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南平

天尊殿前的蒸汽自鳴鐘敲到第三下的時候，衛南平醒了。

巨大的銅質擺錘隨著蒸汽的運動規律地敲擊著鐘體，發出清揚悠遠的鐘聲，與蒸汽鍋爐的低沉嘶鳴遙相呼應。

衛南平將手指搭在眼皮上，默默地嘆了口氣。

每天早上都來這麼一遭，想睡個懶覺真難。

他閉著眼睛在身旁摸索，兩下就摸到了昨晚熨燙好了掛在床沿的法服。

對床的東安也起來了，趿拉著鞋下床去院里打水洗漱，木屐的硬齒敲在水泥地上，咔噠咔噠地響。

他在心裡數著數，一下，兩下，三下……七，八，九，十。

壓力水井抽水時吱呀呀地響，水流打在銅盆里，發出清脆的噼啪聲。

東安又踩著木屐咔噠咔噠地回來了，把打滿水的銅盆放在門口的盆架上。嘩啦啦擰了兩條布巾，一條自己拿著擦了臉和手，另一條扔給慢悠悠從床上坐起來的衛南平：「起來，起來。今天早課加經，得早點過去。」

衛南平拿著這條浸透了仲夏清晨微涼井水的布巾擦了把臉，把一晚上睡出來的慵懶全都擦乾淨了。

「知道了。明天我打水。」

潔面、漱口、凈手，來不及焚香了，就拿百貨商店買的香葯豆捏碎了撲在衣服上。

頭戴七真冠，身披黃褐衣，腳上蹬著雙齒木屐，手裡拿著黃綾封面紅綢滾邊的經卷，一路跑得塵土飛揚，終於趕在一百零八下早鐘敲完之前站在了天尊殿前。

天尊殿是一座高逾十米的大型殿宇，骨架由鋼筋水泥製成，外牆飾以香木，殿內地板用青條石鋪就，牆壁上用彩繪油漆噴塗著老子騎牛出函谷關的圖畫，天頂上雕刻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靈。

殿前的空地上樹立著鍾閣與經樓。

經樓是一座灰白色的塔形建築，共分七層，每層都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與外界相連。

衛南平將目光從經樓頂層的避雷針上收回來。

與經樓相對的，是一座巨大的蒸汽自鳴鐘。

這台自鳴鐘坐落在比天尊殿還高的底座上，巨大的黃銅錶盤上鐫刻著篆體的「子丑寅卯」十二時辰。三根鏤空雕花的銅質指針足有一人多高，在底座里的蒸汽鍋爐的驅動下勻速旋轉。灰白色的蒸汽從鍋爐里噴出，瀰漫在自鳴鐘周圍。

錶盤的內部，除了十二時辰之外，還刻畫著先天八卦的圖案。在凡人肉眼所不能及的世界里，八卦圖案不停變換，形成一個個不同的卦象。

這些卦象到底是隨機出現的，還是其實暗含了某種規律，衛南平不得而知。

錶盤底下，是一口鈴鐺形狀的銅質大鐘，此時正在被擺錘敲擊，發出能將整個真一觀從睡夢中叫醒的鐘聲。

隔壁的北定西寧兩個比他們早到片刻，正以手掩口，似乎是在打哈欠。

衛南平看殿前袖手的師兄師姐們沒有往這邊注目的意思，摸了過去，一人推了一把：「天尊面前口舌不凈，該打。」

北定反手塞給他兩個皮光色艷的棗兒：「吃你的吧。」

四個人打完了這個長長的哈欠，主持早課的師兄終於敲了敲殿前的小鍾，要他們安靜列隊。

數十個白裳黃裙的小道士四散開來，排成整整齊齊的隊列。居室離得近的站在一起。

衛南平是這四個人里的頭目，理所應當地站在最前。趁檢查儀容的師兄還在前頭，扭過頭去和東安他們說話：「咱們什麼時候能穿上那身衣服？」

他指的是方才敲小鐘的那位師兄。頭上戴著交泰冠，絳褐黃裳，赤紅的外裙，玄色絲履。

東安道：「有得等了。那可是靈元真君位階的師兄。」

「師兄來了師兄來了。」

西寧推著衛南平的后腰，讓他轉過頭去應付師兄。

檢查儀容的師兄走到衛南平的面前，先是將他的袖子從頭到尾捏了一遍，又扒開前襟看中衣有沒有穿好。再將他手裡的經卷從頭翻到尾，檢查有無夾帶，或是偷換了內容。

最後，又以一種狐疑的目光覷著他頭頂的發冠，似乎很想打開看看。

衛南平連忙雙手護頭：「師兄，這可使不得！」

摘了發冠就是拆了髮髻，再束回去可不容易。

那師兄也想到他畢竟不曾在早課時從自己頭髮里變出什麼褻瀆道法的玩意，囫圇一點頭，讓他過了，又去檢查後面的東安。

衛南平又回過身，剛想向他們三個比出一個勝利的手勢，就見東安十分緊張地對師兄咧嘴一笑，露出門牙間一片鮮紅的棗皮。

於是他們四個被打包扔進天尊殿後的浴室，在幾個手持藤條的值日師兄的注視之下浴身沐發，拿剝了外皮的柳條沾著青鹽用力刷牙。

沐浴畢，站在熱氣騰騰的熏籠前焚香，熏得香飄十里之後被打發去寫經坊抄寫經書。

等到各抄完五篇經書，不僅是早課已經做完了，連早膳的時辰都過了。齋堂已經關了，齋廚正忙著張羅祖師誕辰的供奉潔食並前面招待俗客的齋飯。衛南平進去轉悠了一圈，被掌廚師兄塞了一小籃點心果子，連籃子帶人推了出去。

