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順天府,邢府。
老總管行經長廊,見一修長白影走過,霎時呆住,待望清其面貌,整個人更是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忍不住柔柔眼,再細看,人影依舊存在,不相信地舉首睇著天。日頭分明極大,莫不成人老了就容易會有幻覺?
「總管?」喜寶的呼喚讓老總管低下頭。「您這麼認真,天上有啥子好看的?」有神仙還是有怪鳥?學著他昂起頸子,卻只覺日陽刺得人頭昏腦脹。
「喜寶?」見到是活生生的來人,老總管一愣,心頭放鬆了些。跟著訝道:「你不是去岷州看親戚了嗎?」說那個親戚得了什麼什麼會掉毛的大怪病,要是不趁現在快去看一看,確認光頭後的樣子,怕以後就再也不認得了。
「呃,是啊,回來了嘛。」喜寶擦著流至下巴的汗水,日夜兼程地趕路趕了數天總算安全抵達,可以稍稍鬆口氣,轎子從後門進,所以也沒讓人通報了。
「你叔叔還好吧?」老總管心有戚戚焉地問道,哀悼自己也日漸稀疏的白髮。看來他也得去給大夫治治,順便問問這種病是不是還會引起眼花。
「啥?」喜寶張嘴,而後才猛然想起自個兒之前的胡謅:「好好好,怎會不好?我已經把我家大叔沒毛的模樣記得一清二楚,放心吧。」笑得好勉強。連他隨口的唬弄都這般牢記,不知該喜還是憂。
「那就好……」一抬眸,卻睇見那抹白影朝他們走近,老總管咽了口口水,道:「喜寶,咱們府邸風水一向很好,尤其是後頭那個荷花池,更有畫龍點睛之妙,最近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前幾日才讓人去清得好好的,期盼能改運,但是……」
喜寶是愈聽愈迷糊:「但是?」
白影沒有離去之象,老總管不敢再亂瞄,抓住喜寶瘦小的肩膀,面換個方向,死命盯著他,抖著聲問道:「喜……喜寶,你有沒有瞧瞧瞧瞧……瞧見什麼怪東西?」
「啊?」幹什麼一副活見鬼的樣子?喜寶動彈不得,只好轉著脖子瞅瞅四周。
「沒有啊,哪裡有什麼怪東西?」不得人心的主子倒是有一個。
「呃?」糟糟,喜寶看不見,他卻看得見?肯定是大白天撞了鬼。老總管冷汗涔涔,背脊開始發涼:「不會的,不會的,打娘胎出生,我就不曾見過這種東西,如今怎麼……」天眼開?
喜寶覺得他好古怪,退了兩步掙脫他的手,卻見他還是不知在喃喃自語些什麼。他也不想管了,只快速地道:
「總管,我是來請您吩咐廚房煮一些熱食,然後送到主子房裡,我現在要去準備乾凈衣物……」小跑步地走開,又突然想起:「對了對了,還有主子喜歡喝的茶也別忘記啦!」一溜煙地辦事去了。
老總管張口結舌,瞪著他消失的背影,身後讓人發毛的足音則剛好停下。
「總管,一回府就得麻煩你了。」溫和的輕語,實在讓人跟可怖的鬼魅連不上關係。
老總管很僵硬地回過頭,對上一張甚為美麗的帶笑臉龐。雙目發直了好久好久,才艱難地吐出話:
「主……主……主主主主……主子?」老總管逼迫自己進入狀況,心裡有個明白了。眸子隨即淚濕朦朧:「您……您回來了……這般地千里迢迢……」錯了,錯了!他根本一直都弄錯了……主子被綁之後沒有立刻遭到殺害啊!
