來人是世子,因而裝聾作啞?
看來就是如此了。
她現在還自嘲,自以為的公正、清明的文宣學士,就是這樣的人。原來師父和阿祖說的君子,這裡是沒有的。
謝煜堂這些話胡說也好,騙她也罷,不過是出於好心,初雪這天大概只有這個時候最溫暖了。沒有前院各家小姐虛情假意,暗中算計刻意躲避,只有清雪和青松。
約摸時辰快到了,她便道謝辭別。謝煜堂只是笑笑,只說:「再會。」便躍上牆頭去了。
飛檐走壁的快活日子是不可能了,只能活在兒時的幻想里。
陸明熙出了院子,只見自己一對繡鞋和珠花簪珥一齊放在東偏殿廊下,原是他們根本不管了。
陸明熙過去穿鞋,一邊穿一邊就要落淚。但她很快憋回去,這可不是哭的時候。這邊重新梳理了頭髮,便往中堂去。
那裡有人等著看她笑話呢。
女眷們仍舊談天論地,誰也不會在意陸明熙有沒有跟著來到中堂,更沒有人會在意她什麼時候過來。
佟溶月眼尖,對這個上了榜一的陸明熙格外關注,她扯著楚茗兮過來,愉快道:「明熙啊,找你好半天了,我想著一會音試,你琵琶準備好沒有,如果沒有我那把借你。」
「多謝,我還是用我的那把。」也不明白佟溶月突然要借琵琶給她,只是千好萬好不如自己的好,那把鈿花琵琶陪了她多年,定然不會害她。
那邊劉姝妍抱著一把月琴,「看來」
楚茗兮一改之前的態度,白了她一眼,道:「自作聰明。」
看吧,原本沒有利益衝突之前,同音名字的兩人是多麼有緣分,多麼投機。只要外界施加壓力,寫就不能再相處下去了。
午時,鑼一響。
留下來的女眷抱著各自最擅長的樂器,一個個昂首走進中堂大殿。
音試不同文試,音試是所有京城大官一同評選,況且每個女子都不會服輸,這便顯得異常激烈了。
佟溶月早就就算好了日子,保准堂選這幾天梅花會開。此時就是自己在彈著琵琶曲《梅花三弄》。她是跟自信的。因為她兩個月前練的差不多,現在已經爐火純青。比起上一個彈奏古琴的顏溫嵐,自己的琵琶簡直是天上曲。
這音試,最重要的就是選對曲子。只說重了曲子,拼的便是手上功夫了。
一首《梅花三弄》彈完,座上座下便都讚歎,不愧是國手。
他們這麼欺負你,一會音試你還去嗎?
去,當然去。
「下一位,陸明熙。」
倘若,再如文試一樣自己出風頭,只怕佟溶月她們會無所不用其極對付她,倘若灰溜溜就走掉,實在是沒骨氣。
沈然或許說對了,這些世家小姐加頭銜的大戰,她不必強行加入的。這些人的鬥爭,其背後都是家族在撐著氣勢。
而她陸明熙,應該認清楚,這條路她走不了。那些貴女會看自己不起,與其拚死了不過與她們同做書儀,受她們侮辱,不如自己退出。
要保全自己,便要韜光養晦。
劉姝妍,這筆賬遲早要算的。
「大人,我彈奏的是《陽春白雪》。」
楚茗兮一驚:不是說野曲嗎?
這些人,就不配師父的《贊音曲》再次現世。
她素手撥弦,挑抹牽捺。
歡樂,真如冰雪消融,春風沐沐;驚現春芽,點點素綠。暢快,真如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河山,千里眼裡。夭夭桃花,點點白梨,春熙照照,青鯉水中擺尾,這一春,萬物生長。
座上座下這一張張嘴臉,表面大公無私的其實裝聾作啞,表面蕙質蘭心的其實機關算盡……
她十二年的琵琶功夫,自是慎終如始不曾怠慢,可是這次,為了保全自己,也算是買個教訓,她只能這麼做。
她素手一挑,故將一音撥錯。
曲有誤,周郎顧。
本是好曲,卻突然混入了一個奇怪的音,在座的六個大司樂互相看了一眼,皆搖頭。
其中一個示意她可以停了,但狐疑道:「前頭那麼把穩,怎麼後面有一個音錯了?」
陸明熙猶如放下了一個沉重的擔子:「學藝不精,讓各位見笑了。」
他隨即擺手,只聽到外面的小禮士高喊:「陸明熙,除名!」。
她彷彿離了牢籠,卻不在意有人記下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