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沒錯,她是看過你的臉了。」三師兄揮起袍擺入座,微笑道:「不過你別問我,她說她之前就看過了,去問她吧。」他輕慢扇扇。
尉遲昭顯然很驚訝。
她早就看過了?何時?他怎麽一點記憶也沒?
昨晚,她那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絲毫沒有流露出半點可能的反應,連頓一下都沒有,所以,他才覺得,或許,這半個月在山上,她已經看過他很多次了……但沒想到三師兄告訴他的事實更令他愕然。
她……的態度一直都沒有變過……是什麽時候……
心臟縮了一下。
胸口像是脹滿了什麽東西,暖暖的,滲入到他的意識里。
「她說一點都不重要。」
三師兄的話聲又傳來,尉遲昭微楞,抬眸,和他美麗又極富興味的笑容對住。
「什麽時候看過你,她覺得不重要;你長得什麽樣……也一樣不重要。」搖了搖扇子,他朝尉遲昭曖昧地眨了眨眼,勾出一抹笑。「真是個有趣的姑娘,不是嗎?」
他的語氣頗具深意,尉遲昭微紅了頰,只用持平溫和的語調回道:
「是吧。」
步出三師兄的房,他眯眼瞧著雲上的日陽,整顆心,反反覆覆地都是她的身影和笑語。
真怪啊,明明是同一個人、同一副心思,怎地才數四月,便有如此大的不同?
慢慢地,踏著地上被拉長的影子走著,他感覺自己好像輕鬆許多。
是……因為她……
昨夜她真心坦露的話語浮現在他胸懷裡,激起了數不盡的漣漪,就算他想喊停,也停不下來了。
她那麽真誠地表達著她內心的一切,他,是否該正視,不要再偏過頭忽略?
畢竟,即使看過了他的容貌,她都明白地站在他眼前告訴他、真的不在意啊
跟她相比,他的擔憂,多餘得可笑,他的勇氣更是沒有她的強韌,所以總讓她追得如此辛苦……
他從未有這麽複雜的思緒,可是又好像一夜之間被掏空了,纏住他思考的繩索都不見了,只剩下她……
也只有她。
「尉遲昭!」
遠遠地,容湛語喚著他的名,宛若喚過了千百次那般熟悉。
讓他感覺兩人好貼近。
他轉過身,就見她依然一身粗布衣裳,衣擺被她撩抓在手上,衣服里好像有什麽紅紅的東西。
她朝他跑近,在陽光下,笑得那麽開心,一點點雜質也沒有,彷佛有什麽世上最愉快的事情降臨在她身上。
他的眼神不自覺地放柔。
「尉遲昭!你看,你們後山好多好多花呢,好漂亮呀!」
在到他身前時,她跑得過猛,不小心絆了一下,眼看就要整個人往地上貼去,她合緊眼,懷裡的東西飛散了,然後感覺自己落入一副溫熱的胸膛。
「小心。」
他低柔的聲音伴隨著她撒出的滿天花雨降下,她睜眸,有些喘,在好聞乾凈的男子氣息里和紛飛的花瓣中找到了他的眼睛,幾乎是同時,她嬌嫩的紅唇綻出一抹比花朵還美的微笑。
「秋天的海棠花開得好漂亮,我想讓你看,又不忍心動手摘,就撿了地上乾凈的落瓣。」花瓣飄啊飄的,繞在他們兩人四周,她笑望他。「可是,我好笨,都撒了一地。」她伸手抓住一片花瓣,讓他瞧瞧那美麗的粉紅。
尉遲昭凝視著她。本來,他都會下意識地迴避視線,可現在,卻移不開了。
她看過了他被毀容的臉,所以,他現在將斗笠面紗取下了。
因為沒必要,再遮,只是顯得自己無謂的刻意分界罷了。
現在的她,仍是沒有變。
即使是在這麽明亮的地方看到他,她的眼瞳仍是澄澈,無絲毫排斥。
她是真的一點都不嫌棄他臉上的疤。
一點都不。
「你不笨。是跑太快了。」他抬起手,將她發上的一片花瓣取下,微微一笑,出自真心的。然後,把她倚在他懷裡的身子扶正。
他一向是個守禮的男子,就算他剛才真有湧起將她輕輕擁抱的想望,也還是君子地不欲侵犯。
她喜歡他,並不代表他就可以為所欲為。
容湛語皺了皺臉,像是無骨一樣,又倒回他身上。
「借我靠一下,我大概扭到腳了……」她咬著唇,表情有些疼,她沒說謊,是真的有扭到,但是……還是可以站就是了。啊,他身上真的有種清香……好好聞喔。
尉遲昭果然不再在意她的身軀有多柔軟,忙道:「扭傷了嗎?我帶你去給二師兄看看……」
「不不!」她搖著手,很成熟地說:「這點小傷,還要勞動你二師兄,太麻煩了……你抱我回房去,我有跌打葯,自己柔柔就好了。」
他不放心,「你真……」
「快點嘛!」不待他動作,也不容他拒絕,她細瘦的手臂一舉,環上了他的頸子。她沒說謊,真的沒說謊……真的喔……
尉遲昭雖覺得不恰當,但礙於她行動不便,還是將她打橫抱起。
啊……他抱她了,抱她了呢!