原來啊原來……今日才是主子的頭七呀!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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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木盤上的碗碟,祖言真抬頭,多朝木屋看了一眼,才轉身離去。
每日她都會親自送飯,但意真還是不肯見她,有些泄氣了。不過,現在她知道意真並不是因為恨她才如此做,所以即使灰心卻不致喪意,她還是會再來的。
走回寨里,馬上面對的是一連串的處理和狀況。
「少主,昨日又有三個人出走了。」巴爺報告道。「從寨主失蹤之後,離寨的總共有一十八人。」拿起毛筆,在冊子上做個記錄。
「嗯。」祖言真點頭,沒有特別生怒,僅問道:「他們拿走多少東西?」
「就咱們放在內室里那些。」巴爺笑道。他們一定覺得這寨子真差勁,白花花的錢財也不顧好。
「那就好,他們想走,就走吧。」赤焰寨不會強留。
「少主,我覺得你對那些叛徒太好了。」戚爺在一旁抱胸。「他們這樣算是背叛了咱們耶,怎麼你還故意準備好銀子擺著,讓那些個混蛋當盤纏?」雖然說主要的糧食銀兩已移到別處安放,但他就是不明白少主為何要特地挪出一些,放在那兒給人取用。
「戚爺,咱們寨子里有許多是農夫,會來做山賊也是迫不得已,既然他們覺得不適應想走,那麼硬要他們留下也沒什麼作用。」朝廷賦稅極重,有些地方的農家幾乎快無法生存,在生存的本能及對朝廷的不滿之下,難免走上此途,若是願回頭,她不會不給機會。
「-!少主,你這樣不是擺明了讓人利用嗎?」戚爺不平道。快活不下去的時候就找個墊被靠一靠,等清醒過來突然大徹大悟到自己做錯了事,要拍屁股走人之前還不忘拿些值錢的玩意兒,當這裡是善堂?天底下有這樣便宜的事么?
祖言真微頓,才低聲道:「咱們……也是利用了別人啊。」
「啥?」
巴爺插了嘴:「老戚,你就別窮嚷嚷了,我讓你去盯著人,你有沒有什麼發現?」
「盯人?」祖言真聞言疑惑。
巴爺隨即答道:「少主不曉得吧,我這邊有幾個名字,都是意圖想要趁機作亂的傢伙,我讓老戚看著,有歹念的就立刻丟出寨。」
她一愣,隨即掩住額,遮去眸里的酸澀,輕聲道:
「真是辛苦你們了。」她心裡知曉,其實這寨早已四分五裂了,會這樣-著,是為了其他沒地方去的人,還有讓阿爹能有一個回來的處所,他們這樣不計回報地幫她,真不知該如何道謝。
「不辛苦,我也只是照著那小子說的做而已。」巴爺微笑。
「……咦?」她從手中抬起視線。
只聽巴爺道:「幾個名字都是那邢小子要離開前給的,我跟老戚只負責辦事而已……這小子挺關心咱們的,不是嗎?」他笑。
小子實在是太厲害了,居然將這裡的情況摸得如此透徹,本以為他只是愛裝傻所以跟人親近,不料卻在旁人完全無所覺中觀察了這麼多消息。若是問他巴爺為什麼要接受小子的意見,倒不如問他有什麼理由不接受?
如此細密的心思,真讓他臣服。再說,這姓邢的小夥子若是欲加害他們,絕對會在離寨之前的最佳時機動作,結果他沒有,那就表示至少他現在是可以相信的,這點東西他巴爺還看得出來。
祖言真有些反應不及,想到邢觀月離去之時對她說的話,她不禁又面上發熱。她真怪,這樣好怪。
「這……那真是謝謝他了。」一時間,腦子裡只能擠出這句話。「對了,巴爺,不是收到消息要討論嗎?你說地形很險要的,快把地圖拿來吧。」轉移話題回到正經事。
她不知道自己心底那種浮動的情緒是什麼,好亂、好雜,纏繞得她難以脫身。還有很多事情必須要做,沒有時間好好釐清,她得緩緩,再緩緩。
巴爺瞅著她,戚爺則望著兩人,搔了搔頭,壓根兒搞不清楚。
「去他個爸子。」他啐一聲。
又打啞謎?他不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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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您這回進宮,一定嚇死大家。」喜寶背著手,煞有其事地踱來踱去。「因為每個人都以為您死了嘛,一個死人突然出現,沒有人不會驚訝的啦,就像總管嘛!還說您是頭七亡魂歸呢……不過這也不一定,因為您太沒存在感,可能不會嚇著人,反而會被誤認為新上任的官咧……」
邢觀月一身朝服,紼袍翠玉更襯得他白凈無瑕,俊美不可方物。一點也沒被雜音影響,他只是端正地坐在椅上,垂眸靜待。
喜寶不甘寂寞:
「主子啊,您怎麼不喝茶?人家好心端來的,雖然已經冷去……不過我說,這皇宮真漂亮,就算是偏殿,也真是金碧輝煌的緊,不管來幾次都覺得好漂亮哪……」伸出手摸摸大紅色的柱子,上面還有華麗到令人嘆為觀止的雕花,他暗嘖一聲,呸道:「民脂民膏。」
回過身子,主子還是動也沒動,他受不了了!大步走到邢觀月身旁,他站在他面前叉著腰:
「主子啊!咱們到底還要等多久?每回進宮都得等上大半天還不一定能見著皇上,為什麼您不生怒啊?」人人都說主子是只病貓,所以任著欺負,不知被講了多少壞話,主子不氣,他氣啊!
