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信仰
一個無法精確定義的概念,世界上不同種族信奉不同的宗教信仰,即使有的民族缺失宗教,但歸於個體,人人都有一顆尚未蒙昧的良知之心,有人說信仰是一束光。而我想,無論有沒有宗教信仰,每個人的精神世界里都該有一座燈塔,指引讓你朝有光的方向前行。
去過西藏的人,大多會上癮,有人嘲諷這些上癮的人有輕微的自虐傾向,他們享受被高反折磨的頭痛、噁心、窒息的快感。這只是一種戲謔,當願意承受這一切痛感還要一次又一次踏足藏區的信徒一定也是受某種光的指引。
徐澤遠和老王結伴而游,止於西寧,一段短暫的旅程,和人生比起來可以微乎不計的短暫,也許他們將來不會再見,卻永遠不會忘記曾經那位和自己一起看南迦巴瓦佛光金頂的兄弟。
小趙夫婦把車鑰匙如約交給了戶外店的老闆。徐澤遠進店取鑰匙,老闆看似不冷不淡的招呼,他迎來送往進藏出藏的旅人,練就了識人的好眼力,
怎麼樣?下來醉氧不?
不暈。
日喀則去了嗎?
沒去。
稻城也沒去吧?下回你可以走這幾條線,滇藏線去梅里,還有終極之地阿里。老闆拿出了精選行程圖,指點行程。
我可以拍一下嗎?
送你。
我這兒有越野俱樂部的聯繫電話,下回入藏租車,或者租車帶司機,穩妥,這個也送你。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江湖裡既有兒女豪情也有利字當頭。
沒問題,到時我提你名字。徐澤遠深諳此道。
徐澤遠收了收行囊又收了收半顆還留在4000米海拔的心,直奔外省去參與賈總的案子,從指導文檔如何編寫到如何競標,忙了個大半個月培訓年輕後輩,自從徐澤遠以一己之利,成就了賈總和全項目組,賈總對徐澤遠十分關照,少做事多拿錢,成了賈總對待徐澤遠的方針政策,項目里的晚輩很納悶,老徐有能力有本事,賈總卻把老徐定位在幕後軍事,老徐也樂得自稱散人,他知道賈總對自己的關照,同時也著實被當年的一力承擔傷了元氣,志不在此。
月初的周末,徐澤遠回到了徐家鎮,坐在庭院里看雜誌喝茶,阿闖修好二樓一個房間的漏水管湊到院子里給徐澤遠捧了一壺新茶,
哥,嘗嘗,雲南的古樹生普。
恩,香。徐澤遠聞了聞,淺嘗。
這是上上周一個雲南的客人送我的。
你給他打折啦?
那不能。他跟我聊雲南好多民宿,可好啦。
咱這兒不好?
也好,就是小點。
不小,徐家鎮本身也不大。景區做不了那麼大,客流不會多。
誰說的,十一的時候你不在,天天客滿,這一條街上所有的店都客滿。
是嗎?
現在人有錢就全花在玩上,尤其大城市的人,見個山見個水溝都覺得新鮮。
總結得到位。徐澤遠自己都在花錢買罪受。
咱們把後邊街上那間租下來吧,反正老人不在,沒人住,資源浪費。
野心不少呀,淡季怎麼辦?所有房都空著?
以現在一屋的花費和收入,我算過了,一年給他們2萬租金,淡季也不怕,一年回本,第二年盈利。
算得不錯。徐澤遠對阿闖另眼相看,天生做生意的料子。
哥,得您出馬,跟他們談條件。
精到家了。徐澤遠拿著雜誌往阿闖頭上一拍。
第二年咱倆4、6分?還是您6、我4。不過您得出前期資金,改造裝修,後面的事我出力,操心的事都歸我,我讓您喝著茶收錢。阿闖一本正經,順便拿起一本雜誌扇著頭上的冷汗,他說服徐志遠的這套說辭排練了不只一遍,而且打著一招致勝的算盤。
徐澤遠看著阿闖出神。
哥,我說錯話啦?......哥,你說句話呀,我臉上有字?
徐澤遠看著被阿闖翩動的雜誌內頁上露出XXX林芝,再定睛一看是塞北江南——林芝的標題。他定了定神,從阿闖手裡接過了雜誌。
哥,到底行不行?
行。
真的?
