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紫淵山莊
這世間的死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如期而至的生老病死,另一類則是意想不到的離奇死亡——兇殺便是後者中的一種。
6月5日
心血管外科的診室里,靳鴻儐主任拿著病人的報告單,眉頭緊鎖。大夫不到30歲的年紀,一半頭髮卻已花白,如鹽如雪——據說他這是一夜白頭。青絲夾銀的造型像是特意挑染了一般,透露出一股少年老成的酷勁。
「你這情況得注意,要預防惡性心率失常,特別是房顫。」
醫生對面的病人名叫倪仙燕。她心不在焉地刮著出門時剛塗的指甲油,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
「要不做下冠狀動脈造影吧,我親自給你安排。」大夫補充了一句,對病人的關心不言而喻。
「我回去再想想吧。」
「要是室顫了,人說沒就沒了。」
「我知道,反正都是老問題了。」
對於大夫的殷勤,倪仙燕表現得不冷不熱。這年頭在醫生面前,病人要麼表現得苦苦央求,要麼就把對方捅扎得鮮血淋淋,像她這般風輕雲淡的患者還真是少見。
倪仙燕接過導診單,順手把它放進了GUCCI包里。她轉身的時候連一句謝謝都沒說,只留給醫生一個身著黑色弔帶的性感背影。他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可診室的門已經被「嘭」地帶上了。主任的表情凝固成了一尊風化后的雕像,眼眸里的那簇微光也被抹成了灰色。
下一位病人沒等叫號,自己就闖了進來,連門都沒敲一下。靳主任的臉色因此陰沉了下來,可嘴上也沒說什麼。他就是這麼一個性格——不強勢,不聲張。這年頭,像他這麼好說話的大夫已經不多見了。
三年前,當靳鴻儐被評為主任醫師的時候,順手就打破了最年輕主任的院紀錄。從讀書時代開始,打破紀錄於他而言就好似砍瓜切菜一般容易。儘管靳主任個子有些矮,不過當年追求他的愛慕者從宿舍排到食堂,而他最終挑了一個輕佻好看的。成家立業的道路,似乎走得順風順水,直到兩年前,他和妻子離了婚。之後又過了大約四個月,他的頭髮里便下起了雪,僅僅三天,就成了現如今的模樣。現如今這麼一個天之驕子的角色卻渾渾噩噩地苟且著,像影子一般卑微地活著。
倪仙燕打開了自家的防盜門——那是一間160平米的屋子,裡面住著一家三口和一個保姆。女主人今天請了半天病假,按規定這一天的薪水可就打水漂了。好在她的老公能賺錢也很會「搞關係」,這讓倪仙燕在單位領導面前有了底氣,在日常工作划水時也有了勇氣。
「樊媽,樊媽。寶寶還好嗎?」
「是小姐回來啦,小寶好著呢。」次卧里走出一位穿著還算入時的老媽子——年近五十的樊娟是倪仙燕雇傭的月嫂,她的傭金和女僱主的工資差不了多少。丈夫曾勸妻子辭去那份文案的差事,在家安心帶孩子得了,省得每到月底發工資的時候,就上演一次鈔票的「乾坤大挪移」。倪仙燕對此充耳不聞,她說出門工作是現代女性保持獨立的必要條件,儘管她的荷包支撐不起她的開銷,她的工作也支撐不了她的腰桿。
「小寶中午睡了多久?」倪仙燕一邊踢腿試圖甩掉高跟鞋,一邊不耐煩地問到。
「兩三個小時吧。」
「是兩小時還是三小時,準確點行嗎?」說這話時,女主人已經把臉拉了下來,屋裡的氣氛好比雷陣雨前的氣壓。
「兩小時十五分鐘吧。」
「就這麼會兒,之後就一直醒著?」
「醒著,可樂呵了。」
倪仙燕把手和臉洗了個乾淨,方才走進卧室。一進屋,女人的臉色便由陰轉晴,腔調也變得嗲里嗲氣。
「哎喲,小土豆我的小乖乖。你可想死媽媽了。」
這年頭,家長總喜歡用瓜果蔬菜給孩子「命名」,像什麼小橙子、小芒果等等,這架勢好似家家戶戶都自力更生建起了蔬菜大棚。孩子就是母親的心頭肉,為了眼前這個小寶,倪仙燕這陣子可沒少花「心思」。
