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砰——

白鹿書院地處城東,離城中幾處府衙極近,藏在一條巷子中,很是清靜。

「白鹿」這個名號是姬家祖先傳下來的名字,但凡名叫白鹿的書院,都由姬家人創辦,聽說,姬家有本專門的書,只傳姬家人,講述的便是書院如何布局,如何置景,從一塊石頭到一張石凳,包括書院內學生的穿著打扮,都有嚴格標準。

姬昭沒有見過這本書,畢竟他不是在姬家長大,說實話,他也不是很感興趣。

他不會騎馬,自是坐在馬車裡,不過對外,他並不敢說不會騎馬,因為姬昭是會騎馬的,是他,這個新來的姬昭不會。

他坐在馬車裡,一會兒要買點糕吃,一會兒要停下來看看路邊風景。

使勁地磨蹭,磨蹭著磨蹭著,他還是磨蹭到了白鹿書院。

白鹿書院共有三個門,南門,北門,還有個偏門。南門、北門都算正門,就看從哪個門進,殷鳴問他哪個門進,他說隨便,他們便沒有繞路,直接從南門進了。

公主府的侍衛早來打點過,說駙馬要到了。

白鹿書院本就是姬家老太爺創辦,來的是姬昭,如今又是駙馬兼侯爺,書院的負責人早就帶著人在門口候著。姬昭看著,嘴巴里更苦,這下好了,想跑也不好跑。

白鹿書院的偏門則是開在小巷的牆上。

偏門,當然是因為偏,開這麼個門,只不過是以防萬一,遇上走水之類的事,多個地方好疏散。此門,用把銅鎖鎖著,甚少開啟,也沒人在此看管。

此時偏門的紅色大門台階下,幾十步之外,停了輛普普通通的青帷馬車。

宗禎就坐在車裡。

他等了好幾日,都沒等到姬昭來白鹿書院,不能再拖延下去。福宸公主既知道姬昭是如何發的家,他更知道,這也是他一直盯著姬昭與白鹿書院的緣故。上輩子,成親后第一日,姬昭便迫不及待地來到白鹿書院。

當時他們還當姬昭是熱愛讀書,如今看來,那時他便開始布局。

說起姬昭此人,登基可謂是天時地利人和,父皇早已過世,作為皇帝的他被姬昭囚禁,外人不知,只當他是「因病而亡」,宗氏一族因為「謀反」,全死透了,只剩一個鄭王宗謐。

人人簇擁宗謐登基,宗謐卻自願讓位給了姬昭。

姬昭本就是受皇帝信任與看重的駙馬,又「幫助」陛下與公主殺了「謀反」之人,為官時立下無數功勞,再得鄭王宗謐讓位,士林擁護與讚揚,姬昭順理成章地上位,成了一位人們口中的仁慈皇帝。

這些往事,如今再想到,宗禎已能冷靜。

他只是死也想不通,為什麼,宗謐會願意讓位給姬昭。

皇族之人,沒有真正甘願為人之下,更何況宗謐不是無能之輩,那個位子,宗謐為什麼會捨得?姬昭到底給了宗謐什麼好處,好到宗謐連皇位都願意讓。在當時的情況下,宗謐只要說聲不願意,姬昭就絕無可能上位。

思來想去,依舊想不通,不過他認為宗謐與姬昭之間必定早有勾連。

按照上輩子的事,幾年後,姬昭才頭一回見到宗謐,說來也可笑,還是他派姬昭去的鄭王封地。

這輩子,宗禎不再相信。

這幾日,他派人暗中調查,果然查到些上輩子不知道的。

福宸大婚,鄭王自是要派人回金陵慶賀。此時,鄭王還在世,宗謐是鄭王世子,鄭王與世子不能離開封地,派了王妃的小兒子,宗謐的同胞弟弟宗諺回來。宗諺,這些天,宗禎與他見過幾次,與記憶中一樣,活潑而又聰明,還有些單純,能說會道。

金陵城內也有鄭王王府,經陳克業的盯梢與查探,他們才知,宗謐此時也在金陵,扮作侍衛就藏在宗諺的侍衛隊伍里。

知道這個消息時,宗禎有片刻的低落。

他的父皇,心中是有這片天下與子民的,但更多的是他的妻子與兒女。母後去后,父皇日夜思念母后,早早鬱鬱而終。

父皇是個多情而又專情之人,多情與專情全都給了他們的母后。

上輩子時,他是極為欽佩父母的,更是常常覺得人生得一伴侶,還有何求?

