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是尉遲昭帶來的那個少年吧?這麽晚了,不好好睡覺,想去哪裡?」他笑眯了怪異的雙眸,語氣像是在教訓不乖的小孩。
注視著眼前的人,容湛語的背脊浮上一股涼意。
「呃、我……大少爺。」她勉強地露出笑,腦子裡轉了又轉——「茅……茅廁!對……我半夜想上茅廁,結果迷了路,沒辦法回房了。」她壓低聲,垂下臉,天真又煩惱地解釋著。
「喔……」玉龍盯著她的頭頂。「原來是這樣。」他前進了一步,她馬上後退三步。
「啊,好睏,我要回去睡覺了……」她嘻笑地打了個呵欠,轉身就要走。
白袍又晃到她眼前,阻住了她的去路。她瞪住那柔軟上好的衣服質料,只覺得很想拿把鋒利剪刀將之剪個稀爛。
「你不是迷路了嗎?」他輕笑道。
「是迷路了……」故作乖順地點著頭,她暗惱他的多管閑事。「多繞幾次,就回得去了,多繞幾次就好……」她隨便指了個方向。
「不如,我帶你回去吧?」他和善地低語。
什麽!她才不要他的假好心!
她急忙揮著手拒絕:「不不!怎敢麻煩呢?我自己沒問題的──」
話未竟,她眼角就瞧見白影劃過,反射性地相心躲,卻發現他快得讓她無法捕捉到一絲尾巴。她錯愕極了,僅僅一瞬,她甚且看不出玉龍有沒有移動,又是如何出手,背後的髮辮就被他鬆脫了開。
烏亮的長發如瀑而下,帶著清香,瀉落在她秀麗的面容旁,披散在她溫軟的前。
她整個人僵住,心裡只想著:他的武功絕不會遜於尉遲昭!不安感揪住她的呼吸,若他們要逃,肯定沒有想像中容易。
「這怎麽好意思呢?姑娘。」玉龍將她編著辮子的髮帶放置鼻間嗅聞,掛上惡意的笑。
他知道她是女子!她心一跳。
幸好,他們兩個之前未曾見過面,他應該認不出她是誰……不要緊的,不要緊……手中的披風傳遞了溫暖,深吸口氣,容湛語撫平心中的慌亂,抬起頭,直視著他。
「我行走江湖,閱人無數,你以為這小小的易裝有多大作用?」他緩緩舉起手,將髮帶隨風丟棄。
「我是女的沒錯,你真厲害,猜對了。如果沒事,我可以走了嗎?」她仍是嘻皮笑臉地說著,沒有讓他看出半分思緒。
她的鎮定讓玉龍微微一怔。
「呵呵……」他仰起臉放聲大笑。「你很有膽量,即使偷聽到了我剛才說的每一句話,你也不怕,是嗎?」
原來!原來他早就知道她躲在那裡!她緊抱著懷裡的披風沒有開口,卻已知大禍即將臨頭。
「不懂?」他的笑容倏地結霜。「你不是跟尉遲昭一道?我殺了他的三師兄,你準備回去跟他通風報訊嗎?」他接近她。
她很快地倒退,拉開彼此間的距離,手心出了汗,雙目卻堅定地回望。
玉龍撇唇,對她毫不畏懼的神情感到不悅。「那小子是個笨蛋,看不出你是個標緻的小美人嗎?你一個姑娘家,居然如此放蕩跟在獨身男子身邊,莫非你們兩個有些什麽不乾凈,還是……」他笑得好諷刺,「你被他的嗓子騙了,迷了心眼,上了那醜人的當。」
「你說什麽!」一反剛才的沉默,她氣得忘記要保持冷靜,瞪著他,用力地表達自己的不滿。
用言語污辱她,她是絕對不痛不癢也不在乎,但是他竟然把尉遲昭也罵進去,她不能忍受!
玉龍愉悅地抬高下巴,一臉睥睨。「你不知道他很醜怪嗎?你以為他成天遮著個臉是因為他長得國色天香?嘿嘿……他能唬人的,也只有那副說話的嗓子,改天你掀了他的笠帽,肯定嚇了個魂飛。不如跟了我,一定會更好。」
他居然這樣說……他有什麽資格這麽瞧不起人!?
