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用骨頭撫摸
四四
漢朝二十零六代,靈帝接位天下亂,殺的殺來篡的篡,年年都在征凶叛。靈帝登基十二歲,滿朝文武奸雄輩,二十二年董卓廢。獻帝卻把靈帝換,天下諸侯征又叛,孫堅奪玉璽,天下英雄散,王允定計獻貂蟬,董卓才方死,李催郭汜又作亂,長安四寇方才滅,奸雄曹操旁邊站,皇帝掄得輪流轉,許田射鹿令人嘆,殺皇后,斬伏完,把個女兒不上算,三十三年曹丕篡,可憐獻帝天下斷。
伏擊馮旅長的計策從醞釀階段起就被稱作喚狗吃屎。
天門口家家戶戶都愛養狗,在看家護院之外,還有一樣別處所沒有的方便之處。生下來的孩子一天天長大后,肚子一發脹,便捋出屁股往地上蹲。這時候大人就會高聲呼喚自家的狗,萬一旁邊沒有大人,那些蹲在地上不到兩尺高的孩子自己也會亂叫幾聲。天門口的狗都能聽明白,一隻只箭也似的跑過來守在一旁,屙在地上的也舔,粘在屁股上的也舔。等到孩子們從地上站起來,除了狗肚子里,到處都已乾淨了,用不著大人額外操心。回想起小時候的事,杭九楓覺得,不要說窮人們用瓦塊和篾片,就是富人所用的草紙也比不了溫軟的狗舌頭。這個計策是董重里想出來的,因此大家都說,馮旅長屎沒吃著,險些被董重里一屁股坐死。
獨立大隊火力空前強大的這段時間裡,其勢態反而不好。
最早意識到獨立大隊要出問題的人是常天亮。
秋天一來黃昏就特別長,有一陣,太陽剛一挨著西邊山頭,常天亮就開始發燒,癥狀來得非常快,只需三句話的時間,周周正正的模樣就變了,臉也紅,眼睛也紅,嘴裡發出咕噥聲,誰也聽不清楚。不出聲時,常天亮就用雙手緊緊捂著超乎常人的耳朵,像是有他不想聽到的聲音。第一次發燒時,梅外婆一直守在面前,臨近半夜,幾顆豆大的汗珠出現在常天亮的額頭上,轉眼之間,涼津津的汗水就濕透全身。下半夜公雞一叫,常天亮叫了一聲口渴,爬起來喝了一大碗水,然後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倒頭睡去。鬧了兩次,梅外婆放下心來說沒事,這是年輕人身體發育的信號,經過這樣的發育,常天亮就會真正成人,就該張羅婚事了。
經過幾天的煎熬,常天亮終於說出事情真相。不管是對雪檸、對梅外婆,還是對常娘娘,他都說自己看見一大群波斯貓正繞著天門口哭來哭去。那些波斯貓眼睛不是圓的,耳朵不是尖的,鼻子不是軟的,嘴巴也不是梅花形的,分明長著人臉,看上去有些眼熟,很像一些參加了獨立大隊的人。有一種情景,常天亮只和常娘娘說過,在梅外婆和雪檸面前卻是隻字不提。在瞎眼睛的常天亮看見的人臉波斯貓中,就有常守義。獨立大隊同**軍或者自衛隊打仗時,常娘娘很少擔心,她並不是那種因各種緣故而盼望丈夫早死的女人,她太了解常守義了,他一旦知道大禍臨頭,立即會想出百般花樣開脫自己。因為常天亮見到鬼魂了,常娘娘才替丈夫著急起來,依照多少年來的經驗,在似夢非夢中見到的東西,特別是生死災難,很快就會得到應驗。
沒事時,常娘娘有意在下街走來走去,一有機會她就悄悄溜進那些有人被馬鷂子殺了的人家,委婉地問他們有沒有辦法捎信給常守義,自己有要緊的事要對他說。三天之後,正好是常天亮的生日。常娘娘將雪家的事安排妥當后,帶著雪檸送給常天亮的一套衣服,還有自己親手做的一雙布鞋,回家陪常天亮住過夜。常天亮一如既往地坐在門口。「他回來了,在屋裡轉了半天,聽到你的腳步聲他才走。」常娘娘當然明白兒子所指的是誰。屋裡空空的,她輕輕地將常天亮數落幾句,畢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莫這樣疑神疑鬼的。