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離散

第3章 離散

一縷陽光灑在徐澤遠的睡著的眼瞼上,一陣聒噪的鬧玲聲,驚醒了做著美夢的徐澤遠,他關了鬧鐘,摸著欲裂的頭,看著天花板,心想:這是在哪兒?

下懸月和林近溪微翹的側臉在徐澤遠腦子裡一晃而過,又夢到她。他望了望天花板上的方形吊燈,想起自己昨晚陪客戶喝酒,回家爛醉在客廳的沙發上。他在酒桌上越來越駕輕就熟,如何快速的識別決策者,如何高效的拿到需求,如何出手得盧。本事見長,酒量也見長。

起來吧,我爸媽的火車快到站了。

幾點了?他起身。

9點,你能快點嗎?

恩,接到叔叔阿姨以後是直接回家還是先去看房子。

先回家,休息,中午去外面吃飯,下午看房。

奧。徐澤遠邊穿衣服邊窺視女友孟晨,她是他的現實,她是他大學同學,相識十年,她傳統、簡單、理智,儘管她不愛笑,不愛說話,甚至冷冰冰的。可徐澤遠實在沒有一個不娶她的理由。

你說如果有一天咱們分開了,你會怎麼樣?他假裝說得像個笑話。

孟晨臉都沒抬一下,繼續麻利的擦著地,

這種假定性推理有意義嗎?......我爸媽說了,等房子訂了就先去領證,婚禮不重要,把日子過重要。還有,我也快30了,得抓緊要孩子,你注意,我爸媽會給你施壓。

恩,恩,沒有意義。徐澤遠頭部的痛感神經蔓延到心藏,和孟晨在一起的時候,每每想到林近溪,便會心痛,痛的喘不上氣。

我想好了,我們就要那個135平方米的戶型,一步到位,三間卧室、一間書房,四個老人同時來也佔得下。

恩。

貸款利率和首付款我重新核算了,首付少付一點,反正這兩年貸款利率低,也不會有太大浮動,房價還會看漲,總之,我們處於平衡點,以後隨市場波動,我們再調濟,你的職業生涯還是一路向上的,你再繼續努力吧。

奧。

孟晨是他們班上僅有的3個女生之一,也是最出色的那個,她代數學得很紮實,徐澤遠那時醉心於用數學思維進行軟體編程,時常和孟晨討論演算法。除此以外,徐澤遠偶爾幫孟晨打熱水,孟晨偶爾也會幫徐澤去食堂打飯。沒有表白,沒有心動,他們用演算法、JAVA、C++溝通,只不過後來孟晨專攻經濟學,進了一家金融公司,樂天知命的做了一個文員,只求輕閑,反正徐澤遠能幹,她乾脆把畢生所學都用到了家裡,從此,他們連演算法、JAVA、C++也很少聊了。家裡很安靜,而且孟晨實在沒什麼做飯的天賦,自從她試著給徐澤遠餎餅,被滾燙的熱油燙傷了手腕,就合情合理的絕足廚房了,所以這個家即安靜又冷清。

又一陣聒噪的玲音,孟晨把聽筒放到耳邊。

喂,叔叔,在,您稍等。

徐澤遠接過電話,另一端傳來父親急切的口吻。

澤遠,你爺爺病危,回來見最後一面。

徐澤遠的大腦里像駛過一列高速穿越隧道轟鳴而過的列車,他不記得跟他父親說了什麼,怎麼掛上的電話。而後又是和孟晨如何交待的。大概是孟晨獨自去接父母,房子的事由她作主。徐澤遠匆匆忙忙拿了幾件換洗的衣服趕回老家。自從林近溪輕輕在他心裡烙下了相思印,他最歡快的事便是離開孟晨布下仙障的『囚牢』,逃離孟晨生活里屬於他的角色伴演。但是雙重的負罪感卻一刻沒有停歇過。他用酒精麻痹自己,喝到人事不知,便也不知罪惡。

列車上,徐澤遠望著窗外的景緻,回憶著小時候和爺爺的一幕一幕,一幕一幕的被爺爺追著打,其實從他沒被打疼過。

蘆葦盪再也不是從前的蘆葦盪了,淀子里的水淺的像幾個死水窪,幾支破舊的漁船在半乾涸的淤泥灘上擱淺,經久的日晒雨林,讓它們看上去不像船,倒像殘骸,枯黃的蘆葦稀疏寥落。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徐澤遠終究遲了一步,祖屋的木門掛著白綾緞,進進出出披麻戴孝的族親。徐澤遠剛把右腳邁進門檻,二嬸便把一套孝服塞進他懷裡,爺爺橫屍陵堂,父親引著徐澤遠到爺爺跟前,揭起爺爺臉上的白布,

