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的田野

真一觀的布置與尋常道觀沒什麼不同。

天尊殿前是鍾閣經樓，東西跨院各是精思院和齋堂。齋堂東邊另有一院，前面是凈人坊和騾馬坊，後頭是升遐院和燒香院。寫經堂在精思院之北，招待俗客的俗坊在齋廚之後。

至於道士女冠居住清修的尋真、鍊氣、散華、望仙、乘雲、飛鸞、舞鳳、逍遙等亭台樓閣，為圖出塵清凈，所以多在後院。

道觀非同凡俗之地，遍栽花果樹木以供養三清。

衛南平帶領其餘三人貓著腰穿過一叢開得繁盛的海棠花樹，抄小路繞到了他們居住的望仙台後。

今日是祖師誕辰，前院有俗戲法會，香客也多，到處都是人，沒人注意他們四個摸著牆根走的小道士。望仙台上也沒有師兄師姐修持——赤元真人以上的都跟著師叔師伯上前頭講經待客，剩下的小弟子們無人管束，早就不知道跑哪裡去野了。

望仙台是一座十丈高台，底座水泥澆築，堅固無比。繞著高台有一圈廊屋，就是他們白簡道士的居所。

衛南平眼看四下無人，大搖大擺地進了屋，從被褥底下取出四套俗服。

淺藍色開襟短衫，寬鬆的褲子，橡膠底布鞋。正是最普通不過的俗家衣服。

衛南平脫了法服木屐，換上布鞋，不由得感嘆：「還是膠底鞋穿著舒服。」

木屐太硌腳了。

從百餘年前申城的船隊開了新洲、發現橡膠樹開始，俗世就漸漸拋棄了木屐和千層底的布鞋，轉而開始穿著舒適又耐磨的橡膠底鞋。

但道士乃是出世之人，法服威儀不與在家人同，木屐是絕對不可能換的。

西寧笑嘻嘻地：「等你當上觀主，就將我們的衣服都改成這樣的。穿著方便，還舒坦。」

衛南平白了他一眼：「等個三五十年再說這話吧。」

換了俗服，四人又從後頭驢馬門出去，繞到前頭正門，充作進香的俗客，踱步到天尊殿前。

任憑師兄師姐們再火眼金睛，也想不到他們居然混在俗客之中，從正門進來了。

衛南平悄悄地對東安他們說：「一會兒，咱們就跟著人流往後頭走。俗坊那邊不攔俗客，咱們就正大光明地進去，看看究竟是哪位貴客蒞臨，居然有這麼大的排場。」

一路走來，他們也察覺到前院今日的氛圍與平日大不相同。

雖然也是俗客道士們來來去去，但莫名有一種緊繃繃的感覺。房前屋后，廊回樹影，似乎站著些面色嚴肅之人，衣裳打扮和普通香客沒什麼區別，卻怎麼看都不像是來進香的。

衛南平隱隱有些興奮，他覺得這些人一定是那位「貴客」的護衛。

兩世為人，沒有磨滅他愛玩愛鬧的天性，反倒讓他覺得「反正我現在是十幾歲的小孩子」，有恃無恐，做什麼事情都肆無忌憚。

聽他這樣說，三人都點頭，挺直了腰板，學身邊進香客的模樣，走走停停，東張西望。

天尊殿前本有一方高台，平時開壇做法會時用的。今日是祖師誕辰，道門大開，與民同樂，請了揚州城裡有名的戲班子來唱俗戲，引得附近村民攜手來看。

台上扎了鮮花綵綢，鋪了猩紅的毯子，有些桌椅屏風之類的家什擺著充作道具。

衛南平他們擠到戲台下時，上一場戲已經唱完了。似乎是個熱鬧武戲，台下觀眾奮勇叫好，餘音繞梁三尺。

按照他們道觀排戲的規律來看，武戲演完，就該來一場歌功頌德的文戲……

