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換身體
依蘭順著皇后大道跑向西區。
她的呼吸聲漸漸變得粗重起來,胸口好像塞進了沉甸甸的鐵塊,散發出鐵鏽的味道。
左右兩旁密布著照明的路燈,精緻切割過的磨砂燈罩讓龍晶的光芒均勻柔和地灑滿了整條大道,路面和路邊的矮花樹叢都像是鍍了金沙一樣。
這裡接近西區,貴族們很少踏足,整條大道上看不見一個行人,只有憲兵隊的騎士們騎著金鞍的高頭大白馬在巡邏。
清潔、安全、富麗堂皇。
東區的夜,像天堂。
不過這是貴族和富人們的天堂,依蘭的天堂在前方的黑暗背後,那才是屬於她的天堂。
『得趕在天黑透之前回去,要不然媽媽又要擔心,她一擔心,就得找茬和爸爸吵架……我可不想一邊啃乾麵包一邊給他們調停,那樣容易噎。』
依蘭這樣想著,唇卻不自覺地彎了起來。
她縱身一躍,毫無留戀地躍出光明燦爛的東區地域,落到了那條聞者色變的暗巷中。
腳下是凹凸不平的灰石磚,許多地方已經被雨水侵蝕成了坑洞,藏滿霉斑。如她所料,又有人趁著下雨天把污水傾倒進了巷子里,幸好貧民窟沒什麼油水,地面倒是不滑。
光明很快就被依蘭拋在了身後。
她敏捷地踩踏著那些還算平整的磚面,腳尖一點,飛速掠過,像一隻靈活的小鹿,奔跑在自己熟悉的地盤上。
最後一絲鴨蛋青的天光,幫助依蘭模糊視物。
深入巷道兩百來尺之後,她發現前方左側蹲著兩個看起來很不好惹的人。
混合著酒精味道的餿臭向她飄過來,她聽到其中一個人問:「就搞這個妞?」
另一個沙啞的公鴨嗓冷笑著回答:「沒錯,是依蘭·林恩。上!」
兩個人從陰影中起身,看身形就知道是干體力活的男人。
醉鬼和流浪漢欺負女孩子的事故偶有發生。西區的女孩子們都非常謹慎,夜裡一般不會單獨出門。
依蘭心臟一沉,急忙掉頭跑。
身後並沒有傳來追擊的腳步聲。
依蘭微微鬆了一口氣,想來兩個醉鬼只是隨口一說。
他們要是追上來,她肯定逃不掉——餓著肚子跑了這麼久,她的體力已經流失得差不多了,身體像灌了鉛似的。
沒跑出多遠,就見巷道另一頭也出現了高大的身影,擋住她的路。
依蘭停下腳步,心跳急速加劇。
她感覺到自己變成了一灘稀泥,一顆心重得像鐵塊,彷彿能夠穿過整具身軀,落到腳底去。身上的薄汗彷彿結了冰,凍得她瑟瑟發抖。
身後,兩個醉鬼踢踏著靴子,圍了過來。
「速戰速決。」公鴨嗓陰聲說道,「別出什麼岔子,我等著要錢。」
他的同伴不耐煩地說:「你們先上,我可沒辦法快起來。完事你們去交差,我遲些來。放心,這妞脖子細得像雞崽,我單手都能掐得斷。」
依蘭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打鼓。
這不是偶然,而是有人蓄意買兇,毀她清白,害她性命。
是誰這麼殘忍惡毒?莎麗嗎?