恩,你讓我一個人待會兒。支走了阿闖,徐澤遠把『塞北江南——林芝』的頁面打開,編輯記者曼朱。徐澤遠頗有些激動的站起來兩手抱胸,不知所措,不由自主在原地轉了個圈又坐下來靜靜閱讀,回憶他曾短暫停留過的波密縣城和他在林芝的兩天行程。
此後,曼朱再未發表過遊記。徐澤遠猜測曼朱會在第二年的春秋兩季再次入藏,因為那裡值得寫的景緻實在太多,還有,他猜想她一定沒見到南迦巴瓦,於是精選了幾張南迦巴瓦峰和沿途風景的照片寄給雜誌社的曼朱。其間,徐澤遠去了北京林近溪的父母家,房子易主了。徐澤遠徹底失去了現實世界里和林近溪聯繫的最後一線生機。不過,萬幸,他還可以等待曼朱的回復,他在一張林芝風景照片的背後寫著『阿近,請你聯繫我,我一直都在,從未離開。』
入冬的時候,不悟出關了,此時上山的人少,清風寺里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寺里依舊沒有功德箱、不賣門票,入寺的規矩工工整整貼在寺門和寺內顯眼的地方。為數不多的虔誠信徒會在這個季節上山與大和尚們共修。
冬日的暖陽打在不悟身上像披了一層琉璃光,他在側院矮牆露台上遠眺山景,徐澤遠穿過窄門徐徐走過來,他看著不悟的佛光護體,襯得他更加的輕瘦、蒼白。
天氣冷了,我多訂了幾條棉被交給道乙了。徐澤遠停駐在不悟身後數尺的地方,也遠眺著山間常綠的松林。
初春的時候要把峰頂的小道修上扶手,來寺里的人多了,危險也多了。不悟在說徐澤遠扭傷腳的『峰迴路轉』。
初春,我正好開工修整院子,到時候我先請翻修的師傅上來幫忙做扶手。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明年天一暖和,人就又多了,清風寺可要變一變嗎?
是要變一變。我要去各大叢林走一走,多拜讀、研修經典,回來好傳經授法。寺里僧眾說遊客嘈雜,影響修習,實是我們自己的心、定力不足,不能讓施主得清靜,自然我們也得不得清靜。
不悟法師,您的意思是,寺院不清靜,是你們的錯。
不是錯,是業障也是因緣。就像有的施主不懂佛法,便一味認為我們化緣、受布施是好吃懶做,佛法是活法,不是死法,我們也要隨時代變通。
徐澤遠點點頭表示認同。人最難的便是在這濁世里走出一條聖人之路。徐澤遠其實並不懂多少佛理,他敬重不悟的慈悲為懷、不計前嫌、不遷怒他人,他具有與這個濁世一切生存法則相背離的生活態度。徐澤遠對不悟和佛教信仰更是像讀書時喜歡一門功課源於先喜歡這門功課的老師。更重要的他覺得為自己的執念勇往直前的人大多值得尊敬。
閉關的時候我研讀破山禪師的《破山語錄》,破山認為真如覺性,不能用言語表達,只能在內心親自體驗。因而他以為不管是『即心即佛』、『非心非佛』還是『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都是為了度生的方便法門,只要對其中任何一項生起絲毫的執著,都是『頭上安頭』,應該即刻放下,不為名相所困。對心性一體觀的證悟,必然是親身實證,而不是「高唱無為,口念南無」就可以實現的。兵亂之際,李立陽見破山嚴持戒律,不食酒肉,就對他說,『你只要吃肉,我就不殺人了。』破山為阻止李立陽嗜殺,破山與李立陽定約,大開酒肉之戒,使很多人免於性命之憂。可見持戒和禪戒既相背又統一。不悟把一些心德分享給徐澤遠。
說多做少和做多說少,這個度,不好把握,恐怕這位破山禪師也是毀譽摻半?徐澤遠也曾帶過團隊,他理解不悟的壓力。只不過徐澤遠爭的是名利,不悟爭的是無名無利,他不希望不悟行差踏錯。
不錯,極有爭議。任由後人評說而已,又有何妨。不悟實在表達自己的態度,
止了化緣修行,一樣可以給眾生造福田。如果一邊托缽乞食,一邊教化,不如下田耕種,以示眾生。上次法會上,有位居士問,他工作也不要了,日日在家誦經也不見生活有何起色,便說佛法欺人,豈知,只說不做的修行法誤導他人,更讓佛法蒙塵。寺院依靠十方供養弘法利生,靠早晚課普佛,迴向十方一切眾生,是不夠的,空門內外都是要苦修得證的。不悟大發慨嘆,他把徐澤遠當方外知己。
不悟法師,您心存宏願,起是一朝一夕能將眾生渡盡的呢?
