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銀針
「毒物篇?」一個白胖臉宦官呵呵一笑,對眼前面色如土的小宦官道:「咱們殿下識的字怕未必有你多,應該是身體不適,病急亂翻書。湊巧罷了,嗯,無妨的。」
小宦官神色慘白,低聲道:「宗主爺,那小的還要不要……」
「再試一次罷。」白胖宦官沉吟片刻,咬了咬牙,獰聲道:「現在收手也是凌遲的下場,辦成了,咱爺們下輩子的富貴都有了。」
眼見小宦官告辭而去,白胖宦官卻是坐立不安。
王文海被召見后,汗出如漿。
殿下收集醫書,恰好就看到毒物篇?
對林養浩旁敲側擊,那林養浩雖然滑不丟手,也是隱隱在暗示著什麼。
事情眼看就快控制不住了,一旦出事,白胖臉宦官知道,自己所言並非誇張,他幕後指使的人最多斬首或賜自盡,他這樣親自動手的人又是閹豎,凌遲處死是自己逃不開的下場。
胖宦官當年在京師時可是在菜市口見過凌遲人犯,漁網拉在犯人身上,凸起肌肉皮膚,雪白鋒銳的小刀先割下人的眼皮,然後割臉肉,割胸口……到了傍晚血肉模糊的犯人被老參吊命,拉回去熬一夜,第二天再繼續割。
三天割滿,刀數要一刀不少,看著血肉模糊其實是皮肉傷,犯人受盡折磨奄奄一息之時,再一刀割向心臟,斃命之時全場歡聲雷動……
一想到這樣的場景,白胖臉宦官的臉色已經是鐵青色了。
「他娘的,這事辦的是草率了……」
雖然安撫底下辦事的人,榮王殿下還是那個榮王,但胖宦官自己心裡明白,殿下怕是一直在裝模作樣,所謂扮豬吃老虎就是榮王殿下了。
一想到這裡,白胖宦官鐵青的臉色越發難看了。
殿下中毒未死,然後各般舉措都看似平常,但王府里這些人哪一個不是人精子里的人精子,就擅長從細微之處辨別不同,所謂於無聲處聽驚雷是也。
眼下的榮王殿下所行所為,幾乎就是一個接一個的驚天大雷不停的在人們的耳邊炸響。
只是後悔卻已經是晚了……
若不想被凌遲,這事就得繼續做到底,或許榮王殿下不是扮豬,就是頭真豬呢?
也只能如此是想了……
……
下午四點不到時,典膳正和典膳司的人便將晚膳送到玉熹殿中。
酒是上好的金莖酒,菜是榮王府的正八品典膳正劉子儀精心製作,菜品豐盛,酒亦難得。
擺膳的玉熹殿是朱載墐的寢殿之一,殿閣並不算高大,但陳設華麗,布局精巧,不象大殿那樣冰冷冷的,看著規制宏大,住人並不相宜。
金莖酒是朱載墐最愛飲的美酒,此酒按大明文官顧清在《傍秋亭雜記》所記:金莖露與太禧白皆內臣監釀,光祿不得預。
此酒來源異常珍貴,內廷中一年不過釀造五千瓶,非親貴不能得。
眾人忙忙碌碌,窗子外光線明亮,但下午四點左右用晚膳是多年的規矩,用了晚膳之後,在入睡前還可以上一次點心充饑。
朱載墐換了一身灰黑色的圓領袍服,頭頂戴著圓形的韃帽,腳著軟皮靴,已經是換了最隨意舒服的家常打扮。
他沒有急著用膳,更沒有瞧一眼慣常愛喝的美酒,而是坐在窗下桌前,研究著剛送來的最新的朝廷邸抄。
這是官方情報信息的匯總,有利於他了解近來大明的軍政大局動向,不過朱載墐對別的事並不是太上心,他關注的是和湖廣有關的東西。
酒菜都快放涼了,但沒有人敢催促朱載墐,只要他願意,眼前這些人得隨時再為他重新做一桌酒菜,或是再做十桌。
邸抄之中,朱載墐看到最要緊的幾份,是有大將軍仇鸞請重定軍伍賞罰事例,以激勵將士。
其例規定:一、獲功舊例,首從止二人。今改以五人為伍,為首者升一級,賞銀十兩,為從者四從,賞銀二十兩;陣亡一人,四人亦連坐。
二、主將部下斬首五十級,副總兵、參將、游擊至三十級,守備、千總至二十級,把總至五級,管堡至三級,照例俱升一級。
三、出征之期,科道官隨軍紀驗,給以勘合、銀牌,即時驗功給賞。其應升應降官員,即以獲功、失事之日為始,開收俸糧。
朱載墐皺眉看了一會,這個仇鸞說的頭頭是道,看獎罰也沒有什麼大問題,但就朱載墐的記憶來說,這個仇鸞是嘉靖皇帝的親信心腹,風評很差,似乎打了很多敗仗。
朱載墐若有所悟,看來有些事不能光從表面看,信息渠道如果光是看邸抄怕是無用。
另外嘉靖三十年的大事,就是土默特部的俺答汗叩關請和,然後朝廷允開關進行馬市貿易。
大同,宣府,延綏,寧夏俱開馬市,宣府和大同各買戰馬兩千多匹,朝廷用茶和鹽還有各種物資,換得大量戰馬,蒙古人得到物資,不再與大明交戰,雙方皆大歡喜。
但轉臉之後,俺答汗又帶兵叩關,燒殺搶掠了一番。
大明君臣毫無辦法,隱忍了事。
朱載墐無語捂臉,太屈辱了罷!