三個男人形成了包圍,把依蘭逼到牆根。
最後一絲天光徹底消失了。
斷了依蘭後路的那個高大男人點燃了煤油火炬,非常緊張地說:「確認一下,別弄錯了。我,我從沒做過這種事……光明女神在上,保佑我們千萬不要被人抓住。」
在煤油火炬的照耀下,男人們的面容看起來很像傳說中的魔鬼。
依蘭後背一涼。
觸到牆壁了。退無可退。
「你們就不怕光明女神降罪嗎?」依蘭質問。
「呵呵,」公鴨嗓冷笑,「光明女神只眷顧貴族,看不見貧民窟。」
兇徒逼到三尺之內。
火炬上爆起一簇小火花,依蘭那對黑寶石般的眼珠忽然頓住,愣愣地望向三個男人的身後,好像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手執火炬那人頭皮發涼,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後腦,抖著嗓子問:「她在看什麼?」
「這招過時了。」公鴨嗓啐他,「就只能騙你這樣的蠢豬轉頭去看,她好逃跑。動作快點!沒用的膽小蠢豬,你先上!快點上!」
他的語氣明顯有些不正常。
但另外兩個人都沒有察覺不對,因為他們自身狀態也不大好。
拿煤油火炬那個得用雙手握住木柄,才能勉強維持火光不晃,他的腦門上流下了冷汗,看起來比依蘭還要驚慌。
醉鬼則雙眼通紅,喃喃念叨:「快、快、快……快輪到我!」
公鴨嗓的目光閃爍得厲害,眼睛里冒出了幽幽綠光,以及殘忍的殺意。
依蘭收回了視線,她的腦子好像被劈成了兩半,一半正冷靜地尋找逃跑的機會,另一半,情不自禁地回想那道驚鴻一瞥的身影。
就在三個男人的身後,短暫地出現過一道若隱若現的影子。
罩在寬大的黑色斗篷之下,火炬的微光模糊照出了半張臉。
大部分面容被斗篷的陰影籠罩,只能看見唇和下頜。
極其蒼白冰冷的線條,像白瓷上的釉。小半幅容顏,遠比光明女神的雕像更加完美。
唇色極淡,卻無損它的絕美。微垂的唇角,帶著徹底的淡漠。
直覺告訴依蘭,哪怕有一萬個人在這裡向他求救,他也絕對視而不見。
旋即,他消失了,像是幻覺。
依蘭覺察到了面前這三個男人的異狀。
拿著火炬那人已經把他自己嚇破了膽,兩腿直抖,忍不住回頭四下張望。
色迷心竅那個在不自覺地流口水,一副被色心沖昏了大腦的樣子。
而公鴨嗓已悄悄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冒著綠光的眼睛不動聲色地掃向另外兩個人的要害。依蘭彷彿能夠清楚地聽見他的心聲——獨自拿賞金多好啊,為何要三個人分?
昏暗的巷道中,彷彿綳著一根無形的弦,它,就要斷了。
忽地,空中傳來一聲輕笑。
依蘭難以描述笑聲中蘊藏的意味。像是輕慢,像是不屑,像是厭惡,但更多的,卻是漠然。
刻入骨髓的漠然。
非要類比的話……就好像一個貴族發現面前烤架上的羊腿不太新鮮。
依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出這樣奇怪的比喻。
她下意識地抬頭望了那個方向一眼。
她再一次看到了那個影子。
她看見,斗篷下抬起了一隻手,冷白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挑。
……挑斷了空氣中那根綳了許久的無形的弦。
「不——會被人逮到的!我還不想死!」手持火炬的膽小鬼徹底失控了,他怪叫著,把火炬往地上一扔,拔腿逃跑。
他的動作同時驚動了另外兩人,色心大熾的醉鬼下意識地撲上去,將他摁在地上,怒喝:「給我閉嘴!」
公鴨嗓怪叫一聲,舉起匕首胡亂向那兩個滾成一堆的人刺過去。
依蘭趁機向著西面飛奔。
絕處逢生的喜悅充斥她的胸腔,她迅速把慘叫聲遠遠甩在身後,距離巷道出口越來越近了,三百尺……兩百尺……
腳步忽然頓住。
黑暗中出現了一個輪廓,攔在她的去路上。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依蘭竟然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