主子明明……明明比別人都還有腦袋、明明高人好幾等的!
邢觀月不言不語,雙手整齊交握,長睫依舊半垂。
「主子!」他惱叫了一聲。是主子允的,要他當小廝,要他有什麼想法都誠實地說出來,被罰他也認了!
「……我用不著生怒。」邢觀月姿勢未變,優美的唇瓣微啟:「因為有人會幫我出氣。」
「啊?」喜寶皺著眉。這麼自私自利的地方,誰會幫他?
「你上回在宮裡跟小太監打架,是不?」緩緩問道。
「那……那又怎樣?」這麼久的事了,現在還要算帳?
他半斂的美眸輕抬:「理由呢?」
喜寶一怔,回想了想,旋即滿臉通紅。
「我……我可不是幫你!」可惡啊,主子居然連這種事情也曉得,他到底是神通還是神算?「只是看那個小太監太驕傲不順眼而已!才不是因為他說話太難聽去替你抱不平的!」一急起來就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喔……」邢觀月淡淡揚起優美的嘴角。「喜寶,我一點也不生怒,因為有別人會幫我出氣的,知道么?」好美好美的笑容。
喜寶看到他那代表得意的笑就惱,紅著臉頰走至旁邊的座位,一屁股坐下。
「我不管你了啦!」去給人罵死好了,討厭的傢伙!
才告一段落,門外就有人慾進,喜寶一瞧見來者,趕緊起身,恭敬地站到邢觀月身後。
邢觀月也站起,朝那人拱手:「嚴大人。」
被喚嚴大人的壯年男子已有半頭白髮,年紀約莫六七十。此人就是現今內閣首輔,嚴嵩。
「邢大人,別來無恙啊?」一副有禮。
邢觀月淡笑道:「托嚴大人鴻福。」
嚴嵩掀起袍擺入座,外頭立刻有小太監進來斟上一杯熱茶。
「耳聞邢大人遭劫,嚴某甚為擔心,即使是邢大人死訊傳得滿天飛,嚴某也不甚相信,如今看來,邢大人當真是福星高照。」
嗯呸!黃鼠狼給雞拜年!喜寶在心裡不屑。
「不敢當。」邢觀月跟著坐下,始終低著首。
「呵呵……」嚴嵩笑了笑,道:「咦?邢大人今日進宮,所為何事?」
「是要面聖。」仍然有禮。
「哦?是該是該,人安全,的確該上報一聲。」不過沒經他同意,誰敢引見?嚴嵩眼神一變:「皇上以為邢大人已死,正要翰林院擇才遞補,邢大人得趕快哪……不過,這兩日皇上在西園靜養沒上朝,怎麼沒有人通知邢大人么?」
不是你故意讓咱們等的么?喜寶愈聽愈覺得反胃。
「這樣么?」邢觀月依舊沒有看著對方。「多謝嚴大人告知,邢某告辭了。喜寶。」行了個簡單的禮,就要移步。
「是!」聽到可以離開這像是囚牢的地方,喜寶精神都來了。
「邢大人,何故走得如此匆忙?嚴某很想和邢大人敘敘哪。」他端起茶杯啜飲。「畢竟,嚴某和邢大人的義父也是舊識啊。」抖著肩膀輕笑。
邢觀月聞言,停下步伐。
跟在後頭的喜寶差點一頭撞上,偷眼瞧著他,只見美麗的側面失去笑意,凝結的表情讓人感覺有如般霜雪冰冷,凍結人心。
只聽嚴嵩道:
「若是嚴某沒記錯的話,邢大人家鄉天災不斷,自小失去雙親,兩歲之後被帶到京城收養,得以重新開始。邢大人的義父對邢大人真是恩重如山哪!」不過,好人通常活不久的,尤其是,居然膽敢和他嚴嵩作對。
想上書彈劾他?未免太自不量力。皇上只顧著研究方術丹藥,如今朝政幾乎他一人掌控,朝廷里有多少他的同黨,和他斗?哼!