常天亮不和她爭,時間一到便獨自睡去。常娘娘一個人獃獃地坐了好久。「他又回來了!」猛聽到睡在外屋常天亮這樣說,常娘娘身上聳起許多雞皮疙瘩。後門門閂應聲動了幾下,隔了一陣,門閂又動了幾下。第三次再動時,門閂終於滑落了,常守義像影子一樣閃進來,一把摟住常娘娘不讓她出聲。常守義在外面走熱了,身上暖烘烘的。冷汗還沒出完的常娘娘,突然覺得有了依靠一樣,心裡一動忍不住伸出手來,將很多年沒有挨過的男人緊緊抱住。專程回來探聽消息的常守義沒有將常天亮的預感放在心裡,儘管常娘娘將常天亮親眼看見之說糾正為親耳聽見,常守義還是不把他們的話當回事。在一陣高亢的喘息之後,他翻身起床尋著來路走了。
自從傳出常天亮的鬼話,獨立大隊的問題就多起來。
造成這些問題的因素可以分成外部和內部兩種。在外部,因為隔著一個羅田縣,**軍對反國民**的工農紅軍主力及其根據地的圍剿,對天門口這邊的獨立大隊沒有太大影響。打完馮旅長的埋伏,繳了十幾支德國造***,馬鷂子再也不敢動不動就帶著自衛隊,追得他們聞風三十里。獨立大隊也從一夜要挪三個睡覺的地方,變成兩天三天才換一個駐地。絲絲和線線生孩子時,杭天甲還能讓人從天堂帶信到天門口,因為擔心槍炮聲會嚇著產婦,獨立大隊也沒有在這個時候上門挑戰。
造成形勢不好的外部原因是交通員帶來的。獨立大隊沒有打馮旅長的埋伏之前,傅朗西向上級要求過多次,希望能從工農紅軍主力部隊的眾多戰利品中勻一些武器彈藥給獨立大隊。得到的答覆總是要求他們通過自身的奮鬥尋求發展。交通員帶來由大別山區蘇維埃運動*****親自發布的命令,因為簽在最後的那個姓名很陌生,這道命令顯得過於嚴肅。陌生人被人稱為張主席,他命令:獨立大隊的主要戰鬥人員應立即帶上所有精良武器,由杭天甲指揮,往河南、湖北和安徽三省交界處運動,伺機會合,編入工農紅軍主力序列。其餘的人,仍舊保留獨立大隊番號,繼續由傅朗西、董重里和常守義領導,留守原地,發展以天門口為中心的游擊區。簽署命令的張主席還要求留下來的傅朗西,繼續帶領有覺悟的民眾,通過艱苦奮鬥,將天門口一帶的蘇維埃事業發展得更加興旺。為了此事,被命令留下來的人個個不高興,被上級點名要走的杭天甲也沒有露過一絲笑容。
「好好的一隻南瓜被一劈兩半,要不了幾天就會爛成一泡臭水。有種的找馮旅長要槍去。若讓老子領導上萬人的主力,連馮旅長我都不會理,要找就找蔣委員長,弄些飛機大炮回來才算真本事!」杭天甲不高興時敢說一切想說的話。
在內部,對獨立大隊產生很大影響的事情是傅朗西的身體變糟了。董重里、常守義和杭天甲都認為,傅朗西這次肺病複發,原因是麥香來獨立大隊后,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太多。杭九楓更是直言相勸,傅朗西不能與他相比,他的身子比狗身子還好,就算日夜與阿彩和絲絲親密也吃得消。傅朗西不行,肺病是火病,本來就比常人更喜歡水一樣的女人,加上麥香已經嫁過一次,伺候男人的本領比一輩子沒有換過男人的女人高明。乾柴烈火在一起,身上的油經不起幾回熬,就會燒乾,剩下一把骨頭。董重里曾經說起,馮旅長的軍醫隊從沒斷過盤尼西林,可以利用馮旅長的父親,再設一個騙葯的圈套。獨立大隊的核心人員圍繞董重里的想法做了幾天文章,還是沒有想出再騙一次馮旅長的辦法來。
傅朗西的肺病成了獨立大隊的心病。
四五
二百多號人躲在天堂過年,忽然得到情報,包括保安旅在內的幾支**軍,在沒有受到攻擊的情況下,自行退回黃州一帶。