「今天俗客坊那邊有貴客，你可別再給我添亂了啊！」

衛南平笑眯眯地擺手說「不能不能」，轉頭出了齋院，把籃子扔給蹲在地上喊餓的北定，自己拿了一個水靈靈的杏在手裡啃，邊啃邊道：「說俗客坊那邊來貴客了。」

西寧問：「能有多貴？總不能比知府還貴了吧？」

離他們道觀咫尺之遙的揚州府里的知府大人，本身並不是一個樂意歸心道法的人物，且還是申城某所大學的畢業生。

這位知府大人上任三年，每年來他們觀里應酬兩次，一次在上元一次在中秋，別的時候連個人影子都見不著。

衛南平啃完了杏子，又拿了一小塊荷葉包著的糯米飯糰扒開吃：「誰知道呢。看掌廚師兄的樣子，似乎真的比知府還貴一些。」

西寧道：「那，咱們去看看？」

衛南平點頭：「吃完東西就去。」

又笑：「幸好今天是祖師誕辰，師兄師姐們早課之後要服侍師叔去前頭講經佈道。否則等咱們抄完經書，正是受磨難的時候。」

還好今天是祖師誕辰。

道家多節日。除了三元三會並一些重要節氣，就是各祖師的誕辰了。

從老子騎青牛出函谷關，到天師張道陵開創五斗米道，一代一代地傳下來，如今道家需要供奉的祖師兩個巴掌都數不過來。

不過，今天過誕辰的這位祖師，是他們真一觀最要緊的一位祖師。

那就是真一觀的開山始祖，百年前造訪西華山、鳳嶷山、九龍山，習得三山道法，歸來開創真一的祖師趙旦。

這位祖師不僅道法精深，俗家身世更是了不得。他是本朝仁宗皇帝趙禎唯一的兒子，卻一心傾慕道法，不願登基為帝，將皇位讓給了自己的雙生妹妹。

妹妹登基之後，他受籙出家，求訪三山，自成一派，於北固山下興建道觀，自立門戶，號為真一。取三山真義，在我唯一之意。

又因趙旦俗家封號為楚王，真一觀道士百餘年來一直被稱為「楚派」。

祖師爺是俗世親王，道觀自然也跟著沾了不少的光。最初興建之時在北固山下劃了一片無邊無垠的土地，各式名木靈材、金磚玉瓦、奇花異草、丹墀碧砌更是應有盡有。

道觀落成之後，祖師爺的親妹妹——就是今世所稱世宗武皇帝的先帝娘娘趙旭親來題額，又在各處亭台樓閣留下不少墨寶。

到如今百年已過，天下仍是趙家的天下，是以真一觀香火愈發地鼎盛，朝中文武官員凡是路經揚州，沒有不來觀中稍進香火的。

今日又正巧是祖師趙旦的誕辰，與俗世瑞寧節是同一日。瑞寧節即是武帝娘娘的聖壽，汴梁宮廷亦有宴會慶祝，與他們真一觀這邊遙遙相映。

衛南平道：「我看今日這個貴客，不一定是朝廷里的官員。他若是個官員，今天這個日子何必來咱們這邊，去過瑞寧節不好么。」

祖師趙旦和武帝娘娘乃是雙生的兄妹，生日自然也在同一天。皇帝的生日是俗家的節日，祖師的生日是道觀的節日，各過各的，彼此並不耽誤。只是苦了在朝的官員，分.身乏術，不能同時來湊兩場熱鬧。

真一觀因祖師是趙家子弟，尋常節日之時多有官員來進香，到了祖師誕辰的正日子，來的官員反倒少了，都只是派了家人送禮過來，本人並不到場。

西寧疑惑：「可除了朝廷官員，還有誰能當咱們的貴客？」

衛南平也默然了。

真一觀的祖師是親王，因此從根子上就與別的道觀不同。像是豪商巨賈，家財萬貫的員外老爺之流，在別的道觀定然是被當作貴客供奉的。但在真一觀里，五品以下的官都不算官，什麼土財主俗老闆的，與凡人等同，並不稀罕。

反正他們也不缺錢，不指望香客供養過日子。

楚王趙旦雖然出家了，他的封邑財產依舊保留。在武帝駕崩、楚王雲遊之後，這些財產都歸在了真一觀的名下。因此楚派道士就算不收信眾一分錢，也能活得舒舒坦坦的。

「去前邊看看不就知道是什麼貴客了。」

衛南平將吃完的荷葉疊了幾疊，扔回那個裝滿果核紙皮的籃子：「走，先回去換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