「對了,樊媽。這些天蚊蟲多起來了,幫我去附近超市買個風油精吧。你也帶了一天娃了,正好出去晃蕩晃蕩。」
「好,那我快去快回。」
「不著急,你路上穩當著點。」
樊娟走後,倪仙燕打開筆記本電腦,把隱藏文件夾設置為「可見」模式。她點開一個名為「監控」的文件夾。安插在家中6個房間攝像頭通過WIFI信號定時將拍攝數據上傳至這裡。女主人點開視頻,一邊選擇兩倍速播放,一邊不停拖動著進度條;直到視頻顯示保姆給孩子餵食時,她才把播放速度調回正常。畫面里傭人都是按照她預先囑咐好的既定的流程操作,似乎並無任何差池。
一個視頻關閉,另一個視頻又被打開了,就像是一場擊鼓傳花。直到所有視頻都被瀏覽過後,倪仙燕才發現安放在廚房的攝像頭並沒有上傳數據。她有些納悶,難道是被保姆動了手腳不成?難道前陣子小寶的「異常」真和這個老媽子有關?女主人下意識地咬了一下嘴唇,眼神里卻亮出了匕首一般的寒氣。
一條栽滿了梧桐樹的大街上,兩側行道樹的枝幹在半空中交錯擁抱,留給天的是有如魚鱗般的縫隙,留給地的則是點點斑駁。夏蟬遁形在枝葉里不停地聒噪著,可是目力所及卻瞧不見它們的身影。據說能發聲的都是雄蟬,目的是為了吸引雌性的注意。眼下數十人齊刷刷地跪在了教育局大門外的樹蔭處,他們的舉動不僅引起了好事者的圍觀,也造成了晚高峰路況的擁堵。於是車喇叭肆無忌憚地狂轟濫炸,蟬鳴似乎很識趣地銷聲匿跡了。有人掏出了手機,用社交平台做起了在線直播。在這個自媒體滿天飛的時代,糟糕的事情可以如同瘟疫那般散播千里。
跪在最前面的人拉出一幅巨大的橫幅,上面寫著:「還我學區房」五個大字,紅色的;大字周圍還散布著如繁星一般密密麻麻的簽名,也不知它們是油漆所為還是地地道道的「血書」成品。下跪的「刁民」都是當地一片小區的業主代表,下跪的原因則是他們的房產被「降級」了。原來,業主們住房的土地性質是「非居住」用地,土地用途是「單身公寓」。按照當地政策,這些業主無法享有「學區房」的待遇。
不過所謂歷史遺留問題讓局面變得有些複雜:當初買房時,因為房產中介的負責人口頭承諾過學區房名號,買家們才紛紛勒緊褲帶,一擲千金。可現如今再找中介商算賬已經於事無補,畢竟當初沒有留下白紙黑字的證據,畢竟政策的解讀權都把控在了官老爺的手裡。
有一位名叫宋科賢的房產中介商給大伙兒出了一個主意——集體去教育局門口「維權」。這個提議雖然得到了廣大業主的響應,可叫好的人多,動真格的人少,數百人的請願群里只來了不過區區十多人,於是便有了眼前的這一幕。至於宋科賢,他的提議自然也不白給。商人的初衷一是為了撇清責任轉移視線,二是業主一旦「維權」成功,周邊的房價又會水漲船高,他便藉此坐收漁利。這世道往往就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有時候,一條街道、一堵圍牆、一扇柵欄便把人間切割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街道一邊的房價扶搖直上,另一邊的光景卻是殘敗不堪;圍牆的一邊放縱著自由,另一邊卻連接著腳鐐;柵欄一側的小人物聽天由命地卑微著,另一側的大青天卻手握著生殺大權。這次,柵欄里走出了一位幹部模樣的同志。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他答應業主們可以委派三位代表進院和「高層」當面反映問題。這時突然有人發現原本陪著大伙兒一同下跪的策劃人突然沒了蹤影。於是人群中激蕩起一聲聲提問:
「哎?宋科賢人呢?你們有誰瞧見宋科賢了?」
「對啊,他人去哪兒了,當初可是他牽頭組織的啊。」
那名幹部模樣的同志一時間還沒搞清狀況,於是他也好奇地問了一句,誰是宋科賢?
