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江湖之遠(2)
大家吃得滿意,話自然也多了起來,火堆旁的人們便開始聊起了別的話題。
「老方呢?」鍋子注意到火堆旁似乎比半個月前少了一個人。
「沒了。」不知是誰漫不經心答了一句。
「沒了?」鍋子奇道:「什麼沒了?」
「就是死了唄。」那人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塊土堆。「喏,就埋在那。」
鍋子追問道:「怎麼死的?」
「那天拉縴的時候突然就倒下了,大夥一摸,才發現沒氣兒了。」那人彷彿在說一件並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
鍋子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抬眼朝那土堆望去,卻見那土堆旁有一地雞毛。原來,鍋子本人不久前正是在這土堆旁殺雞拔毛的,那時的他做夢也想不到那土堆下居然埋了個人,還是自己有過幾面之緣的熟人。
鍋子又道:「老方老家在哪?家裡還有人嗎?」
「他好像是說過他老家就在這附近,但好多年沒回去過了,具體在哪也沒說,只說家裡還有個姐姐。」
那老方年紀不小,大約有六十歲的樣子,他不僅年老而且瘦骨嶙峋。招工的原本擔心他沒有力氣,是不肯錄用的他的。然而老方為了求口飯吃也是豁了命去,他當時一個人扛起一塊原木,以彰顯自己「老當益壯」,並且主動表示自己的工錢可以減半,只要賞口飯吃就行。就這樣好說歹說,招工的才讓老方入了伙,自己卻把那另一半銀錢貪墨了去。
在工地上,老方幹活比誰都賣力,卻不想倒下了以後便再也不曾起來。不僅沒掙到吃飯的錢,還丟了吃飯的命。
看到大家對老方的死近乎麻木,心思通透的鍋子其實是理解的。若是沒有田產,在座的大部分人恐怕最終都會落得和老方一樣的結局——靠賣力氣過活,某一天用光了力氣倒下。既如此,早一些,晚一些卻也沒什麼區別。
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人間不值得,老方還從這操蛋的生活中早一步解脫了,算起來反倒是件幸運的事情。只不清楚此刻高居廟堂的宰輔冼大人若是知道自己的生祠旁埋了個死人又會作何感想。
鍋子能理解,但江圍可就不能了,他雖然年紀小還不太明白死生之事,但此刻也已面露悲傷,眼看下一刻便要哭出來。
大夥見氣氛有些沉重,連忙轉移話題。
「江家小娃,半月不見你的劍術又精進了哇。」開口打趣的是個孔武有力的虯髯大漢。
江圍拍了拍胸脯道:「那可不。」
小孩子的心思,一刻一變,此時聊起了武功,他自然把剛才的悲痛暫時拋諸腦後。
「那我那天傳授你的竅門你還記得嗎?七脈開了幾脈了?」
江圍臉上一紅:「就快了,我還在長身體,你得多給我一點時間。」
當今天下武學之道共分七脈,每開一脈,氣力便增長數倍,反應亦會快上幾分。雖說實際的勝負還需看所學武功和臨場應變,但多開一脈之人相比少開一脈之人在對敵之時往往是有絕對優勢的。天下最頂尖的高手,也幾乎都是七脈皆通之人。
而想要踏上武學一途,至少也得貫通一脈。而尋常人想要「開脈」,不僅得有天賦,也得需要一定的機遇。所謂七脈對七情,是為樂、怒、憂、思、悲、恐、驚。想要開脈,就得遭遇對應情感的激蕩。
比如眼前這個名喚公冶行的虯髯大漢,十五年前他的妻子被一當地的惡霸調戲,他激憤之下便通了「怒」這一脈,然而剛通一脈時沒控制好下手的分寸,活活將那惡霸打死,也算是為當地除了一害。縣官雖然念他「其情可憫」,但殺人就是殺人,判了他一個刺配之刑。他發配不久之後,原來的妻子便改嫁了,刑滿之後,公冶行無處可去,便留在了離發配地不遠的綺月鎮靠賣力氣過活。
這個故事完全出自公冶行本人之口,全然沒有旁證,但包括鍋子在內的所有人都認為這個故事可信度極高。因為一來在工地上幹活時需要兩人合抬的圓木,他一個人便可以抬兩根,似乎確是通了一脈的樣子,顯出比別人多不少氣力。二來則是他的額頭上還有當年殺人獲罪時官府留下的刺青。有這兩個證據在,他這個自洽的故事自然更是容不得旁人不信。
作為整個生祠工地上「武功最高的男人」,公冶行對武學一道自然是很有發言權的。他在見到鍋子后的第一眼,便嘖嘖稱奇,說從未見過筋骨如此特別之人。鍋子自然也很奇怪,攀談幾句之後,公冶行當即下了判斷——鍋子是萬中無一的武學奇才,就算有朝一日能貫通七脈也並非不可能。
