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放下

第19章 放下

徐澤遠在外省賈總公司里主持會議,他決定親自參與競標一個海關係統監控的小項目,公司已安危之機,拿下便天高海闊,失利便分崩離析。他穿著白襯衣,系著那條藍色條紋領帶,提前進入竟標的狀態,和同事討論客戶需求和執行方案,他需要重新找回職業自信,可每當他在思考問題時用手推一下領帶結的時候便會分神。他不得不中場休息去洗衣手間洗臉,他打量了打量鏡子中的自己,他黑了,也不像從前一樣每月理一次頭髮,更不喜歡每天刮鬍子,他喜歡留落腮的鬚根,他看上去像個藏人。可當他看到衣領間的藍色領帶,他便會換一種色彩審視自己,一個不值得被信任的小人,一個優柔寡斷的懦夫,一個用情不專的感情騙子,他一想到林近溪,便會用林近溪了解到的『真相』鄙視自己,在林近溪中他已經做了四年的人渣。

竟標當天,徐澤遠最終換了一條素色的領帶,他把條紋領帶拿在手裡用拇指和食指研磨,最終把它裝進了一個盒子里,他想或許該放下了。

徐澤遠孤注一致,勢在必得,他的講標吸引了領導的注意,徐澤遠從他們眼神中解讀到認同和欣賞,他很快進入了角色,一個曾經他駕輕就熟、意氣風發的青年角色,如今他已經36歲了,所以顯得更加讓人信服和老道。

與會後,同事和徐澤遠在大廈的樓下吸煙,有人從大廈里出來,直奔徐澤遠走來。同事提醍徐澤遠,這不是剛剛坐第二個位置上的領導嗎?

領導遠遠伸出手一把握住徐澤遠,

徐哥,你不認得我了?

您是......?徐澤遠飛快的從腦資料庫里進行人臉識別。

我呀,徐哥,當年在TN我當班巡檢那天,系統塌了,我當班。

徐澤遠回憶起了那次應急事件,而那位失職的同事,是整個事件中最微乎不計的環節,所以他實在回憶不起這位領導的尊姓大名。

對,對,我有印象。可徐澤遠還是沒想起來,但不得不奉迎。

徐哥,當年多謝您沒把我點名上交,後來,您把我分到技術2組,一直駐場,再後來也是我命好,跳到甲方,後來經人引見到這工作。

都過去的事,何必再提。您在這兒負責技術?

徐哥,您別老您您的,就叫我小宋,我現在負責技術,將來也是和您這邊對接。

跟我對接?你的意思是......?

您放心,我儘力,這事八九不離十。

徐澤遠緊緊握住宋領導的手表達謝意,公司有救了。

不久,如小宋所說,徐澤遠的團隊中標了,緊鑼密鼓的安排項目團隊進駐,調研、搭建環境、進度部署,3個月後才有了喘息的機會。

徐澤遠回一屋休整,阿闖殷切圍著徐澤遠打轉,

哥,有人要收那輛車,5000?阿闖試探性的問,他怕徐澤遠跟他急。

哥,再放那成廢銅爛鐵了,500都沒人要。阿闖見徐澤遠沒有翻臉的意思,大了膽子。

隨你。徐澤遠答得波瀾不驚,他信手翻著幾本訂閱的期刊,從中先分撿出行者無疆連續3期的讀本,擺放整齊放在一邊,卻並不急著看。

你生病啦?阿闖覺得徐澤遠有些異樣。

阿闖,你如果不得已騙了你很喜歡的人,她會怎麼對你?

阿闖眼睛一翻,皺著眉頭,頗為認真的思考了一翻,說道,她會拿刀剁了我。

徐澤遠露出一種滿足的笑,替阿闖感到滿足。他多麼希望林近溪能放下驕傲、自尊、理智,做一次胡攪蠻纏的婦人對他威逼利誘,甚至劍拔弩張,給他一次乞求她寬恕的機會。他的手機號碼、郵箱一直都保留著,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收到林近溪的消息,可一次都沒有,她放棄了,早就放棄了。

哥,想通了?

想通什麼?

往前看?我有新照片。

省省吧,現在客人少,你閑得難受。

跟您說件事,反正也閑了,我打算去南邊,休個假。他說很委婉,像另有隱情。

找姑娘去?