宋科賢說白了就是一個二道販子。對於房產質量,這人似乎並不關心。就和大多數服務業銷售人員一樣,嘴上談的是責任與風險,心裡想的卻是業績和薪水。中介提前向買家告知了房產的真實信息,損失的便是傭金和待遇,一旦把利益放在道德的天平上——傾斜是十有八九的結局。
絕大多數的工薪階層不會在同一片小區購買兩套房,因此對於中介而言,交易就是一次性的買賣,欺騙買家的成本頂多就是離職走人。據說宋科賢供職單位每月招聘的新員工占員工總數的1/4,並且該中介人數常年保持穩定,這就間接地說明了每月還有1/4的老員工選擇離職。
儘管居間合同第四百二十五條中明確規定,「居間人應當就有關訂立合同的事項向委託人如實報告,居間人故意隱瞞與訂立合同有關的重要事實或者提供虛假情況,損害委託人利益的,不得要求支付報酬並應當承擔損害賠償責任。」可有的時候,生存法則卻是建立在法不責眾的基礎上。
下了門診,靳鴻儐回到住院部查房。經過46-48床病房的時候,護士長正在焦頭爛額地忙著調解矛盾。因為擔心病人如廁時發生意外,心血管外科的洗手間是沒有配鎖的。46床的家屬在47床病人小解時「誤入」了洗手間,兩次。受害者是女性,「肇事者」是男性,病人便嚷嚷著要問醫院討個公道。好在矛盾的雙方都不是自己負責的病人,靳鴻儐偷偷地心想。這個大夫雖說醫術精湛但卻不善言辭。
外科醫生的收入不菲,也有著較高的社會地位。巴結他們的病人自然不佔少數。病人里不乏有頭有臉的人物——律師、工程師、公務員、金融大亨比比皆是。有資源的人手拉手圍成一個圈子,圈子相互堆疊便形成了階級。雖說是人中之龍鳳,不過外科醫生的角色也確實辛苦。時間被填塞的滿滿當當,手術、學術會議、科研課題、公益項目、一樣都逃不掉。為期兩年一度的學術峰會要在下周召開了。經過科室領導商議,決定由靳鴻儐和阮淮冰兩位主任出席。類似的峰會一開就是一周;會議前幾天的議程緊鑼密鼓,後幾日的安排相對輕鬆。而靳鴻儐的發言則被安排在了峰會開幕的當天。
這會兒,靳主任正在辦公室里埋頭撰寫著演講稿。他本可以把這活兒帶回家裡去做,可是離婚之後他便煢煢孑立、形影相弔。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屋子呆久了,屋子就顯得特別冷清,人也會倍感寂寞。那公寓是他離婚後租的,時間還不到一年,他對那間屋子有些陌生也有些排斥。那裡沒有親人,也沒有柴米油鹽的煙火氣。準確地說,那不是家,只是一個用來歇腳睡覺的地方而已。
晚上21點,宋科賢回到了家裡。進屋的時候他還對著手機嘮叨個不停,嘴裡一會兒一個「總」、一會兒一個「您」。這位房地產經紀人憑藉靈活的頭腦以及對人情世故的精準拿捏,混的風生水起,賺的盆滿缽滿。對於老公的「活絡」,妻子倪仙燕早就見怪不怪了。當初他倆的結合,就是因為宋科賢熱情地「死纏爛打」,當然還有一層不為人道的原因——男方是一個父母雙亡的「黃金」單身。
直到23點,生意人才消停下來。夫妻倆躺在一張床上,中間隔著一段不大不小的距離。結婚才不過幾個月,他就已經不饞她的身子了。夫妻間即便不做些什麼卻總得說些什麼,先開口的那個人還是丈夫。
「去醫院看過了?」宋科賢的語氣就像是在完成例行公事一般僵硬。
「嗯。」倪仙燕答覆的時候還在倒騰著手機。
「還是找的他?」
「不然呢?其他人肯讓我插隊么?」倪仙燕這句話中有話。
「那他怎麼說?」
「說是要預防房顫,還要我做個什麼檢查。」
「哦,那你就查查唄。」
「等女兒化驗報告出來了再說吧。女兒的導診單是不是被你收起來了?」
「嗯,在我這兒呢。」
「你今天去取報告了?」
「今晚和趙總他們有個飯局,就沒去醫院了。」
「我說孩子的事情你能上點心么?她前兩天睡得昏昏沉沉。我這個親娘都急死了。」
「好好。明天我就去把報告拿回來,好吧?寶貝兒,消消氣。」男人說著便朝媳婦那裡靠了靠,倪仙燕則是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我今天把保姆支開了,又看了下前些日的錄像。」妻子說這話時,把嗓門壓得格外低。
「沒查出什麼問題吧?」
「你聲音輕點。」妻子輕輕打了丈夫腮幫一下,「沒看出有什麼異常,就是有時候她是背對攝像頭的。」
「那也正常啊。」
「嗯……不過廚房攝像頭已經連續三四天沒有上傳視頻了。你說會不會是她動了手腳?」
「可能就是內存不足或者機器出了故障。那麼大歲數的人了哪會擺弄這些東西?再說了,即便是她做的手腳又怎麼樣?」