她心跳好猛,像是要跳上天了。自從發現自己有一些些喜歡上他後,也不知為什麽,她就好想多碰觸他,現在她對他的喜歡好多好多,多到數不清了,她就更想碰他了……
男女授受不親、男女授受不親……可是……她現在是穿男裝,就不是「男女」了……而且,要是不好好把握住機會,根本就摸不著他啊……就讓她……耍賴一下,一下就好……
悄悄地把臉埋進他胸前,她聽到好大聲的心跳,不知是他的還是自己的。
「你很痛嗎?」他柔聲問道。為什麽抓著他衣服的手在顫?
「呃,啊?還好……沒有你想得那麽痛。」她滿臉通紅,雖然是她主動親近,但畢竟她還未出閣,對方又是心上人,讓她一時竟害羞起來。
都是……因為他的身體太暖太香了……
她突然好希望這一小段路變長,長到走不完,長到他會這樣一直抱著她。
她是不是太貪心了?
昨天,她幾乎用盡了一生的勇氣,他雖沒有回答她什麽,但是,他的態度卻變得不一樣了……瞧,他現在願意讓她近身了呢……
她可不可以有一些些奢望?只要像這樣拉近一些些就好,她很容易滿足的。
尉遲昭抱她回了廂房,放她坐在床上,兩人獨處一室,為避嫌,便沒有關門。
容湛語在心底嘆息他死腦筋,不過又矛盾地偏愛他這種正直。
「葯呢?」他輕語。
「啊……」她還以為自己應該是習慣了才對呀,怎麽……口水差點流下來。她趕緊低頭,免得被他見到她的痴獃樣。「在、在那裡,藍色的瓶子!」隨手往柜上一指,她偷捏了自己一把。
尉遲昭取來葯,遲疑了下,將藥瓶給她。「你自己可以嗎?」
她傻望著他那雙溫柔的眼眸,又失神了。
他的左半邊臉有好多舊疤,但是,她卻看不到那一條條劃過他頰上的痕迹,只沉溺在他溫雅的表情里……她一開始就知道了,縱使她起先看不清他的面容,縱使她頭一次在大白天以這麽近的距離和他對視,她也知道。
知道他這一雙黑色的眸瞳會是多麽、多麽地溫柔。
像水、像雲、像暖風……比她看過的任何一雙眼睛都吸引人……
「小十?」
「啊!」她清醒,很快地回神。「我行,我行的!我自己來就——」倏地,她話聲停了,睜大了眼,緊緊地瞅著他。「你:!你剛才……叫我什麽?」
不是作夢……不是錯覺……真的不是……她有聽到!
「小十……我的衣服都皺了呢。」他淡淡笑著。
容湛語沒有去理會自己老是下意識扯著他衣服的舉動,只是差點跳了起來!
