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千湖秘境(68)
今年的冬天來得即早又冷,搖搖欲墜的茅草房擋不住凌冽寒風,北風一刮,冷空氣就從四面八方鑽入室內,吹到臉上,冷得眉梢都要結冰了。
睡在冷炕外側的朱五四一個哆嗦,下意識就蜷縮著枯瘦如柴的小身子使勁兒的往那薄薄的棉被中鑽,想要獲得一點兒溫暖,不想,他這一動,嬰兒的啼哭頓時哇的一聲在靜默無聲的茅草房內炸開了,下一刻,一婦人的呵斥聲就蓋過了啼哭聲:「小三!你作死啊惹你弟弟!一大早不好好睡覺動什麼動,餓了誰給你吃誰給你穿,你安的什麼心,要害死你弟弟,你這個天殺的短命鬼怎麼還不去死,一天到晚就知道浪費糧食,滾下去燒火做飯,今天的早飯別吃了!」
說完,伸腿踹了一腳朱五四,直直將癟著嘴要哭不哭的朱五四踹到地上,悶響一聲,婦人不耐煩的瞪了一眼趴在地上不動的朱五四,「賴著做什麼?還不快滾!」
「哦哦哦,小寶不哭啊,不哭,娘的乖寶……」
朱五四從地上爬起來揉了揉被摔疼的屁股,眨了眨眼睛,可憐兮兮的看了一眼面容溫柔正在哄弟弟的母親,眼睛都快模糊了,但是他知道不能哭,不然娘還會打他,用那放在門後邊的木棍,大冬天打在身上,即使穿著棉襖,也是皮開肉綻般的痛。
所以,他很快的穿了他那雙冷硬如鐵的爛布鞋,在茅房的東邊的木架子上取下一個小木碗,從旁邊的被老鼠啃了好幾個洞的木桶里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小把只粗粗去了皮的糙米來,又從不知道補了多少個補丁的布袋裡摸出一把豆子,這才急匆匆的趕去廚房。
說是廚房,只不過是搭在院子里的一四面透風的棚子罷了,只是頭頂有幾根茅草擋雨擋雪,不至於下面燒火上面滅火,朱五四來到灶台邊,先看了看桶里的水,果然如同以前一樣,已經結冰了,有十厘米厚,他才五歲,因為長期營養不良還沒有一張桌子高,看到水結冰了,是不能用了,人小力氣小的他是沒辦法去井裡重新打水的,以前都是大哥早上幫他打的,可是大哥和爹在昨天去朱老爺家幫忙做工去了,做長工,十天半月不會回來,他擰著小眉頭朝茅草屋那邊看了看,最後還是不敢進去叫哄弟弟的娘,但是也不能不做飯,不然會娘會揭了他的皮!
躊躇了一會兒,他用因為寒冷已經凍得紅腫潰爛的雙手提起了一個有二十厘米高的水桶,搖搖晃晃的朝院中的水井走去,結果可想而知,他在滴水成冰的數九寒天里,墜井了,當那刺骨的井水從他的耳鼻嘴眼灌進來奪走他那賴以生存的空氣時,即使是年幼的朱五四也知曉,自己估計活不了了,因窒息帶來的死亡感濃濃的包裹著他,胸肺猶如炸裂一般,所幸在失去意識前,他聽到了他二哥那可以刺破蒼穹的呼救聲。
朱五四確實是幸運的,他二哥那一嗓子不僅吼出了他娘,還為他招來了一位會水的路人劉一二,這才把他從井裡撈了出來。
陳氏看著被劉一二攬在懷裡的三兒子,面黃肌瘦的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現在更是如同死了一般,眼淚一下子就滾了下來,「我的命好苦啊……你們一個二個都要我命啊……該死的討債鬼,早知道你要跳井還不如一生下來就悶死!」
劉一二見陳氏只在那裡哭天搶地的罵,也不讓他把孩子抱進屋換衣服,不由得沉了沉臉,「陳嬸子,大冬天的,有火氣稍後發,孩子身上的衣服都濕了,再不換衣服,是要出人命的!」
「是啊,娘,弟弟是打水不小心掉下去的。」
人命二字讓陳氏終於忍住了擔憂的怒火,她從劉一二手中抱過朱五四,手上動作極快,三下五除二的就扒掉了朱五四身上的濕衣服,然後就將光著身子的朱五四塞到還帶有一點餘溫的炕上,朱重九也自覺的從屋外抱了點柴火進來,他們家裡一人僅有一套衣裳,是沒有多餘的乾衣服給三弟換的,將炕燒暖給三弟暖身子驅寒,是唯一的辦法。
陳氏也忙著在屋裡搜刮一翻,翻出一大拇指粗的老薑,煮了兩碗薑湯,一碗給朱五四灌了下去,一碗給劉一二喝了,等一切忙完,天色也已大亮,朱五四卻發起了高燒來,小臉紅得如同火燒雲一般,嘴唇都快乾裂了,陳氏急得眼淚珠子直掉,她平時里雖然不太待見朱五四,可是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如何不擔憂不心疼?
