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看不見的眼淚

第13章 看不見的眼淚

在一個黑暗的8月的夜晚,軍事長官列布羅捷索夫正和一伙人從俱樂部里走出來。他是個又高又瘦的人,像根電線杆子,職務是陸軍中校。

「這會兒,先生們,要是能吃頓晚餐就好了。」他說,「和別的城市相比,我們的城市是最差的。就拿薩拉托夫來說吧,那裡的俱樂部總是隨時備有晚餐,不像我們這個臭氣熏天的切爾維揚斯克,除了伏特加酒和帶蒼蠅的茶水以外,別的什麼也弄不到。再也沒有比喝過酒後卻什麼也吃不上更糟糕的了!」

「是呀,要是這會兒能吃點什麼就好了。」宗教學校學監伊方·伊萬諾維奇·德沃耶托奇耶夫頗有同感地呼應道。為了擋風,他把自己緊緊裹在棕紅色大衣里。

「現在已是深夜2時了,所有的飯館都關門了,你們知道嗎,要是能弄條鮮魚……或者蘑菇……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吃吃,就好了……」

學監用手指在空中比劃著美味佳肴的形狀,臉上現出一飽口福的神情,弄得那些正望著他的人都舔了舔嘴唇。於是這夥人都停下腳步,開始想象起來。他們想呀想呀,但任何想象的東西都不能兌現,到頭來也只是畫餅充饑,都只會增加飢餓感罷了。

「我曾在戈洛別索夫家吃過一隻頂呱呱的熏火雞!」縣警察局長助理普魯日納·普魯仁斯基嘆了口氣說,「順便問一句……先生們,你們曾去過華沙嗎?那裡的人煎魚時都採用這種方法……他們把幾條普普通通的、活生生的、歡蹦亂跳的鯽魚事先浸泡在牛奶里……這些鬼東西在牛奶里浸泡上一整天,還會遊動呢,然後抹上一層酸奶油,把它們放在噝噝」發響的煎鍋里一炸,嘿,老兄,那味道就別提有多美了,鳳梨?還是放到一旁去吧!真的,尤其是,要是你能再喝上一兩杯酒,那就更好了。你一邊吃著魚,一邊感到自己彷彿處於半睡眠狀態,那種香味真能把人香死!

「要是能再吃上幾根腌黃瓜就會更好。」列布羅捷索夫以衷心同情的口吻補充道,「我們在波蘭駐紮時,常常吃餃子,一次能吃它200個,吃飽了還硬往肚子里填,你盛上滿滿一盤餃子,再往上面撒點胡椒粉和香芹菜,嘿,那種美味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軍事長官突然停止了說話,陷入沉思。他回憶起1856年他曾在三聖一體大寺院喝過一次鰱魚湯。一想起那種美味的魚湯,列布羅捷索夫就感到一股魚香撲鼻而來,不由地咀嚼起來,竟未留心一腳踩在水窪里,膠皮套靴里灌滿了髒水。

「不,不行!」這位軍事長官說,「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要馬上回到自己家中飽餐一頓。這樣吧,先生們,咱們走吧,你們都到我家去吧!真的!咱們再喝上一杯,隨便吃點什麼,拌黃瓜也罷,香腸也罷,咱們把茶爐生上。喂,怎麼樣?咱們一邊吃,一邊談論談論正在流行的霍亂,回憶回憶久遠的往事,我妻子正在睡覺,不過咱們可以悄悄地不去驚動她,好啦,咱們走吧!」

大家都愉快地接受了這一邀請,這裡也就不必再多描寫他們那種興高采烈的勁頭了。我只想說一句,列布羅捷索夫像今天晚上這樣充滿善意、殷勤好客還是第一次,以前從未有過。

當列布羅捷索夫領著客人走進昏暗的前廳時,大聲地對勤務兵說:「我真想把你的耳朵揪下來,我對你說過1000次了,你這個混蛋,你在前廳里睡覺時要是想抽煙,就用帶香味的紙去卷!混賬東西,快去把茶爐生上,並告訴伊林娜,讓她……讓她到地窖里去拿點黃瓜和蘿蔔來,再拿條鯡魚來,把它弄乾凈,煎魚時要在上面撒點鮮綠的大蔥和茴香,就這樣撒,知道嗎?再把土豆切成大小勻稱的方塊,甜菜也這樣切,然後用醋和香油一拌,知道嗎,再撒上點芥末、胡椒粉,總之一句話,這是做配菜,明白嗎?」

軍事長官伸出手指頭,做了個混合在一起的動作,並用面部表情把他未能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意思表達出來。客人們脫下膠皮套靴,走進昏暗的大廳。