唉,別提了,到底作孽了,還有了我的孽種。阿闖說得有些為難,但掩不住即將成為父親的微妙情緒,既怕又期待。

徐澤遠拍了一把阿闖,真有你的,雙喜臨門啊,去吧,我有時間就留下看店。

謝啦。工作我都跟他倆交待了,我不在,確實還得請您坐鎮我才踏實,您就坐這裡喝茶,讓他們幹活。

小子。徐澤遠端詳了端詳阿闖,四年時光,阿闖算是在社會這座大學里摸到了方向,至少他變得更好,再不是以前那個用打架消耗精力和時光的混球了。

傍晚的時候徐澤在鎮上的青石板路上來回的踱步,祠堂早已成了朝9晚5的旅遊景點,此時停了業下了鎖,他駐足透過木欄門的間隙向里看。雕花的瓦、烏棕的漆、翻修一新的窗角門欄,整潔、漂亮,卻沒了靈魂。灰瓦白牆的牆頭露出桂樹的一小簇葉子輕輕擺動,欲說還拒,似乎只有它還記得五太爺爺、老老先生、爺爺那些故去的老人和他們的故事。

澤遠,回來啦?一位長者路過,叫澤遠。

十九叔。徐澤遠尋聲而去。

進去瞧瞧?

不行吧,鎖上了。

自己先人的祠堂,想進就進。十九叔從腰帶上摘下一串鑰匙,他現在掌管著徐氏族譜的修訂。

您有鑰匙呀?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雖然早就沒祖產一說了,也沒像你五太爺爺、爺爺管事時的威望了,可過年總得祭祖吧?這個可不能省,這個再省,就什麼都沒啦。十九叔開了門。徐澤遠隨他進了一方天井的庭院。

我小時候老先生就在這院里教我們《論語》、《道德經》、老莊、孔孟。你記得老先生吧?

記得我們一輩叫他老老先生,我爺爺那輩喊他先生。

就是,就是。唉,現在沒人讀這些書了,落伍了。十九叔感嘆。

在傍晚的淺灰色調里,桂樹葉子輕輕擺動,祠堂里充滿了悲涼。

夜深人靜的時候,徐澤遠在房間里終於打開期刊,卻沒有曼朱的支言片語,倒有砂華幾篇關於北京后海夜色、東內簋街、中華食仿的食色文章報道,語言簡練、輕鬆灰諧和林近溪很像。徐澤遠一屁股從床上坐起來,想到什麼——他被騙了,砂華也是林近溪,寫作的人善用筆名。他按照這個思路翻出收集的所有期刊,細細研究砂華的文章,更確認了他的猜想。又是一個無眠之夜,他坐在筆記本前給砂華寫郵件,一字一刪,一句一刪,寫寫刪刪,懺悔錄最難把握,寫得過於深刻便有言過其實、油腔滑調的嫌疑;寫的過於簡單,顯得沒有誠意。最後他懷著一顆釋然的心,講述了他『罪無可恕』背後的故事。點擊『發送』的時候窗外已微白。

春節是徐家鎮的旅遊淡季,一屋此時是半停業的狀態,有極少的散客來住店,只要有空房也會被接待。這個時節徐澤遠的奶奶父母叔嬸通常會回祖屋小住,祭奠先人。徐家鎮春節有舞獅、觀燈、讓徐家的祖譜在詞堂的天井晒晒太陽,著實會執鬧、喜慶一翻。而這個春節對於徐澤遠來說有些特殊,他接到了砂華的郵件回復:徐澤遠,我不是林近溪。

一封加上標點符號才11個字的回信,足夠讓徐澤遠過一個高興的年。不管是給曼朱還是砂華的去信上,徐澤遠從不把『林近溪』和『徐澤遠』的名諱全稱列在信上,他只用『阿近』『阿遠』稱呼。林近溪從不說謊,所以,砂華是林近溪的閨中密友,她聽阿近講過和阿遠的故事,更重要的他能感受到砂華保持中立的善意。徐澤遠努力平復的心境又起了一絲微瀾。

過了初五,徐家人再次離別,各奔前程,徐家鎮又冷清了,但很快,春暖花開的時候,她會迎來另一翻熱鬧。阿闖說過了正月十五就回來正式開工。所有美好似乎都是為了給痛苦鋪路,還沒等到阿闖的歸期,卻等來了老賈的死訊。

徐澤起程北上最後向老賈告別。追悼會上,有商界精業,有親朋好友,有TN大票的同事,他們依依向老賈致哀。老賈父母已經去逝,無妻無子,孑然一身。徐澤遠行禮時看著老賈平靜的臉,他再也不用在爾虞我詐的竟技場里爭權奪利,他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

人類在自我認知和自我定義的世界里生存,就連『地球』的定義也是人類命名的,人類為了生存制定了一系列規則和法則,時間、方向、文字、法律、定義、概念等等,等等。比如時間,一個小時有60分鐘,一天有24小時,一年有365天,為了吻合時間誤差,隔幾年有一個閨月,來表述地球在宇宙某一個空間的運行規律。在宏觀宇宙里,地球自轉一周,乃至太陽系八大行星、衛星、矮行星的運行軌跡在人類命名為宇宙的空間里,只是細微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稍縱即逝。人類按照自己創造的已知規則在未知的廣袤的宇宙空間里生存,生與死的概念同樣是人類自行創造和認知的,並賦予了它感情色彩和慾念,生了兒子稱喜得貴子,生了女兒叫金枝玉葉,相對於生的美好寓意,死亡走向另一個極端,哀悼緬懷,節哀順便。而從宏觀的人類未知的宇宙意義上解構,『死』,僅僅是一個換乘站也不無可能。