「你叫我小十,你叫我小十了!」她激動極了,抓著他不放,笑得好愉快,眼眶卻有些泛紅。「我聽到了,你不可以再賴再反悔,我聽到了!」她勾著他的脖
子,擁抱住他,感受那曾經差一點就失去的溫暖。
「嗯。」他微熱了臉應著。體會著她激蕩的情緒,心頭一陣酸澀,溫柔地拉開她的手,用袍袖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水痕。「是我不好,別哭。」他輕輕嘆息。
「我才不好!我騙了你……是我有錯在先,對不——」
她的話被他擺放在唇上的長指截斷。
「你別說。」他斂眉,思量許久,才緩緩抬起眼對著她。「這次換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嗎?」見她張著大眼睛拚命點頭,他微笑。
拉過一張椅子,他坐在她面前,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開口:「你曾問過我,身子骨不好的事,還記得我怎麽回答的?我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真的很久,久到我應該要忘卻忘不了……」
容湛語察覺到他有些異樣的神色,心中一憂,又抓著他不放了。
尉遲昭睇著她揪住出口己的衣服,他淺淺地笑,這次沒動手撥開。
「我七歲時被師父撿回來的,其實……我有一對父母,只是……只是他們不能要我。」瞅見她擔憂的眸,他的唇瓣輕柔地開啟:「你看到了,我臉上有一塊胎記,是生來就跟著我的,算命師說這是表示禍害會降臨,我娘本來不信,可是,我七歲那年,村子里有了旱災,鬧起飢荒,於是……大家也就這樣認為了。」小村莊,迷信總是口耳相傳。
她好驚訝!他……居然主動跟她講他的過往?可是怎麽好像……她簡直不敢相信他剛才說的話。
「那是天災啊!跟你有什麽關係?何況你那時都已經七歲了,要發生早就發生了,怎能把災禍的原因賴在你身上呢!」荒謬、荒謬!
尉遲昭淡柔一笑。「那時候,真的餓死很多人,大家慌了,認為是因為我年歲越大,禍害會來得更大,所以就想拿我祭天……我爹娘被逼,為了保我,便用刀想把我的胎記刨除……這塊紅膚消失,就沒有禍害了。」
他頓了下,唇邊的淡笑有些無奈。「可是,這是天生的,我的一部分,改不了——」
他在流汗,即使他努力地想要平穩地訴說這一段可怕的往事,他手中握緊的濕汗還是穿破了表面的假象。
容湛語伸出手,輕撫他那傷痕纍纍的半邊頰,這些傷,不只是在臉上,也在心上。
他劇烈地顫了下,但終究沒有轉開頭。
她屏著氣息,怕自己太衝動、太快,但他的反應卻給了她鼓勵。
「很痛嗎?」她軟軟的滑嫩掌心緩慢地在他臉上移動,摸著一道道他的傷痛過往、她的不舍心疼。「一定很痛吧。」她沒辦法想像,一個七歲的小男孩,居然得面對親生父母對自己刀刃相向。
冰涼的薄刀一遍又一遍地把他臉上的皮膚翻起來,痛到最後,他的神智都恍惚了,只聽到娘在哭、爹也在哭,他被捉住脖子不能動,溫熱的液體從耳邊流下來,他的視線里都是紅霧,他們的表情好像都有點不正常了……
尉遲昭看著她,那一夜慘痛的記憶,不知為何,好似有些淡了。
明明,他做了長達好幾年的惡夢,想忘也忘不了,但現在……再想起,沒有驚駭,已能平心靜氣。
「不痛,已經不痛了。」他的目光鎖著她含淚的眸,慢慢地說道。「我爹娘雖然也覺得我是個不祥的孩子,但還是希望我能活……這樣,已經很夠了。他們讓我逃,叫我連夜逃走,我知道,他們只能幫我到此了。」
她的淚水滑下來,他接住,融在手中。
「我臉上的傷未愈,也沒體力,不知道跑了多久,昏倒在山上,然後就是師父路過救了我。」
「幸好你有被救,不然,我不就遇不到你了嗎?」她打趣地說,可是眼帘卻有些濕濕的。
他臉紅地笑。「那晚,我差點死去,是師父傾盡全力救我,才得以存活。因為這樣,所以我的身子一直不是很好,時常生病。」
後來師父傳他內功,一方面調理弱骨,一方面練武強身,十幾年來,他只專註內息循環,久而久之,內力便較為精純,外功則差強人意。
發現她也在流汗,他略略猶豫,微嘆息,終究是輕握住了她的小手,柔聲道:「我……醒來後,完全不願與人接觸,都是師兄們主動,不嫌棄我,花了好幾年,我才慢慢地願意說話,才有表情。」
這些是他從師兄那邊聽來的,那一段很封閉的日子,他並不太記得,感覺很像有著意識,卻是沉睡在自己的空間里。
其實,現在也是他頭一回說這麽多話。是準備敞開心胸,也是對她無悔的感情作回應。
