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迷霧圍城(下)_交會

正文 迷霧圍城(下)_交會

秦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船上了。她不再與酈望平說話,只是專心地想,城樓上開槍的人是誰?會是易連愷嗎?如果他真的一槍打死自己,倒還像他素來的性子。可是為什麼打偏了呢?也許他是故意打偏的?他會故意打偏嗎?還是像他說的一樣,恩斷義絕?

三年夫妻,到了如今,如何恩斷,如何義絕?

這樣的亂世,他將她送走,那麼他到底會往哪裡去呢?是要留在鎮寒關與易連慎周旋,還是會被當成炮灰,送到前線戰場上去?

她覺得自己不能想了,一旦想到,就會瀕臨崩潰,可是又不能停止這種想法。而酈望平似乎深知她的心事,只對她說:「他會來,他答應過我。」

他也曾經答應過她,他說過,從今後再不拋下她。不管情勢是好是壞,絕不再獨個兒拋下她。

可是他最後一句話說的是:「我累了,你走吧。」

她一直覺得不以為然,對這段婚姻、這段感情,從來都是不以為然。因為她不喜歡,因為她不想要,連帶易連愷這個人,她都覺得可有可無。可是她一直是知道的,只要她肯,他總會接納,就像她知道,哪怕她的心早去了千山萬水之外,而他就在原地等她。

情字難言,情字亦難解,她本來篤定的事情,到了如今,卻成了不確定。他如果不等她了,他如果忽然不要她了,他就突然說,累了。

然後讓她走。

她就不能不被他送走。

他是真的不要她了。

她覺得這十日,比十年更難熬,更加令人老。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細細地想過,把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細細地想過,最後他摔碎那對手鐲,恩斷義絕,他臉上那樣痛快的笑容,彷彿摔碎的並不是鐲子,而是禁錮他已久的一個桎梏。為什麼他會覺得如釋重負?或許自己在那種時候,對於他,真的只是一個拖累。

浩浩的江水彷彿奔流不盡,她總是沉默地想著,到底是對抑或錯呢?如果現在可以轉身回去,是不是可以再次見到他?如果有機會再見到他,她會不會說出心裡真正想要說的話?

船行在江上兩三日,方才出了符軍控制的地界。中途還被截停了兩次,但是因為戰事正酣,對於中立國的船隻,雙方卻也不曾刁難。酈望平一路之上一直提著一顆心,等出了符軍控制的江域,才漸漸放下。每當船靠岸時,或許碼頭是極大的市鎮,便買了報紙來看。首先是李重年通電宣布獨立,然後是符遠城毀於炮火,死傷枕藉。過了一日,買的報紙說是易連慎余部對李重年宣戰,雙方在西北交火,不過易連慎余部實力有限,所以另一派軍閥姜雙喜也卷了進來,這場戰事,卻是越來越大,越戰越激烈了。

秦桑連日關切,可是各家報紙上都沒有易連愷的半分消息。諸路軍閥通電頻繁,各執一詞。內閣是徹底地失了控制,先是大總統通電全國辭職,然後是內閣總辭職,而李重年一邊宣稱要重選國會議員,一邊卻又重兵逼近昌鄴。南方諸省紛紛舉兵,通電宣布獨立,而北方以慕容宸為首的承派軍閥,卻宣布要在乾平選舉國會。

總歸是亂世吧,秦桑有點疲憊地想。滔滔的永江水無盡無息地奔流而去,就像帶走了她的所有思想,她已經覺得筋疲力盡。在這樣紛亂的時局裡,真是前途茫茫。

這一日船終於到了昌鄴,秦桑立在甲板之上,看兩岸檣帆林立,城郭如畫,真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離去不過數月,歸來時,江城正是春光乍泄,江邊的垂楊新生了鵝黃的葉子,煙籠十里長堤,鬱鬱蔥蔥,映得那江水似乎都帶了春意。而堤上芳草漫漫,只見兩三孩童,引了風箏在放,迎著江風,飛得極高極遠。不論世事如何變遷,這春天還是仍舊來到世間。秦桑不由得想起唐人的詩句:「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確實是如此吧,無論時局如何大亂,春光仍舊是一片明媚景象。她所乘的火輪因為船身龐大,所以吃水極深。停在江心裡,並不能搭棧橋,只由小舢板劃了來,接了乘客下船。秦桑出走之時並無多少行李,所以也不急著下船,待得船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酈望平才扶著她從容搭舢舟上岸。但見碼頭上一片繁榮景象,無數船隻忙著上貨卸貨,更有客輪停泊,旅人往來如織,汽車洋車都停得像長龍陣似的,熙攘嘈雜,比起那天晚上在符遠倉皇登船的情形,真如同兩個世界一般。

她心想,戰火漫延,這樣的太平光景又能維繫到幾時呢?昌鄴原本是九省通衢,兩江相衝的軍事要地,只怕遲早會像符遠一樣,炮火轟城。現在這樣,倒像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一般。她舉目看人潮如織,心想自己如果不回家去,就此轉身一走,人海茫茫,可從此再也不必煩惱了。可是易連愷生死未卜,而自己眼下這樣的情形,到底該做何打算呢?