就算尉遲昭的外貌沒他好看,但在她心中,仍是勝過他千萬倍!
他連尉遲昭的一根頭髮都不如!
要是尋常女子,怕是要梨花帶淚地等著別人欺負,不然就是唯唯諾諾地敢怒不敢言,但是,她容湛語從來就不是尋常女子!
她垂放在身側的小拳頭,因為緊握而顫抖著,她激烈爆發的怒濤表現在臉上,擴散在空氣里,一寸寸滲透,瀰漫在詭譎的四周。
她不是完全不害怕,只是,生氣和恐懼同時發生時,她就不管那麽多了。
閉了閉眼,她也不客氣地勾起冷笑回應:「跟你?連自己親爹都不放過的畜生,我還怕哪天丟了命都不曉得為什麽!」她的瞳眸清澄,正好映出他的污穢。
玉龍微頓,看著她的眼神忽地有些怪異,像是突然透過她想起了什麽,隨即他又回過神陰陰地笑道:「你倒是挺伶牙俐齒。」
「跟你的作惡比起來,還算是小意思!」她不服輸地反諷。
「你是很會說話,不過──」他手一伸,迅如雷電地捏住她秀美的臉蛋,加重逼視。「最好先搞清楚,這個對象你惹不惹得起。」
容湛語只覺他接觸的部分讓她噁心得想吐!她咬著牙關,忍著疼痛,就是不願低頭。
「你以為你做了這些壞事……可以一手遮天?」她試圖扳動他的箝制,卻未能撼動他絲毫,「你不可能把知情的每個人都殺光,總會有被揭穿的一天!」
玉泉庄遲早會屬於我,我只是提早接收。就像現在,你的命掌握在我手中,端看我要不要取!」他不留情,幾乎要捏碎她的顎骨。
「別……」她喘一口氣,痛得頭皮發麻。「別開玩笑!你以為你是誰!」她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他的手,拔腿就往後跑!
她知道自己跑不了多遠,但是她心中還是只有一個執念——
要叫尉遲昭快逃!
「跑啊,別說我不給你機會。」
他冷冷的話語透過混亂的氣流節節傳遞,宛若催命符,一步步地蠶食逼近,就像野獸慢慢地享受著獵物的懼怕般,他始終以一定的距離跟在她身後,不論她怎麽加快速度也甩脫不開。
她全身濕透,頻頻回首,只覺他的臉和他的聲音一直縈繞在她周邊揮之不去,她被這種恐怖的折磨駭住,拚命跑拚命跑,不知道能逃到哪裡,她就只能不停地移動雙腿!怎麽跑都是一樣的路,不論哪個方向都會繞回他眼皮底下,她就像是在黑暗的迷宮尋找出回,卻沒人為她點一盞明燈。
好累……她快跑不動了……不……不行!她要是倒下,什麽都完了!