「可是,那也僅止於你的師兄,對不對?」她也握緊他修長的手指。
「對。」他突然覺得她越來越靠近,她身上的馨香一直瀰漫在空氣中,影響到他的呼吸,還是有些不習慣。稍稍坐直身,他拉開她緊迫盯人的凝視方式。「除了師門裡的人,我很少下山,很少跟人認識。師門裡的人是家人,好多年的相處,我慢慢接受。而你……」
「那我也跟著你十幾年!」她趕快大聲地宣告。「不只十幾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我都跟,跟到你也能接受我是家人!」怕他不相信,她站起身增加說服力,卻沒站穩,正面往他身上撲倒。
「小心。」他接住她溫軟的少女身軀,臉頰好熱。「不是才扭傷腳?」他緩語,心中卻震蕩不已。
是因為剛才那一席話,那一席像是私訂終身的話。
有好機會,她當然不願放手了。摟著他的頸子,把臉埋進他肩窩中,呼吸著他的氣息,想賴在他懷裡一輩子。她悶聲道:
「跟你一百年,好不好?」她像是被燙著了,氣息亂得嚇人,心跳聲大如擂鼓,手又開始在抖了。
尉遲昭正想拉出兩人的距離,聽她這麽一講,動作停在半空中。
她吐氣如蘭,縈繞在他頸項邊,讓他有些心神蕩漾,他幾乎不曾感受過這麽貼近的體溫,只有她……
「不要有其它理由,不要任何藉口,你只要想你對我有什麽感覺……你知道嗎?咱們兩個逃命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你的臉,可是卻又好像沒看到。」她聲音更小了,也抖得更厲害了。
尉遲昭輕楞,雖不太明白什麽意思,還是靜靜地聽她說著。
「我明明就瞧見你臉上的疤了,但是我那時候卻只想著:你不能死、不能死,我急著找葯救你,然後,你醒了,我看著你的眼睛,知道了。」她讓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同步。「知道你的長相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我在乎的是你,不是你的樣貌,即使那時看到你臉上的疤,也好像沒看到一樣。」他……會懂嗎?懂嗎?
尉遲昭深受感動,他眼角有些酸意。閉上眼,回憶著她所帶給他的每一次震撼。
這世上再沒第二個小十了。
不會再有一個曾看到他的容貌,卻又好像沒看到的小十。
他不能再推開她了,因為他知道她會一直追上來。
她都能如此真誠無懼,他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有困難,就要去面對,她也會陪著他的……有一百年啊。
一直以來,他只知道親情,可是現在,他知道了另一種明顯不一樣的情。
他可以學的,因為她會一點一點地教他。
緩緩地,他啟眸,笑了。
「好。」他放下手,任她撒嬌地抱著,不再劃出隔線。「一百年,不棄,不離。」他的聲音,好柔。
她只是抱得更緊了,整個人掛在他身上,沒有空隙。
「你……又害我……站不住了。」她的嗓子怪異,且不成調。
他沒再說話,臉上始終有著微笑,讓她埋在自己的頸間,好小聲地,好像在笑,又在哭。
秋末的早晨,有陽光,風也好涼呢。
「嗚……十妹啊,你也終於如願了,可是……」姑娘家怎能抱男人抱那麽緊?窗外一顆頭在晃動,七少趴在窗邊,低低泣訴。
「你們家的人都有偷窺的惡習嗎?」三師兄無預警地在他身後冒出,差點嚇得他魂飛魄散。
「噓!」七少示意他小聲點,別打擾到房內的人。拉著他一起蹲下,見他用扇柄打開他的手,又只好站起來。「我、我擔心嘛!不過你那個小師弟……」望一眼那大開的門扉,他咕噥道:「還直一是守禮教,反而是我家小妹在吃他豆腐了。」啊啊,要是被爹知道,會揍扁他出氣的。
「你也知道!」三師兄瞪他一眼。這麽明顯的事實,到現在才看出來!
七少又往裡面看了會兒,沉吟了下道:「其實你小師弟的臉、嗚啊!」
一柄扇直刺他咽喉,還好他問得快,不然鐵定被戳中嘔吐。
「你幹嘛!?」他壓低聲惱道。
「你最好不要說一些我不想聽的話。」三師兄陰森地眯起眸,俊美邪魅的臉上正經得教人頭皮發麻。
「我哪知道你什麽想聽、什麽又不想聽!」無理取鬧!不過他還是急著解釋:「我只是想說,你小師弟的臉根本沒有我想像的恐怖,我大江南北走那麽多地方,背上長怪駝的、臉上有肉瘤的,我看得多了!你小師弟還算美的!」這是真心話。
「喔。」三師兄挑眉。雖然他比喻得很奇怪,不過,他大致能懂他的意思。「所以你是說,你跟你妹子一樣,一點也不在乎你這個未來妹夫的容貌了?」這麽簡單的話,拐那麽多彎!