他甚至沾沾自喜於,他們身為皇室,卻有這樣的專情之舉,世后定會被人百般歌頌。

死後,他才知道他自己的可笑與可悲。

他上輩子,沒比他父皇好到哪裡去,看在眼裡,誰都是好人,即便犯了大罪,他與父皇也很少殺人,時不時大赦天下,真可謂是真正的「仁治」,仁治,帶來了什麼?

帶來了滅族。

就連鄭王世子,都敢堂而皇之地藏在侍衛隊伍里,待在金陵城裡,為什麼?

因為人人都知道,他與父皇是「仁慈」之人,知道他們不會有任何懷疑。

仁慈?

不過是可笑的傻子罷了。

他們,沒有真正的帝王震懾。

失落過後,宗禎便開始派陳克業去安排人,時時刻刻盯著鄭王一家。

因為從未想過他這邊會有所行動,宗謐這些日子逍遙得很,更曾去過公主府附近轉悠,今日更是跟著宗諺來了白鹿書院。宗禎便親自出宮,他就坐在這裡等,倒要看看宗謐又要做些什麼。

他閉目養神,保慶在宮裡,沒出來,陳克業潛進書院里去盯宗謐兄弟倆,程深陪在馬車裡,馬車后,站有兩排穿了常服的侍衛,保護他的安全。

耳邊忽然有輕聲響,幾息之後,有人輕手輕腳上前,伏在窗邊說道:「殿下,那邊有話傳來,駙馬來了書院。」

宗禎睜開雙眼,過了半晌,說:「知道了。」再道,「去瞧瞧吧。」

「是!」隊伍里又少了幾人,紛紛躍上牆頭,翻進書院不見蹤影。

宗禎看向程深:「你稍後帶幾個人,將東西送去,親手送到,五公子的手中。」

「是!」,程深應下。

「該如何說,你知道的。」

「小的知道,一定叫他們知道,咱們什麼都知道。」

片刻之後,程深跳下車,帶人捧著禮物從白鹿書院的大門進去。

宗禎半點不想跟鄭王一家磨蹭,他要他們現在就知道,他並非傻子。他厭惡背後陰謀,有什麼,放到明面上來說就是。所有妨礙他的人,這輩子,他要一個個地殺了,光明正大地殺。

宗禎再度閉上眼,想到書院里的三撥人,一撥盯著宗謐、宗諺,一撥去給宗諺「送禮」,還有一撥,盯著姬昭,似乎沒有遺落下什麼。

他腦中轉得飛快,忽地聽到一聲呵斥:「幹什麼呢!!」

又是一聲:「說的就是你!!你是誰!!!」

「給我下來!!!」

宗禎並未睜眼,只是眉頭微皺,這樣的小事,還不需他來操心。

直到——

「我就是一路過的,你們小點聲成不?我逃出來很不容易的啊,大哥們……」響起一道苦巴巴的可憐聲音,宗禎的雙眼「唰」地立馬睜開。

姬昭全身都在發苦。

他被帶進書院后,得到熱烈歡迎,旁的不說,哪怕沒有他這個駙馬身份,他也是真的很受歡迎,畢竟他是極有清名的姬昭啊,姬家兒子,殷老太爺手把手親手教出來的,據聞三歲時就會作詩的小神童。

白鹿書院里的學生,不分貧富,只要功課好,讀書好,就能來上學,做的文章若是好,書院還給發銀子。這裡的學生,是真正的崇拜讀書好的人。

於是這樣一個姬昭,就很得推崇了。

姬昭上輩子是個天才不假,可他是個偏科的理科生啊,他只會數學、物理,化學也還湊合,語文什麼的……再說,上輩子的語文,與現在能是一個樣兒嗎?

上輩子誰會教寫詩、寫詞?他哪裡會作詩?

偏偏秋日將至,菊花已開,滿院子新送來的菊花,大家表示,為了歡迎駙馬的親自蒞臨,他們要邊喝茶邊賞菊,邊作詩!!他們還要坐在河邊,曲水流觴!

姬昭心裡苦,面上只能笑,被帶到河邊,坐在最好的位置。

風景是真不錯,白鹿書院的置景技巧堪稱一絕,姬昭看得也很是心曠神怡,送來的吃食也都很美味,就是那菊花酒他也喝了半杯,甜絲絲的好喝得很,若是沒有那些非要他作詩的人……他真能在這兒待上一整日。

偏偏那些人非要他作詩,他笑著只好「謙虛」道:「你們先,你們先……」

眾人佩服:「三郎君好品格啊!不爭不搶!」

他差點沒噴出口中的菊花酒,於是眾人開始作詩,一個作得比一個好,姬昭心中默默哭泣,老祖宗留給他記憶,為什麼不也留給他作詩的本領呢?