月色被黑雲給完全掩住,她終於忍不住地脫口喊出那個可以令她心安的名字──
「尉遲昭!」
一陣熟悉的男子氣息迎面而來,她還來不及反應,就連人帶披風狠狠地一頭撞進一副寬闊的胸膛。
急促的呼吸止不住,心臟狂跳著,但神智卻非常清晰,她只楞了一剎,就使勁地張手抱住了那瘦挺的腰,像是要把兩人柔成同一個身體。
她喘息連連,嬌顏上卻有著不合危機情況的高興笑容。
「我……這可是我第二回撞到你了。」
面紗在她頭上揚著,薄霧朦朧,傾盡溫柔。
☆★☆
「小十?」
尉遲昭詫異地看著她將小臉埋進他胸前,他沒再多餘地去想哪裡不合禮教,因為,她環繞他腰間的手在顫,額上的汗水弄濕了他的衣襟,本來嫩紅的唇瓣也失了原有的溫潤。
「你怎麽……」他雙頰有些淡淡地紅了,想輕輕拉開她的手,卻發現她抱得好緊,一點都不肯放鬆,她整個人僵硬,也略顯冰涼。
「我——我們快離開這裡吧,好不好!?」她急急地開口,沒有解釋,只道:「現在就走,不能再等了!」扯著他的手臂就要走,身後卻傳來令她心驚膽跳的話聲:
「你以為,真能走得了嗎?」玉龍後一步到達,雖然她身旁多了一個人,他卻恍若沒放在眼裡。
「尉遲昭!」她昂首急喚,「他……他不是好人,你三師……」話就在口中,她望著他不清晰的面容卻無法將這個噩耗說出口;她咬唇,只能指著玉龍跺腳道:「哎呀!他害他爹成了廢人,想要爭奪庄內財產和寶物……總之他做了很多壞事,我們快走,不要再留在這裡了!」
「講話可得負責任。」玉龍勾唇低笑,朝著尉遲昭道:「在下適才路過,就瞧見她深夜不知為何在外頭晃蕩,我好心上前察看,才發現她原來是個姑娘,她就一路跑……因為江湖上傳了些閑語,所以庄內近來擾人小賊頗多,尉遲公子,你可別被有心人利用了才好。」他一席話夾槍帶棍,擺明就是在說容湛語鬼鬼祟祟,是個不懷好意的卑劣惡賊。
「才不是這樣!」她小手緊抓著尉遲昭的長袖,又是氣忿又是擔心,怕他真以為她偷了人家來西,「我是因為要找你,所以才走出了房,不是像他說的那樣!」她看不到他的表情,滿心著急。
「尉遲公子,你可別被這易裝的女賊給騙了。」玉龍直視著她的怨怒,悠閑微笑。
「不是這樣的!我……」。
「在下知道她是個姑娘,是我要她易裝的。」尉遲昭輕柔的聲音猶如暖風飄揚,填平她的不安。看到她張著大眼獃獃地瞅著自己,還懷抱著自己的那件披風,他心念一動,沒有多想便抬手,握住她滿是濕汗的冰涼小掌。「她只是個孩子,應是不會有那麽多心思,我相信她。」他語調淡柔,卻定定地給予毫不猶豫的信任。
啊,她早該知道,他會這樣說的。
因為他總是這麽、這麽地溫柔……
被握著的手心溫暖了,容湛語亂糟糟的思緒整個沉澱下來,緩緩地深呼吸,她綻放了個美麗的微笑,給他的。
「孩子?」玉龍對他又使用了這個形容嗤聲,「尉遲公子,你真的認為她只是個『孩子。嗎?」他的笑變得犀利,刺穿她心頭才剛補上的坑洞。「也難怪,隔著層紗看人,的確是會走眼。」
尉遲昭微頓,心頭某個模糊的結似乎要被解開了,他連忙又將之扯得更緊。然後便感覺到手裡的柔軟顫硬了。
容湛語握得他更緊,一雙翦水雙瞳隱隱有著波動。「我們快走,不要再待在這裡了,好不好?」她只是昂起臉,問道。
尉遲昭心裡覺得奇怪,這一整晚,實在發生太多令他不解的事情。睇著她擔憂的神情,再望向玉龍站立的方向……他想到了種種不合理的異狀。
微思索,他輕輕地啟唇:
「玉公子,在下途經西側花園,也見到數名身著黑衣的闖入者起了武鬥,其中有兩名在庄內作客的漢子,好不容易才逃過殺手。」
「哦,是嗎?」玉龍眼底間遇一絲精芒,挑起眉,「看來是庄內的護衛怠忽職守了。那麽,你看到擅闖者的容貌……或者有聽到他們說些什麽嗎?」
尉遲昭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沉默著。
容湛語以為他是從黑衣人身上得知了什麽,忙憂慮道:「你知道了?」如祥掃雪校
知道三師兄出事了?跟那些作客的人般,也是入了庄就出不去?
