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虹
薛錦官按照青年的囑咐,把門窗合緊,以免吵到熟睡的少女。
小燈籠懸在床頭,白光盈盈。
薛錦官歪著腦袋打量它,想用手戳戳,小燈籠立馬就閃開了。
等他回過頭,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不是在屋內,而在一道大江邊。
江水浩浩湯湯,一望無際,兩岸桃花霏霏,花落如雨。
雪白霧氣中,走來三道身影。
……
南陽月做了一個夢。
很久以前,她還沒有踏入仙門時,曾與道門真仙有過一段說深不深說淺不淺的緣分。
那時她叫穆年年,江陵普通人家,與父母幼妹遠出探親時,路遇劫匪。
她被逼跳下漢水,流落中,遇上一個青衣落拓的二流道人,和耳聾眼瞎的俊美少年。
道人名為師夢覺,散漫落魄,窮得鞋子都打補丁,平時最愛插科打諢,做起事來沒一件靠譜。
南陽月與他互相嫌棄,見面必要鬥嘴,彷彿兩隻好勝的公雞。
比起和師夢覺拌嘴,她最喜歡纏著目不能視耳不能聞的少年。
少年叫江靜潮,她便喚人家「阿潮哥哥」,每天阿潮哥哥長阿潮哥哥短,也不管人家能不能聽到。
師夢覺含笑望她,打趣道:「年年,你怎麼這麼不知羞,以後怎麼嫁人?」
南陽月眼睛瞪圓:「你才不能嫁人!我有阿潮哥哥!」
江靜潮聽不到他們說話,只是微微笑著坐在旁邊,側臉清雋秀逸。
他聽不見,便也不會開口。
南陽月可真是太喜歡江靜潮的長相了。
荊楚的姑娘向來熱辣大膽,她也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便趁著少年看不見,對其上下其手。
時不時扯扯覆住他雙目的白綾,時不時摸把冰冷如玉的手背。
「阿潮哥哥!這裡有塊石頭,我來牽你走過去!」
她伸手牽住江靜潮,趁機吃了把豆腐。
少年微微垂下眸,似乎對此欲拒還迎。
他們從南陽沿著漢江往東走,一路坑蒙拐騙。
師夢覺仗著自己長得人模人樣,每每裝成仙風道骨的修士,去高門大戶騙得幾口飯吃。
他幫人算命稱骨堪風水除邪祟,自稱無一不精,要的賞錢也不多,只要一隻雞,一葫蘆酒。
但在南陽月看來,這二流道人只是信口瞎說糊弄人罷了。
譬如李家夫人丟了嫁妝里最值錢的點翠鳳凰金玉冠,急得幾宿難眠。後來每日清點,都會發現家中少了些財物,蹲守幾晚,卻沒有找到任何線索。
李員外便開始往怪力亂神之事上想,懷疑是和自己生意有齟齬的陳員外派人行小鬼搬財的邪術,兩家更加不睦,時常攪得街上雞飛狗跳。
師夢覺便是這時找上門去,自稱能夠破小鬼搬財的邪術。
李員外自然把他視為座上賓。
師夢覺說得若有其事,道搬財的小鬼或許會寄生在宅院里的某人身上,若常年下去,錢財有失是小,被寄生者性命有虞是大,一定先服用他祖傳的湯藥,喝完葯后才可諸邪不侵。
他的祖傳湯藥也不貴,只要一隻燒雞,一壺烈酒。
那晚李家燈火通明。
師夢覺熬制好一鍋綠油油的藥水,讓家眷下人聚集在庭院,一人一碗將湯藥喝下。
藥水散發出股極其刺鼻的味道,南陽月捂著鼻子,都不想多看一眼。
但是李家之人都害怕被小鬼上身,傷了性命,喝湯十分踴躍。
等喝完湯藥,一行人左右互看,忽然有人哎喲一聲,捂住肚子往茅房裡面奔去。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奔向茅房,連素日不苟言笑的李員外都急匆匆奔往茅房,一夜七次。
只有李家小兒子表情茫然地站在院子里,「怎麼……」
李員外反應過來后,便明白這是一樁家賊難防的醜事,親自上門給陳員外賠禮道歉,兩家關係復歸和睦。至於偷家中錢財去賭坊的小兒子,則被嚴加看管起來。
事情解決,李員外不再追究那鍋加了巴豆的「祖傳湯藥」,準備十多兩銀子給瞎貓撞上死耗子的道人。
師夢覺卻擺手推卻錢財,依舊只要一隻燒雞一壺酒。
他把熱騰騰的燒雞分為兩半,雞翅雞腿給兩個小孩,自己則捧著雞屁股啃,啃到滿嘴流油,再仰頭喝一口酒,長嘆:「好香。」
全然沒有之前的仙風道骨。
類似這般的事,在路上發生不少,把南陽月對他初見時的仰慕之情消耗得乾乾淨淨。
師夢覺不許她喊師父,她心情好時就喊「道士」,心情不好就喊「臭道士」。
「臭道士,你又去騙人了。」
師夢覺笑眯眯地翻身坐到驢背上,手裡酒葫蘆搖搖晃晃:「哎,年年,出家人的事,怎麼能叫騙呢?」
南陽月:「哼,不要帶壞阿潮哥哥。」
師夢覺哈哈大笑,背後長劍劍穗頻頻擺動。
南陽月好奇地盯著他的長劍。這把劍黑木劍鞘,平平無奇。
「喂,道士,你這把劍叫什麼?」
師夢覺摸摸劍,笑道:「橫江。」
南陽月踢開路上的小石頭,不忘牽住江靜潮的手給他帶路,一邊嘟囔:「一把普普通通的劍,起這樣的名字。」
師夢覺倒騎驢上,彎著眼睛,不知羞地大誇海口:「年年,我這把劍可厲害了,能夠一劍橫斷滄江呢!」
南陽月望向身邊的漢水。
大江無邊無際,水面霧氣浩浩湯湯。這麼大一條江,也只是滄江的分支罷了。
她只當是道人又瞎謅,「切」了聲:「我才不信。」
那時她不知道數年前,天道一大師兄,人間劍仙師夢覺一劍斬斷滄江,佩劍才因此名為橫江。
而師夢覺也不知道,跟在自己屁股後面的兩個小孩,日後都會不同凡響。
一個和光同塵,成為淵渟岳峙的道門真仙;
一個離經叛道,當了人人喊打的滔天魔頭。
師夢覺每日會教江靜潮吐氣納息之法,卻不肯把這些教給南陽月。
南陽月並不放在心上,甚至還有點同情江靜潮。
可憐的阿潮哥哥,連劍都划不動。
她拿著師夢覺給的劍譜,天天撿小樹枝比劃,待終於練成師夢覺口裡的那套雞飛狗跳劍法,她跳到耳聾眼瞎的少年,大聲承諾:「阿潮哥哥,我練成劍法,現在變得好厲害,以後可以保護你啦!」
少年微微頷首,嘴角輕翹:「好。」
南陽月呆在原地:「你、你……能聽見啦?」
她只是仗著別人聾隨口說的呀!