「做了手腳就說明心裡有鬼!要真是因為她害的我們家小寶那樣,我就……」
「你就怎麼樣?你又沒證據,說出去都沒法立案。」
「我就讓她悄悄在這個世上消失,做的比她幹壞事時還要乾淨。」倪仙燕說得異常平靜,似乎是在講述著把一隻蚊蠅給捏死。
「你就別瞎猜了,一個老太太哪有你想的心思縝密?」
「不過年紀大的人頭腦是不靈光,說不定也是不小心誤給孩子吃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
「你看看。當初我就說了要請個年紀輕點的,你就是不肯,現在好了吧?」
「切!就你這德行,還想上天是吧?」
宋科賢對女人「軟磨硬泡」的本事,倪仙燕瞭若指掌。倘若心裡沒個定海神針,姑娘們恐怕還真經不住這男人的各種「手段」,其實倪仙燕本人就是一位自以為是的淪陷者。她必須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作為丈夫感情的終章,而非序曲。
6月9日
在城市東北角有一片坐擁湖光山色的風水寶地,名曰紫淵山莊。說是山莊,其實就是一座主打生態旅遊的五星級酒店。因為有一定背景,酒店常年承辦一些大型會議。山莊內的建築群分為兩片——客房部和會議樓,兩者間距2公里左右。雖說是五星級,但是由於建造年代久遠,客房部里的內飾普遍老舊,連個中央空調都沒有。好在所有的員工都被培訓得彬彬有禮、有規有矩。
一輛計程車在客房部門口停了下來,從裡面下來的人是靳鴻儐和阮淮冰。阮淮冰比靳鴻儐年長五歲,卻顯得年輕不少,或許是因為單身的關係。兩位主任步入大堂,靳鴻儐環顧了下四周,10米的挑高設計讓整個大廳平添了一份陌生的局促,不過他卻有一種重歸故里的感覺。這會兒正值淡季,除了參加學術峰會的醫生們,前來此處入住的遊客寥寥無幾。正對著旋轉門20米遠的地方是酒店的前台,兩名工作人員如模特一般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裡,隨時準備為前來辦理業務的客人提供服務。前台的左手邊是休閑娛樂區,從那個方向延伸過去,可以找到簡餐廳和酒吧。沿著前台的右手邊的通道往裡一直走便能看見電梯,再往前幾步就是消防通道和儲物間。
靳鴻儐的房間號是334,阮淮冰的是335。倆人房間隔門相對,走動起來很是方便。雖然兩間客房都是豪華型,不過靳鴻儐那一側的面積略小一些,作為補償,雙號房間都是湖景房,陽台外不遠處就是一片湖光山色。
靳鴻儐打開玻璃窗,望著窗外一潭湖水。它一面挨著籬笆地,籬笆地一直延伸到客房建築的基座。早幾年間,這片空地上還經營著一些農家樂的項目,比如客人們可以在此砍砍柴火、種種樹木。不過由於酒店經營不善,幾個月前開始,這邊地就這麼一直荒著,可惜了。湖水的另一面貼著一排矮矮的山坡,延綿的山脊在更遠方又隆起一層山巒。盛夏時節,坡上的植被鬱鬱蔥蔥,很是養眼。近處這一汪湖水不算清澈倒也乾淨,一兩隻野鴨閑散地在湖面上啄食嬉戲,那悠然自得的姿態彷彿宣示著它們才是這山這水的主人。
6月10日
考慮到今天要做主題報告,靳鴻儐特意把髮型整成了大背頭。他本就是一個老好人的性格,這般造型或許是想營造氣場和自信吧。聚光燈下的靳主任還無法做到脫稿后的侃侃而談,時不時就得瞟幾眼稿子。很多事情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起初念稿的時候,醫生些許還有些緊張,說著說著也就順溜了。遇到卡殼的時候,只要假裝咳嗽兩聲就好。靳鴻儐雖不擅長演講,可是對於治學卻是一絲不苟。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他從小耳濡目染,儘管他和長輩們從來都不親近。
完成了乏善可陳的專題報告,台下打賞般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拍手的這群人里就有他的同事阮淮冰,阮主任的發言被安排在了次日上午。靳鴻儐回到座位,重新打開手機,他發現先前有人給他打了電話,還在他的社交賬號里留了言,為此他有些好奇又有些欣喜。靳主任稍稍思考了會兒,便把紫淵山莊的地址給發送了出去。
人一旦有了強烈的期待,便會被隱約的錯亂感所擺布。時鐘仍在一分一秒按部就班地走著,可靳鴻儐腦子裡的時間卻不自覺地慢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