他仍是未答,只是注視著玉龍臉上每一分細微的表情,良久,他低語:「玉公子,恕在下必須先行告辭。」他垂首望向客湛語:「小十,咱們走。」
她怔住,有點不明白他怎會這麽突然要走,但是……她看向身後。
果不其然,才跨出兩步,就聽見玉龍朗聲:「這麽說,你是相信了小賊的話?」
尉遲昭沒有回頭,只是淡道:「是的。」
嘲弄的笑聲響起,玉龍表面的面具粉碎,語氣驟時陰狠:「既然如此,你認為,我還會讓你們走嗎?」
話落,他身形如鬼魅,只見白影晃動,霎時欺近了尉遲昭身後,擊出一掌!
尉遲昭反應極快,在推開容湛語的同時,也迅速地回過身運力和他對擊。
容湛語踉蹌一步,差點跌倒,才站穩,就見兩人已在瞬間對拆十餘招,掌間破風聲呼呼不絕於耳,颳得葉枝亂顫,氣旋紛流。
「尉遲昭!」她焦急叫喊。
「別過來!」尉遲昭喝道,沉定地回擋玉龍的攻勢。「那些黑衣人……果然是你的手下。」他在對招的空隙出聲,之前心裡的不協調感總算變得清明。
那些蒙著臉的刺客,能夠這麽無所畏懼有恃無恐,肯定是因為有人能保他們無虞,或者,主使者根本就是庄內的人。
玉龍沒有說話,本來儒雅的臉龐上,慢慢地流露出了森冷的笑意,出掌霎時變得兇狠。
尉遲昭屏氣凝神,更加專註,不過幾十招,他就感覺額間泌出了汗。
剛才對掌之餘,他就發現到玉龍的內功不比自己差,他的招數精純銳利,武底又在他之上,自己卻只有真氣護體,每一著都勉強地在掌風追至之前,險惡地閃過那一不停歇的攻擊。
他屈居下風,雖有渾厚內力支撐,但也不知能拖多久。眼角睇著小十,他心頭一跳!
腦中只有一個念頭:至少,要讓她安全。
容湛語站在一旁,憂心仲仲,連她都看得出來尉遲昭光是避開就不及,根本無法出手還擊,可見兩人之間武功的高低。
她知道自己就算加入戰局也毫無幫助,只會讓情勢更糟,所以她只能焦慮地佇立,滿心慌亂。
忽地,她發現玉龍伸手欲擒尉遲昭咽喉,急憂之下腦中閃過畫面,她怔住!她剛剛好像也曾如此慶幸尉遲昭沒有被他鎖喉……這一招,玉龍之前使過了!
強迫自己靜下心,她仔細地看著,果然,玉龍的招數雖狠厲,卻不免重複,只是使出的順序不同。她的功夫雖差,但記性不錯,兄長們在她面前練拳,通常一套看下來,她也能記上五、六成,若能先一步看穿他要如何出手,就有機會贏!
但……為何她總覺得他的身法有些熟悉,好像有某個人的影子疊在上面……
玉龍沒想到對手即使居於挨打的狀態,卻還是令他久攻不下,他陰惻惻地道:「你三師兄,武功要比你來得更高些,只可惜……被打下了懸崖,也只能粉身碎骨。」
尉遲昭聞言,動作一僵,他震驚:「你──」
「看來你們師兄弟都得命喪我手中!」他驟然重喝一聲,趁他失神之餘一掌擊向他胸口!
尉遲昭自知閃不了,只能運氣護身,強大的內力灌進他胸腔之內,他以體中真氣震蕩回去,借力往後一躍,落地碎走了幾步才站穩。
「尉遲昭!」容湛語看得清楚,從那純白的面紗之下,滴下了絲絲朱紅,滴落在他的腳邊化成紅痕。
他受內傷、吐血了!
玉龍收回手,虎口上的震麻讓他眉峰緊皺。「殺了你也好,若不除掉你,就跟你三師兄般,改日必定成為我的後患。」
沒有給他喘息的時間,身形一晃,毫無聲息地貼近尉遲昭,下盤微沉,就要痛下殺手──
她看過、她看過!這一招他剛剛也使過!