「是啦!咱們家都是武人嘛!應該是不會計較太多……而且咱們可都很疼小妹的……」他搔搔頭,有點不好意思。「只要他也疼小妹,小妹喜歡,我是沒意見的……咱們快變成姻親了,也是親戚,你就不能對我友善點?」他突然想到,便轉了話題。
「親戚?」三師兄美美的麵皮歪了一下。「誰跟你是親戚?」也太會攀關係了吧。
「咦?可我已經把你當好兄弟了啊!」他不自覺地放大音量。「喂喂!你要走去哪裡啊?好兄弟!」他呼喚著三師兄離去的冷淡背影。
「七哥!」容湛語紅撲撲的臉蛋突然從窗口出現,又把他嚇了第二次。
嗚哇!回家要去收收驚。
「十妹……我沒偷看、沒偷看,不不……我……」七少冷汗涔涔。
她沒理他的語無輪次,只笑道:「七哥,咱們回家吧。」
「咦?」他傻眼。
「我說,咱們回家,繞遠一點的路,好不好?」她笑得更燦爛。
繞……遠一點?
「啊?」
☆★☆
什麽繞遠一點!
根本就是繞了好遠好遠!
一路上賞景賞花又賞鳥,老牛拖車似,兩三天的路程走了快半個月……早知道這樣,出發前就別先寫家書告知了!
他完了!死定了!爹會說他辦事不力,活生生地剝他一層皮下來。
七少很哀愁地跳下馬車,抬頭望著自家鏢局的匾額,背脊一陣凍寒,腦子轉了轉,他彷佛瞧見生機。
啊,拿擋箭牌來擋就好了啊!
跑到馬車後,他喚道:「十妹,到家了,快點下來!」
「知道了。」
帘子後傳來嬌嫩的笑語,只見修長的男性手指替她掀了門,讓她露出一張嬌美的臉蛋來。
「急什麽呢,」容湛語嘟嘴道:「坐了這麽久的馬車,顛得我有點頭昏呢。」她一身簡單輕便的衣裝,長發也只扎了個辮子。小腳一跨,正想下去,聽到身旁男子的輕笑聲,她臉一紅。「我跟你說過了……從小到大,我就只有九個哥哥和那唯一的爹,還有不會計較這種事的姑姑,所以……」動作比較不像姑娘嘛。
「我知道。」這麽久的相處,他怎會看不出來?男子溫柔地輕語,一旁連忙抓著馬車上的木柱-險些腿軟地站不穩。
男子下了車,他頭上戴著覆有面紗的斗笠。微微側首,他朝容湛語伸出手,微笑道:「小心點。」
「謝謝。」將手放入他的掌心中,她臉紅紅的,讓他攙扶而下。
七少有些受不了兩人的含情脈脈,只催促道:「先走吧,你們兩個先進去。」
容湛語狐疑地望他一眼,「七哥,你有點奇怪。」
「啊?有嗎?」他緊張地陪笑,「我是想,爹一定很念著你嘛!」
「是這樣嗎?七哥,我好像看到你有寫信……」
「——,那是、那是在報平安嘛!」他滿頭汗。
「只有報平安嗎?你該不會——」
「會?會什麽?」他好心虛。「十妹,你想太多了。」
容湛語眯起眼,看得他全身都被汗濕透了,最後才決定不理會他。
昂著首,她看向身旁戴著斗笠的高瘦男子。「昭哥,等下會有很多人……你如果不喜歡,那我——」
尉遲昭低頭,讓她能從面紗下看見他淡揚柔和笑意的唇。
「這裡是你生長的地方,我很期待。」輕輕地,他說出更摯的心裡話。
容湛語凝望著他,然後露出了個大大的笑容。
「嗯!」她握緊他的手,重重地點著頭。「咱們一起進去!」
尉遲昭任她牽著,對於她這種愛抓著他的舉止已經十分習慣。
甚至……貪戀。
他微微笑著,和她一同走上石階。
還沒跨進門,門仆一看到她,先是張著大眼,然後柔了柔,確定不是眼花,捏了捏臉皮,發現會痛,才俊獃獃地像是看著救星般喃道:
「小、小姐?」
容湛語順手就敲了下他頭,「你又作白日夢了啊,阿正?」
阿正摸著被她打的地方,如夢初醒。「小姐!小姐!真的是小姐啊!」他跳起來,往內廳跑,邊跑還邊喊著:「小姐啊!小姐回來啦!他們不用再被遷怒的主子欺負虐待啦!