可是家裡都快揭不開鍋了,一家八口人,全靠朱六萬這個壯勞力頂著,六個孩子,每張嘴都要吃,即使是餐餐都喝稀得可以照見人影的米粥,這個家也都被吃窮了,是沒有餘錢給朱五四請醫看病吃藥的!
劉一二也看出了朱家的狀況,看了一眼死氣沉沉的朱五四,只能暗自搖頭,希望他福大命大躲過這一劫。
大難不死這四個字,是十分適合朱五四的,酷寒之時墜入深井,在缺衣少食又發高燒的情況下,沒病死,委實是一種奇迹,既沒有因為高燒燒壞腦袋,又沒有落下病根,真是老天爺厚待。
朱五四醒了過來,陳氏因為這一次變故倒是對他和善了幾分,可能是因為這個差一點就要失去這個兒子的變故讓她有些后怕,懂得了什麼叫做直到失去才知道後悔,而朱五四也因為這一次墜井,輕易不再靠近井邊,十天半月之後,在朱家做工的父親和大哥拎著一小袋小米和一小袋黑豆回來了,還得了二百個銅板,一家人終於吃了一頓飽飯,也靠著這點財物,挨過了這個凍死了許多人的冬天。
可是在來年開春冰消雪融綠草如茵時,庄稼人吃不飽飯的情況並沒有得到任何改善,這個在達官貴人草長鶯飛最適合踏春遊玩兒的季節,在朱五四一家人眼中,在整個底層農民眼中,是家破人亡的季節!
春天,正是青黃不接之時,冬天的存糧已經吃完了,可是地里的糧食才剛剛長出來,這個春天,比冬天還難挨!
春來細雨微寒,桃紅柳綠,朱五四光著腳丫子在田埂上瘋跑,就好像身後有惡狗在追,他臉上掛著驚駭悲傷的表情,跑得太快了,噗通一下被路上突然冒出來的小石子絆倒在地,膝蓋擦破了皮,但是他沒有停下來休息,家裡出大事了,他必須得趕快找到出門挖野菜的娘,告訴她爹叫了人販子來,要賣掉四妹妹小草去給山裡住的那家人的傻兒子當童養媳!
天啊,太可怕了,那可是只會傻乎乎流口水連句話都不會說的傻子!隔壁朱荷花還是村長的女兒,陪了嫁妝嫁出去都還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如果四妹妹嫁給傻子……
朱四五雖然年紀不大,但是他已經很清楚爹給四妹妹選的這條路絕對是一片漆黑。
他一瘸一拐的朝陳氏平日離去的方向奔去,一邊跑一邊喊,聲音慌亂,帶著哭腔,就怕耽擱了時間或者跑錯了路和陳氏錯過,最後救不了四妹妹。
朱家村朱六萬家,一頭髮梳得還算整齊穿著少有補丁的婦人,坐在朱重九搬出來的木墩上,目光犀利的打量著被朱六萬從屋裡拽出來無處可藏的朱小草,見人瘦得如同田邊長的蘆柴棒,臉色蠟黃,臉上就閃過不虞之色,抬眼瞟了一眼朱六萬,「朱大哥,這可和你說的不一樣,這丫頭這麼瘦弱,捏起來都沒一點肉,頭髮稀黃,推一把就倒,我家就指望著買個媳婦兒回去照顧我家那小子,你這個領回去,別說浪費口糧了,我還得照顧她!」
「大妹子,話可不能這麼說。」朱六萬伸手推了一把朱小草,讓她離來買人的張氏更近一些,「你別看她瘦瘦的,那可沒病,只是吃得有些差,看起來不太好罷了,這丫頭隨她娘,她娘給我生了六個孩子,個個身強體壯,我家小三去年掉井裡都沒生病,她從小到大也沒病過,就連風寒都沒得過,買回去肯定不會拖後腿,她年紀雖然小,但是洗衣做飯樣樣都行,又乖巧懂事,不是遇到這麼個年景,說什麼都要留著她,可是這老天爺不讓人活啊……大妹子,你就幫個忙吧,我實在不想看她餓死,看我們一家人都餓死,她去了你家,肯定會將你二老當成親生父母對待的。」
