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日籍華人之淚
夜晚。祝世相飯後站在家中客廳里,一手端著茶盅,又彎腰伸出另一隻手把沙發旁邊的收音機頻道調好。
夫人酒井花子在隔壁餐廳收拾餐桌,聽到收音機的嘈雜聲音後走了過來,柔情而又關切地小聲說:「夫君,請小點聲,拜託了!」
祝世相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點點頭。他將收音機的音量調低,再看看牆角座鐘的指針一步步地邁向晚十九時,然後坐到沙發上,平靜地等待時刻期待的播音,即使那個播音帶來的絕大多數是假消息。但是從中,作為一個歷經滄桑、奔波半生的中年男人,他還是能夠分辨出哪些是真實的東西。
「嘀!嘀!現在是公元1938年3月9日,中華民國二十七年3月9日,中原標準時間十八時整。中國中央廣播電台,XGOA,短波660千赫,開始廣播。重慶呼喚櫻花!重慶呼喚櫻花!……」
收音機驀然發出的雖然還是往常的聲音,輕柔卻不失堅定,但卻並不是常規的內容。
祝世相乍一聽到中央放送電台的這個呼喚,一愣神,然後急忙將右耳朵向著收音機的方向靠近,因為情急,差點將手中的茶盅掉到地上。仔細聽了聽后,他的淚水緩慢地溢出眼眶……
酒井花子看著失態的丈夫,疾步來到他的身前,默默地用衣袖為他擦去淚水,關心地說:「夫君,你還是不要聽這個放送吧。」
祝世相沒說話,彎腰將茶盅慢慢地放到旁邊的茶几上,再用衣袖將臉上的淚水擦乾;直起腰,他走到窗前,凝望著窗外燈光月影里的櫻花樹。料峭的春風裡,櫻花樹枝隨風擺動,香味也隨之飄來。祝世相能夠清晰地分辨出,東京的櫻花雖然和他的老家、中國皖東北洪澤湖西岸那個盛產佳釀的雙溝小鎮上的品種相同,但是香味,卻和那種經過酒精長年累月浸潤過的、夾雜著淡淡酒香的櫻花的香味迥然不同。閉上眼睛,他分明已經嗅到了家鄉的味道。不知不覺中,他的淚珠「唰唰」往下掉。
不遠處的樓房內,東京警視廳特高部的特高警察們在阿之奈雲帶領下,正在對祝世相夫婦夜談竊聽。竊聽的效果相當好。
只聽酒井花子說:「櫻花?櫻花不是日本的國花么?夫君,中國的放送為什麼要呼喚日本的櫻花?」
「什麼日本的國花,花子,你也太自信了。我跟你說,櫻花原本就產自中國,後來才遠涉重洋來到日本的。」祝世相笑著說,卻好像感冒了似的,帶著較為濃重的鼻音,「這就像你們日本人使用的漢字,難道不是從中國傳來的嗎?就是好多日本人吧,祖上也都是中國人。談起中國人移民日本的歷史,我倒是略知一二,最早是從先秦時代開始,大致經過幾個時期。秦、漢時期,屬於發起期,尤以徐福和三千童男童女最具代表性;魏、晉、南北朝屬於高潮期;隋、唐持續期;宋、明終結期。此後移民數量直線下降。日本古籍都稱中國移民為『漢人』、『新漢人』、『吳人』、『唐人』、『歸化人』等,就是這個原因。日本朝廷為了吸收先進文化,引進人才,還多次遣使到中國大陸尋覓、勸誘漢人來日呢。」
阿之奈雲聽到這裡,頓時來了精神,將耳機放到耳邊凝神靜聽,心裡卻在嘀咕,說不定我家祖上也是中國人呢。他咧嘴笑了。
「哦?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夫君,說不定我的遠祖真的就是中國人呢。」
「呵呵,這可說不準。哎,花子,我老家門前就有一棵巨大的櫻花樹,樹冠遮天蔽日。每到這個季節,花朵燦爛極了,花香醉人哦。」祝世相陶醉地說。
祝世相站在窗口,眼睛還在凝望著窗外的那棵櫻花樹,一動不動。酒井花子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好半天不說話。
祝世相覺察到異常,悄悄地擦一把淚水,回過身來,看著她問:「花子,你發什麼魔怔?」
「夫君,我看你今晚好像很激動!」
祝世相沒有再吱聲。
「夫君,放送一直在呼喚櫻花,到底是要幹什麼?」
祝世相擺擺手說:「什麼也不要說,花子,我就是個小商人,你就是個家庭婦女,我們都不去管他們這是在幹什麼,只管過好咱們自己的小日子吧。」
酒井花子默默地點點頭。
「唉,花子,我來日本一轉眼三十來年了,年紀大了,眼睛花了,一隻耳朵也有點不行了。花子,我幸虧遇到了你,才有了今天這般寧靜的生活,否則,真的難以想像我在日本的境遇。」
「夫君,別說了。」
「花子,中日兩國現在處於這種戰爭境地,令我很尷尬,說不出的尷尬。唉,說真的,我愛中國的百姓,我也愛日本的百姓,但是……」
不遠處的樓房內,阿之奈雲繼續將一隻耳機放在耳邊靜聽。
只聽酒井花子說:「夫君,別多想了。」
祝世相說:「花子,你還是到『國防婦人會東京分會』去參加工作吧,也算是為聖戰出份力了。」
酒井花子嘟囔著說:「聖戰,聖戰……」
祝世相嘆口氣說:「花子,茂兒到德國留學快三年了,就開始來封信,寄張照片,至今杳無音訊。我想起來就偷偷抹眼淚。」
酒井花子哽咽地說:「夫君,咱倆就這麼一個孩子,我也心疼啊。願天皇陛下保佑我兒平安無事!」
「天皇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