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結勇將田畹獻歌姬 出重鎮吳襄留庶媳
吳三桂自忖與田畹並無往來,何以一旦如此殷勤?但他是當時國戚,聲勢尊崇,也不好推卻,當即答應諾,仍復左思右想,以為田畹必然有求於己。又猛想起:「玉峰歌伎沅姬已被田畹以千金聘進府中,我此時若到田府,或僥倖可能一見。且聽說田氏藩府中女樂甚盛,沅姬必在其列,不擔心不能相見。」想到此層,便欣然而往。巴不得等到晚上,即帶了隨從,裝束得人才出眾,乘了一匹駿馬,親過藩府而來。
田畹早已等候,迎接到廳子上,已有女樂陳列。田、吳二人即分賓主而坐。吳三桂一面與田畹周旋寒暄,一面又偷視女樂中,看有無沅姬在內。只是視而不見沅姬,心中甚是不樂,田畹即令人準備酒菜上來,請吳三桂入席。一面又令女樂歌舞,一時笙簫互作,弦管齊鳴。吳三桂因見沅姬不在,也無心傾聽。
田畹不知其意,只是殷勤勸酒。吳三桂又不好勉強,且因心中有點不快,正要藉以澆愁,因此才過三巡,彼此都有些醉意。田畹卻道:「方今國家多故,人才難得,像將軍武勇超群,功名蓋世,朝廷方倚為柱石之臣。」吳三桂答道:「不勞國丈過獎。大丈夫生於亂世,當求建功立業。我若得朝廷始終信任,當不使敵人敢正視中原。」田畹答道:「將軍此言,足見梗概。老夫老了,不能執鞭左右,願將軍報效國家,將軍更願借餘威關照老夫,老夫當世世感激。」吳三桂道:「為國效力乃人臣之責,不勞國丈多囑。惜三桂以一介武夫,每年關外籌防,安得如國丈優遊府內,看那燕瘦環肥,左擁右抱,俺三桂哪有這一天的艷福?」
田畹道:「將軍休要見笑。老夫已垂暮年華,也聊藉此消遣。剛才聽說將軍之言,已感慚愧。」吳三桂道:「我不過羨慕國丈艷福,酒後偶發狂言,安敢取笑?願國丈不必多疑。」田畹道:「將軍英年,且又負國家重任,沒時間顧得上這些。倘不嫌鄙陋,敝府金粉三千,將軍若看得上,盡可拱聽尊命。」
吳三桂聽到這裡,心中豁然,便乘著酒意問道:「從前有玉峰歌伎陳沅姬,聽說已歸府上,不知她近況如何?」田畹道:「將軍如何知道?」吳三桂道:「我聽說其名很久了,久欲一見顏色,只惜緣分淺薄,因此知武夫的艷福不及國丈也。」田畹道:「沅姬現仍在敝府里,已易名圓圓矣。」
吳三桂此時,神情搖奪,田畹知三桂心中欲得沅姬,不覺大怒。轉念千方百計以求納交於他,何忍因此小事於是生意見,因改口道:「將軍醉矣。」吳三桂道:「我未嘗醉。我吃酒實無量。若能使圓圓為我度一曲,我當與國丈共醉三杯。」田畹這時欲出圓圓,只怕三桂無禮;意欲不出,又怕失三桂之意;實費躊躇。打算不如與圓圓商酌,然後計較,便故作笑道:「將軍欲得圓圓度曲,固非難事。只怕將軍已醉,即有霓裳羽衣之曲,也不能入耳。請待明宵再醉,當使圓圓獻技,以娛將軍。將軍意為何如?」三桂大喜道:「如此足見國丈厚情,令我銘感。我明晚當再擾貴府,國丈不要失信。」