慚愧,佛理精深,自己都不得悟,枉擔了這一方寺院的住持。
您打算何時起程?怎麼去?
4月,行腳。
不管是空山明月,還是煙火人間,誰都要走一條由生向死的人生路,至於這條路是長是短,是曲是折,是百鍊成鋼,還是脆而不堅。第一,人在旅途只有自己感同身受;第二,行至終點的結局勢必殊途同歸。
一直沒有等到曼朱的回信,徐澤遠也再未從任何一本期刊上找到曼朱的遊記。一屋從最初的四間房擴大到了12間客房,他擴租了後街上無人居住的院子翻修成兩層的民宿,快到旺季的時候,守財的阿闖雇了兩名助手一起打理。徐澤遠準備行裝,開啟他的又一場旅途,出發前他到清風寺辭行,不悟已經悄然離開了寺院,隨行的是道乙。徐澤遠拜了地藏王菩薩,祈求徐氏先人、親人、不悟、林近溪和自己一切安好。
抵達麗江后,徐澤遠在木府的民宿落腳,老闆老貓是好客的北方人,攜妻女一家三口南遷與此落地生根,老貓以前和徐澤遠是同行,朝九晚五對著電腦寫腳本,妻子娟子和他在同一個公司上班做行政。在女兒三歲的時候,兩人不想讓女兒和其他的孩子一樣淹沒在各種技能培訓班、早教班、學前班的人流和攀比中,於是毅然決然告別了大都市的喧囂,過自由簡樸的生活,儘管他們也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否正確,但至少現在他們快樂,女兒更快樂,以後的事就交由以後吧。徐澤很羨慕老貓和娟子的生活,如果他和林近溪在一起,他們也會把日子過得行雲流水,揮灑自如。
通過老貓引薦,徐澤遠在本地的戶外俱樂部六人成團趕赴梅里雪山。司機老劉兼半個導遊,一對戀愛男女,大學剛剛畢業,阿斌、阿花;一對丁克夫妻,年紀40歲上下,老丁、平姐;一位新加坡學生物工藝學的女博士Lee,比徐澤遠大兩歲。
司機老劉沿途講述梅里雪山的神秘與傳奇故事,阿斌、阿花還有老丁夫妻嚮往太子十三峰的神秘,傳說因為受到神明護佑至今他仍是一座未被攀登者征服的神山。徐澤遠是因為梅里有豐富植被、珍貴藥材資源,凡是林近溪感興趣的他也心嚮往之。Lee禮貌而安靜,除了因為她的遲到向大家道過歉,而後便獨自坐在7坐商務車的最後一排和錄音筆對話,記錄天氣、海拔、地名、感受,不怎麼和大家互動。老劉問她為什麼去梅里?她說:好奇、緣分。徐澤遠坐在副駕駛,欣賞著沿途的風光偶爾和老劉閑聊。層巒疊嶂,河谷盤恆,炊煙裊裊,外加一個好天氣,如此的美景永遠都讓過客不想只做一個過客,藏地之美除了神秘的宗教,還有無窮盡的廣袤,它的壯麗讓你變的渺小到微不足道,徐澤遠覺得唯一可與這廣袤相媲美的便是男人的胸懷。他為了林近溪而愛上旅行,以前有人問他為什麼喜歡四處遊走,他會說找一個人——一個他愛的人,後來有人問他同樣的問題,他說為了找到他自己——然後讓他愛的人再次愛上他自己。
香格里拉因為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的小《Lostho
izo
》而聲名大噪,可當你涉足藏地,便會懂得藏地隨處一隅便是香巴拉,便是人間天堂。下午,徐澤遠一行七人抵達了香格里拉古鎮,徐澤遠坐在德吉林咖啡廳里叫了杯美式看著街景,古鎮上街道人不多,咖啡廳里倒有不少和詹姆斯一樣金髮碧眼的老鄉。阿斌、阿花穿梭在街道上工藝品店,老丁夫婦手牽著手在街上閑逛。Lee站在街對面,收了相機、語音筆,和落地窗里的徐澤遠遙相一視,Lee用食指點了下嘴唇又做了個OK的手式,大體是問咖啡味道如何?徐澤遠豎了下拇指,想告訴她不妨進來一試。Lee推門而入要了大杯卡布奇諾坐到徐澤遠對面。
你怎麼不去街里轉?Lee本身就是讓人好奇的獨立存在,這個特立獨行現在正對徐澤遠感到好奇。
古鎮大同小異,一條主街,兩邊有小店、酒吧、咖啡館、客棧。徐澤遠說的沒錯,作為某古鎮客棧的老闆他有發言權。
奧,原來這樣。
你的研究課題是什麼?