果然，開場鑼敲了三遍，從幕後繞出一個穿著袞龍袍的身影，在台前站定，先唱了一首自報家門的西江月，再一清嗓子：「本宮乃東宮太子，楚王趙旦。」

衛南平笑出了聲：「果然又是這個。」

這齣戲名叫「真龍子三辭帝王尊」，是他們真一觀的保留曲目，每年祖師誕辰都要請人來唱上一遍。

衛南平六七歲時第一次聽完這場戲，才大致琢磨明白自己究竟穿越到了何方地界。

他穿越到了被前輩穿越者改造過的平行世界里的宋朝。

在他所熟知的歷史中，北宋的仁宗皇帝趙禎壓根就沒有長大成人的兒子，更別說龍鳳胎了。而縱觀上下五千年的中華歷史，更是沒有哪個公主光明正大地繼承了皇位。

所以，要麼這個世界的仁宗皇帝是穿越者，要麼他的這一雙兒女都是穿越者。

經過多方對比，衛南平覺得仁宗皇帝是穿越者的概率更大。

「真龍子三辭帝王尊」，顧名思義，是講述他們真一觀祖師，楚王趙旦如何三次辭讓皇位，請自己妹妹登基的戲劇。

在這齣戲里，楚王趙旦生來就被冊封為太子，卻一心向道，不願牽縈世俗。他覺得自己的妹妹秦國公主從小威嚴持重，比自己更適合做皇帝，於是在父皇駕崩之後，拒絕登基，三次讓位給秦國公主。公主兩次辭讓，終於在第三次時領悟了兄長的決心，接下了皇位。

但衛南平卻清楚，民間的傳說戲劇對於這段百年前的歷史有著太多的扭曲和美化。

比如說，楚王趙旦固然是仁宗皇帝唯一的兒子，卻從未被封為太子。秦國公主繼位，也絕不僅僅是由於兄長的一力謙讓。

而且，武帝登基之時，仁宗並未駕崩，而是出海尋仙，不知所蹤了。

乃至台上這位角兒穿著的龍袍戲服，按理來說，都不應該出現在僅僅只是親王之尊的趙旦祖師身上。

當年他們祖師為何願意捨身出家，皇位又為何會落在他妹妹的頭上，這中間的曲折隱秘，不足為外人道也。

不過，凡事都講究一個「為親者隱，為尊者諱」。楚王趙旦既然是他們的祖師，那麼在揚州傳唱的他的傳說，就只能是賢明親王與一代明君兄友娣恭的佳話。

須臾之間，台上已經唱到楚王聽說父皇駕崩，朝臣欲要擁立他為新帝。他想到自己無心凡間富貴，不能當此大任，自己的妹妹則頗有明君之象，於是打道秦國公主府，要勸說自己的妹妹，秦國公主趙旭繼位。

小龍套跑了兩個來回，台上已是換了場景。一個穿著明黃色衣裙的女子坐在窗前刺繡，正是武帝趙旭。只見她扯起嗓子唱了幾句，大意是已聽聞父皇駕崩，女兒心中悲痛，刺下一幅聖像，聊寄哀思云云。

趙旦執起她的手，說明來意，驚得趙旭扶案而起，想出三個理由推辭。第一個理由是：「兄為長來妹為幼」，趙旦說：「唐太宗亦是個好帝王」。第二個理由是：「兄為賢來妹為愚」，趙旦又說：「妹妹九州輿圖在胸中」。第三個理由是：「我為女來你為男」。趙旦又說：「陰陽乾坤怎生分？女子如何不如男。則天皇帝不是男兒漢，依舊肩擔日月定河山。」

三辭三讓之後，秦國公主終於接下傳國玉璽，換了龍袍袞衣，登基為帝。戲劇落幕。

衛南平偏頭跟西寧他們說：「據說這齣戲在汴梁另有一個版本。不是咱們祖師主動上門辭讓，而是武帝娘娘上門勸兄長繼位，卻被兄長開解。三次對話大意差不多，只是細節處略有出入。」