看最後一眼吧。

一副睡熟的樣子,只是面色發黃,像塗了一層蠟。徐澤遠用右手勾起的食指,在爺爺臉上輕輕婆娑,涼的沒有指望了。他親歷過五太爺爺的殯喪,見過七奶奶下葬,可從沒有如此近的碰觸過死亡,他意識到他身上流著的血和躺在几案上的老人是相同的,只是死的永遠的死了,活的也終將會死去。酒桌上酒友最常說的話是——啥也不說了,一切全在酒里。那是化解曲迎奉承的無稽之談。而面對血脈至親的死別,才是真的是啥也別說了,一切全在血濃於水里。

當天夜裡徐澤遠莫名的發起了高燒,很早便沉沉的睡去。

紅磚牆頭上坐著身著白衫的老人,很慈祥但看不清臉,老人向徐澤遠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些,徐澤遠心裡清楚,那是爺爺,他急切的向前走。老人又將另一支伸出,手裡拿著一把鑰匙要交給他。徐澤遠注視著白衫,加快了腳步,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急,馬上就要到了,卻一個趔趄跌下了萬丈懸崖。徐澤遠的腿猛然抽動了一下,驚出一身冷汗,天亮了,他的一場高燒不藥而癒。

徐家祖墳在西山南坡,送殯的人大多是族裡的老人,叔伯這一輩的人不多,和徐澤遠同輩的便更稀少了,鎮子上的人很多遷到縣裡、市裡、甚至其他的城市。徐澤遠的父母在徐澤遠很小的時候便搬去了縣裡、後來又搬去市裡,三個叔叔也都因為讀書、工作天各一方,爺爺很少走出這片淀子,既使兒子們常常回來探望,或是打算把老人接走盡孝。他也總是拒絕。這裡的老人都說,這是一塊風水寶地,只要守好這片土地,徐氏的後代子孫們便會繁盛不衰。

入秋了,西山南坡的草高可過膝,晨霧早已散盡,爺爺安葬於此,送殯的人散去,留下徐澤遠獨自眺望山腳下的淀子,

爺爺,這還真塊寶地,背山靠水。

山上隱約傳來鐘聲,徐澤遠遁聲尋去。

西山由一座主峰和幾座小峰堆疊而成,山上零散錯落幾處寺院,因為當地多信佛,香火得以延綿。沿著山路向西攀沿而上,沒多久,蒼翠掩映著一脊灰瓦飛檐,只是已無小路可尋。徐澤遠,麻衣未退,涉草潛行,褲管上沾滿了荊棘。圓型橫開的古鎖別在門環上,匾上三個字『三凈庵』。柴扉斑駁,徐澤遠輕輕一推,門吱扭一聲閃出半掌寬的縫隙,門內幾間青灰瓦房,院內蒿草蓬生,枯葉凋零,滿目蕭瑟。鐘鳴聲再次響起,餘音在山谷里回蕩,徐澤遠沿踏足小徑一路往西向山頂攀爬,路越來越窄,一側懸崖峭壁,山脊處一個險要的120度的回彎,徐澤遠走的小心翼翼,峰迴路轉后,果然別有一翻天地。

方正的寺院院落靜卧在主峰和側峰間一塊平坦的山坳,沿著側峰山坡開墾了一片梯田,錯落有致。徐澤遠沿山路下行,此時的路比上山時的路更平坦、寬敞些。

清風寺,徐澤遠輕聲念出這三個字,不禁悲從中來,他回憶起很多年前,爺爺要帶著他上山去清風寺拜懺,他卻耍著賴裝肚子疼,一直疼到暑假結束父母來接他回城裡。

一進院的正殿是供著側卧彌樂,一個小和尚從彌樂身後閃出對著徐澤遠行禮,

阿彌陀佛,施主,可是來打七的?可登記了?手機可上交了?