「尉遲昭!左邊!」她緊張地大喊。
尉遲昭胸中的疼痛未止,略感暈眩的視線只瞧見人影逼近,卻抓不到距離,耳邊聽到她急切的喊叫,下意識地伸手回擊!
肉掌相碰的聲音激蕩響起,他又被震退了幾步,體內真氣亂竄,若適才再被打中,他肯定會昏厥過去。
未得逞的玉龍回首望向客湛語站定的地方,一雙眼轉瞬變得陰寒:「都忘了還有你,你既然這麽多事,那我就先送你上路!」
如鬼魅一般,他的人影隨著他冷冷的聲音颳起索命陰風,容湛語只眨了個眼,連腳步都來不及抬起,就被他噬血的目光纏繞住。
「小十!」尉遲昭大驚!顧不得身上的傷,追上前欲阻止。
她汗濕了額前的發被風吹過,有點涼涼的,這讓她從驚嚇中回了神,瞥見玉龍肩膀低側了下,她猛然醒悟,對著朝她而來的尉遲昭大叫示警:
「不要過來!他是騙你的!」
玉龍在碰到她之前,如無骨般旋日了身,抬起左臂,從袖中射出一柄短刀!
尉遲昭聽到了她的呼喊,卻還是無法完全閃過,噗地一聲,那刀直入了他胸肩之處!
鮮紅血滴濺上了他的純紗,也染紅了她的雙眸。
「不要!」她駭喊,心臟像是被硬生生地擰住了。
玉龍上前兩步,笑得霜冷,他握住插在尉遲昭身上的刀柄,施力深入。
「你就放心地去閻王那兒找你的三師兄,我會好好幫你照顧小姑娘。」語畢,他扭轉著那刀柄,殘虐地看著他無力站穩,傷口淌出更多的血。
「你放開他、放開他!」容湛語慌了、亂了,看到尉遲昭的血彷佛無止盡地流下,她的心口也跟著痛得難以呼吸。她握緊了拳,死命地槌打著玉龍,卻換來他的嗤笑。
「想撒潑?可以,等會兒我會給你很多時──」他的話聲嘎然終止,眯起眸,他側首看向那緊抓著他的血手。
「你休想。」淡淡的一句話,夾雜著喘息,卻那麽堅定。
尉遲昭連著他握著柄的手使勁一拔,將那刀拔出自己胸肩,而後用盡全身的力量,在極近的距離下,猝不及防地運掌打向王龍!
玉龍沒料到他還有反擊的能力,無防備之下,龐大的氣流擊向他,幾乎脹得他的經脈爆裂!他退了一大步,意識因為衝撞而失去一剎,撫著胸,喉頭一甜,血絲從他唇瓣旁滑下。
等他再抬首時,高牆邊樹影搖晃,修修寒風,不見半個人影。
☆★☆
翻過了牆,接著就是不停地往樹林飛奔。
急遽倒退的景物讓她眼花,風嘯聲充斥在耳旁,細枝利葉颳得她生疼,但最令她恐懼的,卻是那濃重的粗喘,及滴滴熱燙的鮮血。
「別再跑了!你受了傷啊!」她被他攬在懷中,只覺他上身的衣袍都濕了,不是汗,是血。「停下來!快停下來!」她昂首望著他乾凈的下巴輪廓,視線不明的夜色之下,她什麽都看不清,甚至連他的笠帽是何時掉的都不曉得。
她無暇去理會他的容貌生得如何,所有所有的心思,全系在他受傷的身體上。
「別跑了!別跑了!」她喊得聲音都啞了。「不要再跑了!拜託你停下來……會流血的……」她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襟,她的心疼,和他的血液融合在一起。
尉遲昭始終無語,彷佛他毫無知覺似地只是往前,但是沉重不穩的喘息聲一點一點地加劇,速度也逐漸減緩,終於,一股熱氣湧上他喉口,「哇」地一聲,他吐出一口血,摔倒在地。
「尉遲昭!」跟他唇旁的紅血成反比,她蒼白著臉被他壓住,摔得疼了,她也不理,只能感覺溫熱的液體爬上了她細緻的頸子。
「你……快走……」最後的一口氣清散,他只覺全身重如沉鐵,再也沒有力量站起。他想翻過身,卻怎麽也無法如願,只能低聲重複:「快走……離……」開這裡……
「我不走!」她勉力將他推開,從他身下爬起。他緊閉著眸,昏暗之中,她彷佛瞧見他半邊臉膚色較深且有著奇怪的痕迹,但她沒空管,也不想管。「你……你不能動了,是不是?我幫你!」小小的肩膀架起他的手臂,她咬牙撐起。
尉遲昭身材雖纖瘦,但是對她來說,還是難以順利撐持。拖著他,就好像拖著千斤大石,舉步維艱。
