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發生在理髮店裡
早晨。還不到7時,瑪卡爾·庫茲米奇·勃列斯特金的理髮店就已經開門了。店主是個小夥子,年紀23歲左右,沒有怎麼漱洗,看上去髒兮兮的,然而全身的裝束卻是入時的。
他正準備打掃。其實這個地方沒有什麼可打掃的,他卻幹得出汗了。這裡用抹布擦一下,那裡用手指摸一下,在另一處又找到幾個小蟲子,把它們從牆上打落下來。
理髮店不是很寬敞,有些窄小,還不是特別乾淨。牆壁是用圓木壘成的,上面糊著壁紙,像是馬車夫褪色的襯衫。牆上有兩個窗子,窗玻璃不透亮,淌著淚水。兩個窗子中間有一扇小房門,門板很薄,開關的時候:吱嘎「地響,顯得那麼虛弱。」
房門上方拴著小鈴,被潮氣侵蝕得顏色發綠,往往無緣無故,自己就顫抖起來,發出病態的「叮鈴」聲。一堵牆上掛著鏡子,您照照那面鏡子吧,它會用最無情的方式把您的相貌往四下里扯歪!
大家就是對著這面鏡子理髮和刮臉的。
旁邊有張小桌子,也像瑪卡爾·庫茲米奇本人那樣沒有刷洗,骯里骯髒。桌上放著各種東西,梳子啦,剪刀啦,剃刀啦,價錢便宜的撲粉啦,價錢便宜而且攙了很多水分的花露水啦,應有盡有。其實,整個理髮店合起來,也不過值5枚3戈比銅幣而已。
這時候,房門上方,病態的小鈴發出尖叫聲。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走進理髮店裡來,身上穿著熟皮的短皮襖,腳上蹬著氈靴。他頭上和脖子上圍著一條女人的披巾。這個人是艾拉斯特·伊凡內奇·亞果多夫,瑪卡爾·庫茲米奇的教父。從前他在宗教法院里做過看守人,現在住在紅池附近,干鉗工的活。
「瑪卡魯希卡,你好,我的親人!」他對專心打掃的瑪卡爾·庫茲米奇說。
他們接吻。亞果多夫拿掉頭上的披巾,在胸前畫個十字,坐下來。
「路好遠啊!」他說,「呼哧呼哧地喘氣。這是鬧著玩的嗎?從紅池一直要走到卡盧加門呢!」
「您近來好嗎?」
「不好,孩子。我得過一場熱病。」
「您說什麼?熱病!」
「熱病使我躺了一個月,心想我要死了。我就受了臨終塗油禮。現在頭髮倒又長出來了。大夫叫我理髮。他說還會生出新頭髮,很硬的頭髮呢!我心裡可就尋思了:我到瑪卡爾那兒去一趟吧!與其去找別人,還不如找親人的好。親人又理得好,又不要錢。路略為遠了點,這是實情,不過話說回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只當是出來遛個彎吧!」
「遵命。請!」
瑪卡爾·庫茲米奇指一指椅子。亞果多夫就坐下,照著鏡子,看來對鏡子里那副面容倒很滿意:鏡子里現出一張歪臉,兩片加爾梅克人的嘴唇,一個扁扁的寬鼻子,兩隻眼睛移到腦門上去了。瑪卡爾·庫茲米奇拿過帶黃色污斑的白床單來披在顧客的肩膀上,開始用剪子剪頭髮。
「我給您剪得光光的,準保露出頭皮來!」他說。
「那個自然。要把我剪得像個韃靼人才好,像炮彈殼才好。那樣頭髮才會長得密實些。」
「大媽近來可好?」
「還可以,馬馬虎虎。前些日子她給少校太太接過生。他們給了她一個盧布。」
「哦。一個盧布。您揪住您的耳朵!」
「我揪住了。……可別剪著我的耳朵啊,當心。哎喲,好痛!你在拔我的頭髮了。」
「這沒關係。干我們這一行,免不了要出這種事。那麼,安娜·艾拉斯托芙娜近來可好?」