田畹回進后宅,見了圓圓,力述吳三桂氣概,只是說話間總帶些不快之色,圓圓細問原因。田畹道:「正為愛卿呀。不知卿到我府內,吳將軍何由得知?席間竟問及愛卿近狀,因此煩惱。」圓圓道:「妾從前為歌伎,頗有薄名,且多欲以重金相聘。只是妾僥倖,得進藩府。是吳將軍所問,未足為奇。不知國丈為何煩惱?」田畹道:「他醉后自稱欲一見愛卿顏色,並欲愛卿為他度曲。我意本不舍,因此略為推延,說將軍已醉,即有霓裳羽衣之曲也不入耳,待明宵再請進來飲酒,然後再陳女樂,使愛卿為之度曲。只道他勢必推辭,不意他直行答應諾,並囑老夫不要失信。似此實難處置。」圓圓聽了,故作皺眉,說道:「似此也屬狂妄。但國丈上為國家,下為藩府,欲得個千秋萬歲永遠保全,何靳此一曲清歌?且既已答應,更不宜反悔。若是不然,非國丈之福。」田畹道:「老夫哪有不知?只怕他一見芳容,即要索以愛卿相讓,又將如何?」圓圓道:「他未必如此,真這樣,也到時另行計較便了。」田畹也以此說為然。因既答應了明宵再請他到府,決不可失信,只令家人安排明宵酒席。一宿晚景不提。
第二天晚上,吳三桂又換一副裝束,煥然一新,錦少年一般,乘馬過田府來。田畹先說道:「昨夜已致意圓圓,以將軍欲一聽清歌,讓她出堂度曲,圓圓並無推卻,想不久也出來了。」吳三桂大喜道:「昨晚不過酒後偶言相戲,不想國丈認真起來,教俺何以克當?」田畹已會其意,即令家人喚圓圓出來歌舞。三桂聽得,已是色舞眉飛,恨不得圓圓即到眼前。
圓圓先在簾內張望。看那吳三桂頭戴紫金冠,身穿紅錦戰袍,腰間隨佩一口長劍,一條雙股綉鸞帶直襯戰靴。生得眼似流星,面如滿月。一來裝束非常,二來人才出眾。忽聽說田畹傳喚自己,圓圓便細移蓮步,輕款而出,向吳三桂深深一揖。吳三桂一面舉手相讓,卻移過身來看那圓圓。但見她生得:眼如秋水,眉似春山。面不脂而桃花飛,腰不彎而楊柳舞。盤龍髻好,落雁容嬌,衣衫飄曳,香風怡人;裙帶輕拖,響鈴叮叮。低垂粉頸,羞態翩翩;乍啟朱唇,嬌聲滴滴。吳三桂看罷,覺得她的艷名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便向田畹面前極力誇獎一番。田畹便令圓圓坐在一旁唱曲,早有侍佣拿過琵琶來。
圓圓接著,便舒玉腕,展珠喉,把琵琶一撥,即唱道:
自悔當初辜情願,輕年別,兩成幽怨。雖夢入遼西,奈關山隔越難逢面。我獨自慵抬眼,悵望暮雲似天遠。感離愁倍加腸斷,今咫尺天涯,莫言心曲空回看,恨今日徒相見。
吳三桂聽了,覺似鶯聲婉轉,燕語呢喃,沁人心脾。且句句似挑逗自己,心中一發耐不住,便向田畹道:「果然是唱得好。便是霓裳羽衣,怕不能超過。」吳三桂此時更情不自禁,即乘酒意說道:「惜乎相見晚矣。」說罷自悔失言,徐向田畹道:「不敢再勞。陳美人就此請回繡閣。」
田畹此時見三桂如此狂妄,大不滿意,但不敢發作,只命圓圓與吳將軍把盞。吳三桂道:「皇上雖見一美人而不納,俺三桂渴慕一美人而不得,何相去之遠?現在欲有一言,不知國丈願聽否?」田畹道:「將軍若有賜教,不妨直說。」吳三桂道:「國丈府中女伎繁盛,當不爭此一個圓圓,且國丈老矣,風燭年華,也負此佳人歲月。若能以圓圓相贈,是俺頂踵髮膚都國丈所賜,今生誓為國丈效死。」田畹至此,默然不答。
田畹回至裡面,見了圓圓,余怒未息,即道:「早料那狂夫必有今日。倘必欲奪我愛姬,我怎肯干休?」圓圓已知其故,卻詐為不知,轉向田畹細問。田畹道:「也不必細問。就是三桂那廝,硬向老夫面前索以愛卿相讓也。」圓圓聽得,偽為驚哭道:「妾天幸得進藩府,只道安享繁華,可以終身無慮。何物莽夫,乃令妾與國丈半道拆離!」田畹道:「愛卿何出此言?任他要求,唯從與不從在吾,肯與不肯在卿呀,何必悲痛?」圓圓道:「難言矣。國家倚吳將軍為柱石,藩府也賴吳將軍為安危。因此國丈雖不欲棄妾,奈勢不得已也。」
