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人
衛南平轉過頭去,有些驚訝地看著船長。
白家老爺夫人去新洲的那年,海上也下了這麼大的雨嗎?
白家的老爺夫人,那不就是白引璋和白玉郎的父母,白珊珊的外祖父、外祖母嗎?
他想起了申城的傳聞,說白家的老爺夫人當年去新洲查看生意,結果遭遇了土人暴/動。新洲官府退居城內,軟弱無能,這才讓獨自考察橡膠種植園的白家夫婦命喪土人之手。
那時候,白家的小公子也跟著父母出了海,卻在土人的手中奇迹般地生還,全須全尾地回了中原。
有人說,若非白家夫婦去得那般早,而白小公子幸免於難時又那般早,這白家原本是輪不到白引璋來當家作主的。
要是白家老爺夫人仍在,是斷不會容許白引璋這個毒婦侵佔白家的家產,將正正經經的白家公子排擠到這個田地的。
但無論如何,白家夫婦早已作古,白家的家產也都歸了白引璋。十幾年過去了,再說什麼「若非」、「要是」,也於事無補了。
不過……
衛南平放下粥碗,摸了摸袖子,發現自己的袖子里沒有一枚銅錢。
船上又不需要用錢,他出門之前把錢袋留在卧室里了。
他伸手捅了捅謝棠:「有銅錢嗎,借我一個。」
謝棠在袖子里找了找,找出一枚來遞給他:「你要做什麼?」
「算命。」
衛南平道。
他將銅錢捏在指間來回拋擲,從命運的謎團中窺見了十幾年前的那場大雨。
那場雨下了七天七夜,逼得船隻更改了航道,繞過雨雲,併入了另一條航線。
原本應該在井州登陸的客船,在翼州登陸了。
翼州。
蕭明達的故鄉,她初次為官的地方。
井州在翼州北方,距離盛產棉花的鬼州不遠。如果按照原定的路線行駛,白家的老爺和夫人會在井州登陸,乘坐火車來到鬼州,視察完棉花種植園之後,才會向南出發,去翼州視察橡膠種植園。
按照這個計劃,抵達翼州的時候,土人暴/動已經結束,他們可以有驚無險地視察自己的產業,帶著兒子回到中原。
可惜的是,那場雨改變了一切。原本駛向井州的船轉道去了翼州,視察橡膠種植園的時間提前了,白家的老爺夫人正好遭遇了土人的暴/動,命殞身亡,只剩下一個不到十歲的幼子,和一個怎麼看他都看不順眼的長女。
時也,運也,命也。
衛南平將銅錢收回袖子里,沒有還給謝棠。
十幾年前的那場雨來得太巧合、太不是時候了,直接斷送了兩條生命,改變了他們子女的命運。
原本的命運里,白引璋應該被不情不願地嫁給一戶富貴人家的子弟——不是西北的那家,也會是別人家。或者她徹底與父母決裂,逃離自己的命運,也逃離白家的錦覃綉褥、富貴繁華。白玉郎會被當作白家的繼承人養大,在父母老去之後,接手龐大的家產,真真正正地成為一個貴公子。
一場暴雨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白引璋退了婚,繼承了家產。白玉郎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產,成為了一個給人看義診的大夫。
衛南平在心裡嘆了口氣。
或許,白引璋會感謝這場讓她失去了父母的大雨吧……
那邊廂,
船長仍在訓斥船員:「你們這才哪到哪啊?遇見一點小小的風浪就自亂陣腳,怎麼安撫乘客?怎麼管理船隻?」
有船員乖乖地低下頭:「船長,我們錯了,以後都不亂說話了。」
也有的船員按捺不住好奇心:「船長,十幾年前,白家的老爺夫人出海的時候,真的下了那麼大的雨嗎?」
船長點點頭:「我誆你做什麼?大雨傾盆,狂風呼嘯,原定的航路走不下去,甚至換了條路來走。咱們現在不是強得多了?至少不至於偏離航線。」
謝棠看衛南平一臉好奇的模樣,轉過身去問船長:「這位老兄,看你對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如指掌,難道是親身經歷過的?」
他方才給自己搭了把手,船長對他印象不錯,因此點了點頭:「小兄弟,你看我的樣子,就知道我已經不是什麼年輕人了。十幾年前,白家老爺夫人出海時,我正好就在那條船上。」
謝棠訝然欽佩:「原來老兄從十幾年前就是船長了!」
船長擺擺手:「不敢,不敢!十幾年前,我比他們——」