接著,就像是空谷回音似的,一顆顆頭隨著驚訝聲不停地冒出來——
「什麽?十妹回來了?」
「你總算到家了。」
「十妹?在哪裡?」
「十妹,你可真會跑。」
「咦?你旁邊那個男人……」
七嘴八舌、叨叨絮絮,一群人聚在大廳,或坐或站,悠閑喝茶的,好奇打量的,熱絡微笑的,算一算,共有九名男子。
容湛語還沒來得及說話呢,另一道吼聲就殺到——
「十兒!」一個中年男子不知道從哪裡跳出來,一見到她,老淚馬上盈眶。「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之前的那樁糊塗婚事讓他險些把女兒推到火坑,所以他現在重話也不敢講一聲。眼角越過尉遲昭,直接瞥向那想偷溜的七兒子。「老七!你搞什麽!這麽晚才讓十兒回來!」他怒吼。
罪魁禍首站在那裡,為什麽只罵他啊?七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關我什麽事?是十妹她——」
「你少把責任推給你十妹!」
「我哪有!」他好想哭啊,爹直一是太偏心了!
「老七,你不是寫信說十妹會帶個臉上有疤的男人嗎?」一名坐在椅上的男子好整以暇地端著茶杯淺啜,唇邊有著不懷好意的笑。
七少頻頻搖手擠眉兼用嘴型暗示,沒想到手足還是無情地陷他於不義!
「七哥!」容湛語馬上瞪著他,一副被背叛的表情。「你不是答應我不要先講了嗎!」這樣她會不好意思啊!
「男人!?」容老爹跟著發難。「什麽男人?老七,你給我的信里為什麽沒有寫?」原來有兩封信!
「就十妹喜歡的男人嘛。」有人涼涼地插了一句。
「什麽!?」容老爹獅吼,總舵主該把持的沉穩威嚴一絲都不剩。「在哪裡!?」他伸長脖子往門外張望。
「在你面前。」另一個兒子好心提醒。
容老爹彷佛直到現在才察覺到容湛語身旁有個人,他盯著尉遲昭的面紗半晌,隨後轉頭朝已經躲到內室里的七兒子大喊:
「為什麽他要遮著臉!」
七少翻了個大白眼。「你不會直接問他!」
「哼!」容老爹啐一聲,又重新打量起始終安靜無聲的尉遲昭。
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突然,他發現他女兒的小手,他這個爹從她十二歲過後就再也沒摸過的小手,居然牽著這個陌生男人!
青天霹靂、青天霹靂啊!她還沒出嫁啊!雖然他之前跟玉泉庄談婚事的時候已經做好準備,但是那姓玉的王八羔子卻想害死他女兒,他聽到的時候多害怕!
還是家裡好,所以他決定把最最憐愛的小女兒再藏一陣子的啊!
怎麽現在又冒出個程咬金?
容老爹正捲起袖子想一掌劈開此人的惡狼行徑,就先被一旁的容湛語打斷——
「爹,就是他救了我。」她嬌軟的語調有著安撫和懇求,容老爹一愣,動作就停了。「他是我爹。」
仰頭對上尉遲昭,她用力地握了下他的手,然後放開,朝著他綻出鼓勵的笑。
「十兒,他——」
「爹。」她向容老爹眨了眨眼,示意他等會兒。
只見一直靜靜站立的尉遲昭緩緩地抬起雙手,動作似乎有些不習慣地,將頭上的笠帽取下。
慢慢地抬眸,他看著每一個在注視他的人,心跳有點快,他拿著斗笠的長指也略微僵硬,感覺身上的袍子被輕扯了下,他垂眼,順著那白瓷般的玉手,望進她的燦瞳。
不要緊的,她陪著他。她的眼裡,這樣寫著。
優美的唇線有著淡淡的弧度,他深吸了口氣,抬起眸,正視滿屋子的人,用他一貫的溫文輕聲道:
「在下複姓尉遲,單名一個昭。」
寂靜,連蚊子拍翅彷彿都可聽聞。
廳堂中,每個人都張大了眼,只覺得身上好像有哪裡……軟掉?直到茶碗掉到地上破碎的聲音響起,大家才回了神。
「哎呀,茶杯太燙。」剛才坐在椅上喝茶的男子歉疚地笑。忍不住甩了甩手,他摸著自己的腕骨,奇怪地審視。
「我、我是不是病了?腳好軟-站不住!」有一個人驚恐地出聲。
「咦?我也是!」另一個震愕地點頭附和。
「該不會是你們兩個傳染給我的?」家族怪病?