徐澤遠鞠躬回了個禮,

家裡辦喪,能為逝者拜一拜?上個香就走。

請施主自便。說完小和尚抽身迴轉,消失在徐澤遠眼前。

二進院大殿里有個和尚坐在正座上講經說法,身後供奉釋迦牟尼,香案上燃著蓮燈,點著蜜蠟。僧眾和居士們端坐堂前,悄無聲息,最後排有個小僧留意進出的人,他用手招呼徐澤遠,徐澤遠會意,跪坐到小僧身旁的空位上。

清晰的法語在大堂內迴響,

人生有八苦,死苦,所謂死悲分散,生機斷絕,識已全滅,無所覺知。在人生的諸多苦楚中,死是最苦的。

正中徐澤遠的要害,到底何為死?人為什麼會死?人又為什麼生?他好奇的眺望正座上的師父,白凈的臉,看不清五官,只是低垂著眼瞼,目下無塵,心如止水。

緣聚緣散,何期自性,本無生滅。死是新生的開始,輪迴是下一個生命體的誕生。因果輪迴皆有定數。佛經有云,非想非非想天,壽長八萬四千大劫,但報終仍當墮落,不出六道輪迴。

死也是活的一部分?徐澤遠,不禁心中自問。

人生有八苦之愛別離苦。所親愛之人,以某種因緣互相離別,引生眾苦。唯有斷除執著,才不會憂愁、怖畏、悲憤。《大般若涅磐經》有云:因愛生憂,因愛生怖,若離於愛,何憂何怖。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親如父子,近如夫妻,亦難得終身相守,又何交其他呢?萬法無常。

怨憎會苦,和愛別離苦兩兩相對,兩不相容的人,又或利害衝突,偏又聚在一起,如影隨形,她像再也沒有分散的時間,這豈不是令人苦惱萬分?......

因愛生憂,因愛生怖。愛別離,怨憎會。徐澤遠心中默念,似懂非懂。他徐徐起身,退出大殿。三進院供奉觀音,最後的院落是地藏殿。他不知如何拜懺,只記得以前奶奶初一、十五會給家裡供的菩薩上香,於是,便站在觀音菩薩面前,滿心志誠的向觀音大勢揖了揖手,懺悔小時候的調皮,懺悔遲來了17年。香案上擺著香柱,他燃了三支插進香爐。

邁出觀音殿他身輕氣爽起來,不是因為懺悔,而是兌現了答應五太爺爺、爺爺的承諾。殿外菩提樹的葉子邊緣微微變色,另一側一株白色曼陀羅已過了盛花期,潔白修長的燈籠型花朵在枝椏上倒垂懸吊,徐澤遠被深深吸引,俯看花的莖、花的蕊,林近溪身著白衣的樣子又浮現在腦海里,他不禁輕嘆一聲。

手持雲板的小和尚圍著圍裙帶著套袖從跨院蹦進來,和徐澤遠對視了一下,小和尚見有人,趕忙提了提正氣,做出威嚴相,單手合於胸前,

阿彌陀佛,這是曼陀羅花,佛花。

好看。徐澤遠不知如何回敬,點頭示意。

喜歡嗎?喜歡就結個緣。

怎麼結緣?

小和尚指了指灰瓦砌成的花圍上毛粟子似的種子,

請回去,可以種。

怎麼請?

用心請。

徐澤遠試著拿起了幾粒。

多拿點。

要給錢嗎?

隨意。我要去打板開齋飯,齋堂就在裡面。小和尚示意徐澤遠去齋堂用齋。而後用小木槌敲起了雲板向大殿走去。

徐澤遠把手裡的種子放進口袋,掏出10塊錢放在花台上,壓上了幾粒種子。隨後步出清風寺翻山回鎮子。

徐家長房的祖屋落了鎖,奶奶被徐澤遠的父母接走了,從此以後徐家這一支絕跡於此,離散在天涯。

爺爺的離逝,親人的離散,祠堂的衰敗,讓徐澤遠痛徹心扉,失掉了一半心魂。爺爺孩提時代的私塾先生終其一生都在給鎮子上幾歲的娃娃們開蒙授課傳授經史子集,詩辭歌賦,包括徐澤遠。徐澤遠從小記憶力很好,便背了許多,只是不求甚解其中的意思,再大些,記得多便成為他爭強好勝的利器,討誇講,贏桂花糖吃,除此他體會不到這些詞句的深意和妙用,甚至覺得百無一用。再後來,他和這些陳舊八股徹底絕別。只是酒釀已埋進了肺腑,隨著時日的推移,它會悄悄的發酵,歷久彌新,流淌進他的血液,浸潤他的髮膚,生髮在他的每個毛孔。等他體會到其中的好處,還沒來得及投桃報李,卻發現神魂還在,根基不復存焉。

明月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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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無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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