雖然只是細節處的出入，卻能叫人有兩種不同的觀感。一種叫人看出楚王的謙讓，一種叫人看出武帝的承擔。

西寧皺眉：「怎麼一齣戲反倒有兩個本子，是誰改的？」

衛南平道：「也未必是誰改的，或許從一開始寫的就是兩個本子，汴梁一本揚州一本。汴梁的本子寫給皇家看，揚州的本子寫給咱們觀里看。」

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還有一句話，叫縣官不如現管。東京城裡，自然是皇帝為尊，寫的戲本子要歌頌先帝。揚州這邊，卻是真一觀的老家，唱的戲要以真一觀祖師為主。

東安道：「那南平你說，一百年前，到底是武帝娘娘去找的祖師，還是祖師去找的武帝娘娘？」

衛南平聳肩：「戲本子里寫的東西，哪能較真的。要我說，說不定根本就沒有什麼三辭三讓的戲碼，或許兄妹兩個誰都想當皇帝，斗得天翻地覆也不一定……」

忽然之間，他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了。

這種感覺不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嚨或者捂住了他的嘴巴，反倒像是他的喉嚨和嘴巴壓根就不存在一般。

他反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確認自己還能感受到疼痛，只是不能說話。

他又張開嘴巴無聲地嘶喊。一般而言，即使是啞巴也能發出一些嘶嘶嗬嗬的聲音，可他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在東安、西寧、北定驚恐的眼神中，他明白了。

有人用法術奪走了他說話的能力！

穿越之前，衛南平是個不折不扣的唯物主義者，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麼超自然的能力。

但穿越之後，在真一觀長大的他，親眼看見師兄師姐們騰雲駕霧、仗劍除妖，也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仙人仙術存在」的事實。

他十幾年來安心在真一觀念經聽講，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習得仙法，飛升成仙。

不要慌，不能慌……

師姐在課上講過的，道家弟子罡氣護身，神鬼莫近……這種情況下，應該先排除被冤魂惡鬼附身的可能……我還能動，還能感覺到疼痛，說明我沒被附身……法服上有神文法篆，能夠保護神魂不受侵擾……糟了，我沒穿法服……現在應該馬上趕到師兄師姐身邊，請他們為我做法驅邪……

衛南平等人正在天尊殿前的戲台邊上，師兄師姐們都在天尊殿右側的說法堂里為信眾講經。

衛南平瞅准了路線，正要一鼓作氣擠開人群跑到說法堂里求救，忽然聽得身邊一片寂靜，再一回頭，原本的人山人海、樓閣高台都不見了，彷彿置身於荒無一人的野外。

他強作鎮定，四下張望。

這是一片荒蕪的原野，草木不生，鳥獸絕跡，連一絲風都沒有，寂靜得叫人發慌。遠方天地交接之處隱隱有一片巍峨連綿的宮殿，離得太遠了，只能隱約看清輪廓。

莫名地，他感覺自己能夠說話了。

他遲疑了一瞬，決定主動開口：「弟子無知，衝撞了哪位前輩，還請前輩明示，弟子甘願領罰。」

沒錯，他覺得從被剝奪說話的能力到現在被拉入此處地界，可能是他言語無狀，冒犯了哪位大能。

畢竟比起被惡鬼附身的種種慘象，「不許說話」更像是一種長輩對晚輩的溫和懲罰。

他相信這位大能即使是看不慣他的言行，也對他沒有很深的惡意，否則他現在早就腸穿肚爛、一命嗚呼了。說不定這還是他們真一觀的哪位師長，因為他口出狂言冒犯了趙旦祖師而懲罰他。

果然，荒蕪的盡頭邁步出一個人影，穿著錦緞俗服，二十來歲，凡塵貴公子的模樣。

那貴公子皺著眉頭問他：「你是誰的弟子，怎麼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妄議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