公墓的甬道上,徐澤遠再次考慮著生與死,他希望老賈能去個好地方,在下一段旅途上有好看的風景。李成從散去的人群里趕上了徐澤遠,他從後面拍了徐澤遠的肩膀,

老徐。

徐澤遠回頭,和李成的眼神交會,嘴角有一個細微的松遲,說道,

李成?老久不見。

老徐,有件事,你得聽我解釋。

我為當年的舉動向你道歉。徐澤遠滿心誠摯。

不用道歉,我們有誤會,當年出賣你的人,真不是我。因為流標的事,你發了那麼大的脾氣,後來也不怎麼找我說話了,我確實心裡怪過你。可我總得生存吧,我是跟李副總走的近,我承認我溜須拍馬,可出賣兄弟的事兒,我絕不會幹。

我信你。徐澤遠相信李成說得一字一句,但幾年前,他不會信。

其實......李成欲言又止,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說出,其實出賣你的人是......

好了,不必說了。已經不重要了。徐澤遠猜到李成要說的人。

你早就知道?老賈當年找我套過話,並暗失我,如果李副總逼問的太緊,就把責任推到你身上,因為總要有一個人要擔責,被犧牲掉。最後,你去參加的那個會,後來我聽李總副說,是老賈和老陳事先安排好的,他們談妥了條件,收編所有在外私自接手的項目,分老賈18%的股份。但咱們那會兒飛單的項目那麼多,涉及的錢也多,無論從職位、能力還有對外的說辭,你都是最合適的那個人。

我還這麼有價值?也不錯!徐澤遠自嘲,在見到李成前,徐澤遠從沒想過老賈出賣他,現在他終於明白老賈後來對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出於良心的虧欠。

真的不是我。李成強調。

我明白,誰都年輕氣盛過,當年我也一樣。流標也好,我動手也好,不過借題發揮。李成,報歉了。徐澤遠在李成的肩膀上捶了一拳,打消他的質疑。

你不怪老賈?

死者為大,再說他後來一直待我不薄。

老徐,大氣。

兩人,一笑泯恩仇。

北京冬末蕭瑟的傍晚,商業區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夕陽斜照,映襯著這座城市的肅殺與繁華。6點左右,職場的精英們從寫字樓魚貫而出,讓本來冷清的街熱鬧起來。徐澤遠站在商業街區一角,目不轉睛的盯著斜對面藍色玻璃幕牆大廈的門,表情淡漠匆匆回家的人,相約晚餐的摩登男女們,挽著手臂一起下班的戀人,或三五成群,或形單影隻。一個熟悉的身影皇天不負的出現在徐澤遠的視野里,她修長高挑,短髮齊耳,卡奇色長褲配象牙色斜領毛衣,一肩挎著蘇格蘭格子郵差包,她沒變,素麵朝天,簡潔幹練,仍然像個文字工作者,只是長大了。她駐足在門前,雙手抱臂,左右顧盼像是在等人。怎麼穿得那樣少,徐澤遠心想。頃刻間,有人出現在林近溪的身後,脫下自己的黑色羊絨大衣披在林近溪身上,林近溪回身微笑,他們很熟,不久兩人等來了座駕,脫下大衣的男人幫林近溪拉開了車門,車子揚塵離開,消失在華燈初上,流光溢彩的都市燈影間。徐澤遠一直用回憶重構林近溪身邊男人的樣子,四十幾歲的沉穩氣度,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有可靠的經濟實力,和他一樣願意為林近溪遮風擋雨。他能給她的,那個男人能給;他不能給她的,那個男人也能給。更重要的是林近溪並不討厭他。

此刻,徐澤遠才意識到,他變了,他早已不是那個意氣風發、雄心壯志的年輕人,信誓旦旦要讓林近溪成為全世界最幸福女人的徐澤遠死了。這些年,他打著尋找林近溪的幌子,丟盔卸甲,離群索居,四處雲遊,他苦苦尋找的終究還是他自己。他驚詫於自己是如此享受安然隱逸的生活,不求上勁才是他的本性,這樣的人如何許她一個未來?經一番挫折,容一翻橫逆,省一分經營,學一分退讓,去一分奢侈,加一分體貼。他體貼到在費盡周折找到她以後,將她拱手於人。他,放下了,輕而易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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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無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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