或是留給他幾首還未發表的詩也行啊……

白鹿書院里,全是才子,他的便宜大哥姬重錦也在,就坐在他的右側,方才也作了首詩,瞧大家那拜服的模樣,顯然是作得極好。

還有什麼鄭王府的五公子也在,坐在他的左側。

姬昭心中覺得「鄭王」有點耳熟,似乎書中看到過,只是他看得不仔細,記得不甚清楚,總之應該不是什麼極要緊人物。

這位五公子倒是和氣,笑著和他打招呼,還開玩笑叫他「姐夫」。

輪了幾個人后,輪到五公子宗諺了,人家作的詩也極妙。

宗諺作完詩,便看向他,笑道:「姐夫,該你啦!」

姬昭哭著笑,本想背首現代人寫的律詩,卻又死活想不起來,最後他用了最土的一招,他晃晃悠悠地裝醉站起身,說要先去如個廁。

大家自是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姬三郎君會裝醉,非常擔憂地催他趕緊去,小心掉進河裡,姬重錦還叫人去給他拿些解酒的茶來。

姬昭為了演得更像一些,還險些倒下,真的要栽進河裡了,殷鳴與塵星剛要衝上來,姬重錦也急急要起身扶他,身邊已經有隻手扶住他。

姬昭「醉眼朦朧」地看過去,是個侍衛,應該是宗諺帶來的。長得倒是清俊溫潤,朝他笑了笑,輕聲道:「駙馬小心些。」

「多謝。」姬昭又「迷迷糊糊」地道謝,趁機把手抽回來,遞給殷鳴與塵星,趕緊先往茅房去了。

到了茅房,姬昭立馬清醒,急道:「趕緊走!趕緊走!」

「郎,郎君,您沒醉……」殷鳴有些愣。

姬昭著急:「有什麼法子,趕緊離開這裡?」

「郎君不想與他們作詩?」塵星也發愣,他們郎君不是最愛作詩了?原先在揚州,常與好友曲水流觴,留下的詩作至今還掛在庭芳閣的牆上。

姬昭不欲多解釋,只問怎麼才能趕緊避開那些人走了。

殷鳴想了想,指了東邊:「似乎那兒有道偏門!郎君從那裡走吧。」

「好好好。」姬昭眼睛一亮,又吩咐,「你們稍後再去,就說我身子不適,先走了,我到偏門外等你們過來。」

「好。」

姬昭也不要他們跟著,自己趕緊往殷鳴指的方向跑了。

殷鳴與塵星目送他離開,兩人對視片刻,殷鳴沉重道:「駙馬,不好當啊,唉。」

塵星也想明白了,他們郎君是不想引人注目才故意如此吧?否則,一個駙馬這樣展露才能,誰知道宮裡會怎麼想?

他們倆傷心地嘆著氣,等了片刻,才往前頭去。

被誤解得非常深刻的姬昭跑到偏門處,發現那道門關得好好的。

他也顧不上了,他上輩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這會兒便覺得自己有些多動。看著牆邊的樹啊,太湖石啊,他就想爬一爬。他也的確爬了,誰料牆不太好爬,他艱辛爬了好一會兒,雙手才夠到牆頭。

那一刻,他非常佩服殷鶯娘親,一個小娘子,是怎麼爬上去賞花,還能順便看個美男子的?

姬昭努力了很久,小腦袋瓜終於掛在牆頭上,他吐出一口氣,臉上綻放出喜悅笑容,甚至往牆下看了眼,只可惜此處沒有美男子啊。

隨後——

隨後他就被一群護衛給凶了……

他生怕被人發現,又要被捉回去作詩,抱著牆頭,商量著再道:「大哥,小點聲啊!!」

「誰是你大哥!」那幾人高高壯壯,一臉凶神惡煞,直接走到牆頭下,「下來!」

姬昭撇了嘴巴,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他努力地放低聲音,與他們打著商量,那些人不聽,眼看著有位大哥都要□□上來抓他了,姬昭抓緊牆頭,大喊一聲:「你們可知道我是誰!」