田畹聽罷,覺圓圓說得甚是。道:「卿言誠是。但老夫當設法為卿保全,必不令如花似月的佳人為一武夫奪去也。」圓圓道:「國丈不要如此。從前漢帝以公主與匈奴和親,為國家打算,即貴為公主且不能愛惜,況妾以一個歌伎,何足掛齒?現在國家人才既少,國勢復危,且只是吳將軍是賴。國丈上為國家,下為藩府,存亡禍福,休戚相關,休為賤妾一身致誤大計。」田畹道:「卿既能知大義,老夫也何必多言?只是莽夫可惡,必欲奪吾愛姬。」
圓圓道:「妾豈忍離開國丈?只怕時勢如此,國丈為妾一人貽禍家門,妾也何忍目見?那時妾唯有一死而已。」說畢,故作大哭。圓圓道:「留妾則藩府不安,棄妾則家門永保,國丈不宜錯過。」田畹聽到這裡,原不知圓圓之計,只道圓圓是真心戀己,不過禍福之故,為此反抗之言罷了。田畹看見圓圓情景,也不像愛慕吳三桂,只不過為自己藩府起見,寧割愛以贈吳三桂而已。自己風燭殘年,行將就木,便是擁著什麼佳人,究竟能享得幾時?而況看那圓圓情景,以死自誓,留之也復無益,打算不如真箇送與吳三桂還好。但面對圓圓,終有些留戀。原來圓圓不僅顏色嬌麗,雅擅詞曲,而且兼工書畫,尤通文翰,談論經典,滾滾不休,藩府里都呼為校書美人。當時田畹以如此佳人,如何捨得?因此聽了圓圓之言,不覺長嘆一聲,別了圓圓而去。那時圓圓愛慕吳三桂少年英雄,恨不得三桂再來索求。
到了第二天,吳三桂果然又到藩府中來,田畹也即接見。才坐下,三桂即問及圓圓之事能否踐約。猶幸圓圓不在眼前,田畹不似昨夜的留戀。又知吳三桂之意不得不休,便慨然道:「將軍既如此眷愛,老夫也不敢吝惜。此女能侍候將軍,當勝在老夫處,只是望將軍善視之。」
吳三桂立即稱謝。田畹便令圓圓出來,隨三桂回去。圓圓心中大喜,只是故作愁容,緩步而去。那時吳三桂自到京后,已召見過一次,及得了圓圓,頗少酬應。又見圓圓向在藩府住高堂,穿繡衣,怕她到自己宅中不能如願,便大建宮室,為安置圓圓,以討其歡心。自此京中都知有田畹獻圓圓於吳三桂之事。早被大宗伯董其昌聽得,吃了一大驚。先寫信責備田畹,說三桂地位與國丈不同,不應以美色易其心志。田畹回復董其昌,說並非有意獻圓圓於三桂,不過三桂苦來強索,實不由自己作主。董其昌因此為吳三桂感到遺憾,便寫信責備三桂。
吳三桂本來最信服董其昌的,因此得信頗有悔意。只是欲舍不舍,仍不免躊躇。圓圓大驚道:「此必恨將軍之得妾的人,故作此言。」吳三桂道:「卿言差矣。此大宗伯董其昌為我考慮,因此來信相諫,非恨我之得卿也。」圓圓道:「人莫不須內助。妾縱愚昧,豈便足以累將軍?妾也何顏復進藩府之門?妾唯有一死而已。」說罷大哭。
吳三桂即安慰道:「卿不必如此,我也相戲罷了,安忍棄卿?但董宗伯本愛我,不知何以回復他,須費躊躇罷了。」圓圓道:「妾代為寫信便是。」
董其昌得信,知三桂無割捨圓圓之意,便寫信告知吳襄,使吳襄告誡三桂,以國事為重。吳三桂即與圓圓細商,讓她去見父親吳襄。吳襄一看,道:「窈窕若此,難怪吾兒不忍棄之。」便訓誡圓圓,大意以三桂責任重大,當助他成功立業,流芳千古。那圓圓本善於辭令,答話間大有條理,尤有志氣,吳襄反為大喜。但終慮三桂迷戀女色,致誤國事,便留圓圓使與自己妻妾及子媳同居,不欲三桂攜帶。三桂無可如何,因此雖至出京之日,猶徘徊不願去鎮守寧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