再下條邸報,引起了朱載墐的關注。
貴州生苗龍保聚眾反叛,攻入思州,俘虜知府李允簡,知事王日謙等官員,燒毀思州後撤離。
朝廷在兩年前設四川湖廣貴州總督,簡稱川湖總督,就是應對日益複雜的西南局勢。
龍保起事之後朝廷震怒,嚴厲斥責告病休假的川湖總督張岳,令張岳以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戴罪立功,迅速剿滅龍保等鬧事生苗。
從邸抄上看,張岳走的是水路,由南京出發,經九江,荊州,再至常德后再繼續南下,估計是要抵沅州主持大局。
朱載墐沒有見過這位川湖總督,按太祖的規矩,親王所在地方的文武官員俱要在朔望日參拜鎮守親王,不過現在官位很高的文官,特別是總督一級的官員,一般都不願和親王同城。
象是在武昌的湖廣巡撫就不得不經常參拜荊王,怕是心有不甘。
朱載墐看到這裡,內心隱隱一動。
張岳張凈峰要來,這似乎是個機會。
雖然被嚴旨斥責,但張岳還是繼續任川湖總督,掛兵部侍郎和右僉都御史銜出鎮於外,足可見中樞對這位地方重臣的倚重。
朱載墐對張岳的為人和生平經歷並不太了解,但他感覺這應該是打開眼前困局的一個契機。
怎麼打開,卻還不得其法。
朱載墐感覺腦子裡有靈機一閃,但具體到某個想法時,腦子裡卻象是裝著大團的稻草。每個主意看著都華麗,等真的捻在手裡的時候,卻是輕飄飄的一錢不值。
「不能急。」朱載墐告訴自己。他勉強鎮定下來,凝目向殿中一側看過去時,所有正在等候的人又趕緊躬下身去。
所有人都畢恭畢敬,所有人都禮法無缺,但朱載墐就是感覺氣氛詭異,放眼看去,好象沒有一個可值得信賴的人。
朱載墐走到長案前坐定了,劉子儀等人趕緊將銀盤上的蓋子打開,朱載墐眼前頓時一陣銀光燦然,這些餐具都是用銀器所制,在用膳前,典膳司的人會請朱載墐身前侍侯的小火者再用銀針試毒,一切手續走完之後,這些膳食才會被朱載墐享用。
兩個小火者就是此前在殿門前值班的人,一個叫李簡,一個叫周勝。
這兩個小宦官都是湖廣本地人,少年閹割后入職王宮,先任雜役,然後侍奉高級宦官,接著因為長相清秀,行止伶俐,他們被挑出來待奉朱載墐,在宦官中這種差事是終南捷徑,不出意外的話,這兩人將來的前程都不差。
第一代榮王之國已經超過四十年,當年從京師帶出來的宦官逐漸被淘汰,從湖廣本地選用的宦官逐漸登上舞台。但幾個要職還是由京師來決定,這種對王府的控制,要等到萬曆晚期才逐漸松馳下來,因為那時候皇朝要對付的是外敵了。
隨著銀盤打開,香氣和煙霧在朱載墐的眼前瀰漫開來。
王宮的菜和宮廷菜差不多,溫火煮的菜是主流。
朱載墐眼前是大盤的蒸雞,白水煮的豬肉,肥鴨,燒鹿肉,白灼肚仁,油煎雞,燒鴨,燒鵝等諸多的葷盤。
除了菜,還有一些細巧的點心,還有面和粥,光是粥就是五種。
朱載墐對那些肥鴨燒鵝提不起興趣,這些菜都是溫火煮熟,沒有什麼烹飪的花巧手段,早前兩天他還有興趣嘗一下,現在連嘗的興趣也沒有了。
只有幾味小炒,算是花了心思,比如炒蛤蜊,炒大蝦,那一道香菇和青菜混炒的小炒,最得朱載墐的心思。
兩個小火者當著朱載墐的面,用銀針將每道菜都試了一次,其實不需如此,每道菜都放在銀盤裡,菜中還浸著精巧小巧的銀牌,有什麼不妥早就暴露了。
周勝收了銀針,躬身道:「殿下請用。」
李簡順手倒出一杯酒來,雙手奉至朱載墐案前。
「殿下稍等。」周勝眼眉一挑,沉聲攔了一下,接著又取出銀針,要去試那杯酒。
不知是否是錯覺,朱載墐看到李簡面色一變,似乎身形也是一抖。
「不飲酒了。」
朱載墐看了李簡一眼,又看了周勝一眼,接著開始用膳。
周勝見狀,又收了銀針,退向一旁。
不知是否有錯覺,朱載墐感覺李簡的身形又往下躬了躬,似乎有些異樣。
看這個近侍時,卻是看不出任何異常。
朱載墐看似鎮靜,其實感覺毛骨悚然。
甚至手腳都發軟了。
眼前的事,就是一場迫在眼前迫在眉睫的陰謀?
朱載墐感覺自己嗓子發乾,身形也有些顫抖。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他沒有跳起來大叫已經是相當能忍耐了!
這穿越也太可怕了吧?
大明親王這個職業的危險程度這麼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