得了「大行家」如此盛讚,鍋子自是受寵若驚,他本人雖然對武功一竅不通,但本著藝多不壓身的原則他還是願意好好請益一番。公冶行告訴他,想要練武,先得想辦法貫通七脈,而想要貫通七脈,就必須用七情加以刺激。
然而一個月下來,鍋子平淡的生活中確實沒有出現能夠激發他強烈情感的事件,因此,練武一事自然也被擱置下來。不想,當時鍋子和公冶行的對話全被江圍這個真正的「武痴」偷聽了去,於是,他自然也纏著公冶行不放,請教武學之道。
回到鎮上之後,江圍更是直接買了一本《田埂趣聞》,也就是所謂的笑話書,他每每在「練劍」之餘把這本書掏出來看,美其名曰「激發喜氣,以貫通樂脈」。不過雖然江圍在看書時常常笑得前仰後合,不過於武學一道似乎並無精進,院子里的桃花樹,也因此得以倖存。
此番再次送糧進到山中,公冶行問起江圍的武學進境,我們的少年俠客自然只能顧左右而言他。
這時,火堆旁一斯文精瘦之人道:「鍋子,你的事情我又想到一種可能。」
鍋子聽見此人說話,忙問道:「還請關先生細說。」
這位「關先生」名喚關青岳,是工地上少數幾個識文斷字的人。不止如此,據他自己所說,他乃是前朝同德年間最後一次大試第四十七名,同進士出身。之後便一直是翰林修撰,到了今聖登基的那一年,戶部尚書姚方硯之女在一次廟會與他相遇,二人情投意合,很快便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然則天有不測風雨,在大婚前夕,我們的關青岳關先生突然發現他這個擔任戶部尚書的未來老丈人似乎很有些門道:他有一大一小兩本賬本,大賬入國庫,小賬入私庫。這可是徹徹底底的貪污,自命清高的關先生自是無法容忍,但因為是未來丈人的緣故,他也不好直接去朝廷告發,只好找了個機會和私下姚尚書談了一次。
這次會談的結果很不理想,姚尚書雖說明面上答應他會收手,但實際上只是緩兵之計,他很快羅織罪名,將這個「膽敢威脅他」的未來女婿貶成了庶民,並且終身不得錄用。
雖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但文人也得過活,光靠筆杆子是換不來吃食的。因此,關青岳也只得抓住類似建生祠這樣的工作,圖個溫飽。生祠是給宰輔冼大人建的,關青岳往往一邊搬磚,一邊引經據典怒斥冼文通是如何囂張跋扈,目無君父,乃至干出「建生祠」這種荒唐行為,場面看去十分詭異。
關青岳的故事也是全憑他一張嘴,雖然不像公冶行的故事那樣有確鑿的證據能夠證明。不過他的故事也的確有幾分可信,因為關青岳雖然幹活時少了幾分力氣,但的確見識過人。以他的才學若說確曾中過進士,也不算誇大。
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在知道鍋子失憶的事情之後,關青岳主動請纓幫他想想辦法。現下他開口,鍋子自然也是「願聞其詳」。
關青岳道:「我記得以前的古籍里記載過一件奇聞,叫做『穿越』。」
火堆邊上的其他人對「穿越」一詞既是陌生又是好奇,一時之間議論紛紛。
鍋子道:「請問,這『穿越』究竟是何意思?」
關青岳喝了一口雞粥,然後道:「這穿越的意思嘛,是指某人的靈魂因為某個偶然的契機突然進入了另一個人的身體里。而這個穿越過程十分兇險,這個某人可能不僅獲得不了另一個人的記憶也有可能丟失自己之前的記憶。怎麼樣?鍋子,這是不是和你的情況有幾分類似?」
鍋子點了點頭,要說,這文化人就是不一樣,穿越這種解釋不僅聽起來「高大上」,而且似乎比郎中那個所謂「失心瘋」更要可信幾分。
關青岳又道:「自從大半年前出了那件驚動天下的大事之後,現在的江湖竟異常平靜,但依我之見,這不過是暴風雨的寧靜罷了。公冶兄說的對,現在練好武功總是沒錯。沒準哪天大事就會自己找上咱們。」
江圍本將自己的桃木劍倒插在地上,聽了關青岳這話瞥了一眼自己的「寶劍」,轉而好奇道:「關先生,咱們這附近也有什麼有趣的傳聞嗎?」
關青岳略一沉吟,然後道:「這公良山位於兩國邊境,各種傳聞可謂數不勝數,雖然這當中十之八九都系後人杜撰。但我當年在翰林院的時候確實曾經在文獻中看過一件怪事。」
工后的休息又按照慣例地進入了「關先生講故事」的時間。這伙民夫大抵斗大的字不識一升,但卻都愛極了聽故事。建生祠乾的也都是粗重活,而有了關青岳這個便宜的「說書先生」,那麼大家便可在勞累之餘擁有一些精神上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