放下茶杯,他不再客氣,續道:「我看邢大人也別見外了,你不倚靠任何一邊,就算再低調也會遭人攻擊。連沒用的戶部尚書也因為明白自己有把柄落在你手裡,而教唆他人對你進行擄綁,給予警告;沒有殺了你,是因為他太猶豫怕事,擔心一發不可收拾。可惜的是,戶部尚書不僅生性膽小,還很愚笨,自以為找了該死的山賊當替死鬼就不會被聯想到,不僅一箭雙鵰,更只需旁觀靜待。卻沒料你早就心裡有數,反而給了你充分的時間機會和理由反擊。」他查得一清二楚,令戶部尚書入獄的密函,筆跡就是出自他手。
那囚於牢中的戶部尚書,大概到死都想不通為什麼最後是被東廠閹黨所害。
只要做個小動作,便能讓敵人完全失敗,還用不著弄髒自己的手。這是他在意邢觀月的原因,這樣的對手實在太可怕,他根本不能預料。
一大串複雜的推論讓喜寶聽得眼都發直了,拚命地瞪著前面的人。
邢觀月慢慢地回身,他沒抗辯、沒解釋,甚至可以說沒聽進去。僅僅微笑地問了一句:
「令郎好嗎?」
嚴嵩眯起眼,瞧不出他的真意。
「聽聞令郎位居要職,肯定表現十分之好,而非如外傳嚴大人運用關係,使得『賓客滿朝班,姻親盡政要』的了?」邢觀月笑得好和善,又突然移開話鋒:「對了,嚴大人,韃靼俺答汗屢次南侵,北方軍情緊張,後援軍糧百萬又到哪裡去了呢?」
短短几句話說得溫溫文文,卻一針見血地暗喻嚴嵩通引私人入朝為職,又將重要軍糧給貪污掉了。
「噗!」喜寶噴笑出來,趕忙捂著自己嘴巴。
嚴嵩臉色本就難看至極,連一個小童也在他面前放肆,他慍怒道:
「邢大人,這狗奴才看來是欠缺管教,哼,當真是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下人!」
說他是狗?他還真想咬他個頭破血流呢!喜寶鼓著頰,捏緊了小拳頭,好不容易才忍住沒反唇相稽。
「啊。」邢觀月一笑,道:「的確是什麼主子就有什麼樣的下人,不過喜寶雖年幼,但也還算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漢啊。嚴大人此言深奧,原來,貴府中的奴才都是畜牲?」美顏帶著些許困惑。
所以這個姓嚴的奸臣就是個大大大畜牲了?哇哈哈哈哈!喜寶舉手壓緊了嘴,忍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主子好!主子妙!主子呱呱叫!
「你!」被當面給上難堪,嚴嵩簡直氣煞!
「既然皇上在靜養,那麼邢某不便多叨擾了,告辭。喜寶,別這樣笑,多沒禮貌?咱們走了。」很敷衍地稍稍斥責。邢觀月頭也不回地跨出偏殿門檻,一點面子也不給。
嚴嵩在他離去之前撂話:「你竟敢如此?朝中大臣多投靠於我,你知不知道你得罪了我,就等於得罪了整個朝廷?」不是妄言,而是事實。
「不知道。」邢觀月答得俐落。拾起眸,對上嚴嵩的視線:「奉勸一句……嚴大人最好別再惹我。」他的語氣瞬間森冷,溫雅的雙目也在霎時變得陰沉無情,讓人無法剋制地打從心底發毛起來。
不再多語,他帶著喜寶離開。
嚴嵩忿忿難平,一掌擊向身旁的精緻木幾。「碰」地一聲,震人耳膜。
這個邢觀月,若不能收為己用,就一定得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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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您剛剛說得真好啊!」簡直漂亮極了!喜寶邊揮拳邊道。他就說嘛!主子是很厲害很厲害的。他抱著胸,學道:「不要再惹我。啊哈哈哈哈哈!您沒見那個老頭的臉多扭曲。」他做了個像是上吊的鬼臉。
「你覺得很有趣么?」邢觀月望著前方,淡淡問道。
「很有趣啊!看他被您堵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真爽快!」喜寶擊掌笑道。
「是么?」邢觀月垂眼,睇著自個兒身上的朝服:「我只感覺……再也沒比這些更無聊了。」勾心鬥角、明爭暗戰,這一切,他不僅倦,更厭。
他想要更簡單、更純粹……想要一個單純且直接的人……淡淡地揚起唇,適才不悅的情緒漸漸模糊了。
咦?喜寶沒漏掉他周遭柔和下來的氣流。
「喜寶,上次交給你的信送到了嗎?」他望著遠處問道。
「是。算算日子,應該是到了。」他可是囑咐快馬送抵,到了好些天了吧。
「這樣啊……」邢觀月傾首,輕笑道:「……她一定會很歡喜吧。」真希望能看到她毫不矯飾的表情。
喜寶獃獃地瞪著他,眼也不記得要眨了。
因為……主子那麼溫柔的笑容,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呢!
主子平常雖然一直在笑,但總感覺不是很真心,背後一定都會有某種含意,像是對他喜寶,要不惡戲玩弄,要不整人耍人。
從沒見過這樣乾凈的笑容!