眾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微微心驚地交換感想,然後一致朝尉遲昭站立的地方看去。
容老爹更是險些坐倒在地。
「你……咳!」糟糕!喉嚨怎麽啞了?他順順氣,試圖壓低聲音,卻走了調:「你、你這小子是唱曲的嗎?」不然講話怎麽有點……讓人覺得怪怪的?
噗!身後傳來笑聲,容老爹馬上狠瞪那九個兔崽子一眼。
尉遲昭微楞。他們……不好奇他臉上的疤嗎?
一個念頭問進他腦海,他輕「呀」了一聲,望向蹲在內室門口的七少。
七少瞧他看著自己,抓了下頭,靦腆地笑笑。
尉遲昭溫柔的眸里有著謝意,他知道,七少並不是無緣無故地寫信,而是讓他的兄弟們事先有了認知,才不會用較奇異且驚訝的眼光注視他。
而小十的爹,則是見廣世面數十載的江湖人,自是更不在意了。
三師兄說的沒錯,世上人百百種,心百百顆,想法,不會相同。
他輕笑,看了小十的父親和兄長,逐漸了解她這有些特別的性子為何而來了。
「在下只是區區一介平凡武人。」他柔和解釋。
容老爹卻背脊發麻,渾身不對勁,「你……你……」他對著尉遲昭擠不出話,只得猛地偏過臉大叫:「老七!這小子的嗓子是怎麽回事!?」塗了軟骨散嗎?
「你幹啥一直問我?」人就杵在他眼前,不會自己去問?很煩地!「他本來就那樣啦!」
「你又頂嘴?你為什麽寫兩封信故意瞞著我?又拖了這麽久才回來,還讓十兒認識了奇怪的人,我還沒找你算帳!」容老爹擔心在自己女兒面前變軟腳蝦,只好轉移目標找墊背遷怒。
身形一動,幾個如疾風的跨步上前,便要逮七少,七少緊急滑溜地一晃,往廳中央閃去。
「你還躲!?」不肖啊!都是一群不肖子!
「誰要你先動手!那個男人十妹之前就認識了啦!」七少疲於解說,情急之下,大掌一張,抓著旁邊坐得好好的男人,往容老爹的方向一塞——
「哎呀!爹,是我!」男子被擒住脖子,舌頭吐出來。「七哥,你幹嘛害我!」
「對不起啦!老八!」七少才道完歉,就看到容老爹丟下老八追上他,他踩上茶几借力一蹬,跳上屋樑又險險逃過。
「啊!爹,你打到我了。」第二個倒楣鬼哀嚎。
「少羅嗦!」容老爹深知自己七兒子輕功最佳,也最會竄逃,他運氣在掌,不顧左右,就朝樑柱一擊!「給我下來!」他斥喝。
七少及時躍下地,木柱卻被掌風無情地震裂,碎肩四飛,掉在大家頭上。
一時間,躲的躲,笑的笑,罵的罵,亂成一大團。
容湛語簡直看不下去,她悄悄拉著尉遲昭,避開這邊丟臉的吵吵鬧鬧。
走到長廊外,物體撞擊聲又傳來,她面紅耳赤地瞅著尉遲昭,鼓起勇氣問道:「你……你覺得我家的人怎麽樣?」
好糟……以前還不覺得,可是現在……她小心翼翼地盯著他臉上的表情。
他會不會被嚇到?