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汽車喇叭響,一部黑色的汽車開過來停下,車上跳下個人來,急切切地說:「可算是找著你了。」

她定睛一看,竟然是高紹軒。幾月不見,他穿著西服背心,明明是個翩翩公子,可是滿頭大汗,仍舊顯出一種學生般的稚氣來。烏黑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她,眼底滿是關切。看她認出自己,高紹軒倒覺得老大不好意思似的,按西洋禮節鞠了一躬,說道:「夫人好。」

秦桑也很客套地答了一句:「高少爺好。」

高紹軒說:「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夫人請上車吧。」

秦桑心中十分奇怪,待上了汽車之後,才知道是閔紅玉早在半月前就給高佩德發了電報,高佩德深受易家重恩,雖然對符遠局勢無力回天,可是聽說易家三少奶奶搭英國船回到昌鄴,立刻就遣人來碼頭日日守候。而高紹軒聽到這個消息,便向父親討了這差事來。他每天都要到碼頭上來看幾遍,每條船進港都要張望,一直到如今都快絕望了,幾乎再沒有勇氣到這碼頭上來了,只是還抱了萬一的希望,所以仍舊每天都來看看,萬萬沒想到今日真的可以接到秦桑。

秦桑十分感激,說道:「謝謝高少爺了,如今……如今……」她連說了兩個「如今」,卻只是最後幽幽嘆了口氣,望著車窗外一掠而過的街景,不再言語。

高紹軒知道她是擔心易連愷的安危,於是安慰她說:「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父親遣了很得力的人去西北,正極力打聽公子爺的下落,少奶奶不必太過憂心。」

高紹軒將她送至昌鄴城中易宅,易家幾個仆佣見了她如見了鳳凰一般,擁著她走進屋子,韓媽更是直掉眼淚:「少奶奶,你可回來了。」高紹軒見到這樣的情形,不便久坐,便當即告辭而去。而酈望平見她神色疲倦,便說道:「我也先告辭了,請你放心,我一定會儘力打聽他的下落。」

秦桑點點頭,說道:「多謝了。」

酈望平笑了一笑,似乎有點惆悵,過了片刻,才說道:「這是你第一次為了他,向我道謝。」

秦桑慢慢地道:「他明明知道你是誰,卻沒有殺你。」

酈望平說道:「所以我會去替你打聽,請你放心,我們的人在西北也有關係,一定可以打聽得出來。」

秦桑問:「那麼你現在要去哪裡呢?」

酈望平道:「戰火已燃,自然是去最險要的地方。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次我因為私人的關係,沒有盡到責任,所以現在要去盡責了。」

秦桑亦不再追問他要往哪裡去,只是說道:「那麼,請珍重。」

酈望平則鞠了一躬,說道:「易夫人,請珍重。」他凝視秦桑片刻,轉身大踏步而去。

秦桑連日舟車勞頓,卻也是累極了。家裡下人見她回來,亦覺得安下心來。韓媽服侍她洗澡換衣,又幫她取了電吹風來吹乾了頭髮,說道:「少奶奶,你歇一歇吧,我瞧你的臉色真是倦極了。」

秦桑確實累得連話都不願意說了,「嗯」了一聲,便伏在床上沉沉睡去。韓媽替她蓋上了被子,又放下窗帘,才輕手輕腳地走出屋子去。

秦桑這一場好睡,卻是無夢,一直睡足了十餘個鐘頭才蘇醒過來。醒來只見窗子上淡白色的光,外頭好像並不十分明亮的樣子,心想自己難道一直睡到了天黑?推開了窗子一看,四下夜色深沉,天上卻是一輪皓月,那窗上淡白色的光,卻是如水般的月色。

月色映在樓心,卻是清清冷冷。她抱著自己的胳膊,不由得覺得有幾分寒意。昌鄴原本比符遠暖和,比起鎮寒關中,更是兩番節氣了,春天時分,昌鄴城中也只是夜裡微寒而已。她聽到樓下草叢之中,已經有蟲聲竊竊,原來春天真的已經來了。