他的神智已然不甚清晰,只是挂念著:「你走……別管……」
「我不走、我不走!」她放大聲音,藉此給自己再多一點力氣。「你再叫我走,我會生氣!剛剛你救了我,現在我救你,很公平……很公平……」她的唇瓣不能自己地顫著,她只好咬緊,嘗到了血也不覺,因為,那濃厚的鐵鏽味本就充斥在她的呼息間。
「啊呀!」不小心踢到一顆石子,本來就走不穩的她往前撲倒在地,吃了一嘴土,細嫩的面頰也磨到了細小的尖石。她不在意,背上所遺留的濃稠濕意更讓她沒空去在意。「要走咱們一起走……爹說,做人要講忠義,你對我好,我便對你好……所以我絕對不走……」
很快地再度站起來,她連要往哪個方向都搞不清,就算走偏了大概也以為是直路。踩著——作聲的雜草,她背著他,每一步都是那麽困難。
「……你對我好,我便對你好……你還要帶我去逛市集吃館子……才說過的事情你不能忘……」背上的人已經沒有聲音,她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著,只盼能傳達一些給他。
感覺到他修長的手指冷了點,她從來沒如此驚惶過!
但求老天快點讓他們逃離這裡!
一陣強風突然吹起,她只覺得好像走出了樹林,腳下一滑,滾下了一個斜坡!
碎石子跟著跌落,根本沒有時間驚呼,人就躺平在泥地上。
容湛語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上多處關節都撞傷了,才一動,就痛得她倒怞涼氣。無多休息,咽口唾沫,她匍匐到已經昏厥的尉遲昭身旁。
天響起悶雷,她眯著眼望向墨深的夜色。
「又要下雨了……咱們找地方躲雨,好不好?」打量著四周,黑漆漆一片,視像有個小山洞。
從後而抱著他的胸,她小步小步地吃力移動,好不容易才將他拖到那凹進去的山壁口。
「原來不是山洞呀……」她摸著沒有凹入多深的石壁,喘不過氣。「沒關係,還是可以遮雨……」她將他昏迷的身軀擺放好,跪坐在他旁邊。
突然一陣閃電划亮黑空,視野變得清明,她清楚地看到了他被雨水、血漬交錯濕透的面容,愣了一下,不過隨即很快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密實的布包。
不知是手軟了,還是勾到了,布包沒拿穩,掉在地上,裡面的東西撒落一地。
雷聲轟隆隆地響著,她藏的銀子和之前換裝拿下的首飾滾得到處都是,她瞧也不瞧,只是趴在地上找著她想要的東西。
「在哪裡……在哪兒……」她一時間找不著,惱怒地握著頻頻顫動不休的小拳頭捶向地面,又連連吸了好幾口氣,才小心地摸著、抓著,總算讓她拿到了那個小瓷瓶。「找到了……找到了……不要緊的……」她自喃著,將瓷瓶上面的布塊拔掉,然後拉開尉遲昭上身的衣袍,摸索著他肩膀和之間的刀傷。
將瓶中的藥粉倒在他的傷口上,她揚起僵硬的嘴角微笑,「這是我們鏢局獨有的傷葯,本來不想帶的……沒想到還是用上了……很好用的……不要緊的,你一定會好……然後記得要帶我到處去玩……我還沒跟你講實話,也沒有向你道歉……你一定要好好地聽我說……」
手抖個不停,藥粉弄得到處都是,她用另一隻手抓住,卻只是更嚴重的在抖。
「可惡、可惡!不要再抖了!」她毫不吝惜地將珍貴的傷葯盡數塗抹在他身上,當她發現藥粉一再地被湧出的血水給衝散時,她強自忍耐的眼淚終於掉了出來。「我答應你以後都不會再說謊了……你聽我講,我們來做好朋友好不好……尉遲昭……嗚!」
哽咽一聲,她受不了地抱著他失溫的身體放聲哭泣,她的淚、他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雨滴大顆大顆地掉落,就宛如她的淚珠,在他胸前,有著震撼。
是誰……在叫他的名字?