主人划著一根火柴,隨著一股硫磺的氣味,牆壁被照亮了,牆壁上掛著《田地》雜誌的增刊畫,威尼斯的風景畫以及作家拉熱奇尼科夫和一位將軍的畫像,畫像上的那位將軍瞪著一雙驚詫不已的大眼睛。

「咱們馬上就……」主人一邊低聲說,一邊輕輕地把摺疊桌的兩側支起來,「一擺上菜,咱們就可以坐下來吃飯啦……我妻子瑪莎今天有點不舒服,請諸位不要見怪,女人嘛,不是這兒疼就是那兒疼。古辛大夫說,這都是因為總是吃素食的緣故,很可能是這樣!我對她說:『親愛的,問題並不在於吃什麼食物!不在於往嘴裡送進去的是什麼,而在於從嘴裡吐出來的是什麼,你總是吃素食,可你照樣容易發火動怒,這樣下去你會把身體弄壞的,與其這樣,你還不如別發火動怒,少說幾句氣話為好。』可她就是不聽!她說:『我從小就有這個習慣。』」

勤務兵走進來,伸長脖子,趴在主人耳根上低聲說了句什麼。列布羅捷索夫聳動了一下眉毛。

「嗯……」他小聲含糊地說,「嗯……原來是這樣……不過,這問題不大。我馬上就去,去去就回來……要知道,我的瑪莎怕僕人偷吃東西,把地窖和櫥櫃都鎖了起來,而鑰匙她自己隨身帶著。我得去向她要鑰匙。」

列布羅捷索夫站起來,踮著腳尖,輕輕地推開門,到他妻子那兒去了,他妻子正在睡覺。

「親愛的瑪莎!」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床邊說,「你醒醒,親愛的瑪莎,我只打擾你幾秒鐘!」

「誰呀?是你嗎?你要幹什麼?」

「是我,親愛的瑪莎,是這麼回事,我的天使,請把鑰匙交給我,你不必起床為我們張羅,你就睡你的覺好啦!我自己去張羅,招待他們,我給他們每人弄根黃瓜吃吃就行了,別的什麼也不需要花費,不然就讓上帝懲罰我。要知道,只有德沃耶托奇耶夫、普魯日納·普魯仁斯基和別的幾個人,他們都是一些非常好的人,很受大家的尊敬,普魯仁斯基還得過一枚四級弗拉基米爾勳章哩,他非常尊敬你。」

「你又在哪兒喝醉了?」

「瞧,你又生氣了吧,你這個人呀,也真是的,我只給他們每人弄根黃瓜吃吃就算完事,就打發他們走,一切由我自己去安排,你不必擔心,你好好躺著睡吧,親愛的,喂,你身體怎麼樣?我不在家時,古辛醫生來過嗎?瞧,我現在就要吻你的小手了,所有的客人都非常尊敬你,德沃耶托奇耶夫是個信教的人,你知道嗎?普魯日納是個管財務的。他們對你都很……他們說:『瑪麗婭·彼得羅夫娜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個令人難以理解的無價之寶……她是我們縣上的一顆明星。』」

「別胡編亂造了!你躺下睡吧!在俱樂部里和你那些遊手好閒的狐朋狗友喝足了酒,這會兒又徹夜大聲喧鬧!你也不感到害臊?你可是個有孩子的人呀!」

「我……我是有孩子,不過你也別發火動怒呀,親愛的瑪莎,你不要傷心,我尊重你,愛你,至於孩子嘛,上帝保佑,我會把他們安排好的。明天,我就把米佳送到學校去,況且,我又不能把他們趕走,那樣做也不合適,他們會跟在我身後苦苦哀求:『爸爸,給我們弄點東西吃吧!』德沃耶托奇耶夫,普魯日納·普魯仁斯基。都是一些非常可愛的人。他們都很同情你,尊重你。我只讓他們吃根黃瓜,喝杯酒,就……就讓他們各自回家,我會安排好一切的。」

「這簡直是對我的懲罰!你是不是瘋了?這個時候還接待什麼客人?這些不修邊幅的傢伙,半夜三更打攪別人,他們也不感到害臊!哪裡見過深更半夜還要到別人家去做客的人?難道這裡是為他們開設的飯店旅館不成?我要是給你鑰匙,我才是個傻瓜呢!要是讓他們吃飽喝足,醒過酒勁兒來,他們明天還會來的!」