她多加了一件披肩,看到桌子上放著自己帶回來的東西。她回來也沒帶什麼行李,只是這個手提袋,卻是一直不曾離身的。雖然在鎮寒關里易連慎派人搜過一次,但她並無攜帶武器,所以這手提袋倒也仍舊還給了她。她打開手袋,裡面沉甸甸還有兩根金條,她就將金條拿出來放在一旁。另外卻是二少奶奶那隻蝴蝶匣子,她把匣子拿出來,浴著月色,那上頭鏤著的蝴蝶栩栩如生,直如展翼欲飛了去。

暗盒她打開過一次,此時再開更加容易,將暗匙擱好了便彈開來,裡頭是一張房契,地址正是閔紅玉那裡。她臨走時曾欲將這張房契贈予閔紅玉,可是她堅辭不取。所謂風塵中的異女子,閔紅玉大抵也算一個。她還記得當時閔紅玉笑了笑,說道:「少奶奶,我這套房子不過是座金籠子,籠子里的鳥兒,有沒有房契,可並沒有半分要緊。」

當時自己說了什麼話呢?總不過是無言以對罷了。對著這樣通透的女子,何用再多說半句?

她把房契移開,下面就是那條疊得整整齊齊的手絹了。

二少奶奶的那封短箋,她只看了一遍,可是字字句句,何嘗不在心裡翻來覆去,想過千遍萬遍。

「三哥,手絹沒有了,你大發雷霆,連你乳母張媽你都驅到鄉下去了。我那時候就下定決心,絕不將這條手絹還給你。我確實是個賊,我偷去你視作最為要緊最為寶貴的東西,可憐的是,我卻偷不去你的心。」

手絹是西洋的樣式,那時候還是頂時髦頂俏皮的東西,母親託人從外國帶回來,她也只得這一條。

她拿著手絹,隔了這麼多年,花紋織路還是這樣清晰,嶄然如新。

她彷彿看到七八歲的自己,因為正出疹子發燒,所以被母親抱到外國診所去打針。每日都要去的,每次去,總是遇上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他是頭上受了傷,所以每天要去診所里打消炎針。

男孩子顯然出身大家,每次除了乳母,還有兩個老媽子跟著。可是大家的小少爺,脾氣自然是執拗的,打針的時候總是抿著嘴,一聲也不吭。幾個人都按他不住,每次掙扎著折騰那乳母一身大汗,只告饒:「我的三少爺,打完針就不疼了!我的小祖宗!您別犟……」

其實她知道他並不是怕疼,也不是犯犟,因為有一次她正好剛剛扎完針,他正巧瞪著大眼睛看著她。她的母親拍著她的背心正哄她:「乖囡不哭。」那時候他就將臉一背,她不過七八歲,不知為何就明白過來,他是沒有母親的,所以才會這樣看著她們母女。

或許是因為憐惜,或許是因為一顆柔軟的童心,所以那天他打針的時候,一胳膊撞在椅背上,把肘上的皮都撞破了,她就拿自己的手絹替他包上了,輕聲細語地告訴他:「小哥哥,你別這樣,弄疼了自己,你媽媽假若知道,心裡也不好過。」

那時候他也只是望了她一眼,並沒有說話。可是從那之後,他在打針之前,再也不鬧騰了。

最後她打完了針,再也沒到那診所里去,再後來,全家就搬到昌鄴去了。再後來,她徹底忘了小時候有過這樣一件事情。

現在,她卻想起來,想起來那時候他問過她的名字。

她說我叫秦桑,秦桑低綠枝。童音琅琅,每次背到這句詩,父親都會誇獎她乖巧。

而他也對她笑了笑,彷彿是贊她的名字好聽。兩個人手背上都綁著橡皮膏,針管里的藥水正一點一點滴下來,他和她並排坐在椅子上,診所里靜悄悄的。看護端著糖進來,給他們倆一人一塊,誇獎說:「兩個小大人,真乖!」

窗外輕風柔軟,春光明媚,那種外國的水果糖很甜,含在腮幫子里,硬硬的,半天化不了,吃不完。可是他的那塊糖他一直沒有剝開,直等到她吃完了,他才悄悄伸手,將自己那塊也給了她。

他胳膊上還系著她的手絹,她還記得他的手心,白皙柔軟,真不像男孩子的手呢。雖然她不曾問過他的名字,他卻說:「這塊糖給你吃,我叫易連愷。」

【下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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