他的斗篷比夜色更黑,斗篷陰影下的小半張臉孔華麗又冰冷。看不見眼睛。
他的身上繚繞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依蘭隱隱聽見了靈魂絕望恐懼的尖嘯。
他沖著她,抬了抬手指。
依蘭記得,剛才他就是這樣動動手指,那三個男人就陷入了癲狂。
他靠近了一些。
依蘭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
斗篷下的身軀微微躬下腰,她感覺到了一種『注視』,令人毛骨悚然,彷彿滿天的星都把目光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
居於絕對的高位,冰冷、淡漠的注視。
「沒有慾望?」他發出了不解的輕嘆。
依蘭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
他的語調有一點奇怪,像是太久太久沒有使用過的機械一樣,略顯僵滯。
但他的音色卻是極致低沉華美,動人心魄。
依蘭深吸一口氣,冷靜地問:「請問……是閣下挑動他們的慾望,讓他們自相殘殺的嗎?」
對方不答,再度對著她晃動他那蒼白無比的手指。
半晌,再度輕嘆:「恐懼也無?」
她說不上來,他的姿態究竟是孩童式的天真,還是神祇式的漠然。
她明白了,他對她這個人本身並沒有半點興趣,只是對『她為何沒有被他引動心底的慾望和恐懼』這件事情感興趣。
他不是人。而是傳說中的惡魔。
依蘭覺得自己應該害怕。然而剛剛經歷過生死的她,此刻心中泛起的恐懼就像是在風雨中飄搖掙扎的燭火一樣,根本翻不起什麼浪。
又或者,是惡魔的面孔太美,讓她忽略了顯而易見的危險。
過了一會兒,他收回手,彷彿帶著一點挫敗。
正當依蘭松下一口氣的時候,只見他的身後出現一把泛著黑光的巨鐮,暗芒閃過,他並沒有殺死依蘭,而是在他自己的掌心劃出一道血線。
他再度把手伸到她的面前。
低沉魅惑的嗓音伴著夜風沉沉襲向她:「你可以許願。任何願望。」
依蘭覺得對方很像一個鍥而不捨的騙子。
她知道等價交換是世間的基本規則。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陷阱上面總會設著噴香的誘餌。
她,絕對不會與魔鬼做交易。
當然,她也不可以得罪他。
依蘭抿了抿唇,揚起了笑臉:「我沒有什麼想要的。如果一定要說,那我只想知道,這位英俊無雙的紳士,你是誰呢?」
黑色的袍角被夜風輕輕吹起。
他掌心的血線上,滲出了帶著赤色微光的鮮血,掠到二人之間,飛快地凝聚。
依蘭睜大了眼睛,注視著面前不可思議的一幕。
他彷彿也有些意外,迅速收攏了蒼白修長的手指,然而已經來不及阻止一切。
他那泛著光芒的鮮血,在虛空中凝成了一個形狀奇異繁複的符文,它古老、深邃,攝人心魄。
下一秒鐘,符文化成了兩道赤色光芒,一道落到她的身上,另一道回歸他的掌心。
依蘭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她在墜落。
『噗。』
一瞬間的愣神之後,她落到了地上。
是巷道中破爛的灰石板路,沒錯。
等等,她的身體似乎不太對勁!
依蘭低頭一看,只見自己變成了一團黑乎乎、圓滾滾、很有彈性的毛線球!
身後還甩著一條細尾巴!
她、她是從一件寬大的黑色斗篷中滾出來的……
依蘭驚恐地望向自己原本站立的地方。
她看到了自己。
另一個『依蘭』,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正試圖用『平移』的方式向前移動身體,結果就是……
直通通地向前栽倒。
而且,『她』根本不懂得用手去撐地面。
眼見自己漂亮小巧的鼻樑就要撞擊在堅硬的灰石磚上,依蘭一陣臉疼,下意識地操縱著毛線球蹦過去,墊住了自己的臉蛋。
「噗嘰——」
她被自己的臉砸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