分子生物。
用科學的方法計算生命的本質?
Lee的眼眸閃過一絲睿智的光,對她眼前這位高大挺拔的男士微微點了下下顎表示贊同,
邏輯上這個說法是對的。
那麼結果呢?
很遺憾,沒有結果,也許永遠只有過程。Lee聳了下肩膀,喝了一小口卡布奇諾,
聽說過Sch
odi
ge
的貓理論嗎?我不懂你們怎麼叫。Lee接著說。
薛定諤的貓,鐳發生衰變,觸發機關打碎裝有某化物的瓶子,貓就會死;如果,鐳不發生衰變,貓就會存活。當鐳處於衰變和沒有衰變兩種狀態的疊加,貓就處在死貓和活貓的疊加狀態。徐澤遠記得導師曾經提及過這個超意識形態的理論。
Bi
go,這還涉及了量子力學的概念,它對粒子世界的認知。只有當你打開盒子的時候疊加態突然結束。Lee很在行。
太深奧了,不懂。
是啊,除了那隻貓,所有的人都是困惑的。對了,你學什麼的?
數學。
難怪。
兩個人在探討了分子生物和量子力學的話題后,不約而同靜默的望向了窗外,我想他們的思緒又被拉回到沉重的本源問題,生命的意義?我是誰?
短暫的停留後老劉帶著六個人再次上路,將近黃昏的時候他們在尼西鄉打尖住店,徐澤遠找到了一間門臉算得上氣派的飯館,倡議大家享用一頓存在風險的饕餮,以慰風塵僕僕的皮囊。
厚厚的鋼種鍋里匯聚了因地制宜的食材、輔料,豐富的不知名的香料,濃郁的蕃茄湯汁,紅紅的椒油,所有香氣滋味都為一條金沙江打撈上的江魚打底。所有人的味蕾都被魚肉的鮮美,湯汁的濃厚所征服,當地人叫它海稍魚火鍋,可惜這是一道從未走出尼西鄉的佳肴。徐澤遠喝了一口湯,一股暖流從咽喉流淌到胃裡,轉而換化成幸福感流淌進心田,這副色身雖然貪婪卻也易滿足,這種簡易又可遇不可求的幸福感他曾經也有過一次,他和老王在魯朗吃石鍋雞,他想老王了,不知他是否一切安好?
第三天清晨徐澤遠一行六人在西當溫泉,等司機老劉把他們暫時轉手給進雨崩村的嚮導,當天的天氣並不理想,陰雨綿綿。鄰村的騾隊隊長牽著騾馬招攔生意和僱主討價還價,這麼糟粕的天氣騾馬只能到第二個埡口,山頂上雪很厚,馬會打滑,翻到懸崖里。牽著騾馬的村民說道。
老劉告訴我們翻山去雨崩村的現況,最終6個人分成了兩隊,阿斌和老丁這兩組決定坐騾馬上山,Lee和徐澤遠徒步,他們選了藏族男孩才讓作嚮導。山路是騾隊踩踏久了形成的盤山土路,寬的地方可以讓上山和下山的騾馬錯路,窄的地方只能通行一個行人,山路一側是懸崖,越向上行進懸崖越陡峭。4個人的騾隊向Lee和徐澤遠揮手,老丁說,我們雨崩村見。徐澤遠也揮揮手,我們一起晚飯。
17歲的才讓叼著松針,
這天氣,能在雨崩村晚飯?要看運氣。
Lee說,那我們抓緊時間。
才讓走在最前面,徐澤遠跟在Lee身後,老丁一行四人很快便在密林間消失不見蹤影,伴著參天的杉樹,細密的春雨,杉樹枝椏上的一層薄雪和一絲春寒料峭的寒意,他們三人要徒步十八公里,翻越海拔3900米的那宗拉埡口。
卡瓦博格住著山神,一旦有人登上山頂,神就走了,我們這裡就沒有神的護佑了。才讓邊走邊用藏式普通話介紹梅里雪山的主峰,他走路輕快,說話毫不吃力。
可以......講講那次山難嗎?由於疲憊,Lee開始大口喘氣。
中日登山隊一共登了兩次,第一次死了17個人,發生了雪崩;第二次他們快登頂了,聽說三天以後天氣變壞,他們就撤下來,撤下來以後天氣又變好了。神山是不能登的,卡瓦博格是我們的神山之首。
大自然是不能征服的,人類最該學的就是和自己和解、和大自然和解。徐澤遠發表自己的見解。
科技會幫忙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Lee也許是個不盲目崇拜科學的科學家,但科技的幫忙一定不能加夾雜慾望,否則就是幫倒忙。
希望如此,也希望你成為下一個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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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澤遠真誠的看著Lee的背影。
E=mc2。Lee回頭望了一眼徐澤遠,說道,謝謝,謝謝你留下陪我徒步。
物質的質量不滅,物質能量守恆,客氣了。徐澤遠勉強可以和Lee有些話題。