很傷心地……
他想動,卻發現肩上傳來劇痛……很久以前,他也曾這樣痛過……也是在一個夜晚……他滿臉是血,拚命地跑,跑到那疼痛完全麻痹,跑到雙腿幾乎就要斷去……他不知道為什麽他們要這樣對他……那些人不是他害死的啊……不是……他什麽都沒有做,這張臉……
記憶的片段不停地錯亂,尉遲昭腦海里飛晃過好多令他窒息的畫面,他……塵封很久卻忘不了的畫面……
有好長一段時間,日日夜夜纏繞著他,猶如夢魘。
「尉遲昭……你不要死……」
嬌嫩的聲音貫穿了他昏眩的意識,緊緊地拉住了他往黑沉紛流走去的步伐,他怔然,只覺不能再往那邊走去了。又一聲啜泣在耳旁響起,讓他下意識地回過頭,一時間,圍困住他的可怕回憶突地消失了。
他望著一片黑暗,好疑惑,也沒辦法就這樣繼續沉睡,那哭聲讓他心中泛起憐惜,很想開口安慰,但他卻不能隨心所欲……
是誰呢?那樣地在喚著他的名……
好熟悉……
他努力地回想,隱隱約約,彷佛見到含淚的美麗小臉在他眼前,抓著他的衣袖,叫他不要走——
啊,對了。他知道了。
是小十。
忽然湧起的疼痛,讓他的肺葉緊縮了下,他突地爆出嗆咳——
「咳、咳咳!咳……」
臉上還留有淚痕的容湛語被他嚇一大跳!趕忙坐起身,就看見那雙溫柔似水的眸子慢慢地張了開——
「你沒死、沒死!不要死!」她高興地彎身抱住他的脖子,又是哭,又是笑,臟污的臉上有著血塊,有著傷痕,她的手掌也都破了皮,但她卻恍若未覺。
「嗯……」尉遲昭任她埋在自己肩里,有些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只能輕輕地回應:「……沒死……別哭……」他虛弱地道,失血過多讓他有點暈沉。
「我不哭!」她抬起頭來,伸手在臉上胡亂地擦著,有限的視線下,她只是鎖著那對清澈的柔眸,放也不放開。「你流了好多血……」她看了好難受。
尉遲昭閉了閉眼,好不容易才想起這是什麽情況,他……差點又掉入那個無底的黑阱里了,幸好,幸好有她。再抬起目光,他被擠壓到沒有空隙的思緒,因為她靠近的體溫而變得舒緩寧靜。
他欲坐起,卻攤軟如爛泥,她察覺他細微的動作,會意過來,趕緊扶他靠向山壁。
「謝謝……」黑暗中,他面頰薄燙。淡揚無血色的唇瓣微微一笑,他深吸口氣撫平眩目的感覺,費力地移動另一邊未受傷的綿軟手臂,在自己脖子和肩膀兩處各壓了一次,而後嘆了口氣,「拿塊布……按著就好……」他本想點袕止血,力道卻嚴重不足,只能稍微抑制。
她聞言,馬上撕開自己的褲管做布巾,按上他的傷口。
他悶哼一聲,緩緩地吐納幾次,凝神調整混亂的氣息,默念心法,調息內傷。
過了好久,昏眩感總算有點減輕,他掀起眼帘,見她仍是直勾勾地看著他。
他心頭微熱,柔聲問道:「你……不怕嗎?」
「我怕!我當然怕!」她再次伸手繞上他的脖子,一點都不在乎什麽世俗禮教。「我怕你死啊!你不要死!」冰涼的手觸摸上了他不平整的臉頰,她沒任何其它反應,他卻一陣錯愕。
他的面紗……掉了!何時?他居然沒注意?