「嗯,你既然說出了這種話,那我也就不在你面前低聲下氣苦苦哀求了,看來,你並不是我生活中的伴侶,因為你根本不能使自己的丈夫得到快慰,就像《聖經》上所說的,而是,用句難聽的話來說,你簡直是一條毒蛇。」

「天呀,你這個壞蛋,你居然敢張口罵人。」

夫人欠起身來,「啪」的一聲扇了他一個耳光。軍事長官揉揉自己的臉,接著說道:「謝謝啦,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過這麼一句話,它說得真對:『妻子,並不是人間的天使,妻子在家裡,是個惡魔。』這句話簡直是真理,你純粹是個惡魔,一個惡魔。」

「我揪你的頭髮!」

「你揪吧,揪吧,把你唯一的丈夫打死好了!好吧,我給你下跪,我求求你啦,親愛的瑪莎!你就原諒我吧!請把鑰匙交給我!親愛的瑪莎!我的天使!你這個殘暴的女人,你可千萬別讓我在大夥面前丟臉呀!你這個野蠻女人,你要把我折磨到什麼時候才算是個夠呀!你就揪吧,謝謝啦,我最後再求你一次!」

夫妻兩人就以這種方式交談了很久……列布羅捷索夫跪在那裡,哭了兩次,時而破口大罵,時而揉擦自己的面頰,待到最後,夫人從床上欠起身來,啐了一口,說道:「看來,我這一輩子是非得受罪不可了!把椅上的衣服遞給我,我的真主呀!」

列布羅捷索夫小心翼翼地把衣服遞給她,理了理自己的頭髮,便到客人那裡去了。客人們正站在將軍畫像前,望著他那雙驚詫不已的眼睛,爭論一個問題:在將軍和作家拉熱奇尼科夫兩個人當中,誰的職位更高?德沃耶托奇耶夫堅持說是拉熱奇尼科夫,主要強調他作品的不朽。

而魯普仁斯基卻說:「毫無疑問,他的確是一位很好的作家,是的,他的作品既滑稽可笑,又能引起人們的憐憫同情。不過,倘若派他去領兵打仗,他恐怕連一個連隊也指揮不了。可是將軍卻能指揮整整一個軍團,因此誰也……」

「我的瑪莎馬上就來……」走進來的軍事長官打斷了他們的爭論,說,「馬上就來了……」

「我們打擾您了,真的,費奧多爾·阿基莫維奇,您的臉怎麼搞的?我的天哪,您眼睛下面還有一塊青!您這是在哪兒碰的呀?」

「我的臉?我的臉在哪兒?」主人不好意思起來,「哎呀,可不是嗎!是這麼回事……剛才我悄悄地走到卧室,想嚇唬她一下,可是屋裡太黑了,一不小心碰在床上了!哈哈,瞧,瑪莎來了,哎呀呀,親愛的,你的頭髮太亂了!看上去就跟路易莎·米歇爾一模一樣!」

瑪麗婭·彼得羅夫娜走了進來,她頭髮蓬亂,睡眼惺忪,但卻神采奕奕,喜笑顏開。

「你們都很樂意到我家來,這真是太好了!」她開口說道,「多虧我丈夫殷勤好客,縱使你們白天不來,晚上也硬把你們拽來。剛才我正在睡覺,聽見有人說話,這可能是誰呢?我就這麼想,費佳讓我躺著,別出來,嘿,可是我卻忍不住。」

夫妻兩人跑進廚房,晚餐開始了。

「做個結了婚的人真好啊!」一個小時以後,一伙人從軍事長官家裡出來,普魯日納·普魯仁斯基感慨頗深地說,「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喝什麼就喝什麼,你心裡知道,有個女人在愛著你呢,她還會在鋼琴上彈奏美妙的曲子給你聽,列布羅捷索夫真是太幸福啦!」

學監德沃耶托奇耶夫一聲不響,他在想心事。回到家以後,他一邊脫衣服,一邊大聲地嘆了一口長氣,於是妻子被弄醒了。

「你別把皮靴跺得『咯咯』響,笨蛋!」她粗聲粗氣地說,「你妨礙我睡覺了!在俱樂部里喝醉了酒,回到家還這麼大聲嚷嚷,瞧你那個醜八怪模樣!」

「你就知道罵人,」學監嘆息道,「你去看看人家列布羅捷索夫吧,瞧瞧人家是怎麼過日子的!我的天哪!人家日子過得真幸福啊!看著別人那種幸福的生活,我真想痛哭一場。只有我一個人才這麼不幸,你都快變成一個潑婦了。快挪開點地方!」

學監蒙上被子,一邊在心裡抱怨自己的不幸,一邊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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