朱小草看他爹說得雙眼紅腫,她雖然年紀小,但是也知道「賣」這個字意味著什麼,心裡又慌又怕,此刻看朱六萬要哭了,她也哇的一聲抱著朱六萬的大腿哭了起來,一時,整個小院子都是嚶嚶哭泣之聲,張氏眉毛一擰,心裡也生了憐憫之情,看朱小草哭得中氣十足,將她拽到身邊扯著她的手腳掰開她的牙口如同看牲口一般看了一遍,確定朱小草是個健康的,嘆息了一聲,「五百錢,這丫頭我就帶走,給她一口飯吃,賣身契都準備好了,同意就畫個押。」
「不是七百個銅板嗎?」
朱六萬一聽價錢對不上,下意識的反問,張氏冷笑一色,「你家這丫頭能吃,以後指不定會廢掉多少糧食,她年紀小,養到真正能夠幹活還要好幾年,現在又是荒年,朱大哥,我這算是公道價了。」
朱五四終於找到了陳氏,急匆匆的和陳氏趕回了家,可是到底晚了一步,朱小草已經被張氏帶走了,只在桌子上留下了一個錢袋子,朱六萬坐在門邊,對不停抹眼淚的陳氏道:「拿出一半來,明天去鎮上全換成穀子,把剩下的錢好好收著。
小三,明天你去朱老爺家一趟,幫他家放牛,他家包吃午飯,仔細著牛!」
糙米和小米大米對他們來說,都太貴了,穀子最便宜,二百五十個銅錢可以換一百斤穀子,朱五四不敢違逆父親,悶悶的低著頭,用腳踢著腳邊的石頭,從鼻子里哼出一聲算是應了,朱六萬心煩,吩咐完這些事頭也不回的摔門出去了,陳氏這才敢放聲大哭,抱著朱五四哭得悲痛欲絕,哭完之後抹乾眼淚讓朱五四好好照看著弟弟妹妹,自己去生火做飯了。
朱五四看著他娘那又忙碌起來的背影,朝她喊,「娘,我不吃大米,你去把妹妹領回來吧,我去朱老爺家好好乾活,我的飯分給妹妹一半!」
陳氏的身影在春風中看起來是那麼的虛無縹緲,猶如一陣煙一般輕,她才不到三十歲,可是貧苦的生活給了她一張爬滿皺紋的臉,頭髮花白,眼睛珠子也深深的陷入了眼眶中,有些脫框,她透過灶上的濃煙看了一眼倔強又飽含希望的看著她的小三,最後輕輕搖了搖頭,語氣辛酸又無奈,「別鬧,你妹妹是別家的人了。」
「不是!我們將錢還給她就不是了!娘!那是個傻子!是個傻子啊!妹妹這麼大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
「老二,過來燒火,我去三嬸家借點腌菜。」陳氏眼睛一酸,就將鍋鏟擺到一邊,轉身就朝外小跑了去。
不管朱五四怎麼鬧騰,朱小草這個人也回不來了,日子卻還得過下去,那五百個銅錢讓他們度過了春天,陳氏用那些穀子碾米熬了米湯喂朱十一,朱五四的弟弟朱十一也算是活了下來,可是春天過去了,還有夏天,這雖然是個收穫的季節,但是因為天氣原因,天上暴雨如注,莊稼幾乎澇死了,希望被惡劣的天氣給一點點掐滅,陳氏也在這個時候病倒了。
她的身子其實早就虧空了,她在十五歲時嫁給朱六萬,短短不到十五年的時間裡,前前後後給朱六萬生了四子二女,無一雙胎,全身精血都灌溉給了兒女,生產期間吃不好穿不暖,身為莊戶人家,自然不可能躺在床上養胎,肚子大了也是挺著肚子在天里伺候莊稼,後來隨著孩子一個接一個的出世,勞心勞力的事情更多了,最後在生產朱十一時,是徹徹底底掏空的身子,又加上長期吃不飽,營養不良,在苦熬了冬天和春天之後,終於躺在床上起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