「我的女兒?挺好,歡蹦亂跳的。上個星期,星期三,我們把她許配給謝金了。為什麼你沒有來?」
剪子停下來。瑪卡爾·庫茲米奇放下胳膊,驚慌地問:「把誰許配人家了?」
「安娜呀!」
「這怎麼可能?許配給誰了?」
「許配給謝金了,也就是普羅科菲·彼得羅夫。他的姑媽在茲拉托烏斯干斯基小巷裡給人做女管家。那是個挺好的女人。當然,我們都挺高興,謝天謝地。過一個星期就要辦喜事了。你要來啊,咱們喝上幾盅樂一樂。」
「可是怎麼能這樣呢,艾拉斯特·伊凡內奇?」瑪卡爾·庫茲米奇說,臉色蒼白,神情驚訝,聳起肩膀。「這怎麼可能呢?這……這說什麼也不行!要知道安娜·艾拉斯托芙娜,要知道我,要知道我對她有了情分,我已經有了意。怎麼能這樣呢?」
「就是這樣嘛!我們沒費多大的事就把她許配人家了。男的是個挺好的人。」
瑪卡爾·庫茲米奇的臉上冒出冷汗來了。他把剪子放在桌子上,舉起拳頭揉鼻子。
「我已經有了意,」他說。「這不行,艾拉斯特·伊凡內奇!我……我愛上她,而且求過婚了。連大媽都答應了。我素來敬重你們,簡直就把您當成我的親爹,給您理髮素來沒要過錢。您一向沾我的光不少,當初我爸爸去世,您拿走過一張長沙發和10盧布,後來沒還給我。您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記得的。不過,你怎麼配做新郎呢,瑪卡爾?難道你也能做新郎?又沒有錢,又沒有地位,你這個手藝又沒有什麼出息。」
「那麼謝金有錢?」
「謝金在勞動組合里入了股。他放出去1500的債,都有抵押品。就是嘛,孩子。你說這些話也罷,不說這些話也罷,反正那件事已經生米做成熟飯。要挽回也不行了,瑪卡魯希卡。你就給你自己另找個新娘吧!天無絕人之路。好,你理髮吧!幹嗎這樣閑站著呢?」
瑪卡爾·庫茲米奇沉默不語,站在那兒獃獃地不動,隨後從口袋裡取出一塊小手絹,哭起來。
「哎,何必呢!」艾拉斯特·伊凡內奇安慰他說。「別哭了!這個人啊,哭天抹淚的,倒像個娘們家!你先理完我的發,然後再哭也不遲。你把剪子拿起來!」
瑪卡爾·庫茲米奇拿起剪子來,茫然看了它一分鐘,隨後卻失手把它掉在桌子上。他的手不住發抖。
「我沒法幹活!」他說。「現在我沒法幹活,我渾身沒力氣了!我是不幸的人啊!她也不幸!我們相親相愛,彼此已經說定,可是現在給壞心腸的人毫不留情地拆散了。您走吧,艾拉斯特·伊凡內奇!我看見您就受不了。」
「那我明天再來,瑪卡魯希卡。明天你再理完我的發。」
「行。」
「你消一消氣吧,明天我再到你這兒來,一大早就來。」艾拉斯特·伊凡內奇的半個頭剪光頭髮,露出頭皮,像是苦役犯。他的頭保持這種樣子是不妥的,然而又無法可想。他就拿起披巾來圍上他的頭和脖子,走出理髮店。
這時候店裡只剩下瑪卡爾·庫茲米奇一個人,他就坐下,繼續輕聲哭泣。
第二天一大早,艾拉斯特·伊凡內奇又來了。
「您有什麼事嗎?」瑪卡爾·庫茲米奇淡淡地問他說。
「你把我的頭髮剪完吧,還有一半頭髮沒有剪。」
「那您只有先付錢。我不能理了發而拿不到錢。」
艾拉斯特·伊凡內奇沒有說話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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