他隨便地指點了身邊的船員們:「我比他們也強不了多少,還是個小年輕呢,哪能當上船長?再者說,白家的主人乘坐的客船,自然是世間最好的,排水量比咱們這條大了數倍,船上連三等艙都頗為富麗。別說十幾年前的我了,就算是現在的我,也沒有資格去當這種船隻的船長!」
謝棠適時地表露出了一絲疑惑:「那依老兄所言,你曾經親身經歷過那場大雨……」
船長哈哈大笑:「怎麼,你看我如今是個船長,便以為我從始至終都是個船長么!我那時還年輕著呢,在那條船上當水手長。當了快十年的水手長,才有船東過來簽我,讓我來圖南號上當船長。」
謝棠點頭:「原來如此。」
「小兄弟,」船長笑道:「你倒是對當年的事情挺感興趣的。」
謝棠道:「我從申城來,申城中人,誰不知道白家呢?」
船長點點頭:「這倒是了。白家是申城的土皇帝,半個城都是他家的。你好奇他家的事,倒是不稀奇。」
又感嘆道:「白家的老爺夫人,我也只是遠遠地見過一兩回而已。當時他們兩個雖然已經年過而立,但還是一對鶼鰈情深的璧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那位小郎君,也真像個玉雕成的人。可惜啊,可惜。」
可惜這樣的夫妻,竟然葬身在土人暴/動里了。
「那新洲的土人,沒一個是好東西。」
旁邊一個船員憤憤道:「動輒就要暴/動,成群結夥地衝擊官府,騷擾城市,弄得車船沒法開、生意沒法做,民不聊生的。我們之前開船去柳州運貨,本來好好的,準時把貨送到了。結果柳州土人暴/動了,把港口都佔領,不讓我們的船進去。我們在港口外徘徊了半個月,土人暴/動才結束。趕緊停靠、把貨送到買家手上,緊趕慢趕,還是超時了。好在買家體諒,知道不怪我們,都怪那群暴/動的土人,這才沒讓我們賠錢。新洲的官府也真是窩囊廢,土人都鬧成這樣了,叫我們生意沒法做,他們還是不動如山。這要換到中原,聚眾鬧事,騷擾地方,主犯就是一個斬立決,從犯全部流放到新洲!」
他此言一出,所有船員都捧腹大笑,連船長都笑著搖頭:「聽聽你的話!從犯流放到新洲?那些土人就是新洲土生土長的,祖祖輩輩都是個流囚的命,你還指望他們什麼!」
笑了一陣,另一個船員揩了揩眼角笑出來的淚水:「要我說,那些土人留著也沒什麼用處——好吃懶做,幹活磨磨唧唧,不服管束,動輒就鬧事。這樣的人,大不似我天/朝上國之民,就連那些西洋人都比不上。既然如此,咱們又何必再對他們施以仁慈?直接——」
他比劃了個手起刀落的動作,嘴裡發出「咔擦」的聲音:「把他們都清理了,去人留地,不痛快么!反正咱們要的也不是這群土人,而是新洲的土地。地上的人,要是好的,留著讓他們歸化天/朝也無妨。要是不好,就都不要了。現在看來,土人真是沒一個好的,全都是白眼狼。」
其他人贊同地點頭:「土人懶惰蠢笨,不服管束,還喜歡聚眾鬧事,殺害良民,留著他們做甚!」
「只可惜新洲官府軟弱無能,出了這種事情,也只是一味地退縮城中,倒叫那些土人愈加地肆無忌憚,殺戮良民……」
「是啊……是啊……」
船長敲了敲桌子:「行了!一個個的說起這種閑話來倒是沒完到了。我之前說的話你們記住了嗎?」
船員都挺直了腰板,齊聲道:「記住了!」
船長如鷹隼般的眼眸一一地掃過船員,緩緩點頭,沉聲道:「好——從現在開始,再有人唉聲嘆氣、怨天尤人,擾亂軍心,我就把他綁在桅杆上面掛個兩三天,再扔進海里喂鯊魚!聽明白了嗎!」
船員齊聲道:「聽明白了。」
船長滿意地點點頭:「很好,這才像話。這才是我們圖南號的人!行了,飯都吃完了吧?」
有船員賠笑道:「船長,光顧著說話了,還沒吃飽呢。」
船長笑罵:「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一天天的就知道說些沒用的話!快吃!吃完了咱們得趕緊回去,輪機長!」
一個人咽下嘴裡的東西:「到!」
「你去帶人檢查一下那個螺旋槳里絞進異物的輪機。水手長,你去安撫一下水手們,叫他們不要驚慌失措。你,你去客艙,通知旅客,這幾天就不要離開艙室了,一日三餐我們會派人送到客房的。」
「總之,大家齊心協力,把這幾天熬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