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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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一樣的存在。Lee把這句話錄進錄音筆也說給徐澤遠聽。
也許,春雨貴如油,所以才會,潤物細無聲。徐澤遠和Lee穿著雨披,速干褲濕了干、幹了又濕,森林的濕氣混合著一路徒步的汗水,既寒氣逼人又悶熱粘膩。才讓也披了件徐澤遠多買了一件的雨披,他只是隨意的披著,雨披帽子斜搭在右肩上,山路的泥濘、險絕,對他來說如履平地,他時不時的摘唾手可得的松針叼在嘴裡,不時落下Lee和徐澤遠,又不時回頭觀望稍候。隨著海拔一點點累加,雨水變成晶冰狀的雪花,雪的厚度也神不知鬼不覺得愈加厚重,從若隱若現的薄雪變成銀裝素裹的冰雪森林。
他們在第一個休息站短暫休息,年輕的休息站主人生著爐火供路人取暖,火上煮著蘇油茶,爐邊放著烤餅。三個人圍坐在爐火邊的長凳上取暖,徐澤遠要了一壺蘇油茶倒了三碗,Lee從背囊取出吐司麵包和大家分享。休息站是個四面敞開用木板簡單搭建的棚子,對著爐火的一面暖烘烘,背著冰天雪地的一面寒氣逼人。
Lee,你最好加件衣服,海拔越高氣溫越低。徐澤遠提醒Lee。
讓我,再暖一下。Lee很累,她貪戀三寸寬的木板凳和明亮的爐火,不想起身。
要加快了,雪厚,走得更慢。才讓提醒。
下來的人說,上面雪到膝蓋了。休息站站長更新最及時的天氣預報。
徐澤遠從背囊里掏出護腿和手杖看了一眼Lee說道,
如果現在出發,我把護腿讓給你,我猜你沒準備這個。
徐澤遠幫Lee穿好護腿,一行三人繼續向下一個休息站挺進。
山路變得濕滑狹窄,徐澤遠分給才讓一支手仗,他一手拐仗,另一支手拉著Lee手杖的一端,另一端是嬌小的Lee深一腳淺一腳的跟在徐澤遠身後跋涉。天色漸暗,他們和下山的騾隊、遊客狹路相逢,一對50多歲的夫婦,小心而禮貌的停在原地給他們讓路,錯身的時候女人習慣性的點頭鞠躬,操著日語的抑揚頓挫說謝謝。徐澤遠猜想他們一定是來追悼1991年在此遇難的登山隊員,至於她是兒玉裕介、工藤俊二還是世倉俊一的母親便無從知曉了。他十分誠懇的向他們鞠躬感謝,女人微笑著點頭,並不悲傷,像是剛剛去兒子家串門心滿意足的離開一樣,面露滿足與釋然。
走著走著,山路變成了一條被踏實了的雪路,Lee用左腿親自測量雪的厚度,雪已過膝。雪霧下的森林透著迷霧般的氣息,密林深處瀰漫著乳白色的煙霧,像是隱藏著不知名的靈魂或是嗅著你氣息一路潛行的小獸。他們不得不默默的加快腳步,爭取在天黑前抵達當天的終點。
抵達第三個休息站,說明他們後面只剩了三分之一的路程,是一條頗為平坦的下山路,漸漸得雪又變得輕薄的時候,雪停了雨也停了,微微晚霞的光彩讓天空明亮起來。他們邊走邊收起手杖,退去護腿,脫掉衝鋒衣,徐澤遠脫到上半身只剩下件白色T-恤的時候,冰天雪地早已被他們甩在身後,似乎他們從未在冰天雪地里跋涉過。路邊雪白的梨花,襯著密林的蔥鬱,遠處似乎被翠綠掩映著幾點血紅的杜鵑,他們的步子也隨季節的變化輕快起來,繞過一簇灌木,一個小小的村莊承現在眼前,山坳里看似沒有規則的耕田上無序而又有規則的錯落著十幾戶農居。
這個村有多少人?徐澤遠問才讓。
30戶。
天啊,好美!我一直想不通我們眼睛看到的世界是真實的世界?還是鷹的眼睛或是蒼蠅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是真實的世界?Lee讚歎自己所視世界的美好,卻不知如何解構這個世界。
我有個朋友說過,八還辯見,把花還給花,把草還回草,把山還給山,把光還給太陽,把所有能還的都還了。你睜眼見明,閉眼見暗,只見明暗,明心見性。剩下的就是你還不掉的,那個還不掉的才是你。徐澤遠想起不悟曾講過一段佛理,他當時似懂非懂,Lee問什麼是真實的世界,他腦子裡便突然冒出不悟的這翻佛理——什麼是真實的你。
八還辯見,只見明暗?Lee很努力重複這八個字。
你怎麼看?徐澤遠問。
這是宗教和靈魂問題?Lee稍加思索。
那麼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呢?