一種反射性的習慣讓他撇過頭,胸口急劇地震蕩著,心驚漫天蓋來。她看到了嗎?知道了嗎?有沒有嚇壞她?
腦子思緒紛亂,他從未如此不願讓人見到他的容貌過。
「你怎麽了?」雖然四周暗暗的,但她聽到了他變快的心跳,連外頭的雨聲也掩蓋不了。「有哪裡痛嗎?」她很緊張地抓起瓷瓶,拿開布,將藥粉塗在傷口上,興奮地發現流血程度比之前減緩,傷葯也塗得上去了。「你看你看!血停了,可以用藥了,你會好的對不尉遲昭?」她搜尋著那清亮的眼眸,他卻不看她了。
心口泛起一股失望,她疑惑:「你為什麽把臉轉開?你不對著我,我看不到你啊……」
他聽到她的話,顫了下,才猛然醒悟。
是啊,這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她怎看得到他?
她看不到,她看不到的……
有種怪異的感覺侵蝕他的思考,他在心裡掙扎了會兒,才慢慢地對上她未曾移開過的晶燦大眼。
「尉遲昭?」她抓住他的手。
確定她眼裡沒有一絲嫌惡,他像是放下沉重大石。
「我沒事。」他輕輕地啟唇:「你……在抖嗎?」
「你不死,就不會抖了。」她握緊他的大手,將臉貼上他平坦的胸前,感受著他的心跳起伏,她露出笑容。「你會好的……嚇壞我了……」
一陣相貼的溫熱觸感襲上,他慢了些時才知道自己衣襟大開,露出了胸膛。
「小十……」他面容抹紅,不知是因為傷口還是別的原因,身體又燥又熱,對這種親密不知所措。
才一動,就感到頭暈不止,她抱著他不願放手,悠悠氣流之中,他聽見她帶著濃重的睡意低聲軟語:
「只要你在……我不怕……可以安心……」
接下來的音節都黏連在一起,沒講幾個字,之前精神緊繃到快要斷裂的她,就這樣放鬆地昏睡在他身上。
雨,越下越大。
他卻聽不到也看不著,只徒留那圈圈漣漪越盪越深。
輕輕地,他撫著她落至他指間的髮絲,任她的呼吸一縷縷繞著他周圍的空氣,幽然嘆息。
碎雜的腳步聲從遠處踩水響起,他一驚,屏住氣護著懷中的人。現在的情況,別說是逃了,連舉起手都已是極為吃力。他額間冒汗。
「他奶奶的!血跡都被雨水沖走了,還找個屁!」粗俗的話語透過雨聲傳遞而來,不甘的語調顯示說話的人有多想揍人。
「一定在這附近,可別讓賊人先找了去……就這樣逃走實在是良心不安,幸好折回來一趟,不然也沒辦法知道救命恩人負傷逃跑……咦?小心!這裡有個斜坡!」他差點跌個狗吃屎。
但另一個卻沒這麽幸運。嘩啦啦的土石滾動聲伴隨著吼叫直爆:「你不會講快點!?想故意摔死老子啊!」
「不好意思啦!」粗啞的嗓音嘿嘿笑著,也走了下來。
「啥!到哪兒都諸事不順,又被人追殺,又冒雨尋人……格老子的!都是死容老頭害的!」
「至少咱們的命留下來了。那邊好像有個山洞……咦?有人!」
「那麽黑你也看得到……」他看著自己兄弟不顧腳上有傷,一拐一拐地奔近,還真的好像有人影。「嘖,瞎貓碰到死耗子!」啐一聲,他也走過去。
就聽見那看來十分壯碩的漢子朝著那一抹黑影有些些曖昧地笑道:
「哎呀,打擾你們小倆口私會真不好意思,請當在下不存在,只是請問,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戴著斗笠面紗,講話會讓人腳軟骨頭酥的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