她?她是誰?那個女山賊紅毛怪嗎?主子在那山寨里,到底發生了啥事讓他這麼愉悅?
邢觀月無視他打量的視線,像是突然想到般,道:「喜寶,你知道么,下棋除了要會布局,更要有耐心。」
「啊?」沒頭沒腦的,誰聽得懂?
他微笑不答,擅自做了結語。
「咱們回去吧。」
他會很有耐心。這幾年都等了,不在乎這……一點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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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水還可以么?」屏風後,小喜寶探頭問道。
「行了,你下去吧。」邢觀月一揮手,讓他退下。
待喜寶帶上門後,他解開自己衣裳,進入還冒著薄薄白霧的大木盆中。溫熱的水流包覆住他的身軀,很快地便將染上紅潮。
回京後難得的放鬆,讓他幾乎舒服地嘆息。
連續九日,他天天進宮,卻因嚴嵩的從中作梗而始終無法順利面聖,看來,他那一天的確是激怒了他。
也罷。其實見不見皇上沒什麼差別,他只是要讓嚴嵩認為他急於挽回內閣大臣之職而已。目的已達到,他也可以靜觀其變了。
他不會這麼輕易忘記……忘記這朝政有多麼腐化。
他的義父為一監察御史,親如他的生父,一生盡忠效國、鞠躬盡瘁,就如同教養他這個沒有血緣的兒子般,從不求半點回報。
嚴嵩知皇上奉道教神仙且喜好方術,便投其所好,進而得到寵信,成為內閣首輔:皇上逐漸不早朝,在皇宮裡煉丹,政權則落入嚴嵩手中。嚴嵩卻貪贓枉法,專國弄權;此後,朝廷更是走向腐敗。
在他被拔擢入閣前,義父決定上諫彈劾嚴嵩,卻不料在眾臣之前被羞辱,當庭杖打,雖沒有命喪皇殿,但傷勢嚴重,加以憂怨難消,回府後半年就抑鬱而終。
在榻前,義父悟到當朝被侵蝕程度已非獨力可以挽回,在極痛心下去世。
而後他入了閣,冷眼旁觀所見所遇之事,不爭鬥不出聲,也不加入任何一勢力黨派。
這種無聊遊戲,他們去玩就夠了。
每個人都說他軟弱,只有嚴嵩老謀深算,沒有對他放下過戒心。嚴嵩一方面網羅黨羽,另一邊剷除異己,醜陋的事態,他看得不能再多。
別說什麼螳臂擋車,即使他的確有那個能力取代嚴嵩,但只要有那樣聽信讒言且荒廢政事的皇帝,就會有第二、第三個嚴嵩,他僅有一人又能撐多久?
這樣的在位者,根本不配讓他這個臣子效忠,所以他不想費力氣改變任何事。
他是不義、是不忠,也是對整個皇朝的失望和了悟。
義父窮盡一生只為國,卻是那般的下場,這樣的愚忠,究竟哪裡好?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不是么?
史書總列忠臣奸臣,他沒那麼偉大想救天下,也不必名垂青史,只要替義父找回一個公道。
有些涼意,水冷了。
「啊。」他還真是憤世嫉俗啊,邢觀月回神,無聲地笑了笑。他開始懷念被擄的那段日子、不用接觸這些事,不用面對這些人……他更想念那「其言也真」。「……可別著涼了才好。」卧病在床那種感覺,他不喜歡。
從大木盆中起身,他將濕發從頸後撩至左側,拿起一旁喜寶早已備好的中衣套上,正待喚人進來服侍,不意卻聽到了有怪聲音。
他拉整好衣襟,走出屏風,聽得是從內室那邊傳來的。
慢慢地-步,他沒有驚慌,也毫無害怕,只是想知道聲音來源是什麼。一般人只看他長得文弱,其實他膽子不僅非常大,冒險犯難的精神更是無人可比。
才踏進沒有燭火照明的昏暗內室,一陣涼風就吹撫進他衣衫單薄的身子。他順勢看向窗戶,沒有明顯被破壞的痕迹,卻是半開著。
喜寶做事細心,不會忘了關,那麼——
一道黑影從他右邊疾疾竄出,立刻貼上他後背!
「別吵!」不速之客微喘,箝制住他的行動,壓低了聲道:「告訴我——邢觀月在哪裡?」嗓音有種獨特的沙啞。
邢觀月聞聲一頓,窗外的月娘慢慢地從雲後露臉,他也就著那清明的月光望見了來者的面貌……
「……咦?」
「啊?」
四目交會,兩人都同樣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