一花一世界,是宇宙問題,不誇張的講細胞複雜到和宇宙一樣難解。
你們有意思,難解的東西為什麼執著去解它,都是安排好的。才讓聽著徐澤遠和Lee的對話答道,他指著天空,意思是上天安排好的。他面無表情,食指指天,像位一語道破天機的智者。
Lee和徐澤遠相視啞然,生物博士和數學碩士多年的寒窗苦讀、孜孜以求竟枉然徒勞?
至少是驗證邏輯里的一個必要要素,路徑和終點不那麼重要。徐澤遠想安慰Lee。
Lee完全同意徐澤遠的說法,雙手同時豎起了大拇指,說道,
放心,我會繼續努力,讓我們離真相更近。
他們共用一台拖拉機。才讓指著山坳里的雨崩村繼續盡他嚮導的職責。
拖拉機開不進來?徐澤遠的疑問。
拆成零件,靠馬幫背進來,再組裝。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他們趕到了藏巴拉青年旅店和老丁一行四人重逢了。青年旅店的餐廳也是老闆娘家的大客廳,女主人的孩子和狗圍著火爐取暖,三隊人馬佔據了客廳里的三張長桌,準備享用晚餐,他們彼此或善意的打著招呼,或既不陌生也不熟悉的聊一件趣聞,或寒暄著問問你們打哪來?人生會遇到許許多多的過客,有的銘心刻骨,有的一笑而過,有的會記不起他的模樣和名字,可你永遠不會忘記和他相遇時的風景。
夜深人靜的時候,下起了靡靡的山雨。徐澤遠的房間漏雨了,他用水杯接雨,噼噼啪啪的水聲,讓他難眠,於是從薄睡袋裡爬出來,在抓絨服和衝鋒衣之間套了件羽絨服,拿著頭燈,推開房間。
木結構房體的二層有個露台,徐澤遠每登一個台階,就會發出『嗒』或『吱扭』的聲響,露台的護欄前已經倚著一個嬌小的背影,她回頭和徐澤遠對視,而後,處變不驚的繼續沉浸在暗黑的夜,無所畏懼,她嬌小的身影下蘊藏著膽識過人的力量。徐澤遠站在她一側加入到她靜默又至暗無光的世界。雨崩村坐落在梅里雪山五子峰腳下,位於3150米的山腰處,整個村落被海拔3700米至6000米的山峰包圍,所以他們看到的夜色,其實是巨大的覆著著黑森林的山體,震撼並帶著一絲恐懼。再往上仰望是覆蓋著雪的峰頂,天空倒像是無法喧賓奪主的坐井觀天——一片沒有月光星辰的比山體淺淡的藏藍色。
我在想你說的見明見暗。Lee先開口。
徐澤遠邊呼吸著潮濕冰冷的空氣,邊聽Lee講話。
你閉上眼。Lee自己先閉上了眼睛。
徐澤遠隨之閉上眼睛,發現閉上的眼睛里黑暗中帶著光明。
你看到嗎?Lee問。
看到什麼?
在這裡,閉上眼睛是明,睜開是暗。
徐澤遠睜開了眼睛說道,對,是這樣。
不管睜開是明,閉上是暗。還是睜開是暗,閉上是明。
永遠都是一明一暗,所以只有一明一暗是還不掉的東西。所以還不掉的才是真正的你。徐澤遠似乎茅塞頓開,心有所悟。
也許。Lee似乎也有似是而非的感悟,只是不能十分確認,還有待進一步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