侍衛大哥們的動作頓了頓。

宗禎聽到這話,眼睛往牆壁的方向看去,不由伸出手,輕輕掀開窗帘,看到粉牆上的那張臉,宗禎的雙眼微眯。

姬昭不笑了,非常嚴肅地說道:「我是鄭王府五公子的好友,你們若是敢攔我,回頭我便告訴五公子去!」

宗禎的下巴微微揚起,雙眼眯得更見威懾。

姬昭莫名察覺到几絲涼意,瞄了瞄,瞄到遠處的馬車。

姬昭本想說自己是駙馬來著,可這也太丟臉了……他見這幾個護衛果然不動了,他才又收回視線,小聲道:「大哥,放我走吧,大家都好啊,是不?」

「哼。」宗禎放下帘子,心道沒出息。

侍衛大哥們回過神,也並不把鄭王府五公子當回事,那人還要上去抓姬昭,姬昭嚇道:「我要摔著了!真的!我要掉下去了!啊!!」

喊得宗禎腦門疼,他皺眉,敲敲馬車車壁,有人進來,他吩咐道:「趕緊放他滾。」

聲音里全是不悅,那人點頭,去傳達消息,侍衛大哥們這才放過姬昭。

姬昭「嘿嘿」笑了聲,道謝:「多謝幾位大哥!」

宗禎繼續冷笑,卻又聽到一聲尖叫,「啊啊啊!!!」,宗禎再度掀開窗帘,姬昭翻過來時,腳下一滑,整個人眼看就要往地上墜,他的幾位侍衛伸手,接住他,姬昭的腳還是崴著了。他嚇得不輕,喘著氣,又說了幾句「謝謝」。

宗禎方才也是跟著吸了口氣,眼見他沒掉地上,才吐出氣,卻又更猛烈地咳嗽起來。

聽到身後車裡殿下咳成那樣,侍衛們害怕這人擾了殿下興緻,立馬催道:「行了行了!趕緊走吧!」

姬昭腳疼,虛弱地扶著牆壁,無奈道:「我等我的人來,很快。」

侍衛們等不得了,解開身邊系在馬枊上的馬,抓起姬昭就往馬上放:「趕緊走!」

姬昭雖爬牆爬得髮髻有些亂了,衣裳上也沾了樹葉與灰塵,可那做派與打扮一看就是大家子弟,哪個大家子弟不會騎馬?

偏偏姬昭真不會騎馬,他的腳還崴著,被抓到一匹陌生的馬上。

他不痛快,馬更不痛快,他腳下還沒有踩穩,手也沒抓穩,那匹馬忽然往前衝去。

姬昭嚇得凌亂尖叫:「啊啊啊啊啊啊——」他看著幾十步之外的馬車,大喊,「救,救命救命!!讓開啊!你讓開啊!啊啊啊啊啊!!」

侍衛們傻眼片刻,趕緊飛撲上前,馬車旁跟車的兩人也趕緊跳上馬車,想把馬車趕走。

卻是晚了。

姬昭趴在馬上,手胡亂抓著,也不知揪到馬哪裡的毛,馬痛得高聲嘶鳴,越發不好控制,甚至已經衝到近前,那些人全部擋到馬車前,卻不妨礙瘋馬直接越過,踩上馬車的車轅,一腳將車夫踹翻,太子的車駕看似普通,當然不可能真正的普通,材質都是極硬的,馬踩上去后,反被馬車一撞,瘋馬再往前撞。

姬昭已經眼冒金星,搖搖欲墜,身後的侍衛衝來,要去拉上那匹馬,馬卻越挫越勇,孤注一擲撲上馬車,馬車「砰」的幾聲——終於翻了。

「啊!!!」姬昭則是被瘋馬狠狠甩下來,他撞到堅硬的馬車車壁,又彈出去,痛得眼睛里冒出來眼淚花。

馬跑了,跑出小巷,大部分侍衛們跟著跑了,少部分留下來,誰也不敢動,空氣忽然寂靜。

姬昭痛得委屈巴巴地掉著眼淚花,卻又察覺到不對,一條腿撞得有些疼,一條腿怎麼踩著軟綿綿?

「咳咳咳咳咳咳——」響起劇烈的咳嗽聲。

姬昭趕緊回頭看去,他嚇呆了,他坐在一個人身上呢!腳就踩著人家的心口!

那人咳得跟要沒命了似的,他趕緊轉身想從那人身上下去,無奈腿腳都疼,他這麼一動,身子一歪,直接往前又是一撲,撲到那人懷裡,嘴巴就貼在人家耳朵上。

「咳咳咳咳咳咳!!!」

姬昭愧疚地直起身子,坐在那人的腰上,雙腿大開,茫然地看著面前咳嗽的人,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他再看看,哎喲,是位美男子嘛,咳成這副鬼德行都這麼美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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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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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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