後來她得出結論,原來許下這種信口承諾前,一定要確認別人是否能夠聽到,不然瞎謅幾句就要賠上一輩子負責,實在太不划算。
師夢覺笑她,一般人若是有這等經歷,定會反思,以後不要隨便許諾。
只有她,想的不是不要許諾,而是許諾以後如何逃避責任。
由此可見,她從小就是個魔女胚子,註定要惹一攬子爛桃花。
難怪那時師夢覺不肯教她道法。
————
南陽月從夢中醒來時,嘴角還微微翹起。
百年前的舊夢溫柔,夢裡還有江水聲和桃花香。
她隨手一攬,摸到冰冰涼涼的東西,好像記憶里神仙哥哥的小手。
等等?
南陽月連忙睜開眼睛,對上一張與記憶里一般模樣的臉。
少年烏髮白衣,眼上覆著三指寬的白綾,水紅的唇緊閉著,和衣睡在她的旁邊。
剎那間,南陽月還以為是江靜潮來找自己索命。
道門金仙這麼小氣的嗎?
就為了年少時一句漫不經心的承諾,變成鬼也要爬上她的床。
但是心中這麼想,她的手還是很誠實地去摸了把少年的臉頰,然後毫不客氣地捏了兩下。
後來天意難問,她與江靜潮闊別數年,再次相見時,曾經身有殘疾的少年,已經變成高高在上的道門魁首,一身仙光粼華,令人不敢褻瀆。
她卻想念那個無論怎樣都只是微微帶笑不說話的阿潮哥哥。
南陽月眉頭微蹙,目光落在床頭的玉佩上,開始明白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天書中有過記錄,薛錦官在鬼域撿到一枚玉佩,玉佩上宿有歸元真人的殘魂。根據那些人批註所言,這也是他獲得的第一個「金手指」。
她多少猜出金手指的意思,卻不明白本該隕落在天劫中的歸元真人江靜潮,為何會出現在暗無天日的鬼域。
南陽月拿起那枚玉佩。
玉佩做工粗糙,成色一般,算不上什麼貴重的東西,放在這位真人身邊,甚至有點跌份。
——是很多年前,她用自己從師夢覺那兒領來的壓歲錢,抵禦住粘糕糖葫蘆的誘惑,在街市給江靜潮買的。
越看,南陽月便越看不上這枚玉佩。
她抬手一擲,把雕著香花蘭草的玉佩丟到窗外,窗外響起聲熟悉的聲音:
「仙長!這個摔不得啊!」
南陽月探出窗,用劍柄打了個蹲牆角少年的腦袋:「好小子,你還敢偷窺。」
薛錦官連忙解釋:「不是的,是村長讓我來喊二位,可是我不敢吵醒你們……」
只好偷偷蹲在這裡。
南陽月嗤笑一聲,眼神轉向地上,地上堆滿了烏黑的鬼丹,相比薛家村有過之而不及,彷彿已經歷一場大戰。
她的笑容凝滯,再看看魂魄不實的江靜潮,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薛錦官試探性地問:「仙長,您和前輩是故人嗎?」
南陽月回神,笑了聲:「算吧。」
薛錦官鬆口氣,又聽少女歪歪腦袋,彎著眼睛道:「死敵也算故人吧。」
「這……仙長不要傷害前輩,剛才是他救了我們。」薛錦官生怕她直接把前輩給殺了,連忙說出江靜潮如何一劍斬下鬼郡守的腦袋,又一劍把漫天陰兵盪下。
南陽月心道,這都要揮兩次劍,看來歸元真人委實不如從前。
人言大道三千,世間三千道,不分長短,沒有高下。只有一人之道,超脫世人,可謂魁首。
三千道法,只有江靜潮,修的是天道。
正在她思索時,榻上少年撐起身體,長發如墨垂下。
少年歪歪腦袋,側頭看向她,「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