尉遲昭輕輕地側首,思量了下,才笑道:「很熱鬧,感情很好。」
「咦?」這樣叫做感情好啊?她睜大眼。
像是要附和她似的,「啪地」一聲,有一個人被打出窗外,摔在地上吃了灰,很快地又跳起來,沖了進去。
她難堪地撇過臉,這種常常上演的戲碼,如今只覺得實在丟人。
「你聽我說,他們其實不是這樣的,只是親人之間嘛!難免不拘小節了點,動作粗魯了點,不顧那麽多了點……」
尉遲昭微微一笑,化解她的尷尬。
「很高興。」他睇著她,眼神放柔。「我很高興能看到你的家人,體驗你的生活,呼吸這裡的空氣。」
容湛語凝視著他,心頭有著如冬陽的暖意。她扯著他袖子,向他擺擺手。
「你蹲下來點。」她紅著臉。
尉遲昭不疑有他,彎低了身子,看她靠近自己……
「小……」他名字還沒叫出來,就感覺她濕潤柔軟的紅唇印上了他的頰。
熱熱的,燙燙的,有著溫度。
尉遲昭訝異地愕住,隨即面上一陣燥熱,尚未站直,就又被她撲個滿懷。
容湛語摟緊他結實的腰,將火紅的臉埋在他又暖又香的胸前,笑出了聲:
「你的清白真的沒剩了,也逃不掉了,就勉為其難接受這種吵翻夭的家人吧。」她小巧的下巴頂著他的胸,雙頰艷紅,笑眯了眸。「你以前有你的師父師兄,現在則多了我,還有我九個哥哥和爹,加上姑姑和楊伯……很多很多家人!」她伸手摸著他的疤痕,已經沒有避諱。
她想填補他的傷痛和他的缺憾,是嗎?尉遲昭深瞅著她,略濕的眸底,藏有柔情。
「嗯。」他柔柔地笑,也道:「很多很多。」雖然,他失去了些東西,但,其實,他可以得到的更多啊。
「謝謝。」他深深地,這樣說著。
如果不是她,他不會知道這世上還有其它更值得深思的事;如果不是她,他走不出封閉的世界,只能在同樣的地方打轉;如果不是她-他不會有這麽多深刻的感動。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
他不會知道戀上一個人,是怎麽樣美麗的美好感覺。
「不用謝,把你自己賠給我就好了。」她笑語,享受他的溫柔。
他輕輕笑,半斂眼瞼,微垂首,在她耳邊柔聲說了句話。
她呆了下,不過很快地,用盡全身最大的力氣抱住他。
「我也是!我最喜歡你了!」
笑聲,回蕩一遍又一遍,繞過她美麗滿足的神情,繞過他略紅髮燙的耳根,給予滿滿的喜悅。
還有……
在女兒一句「他的清白被我毀了」之下,容老爹瞠目結舌,差點昏死,卻也定下了他們倆的婚事。
其餘九個兄長,全部寄予這可憐的未來妹夫同情的、嘆息……呃,是祝福。
不過顯然,他們這個純情又君子的疤面妹夫還不曉得,十妹好像偷看過他入浴的事情。
再一次給予他最深最誠心的同……祝福。
後園內,兩條身影踩著枯葉站立。
「拿回來了嗎?」低沉的女聲問道。
「是的,在這裡。」白鬍子老人駝著背呈上手中錦囊。
身著黑袍的女子微微一笑接過,修長的手指撫了撫那有些舊的錦囊,有那麽一瞬間,好似失神般地,她剛毅的面部線條彷佛柔軟了下來。
僅僅只有一剎,快到幾乎沒人能看得出來。
再抬眸,她的表情一如平常,只側首問向身旁的楊伯:
「他呢?」
楊伯馬上會意。「總舵主派人去玉泉庄進行處理後,他的身分被揭穿,目前下落不明。」
「這樣啊……」她捏著的錦囊,皺了。
楊伯看了她一眼,輕聲提醒:「分舵主,再過兩日,就初五了。」
「哎呀呀……時間可過得真快。」她的鳳眼微眯。
「八年了,您……」
「楊伯,有終成眷屬是件好事,所以,我想開開心心地喝杯喜酒,你不反對吧?」她轉移話題,也暗示。
楊伯白眉一斂,順著有禮道:「這當然,如果……您真能開心。」
她一頓,隨後勾出個頗具深意的笑。
「你在我身邊,就只練會了耍嘴皮嗎?」
「豈敢。」他躬身回應。
她不再答話,只負手在後,抬頭望著枯黃的枝葉。
八年啊……她還有多少個八年?
風起,葉落,深秋,有著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