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小人物
「尊敬的閣下,父親,恩人!」文官涅維拉濟莫夫在起草一封賀信,「祝您在這個復活節及未來的歲月中身體健康、吉祥如意,並祝闔府安康……」
燈里的煤油快要燒乾,冒著黑煙,發出焦臭味。桌子上,在涅維拉濟莫夫寫字的那隻手旁邊,一隻迷途的蟑螂在慌張地跑來跑去。同值班室相隔兩個房間,看門人巴拉蒙已經第三遍擦他那雙節日才穿的皮靴。他擦得很起勁,所有的房間里都能聽到他的吐唾沫聲和上過鞋油的刷子的「沙沙」聲。
「還得給他,那個混蛋,再寫點什麼呢?」涅維拉濟莫夫這樣思忖著,抬眼望著熏黑的天花板。
在天花板上他看到一個發黑的圓圈,那是燈罩的陰影。下面是落滿灰塵的牆檐,再下面便是牆壁——早先刷成深褐色。這值班室讓他感到像沙漠般荒涼,他不僅可憐起自己來,也可憐起那隻蟑螂了……
「我值完班還能離開這裡,可它卻要一輩子在這裡值班,」他伸著懶腰想道,「苦悶啊!要不我也去刷刷皮靴?」
涅維拉濟莫夫又伸了個懶腰,這才懶洋洋地朝傳達室踱去。巴拉蒙已經不擦皮靴了,他一手拿著刷子,一手畫著十字,站在通風小窗前聽著……
「打鐘了,先生!」他對涅維拉濟莫夫小聲說,睜大一雙獃滯的眼睛望著他,「已經打鐘了,您聽。」
涅維拉濟莫夫把耳朵湊到小窗口,也傾聽起來。復活節的鐘聲隨同春天的清新空氣,一齊從窗口湧進室內。各處的教堂鐘聲齊鳴,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馬車「轆轆」作響,在這片亂鬨哄的聲音中,只有最近的教堂那活躍而高昂的鐘聲清晰可聞,不知誰還發出一陣刺耳的大笑。
「人真多啊!」涅維拉齊莫夫看了看下面的街道,嘆口氣說。在那些亮著的街燈下面不時閃過一個個人影。
「大家都跑去做晨禱了……我們東正教的復活節一般在俄歷3月22日至4月25日之間。有的人現在恐怕喝足了酒,在城裡閑逛哩!有多少笑聲和談話聲!只有我倒霉透了,在這種日子還得在這裡坐著。而且每年都是如此!」
「誰叫您拿人家的錢呢?要知道今天不該您值班,是扎斯杜波夫雇您當替身。別人都去玩樂了,您卻在這裡替人值班……這是貪財啊!」
「見鬼,這怎麼叫貪財呢?沒有什麼財可貪的:統共才兩個盧布,外加一條領帶。是貧窮,而不是貪財!可是眼下,你知道,要是能跟大伙兒一道去做晨禱,然後開齋,那該多好啊,喝上那麼幾杯,吃點冷葷菜,然後躺下睡他一覺,或者你往桌旁一坐,桌上擺著受過聖禮的庫利契,茶炊在『噝噝』地響,身邊還有那麼一個迷人的小妖精。你喝上一小杯,摸摸她的小下巴,那東西還真撩人心魄,這時你會感到自己是個人。唉……我這一輩子算完了!你瞧,有個騙子坐著四輪馬車招搖過市了,可你卻不得不待在這裡,再就是想想心事……」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伊凡·達尼雷奇。上帝保佑,您也會陞官晉級,日後坐上四輪馬車的。」
「我?嘿,不行,夥計,你開玩笑。即使拼了命,我這九品文官也上不去了,我沒有受過教育。」
「我們的將軍也沒有受過教育,可是……」
「嘿,我們的將軍,他在做將軍之前,早偷盜了10萬公款。他那副派頭,夥計,我可比不上……憑我這副模樣也不會有什麼出息!連姓也糟透了:涅維拉濟莫夫!總而言之,夥計,這種處境是沒有出路的。你願意,就活下去;你不願意,那就去上吊……」
涅維拉濟莫夫離開通風小窗,苦惱地在各個房間里轉來轉去。鐘聲變得越來越響,已經不必站在窗口就能聽到它了。可是,鐘聲越是清晰,馬車的「轆轆」聲越是響亮,這深褐色的四壁和煙熏的牆檐就顯得越發陰暗,煤油燈的黑煙就冒得越濃。
「莫非從值班室溜走?」涅維拉濟莫夫想道。
不過,這種逃跑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即便離開了公署,在城裡閑逛一陣,涅維拉濟莫夫總還得回到自己的住所,而他的住所比值班室更陰暗、更糟糕。就算復活節這一天他過得很好,很舒服,可是往後又怎樣呢?依舊是陰暗的四壁,依舊要受雇於人代人值班,依舊要寫這種賀信……
涅維拉濟莫夫在值班室中央站定,開始沉思。
他渴望過上一種新的美好的生活,這種渴望弄得他滿心痛苦,難以忍受。他熱切地想突然出現在大街上,匯入熱鬧的人群中,參加節日的慶典,為此才鐘聲齊鳴,馬車轟響。他想往重溫兒時的感受:合家團聚,親人們喜氣洋洋的臉,白桌布,室內亮堂而溫暖……
他想起了剛才一位太太乘坐的四輪馬車,想起了庶務官穿了就神氣活現的那件大衣,想起了秘書佩在胸前的金錶鏈……他想起了暖和的床鋪,斯坦尼斯拉夫勳章,新皮靴,袖子沒有磨破的文官制服……他之所以想起這些,是因為所有這些東西他都沒有……
「莫非去偷?」他又想道,「就算偷東西不難,可是要藏好卻不容易,據說,一些人帶著贓物都逃往美洲,不過鬼知道這個美洲在什麼地方!看來要能偷會盜,還得受過教育哩!」
鐘聲停了。此刻只能聽到遠處的馬車聲和巴拉蒙的咳嗽聲,可是涅維拉齊莫夫的滿腔愁苦和憤恨,卻變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難以忍受。公署里的掛鐘打過零時30分。
「寫告密信呢,普羅什金一次告密,日後就步步高升……」
涅維拉濟莫夫坐在自己桌前,陷入沉思。燈里的煤油已經燒乾,冒著濃煙,眼看就要熄滅。迷途的蟑螂還在桌上爬來爬去,找不到安身之處……
「告密倒可以,可是這告密信該怎麼寫?要寫得模稜兩可,還得耍點花招,像普羅什金那樣……我怎麼行!這種東西一寫,日後我定會受到申斥,我這個笨蛋只能見鬼去!」
於是涅維拉濟莫夫開始絞盡腦汁,琢磨著擺脫困境的種種辦法,目光始終落在他起草的那封賀信上。這信是寫給一個他十分憎恨又恐懼的人的,10年來,他一直向這個人請求把他從16盧布的職位提升到18盧布的職位上……
「啊……你還在這裡跑,鬼東西!」他憤恨地一巴掌拍在那隻不幸讓他看到的蟑螂身上,「真討厭!」
蟑螂仰面躺在那裡,拚命蹬著細腿,涅維拉濟莫夫捏住它的一條腿,把它扔進玻璃燈罩里,燈罩里突然起火,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
涅維拉濟莫夫這才感到略為輕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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