令獨立大隊全體人員咬牙切齒的交通員再次出現了。他帶來的消息非常具體:第一軍在六安附近連續打了兩仗,消滅了**軍的四個半團,對蘇維埃地區的第一次圍剿被完全粉碎。隨後,第一軍與第十五軍在商南會合,新編為工農紅軍第四軍。跟在大好消息後面的命令,還是由張主席簽署的,名字雖然熟悉了,內容卻讓人更加心寒:新成立的湖北、河南、安徽三省共產黨特區委員會明確指示,獨立大隊除留下少量槍支和人員,其餘身體強壯的戰鬥人員,火速攜帶前次從馮旅長那裡繳獲的各式精良武器,向北出發,與新成立的第四軍主力會合。傅朗西特意與交通員聊過幾次,了解到這位新來的張主席,從設在莫斯科的共產國際回來不久,便被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派到大別山區。張主席在莫斯科時,曾經見到過布爾什維克的天才領袖列寧。因為有這段其他共產黨中央委員都沒有的經歷,張主席一到大別山,就希望別人像尊敬列寧一樣尊敬他。他那掛在臉上的笑容里,彷彿含著一些難以言表的東西。在正式和非正式的言談中,張主席經常有意無意地流露出想使大別山區的武裝割據運動儘快超過江西、湖南交界處的所謂中央紅區的想法。
安置好交通員,傅朗西將董重里他們叫到自己屋裡。只有董重里為張主席的決定叫好。董重里堅守著自己的主張,鬧暴動,抓槍杆子,就是為了蘇維埃事業越來越興旺,獨立大隊眼下的樣子,不要說打不過馮旅長的大部隊,就連對付釘子一樣釘在眼睛里的自衛隊也沒有一個有效的辦法,這樣游擊下去,再過五十年,也難實現理想。
董重里將想到的話全說完,傅朗西才點名叫常守義說一說。常守義不說革命勝利等大道理,一開口就說實際的事。往日動員窮人參加獨立大隊時就說好了,有朝一日讓他們在天門口過一種受人羨慕、受人尊敬的好日子,從沒說過要他們跑到千里之外去打仗。獨立大隊打仗的目的很清楚,就是消滅馬鷂子和自衛隊。常守義越說火氣越足,下這種命令的人一定被**軍圍剿怕了,所以才覺得身邊的人越多越好。說穿了,是他們沒能耐,所以,不要說是張主席下命令,往後若有趙主席、錢主席、孫主席和李主席下同樣的命令,也是不能聽的!否則,莫說馬鷂子的自衛隊,就連幫富人看家護院的打手也會更加囂張。常守義還說,杭天甲和杭九楓也是不願意去的,不是他們不喜歡工農紅軍主力的運動戰,一天一夜不睡覺,走上兩百多里路,馬上投入戰鬥,這都沒什麼。可是,他們離開了天門口,阿彩怎麼辦?絲絲怎麼辦?杭家慘遭滅門的仇恨由誰來報?常守義態度刁蠻地表示,任何人都不能將獨立大隊調離天門口,而他自己,哪怕死了也會轉世托生變成一棵樹,長在天堂上,望著山下的一舉一動。
不等傅朗西點名,杭天甲便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昔日封建王朝大軍進京勤王,原因是皇帝怕死,怕別人取了自己的江山。張主席派交通員來調獨立大隊北上,恐怕是因為初來乍到,看到四處都是武裝到牙齒的國民**軍,擔心個人安危,才發出這種不顧地方群眾死活的命令。
所有人都表達了自己的意思后,傅朗西才批評常守義和杭天甲,說他們時至今日還不清楚革命成功的關鍵不在於個人和地方,而在於組織與全局。傅朗西不許別人再說話,他獨斷地決定,先找一個靠得住的地方,自己留下養病,其餘的人全部跟上交通員走。
風高月黑的時候,傅朗西親自宣布了那個異乎尋常的決定:拂曉之前,獨立大隊向天門口發動一次佯攻,有戰果更好,沒有戰果,只要將馬鷂子的自衛隊全部趕進小教堂里,也是勝利。獨立大隊開始往山下運動,傅朗西站在路口擺出一副給大家送行的樣子。等到大隊人馬走遠了,他才扔下一向出行必坐的黑布抬椅,在返回來接應的杭九楓和董重里的照應下,神不知鬼不覺地跟在大隊人馬後面。
天門口的公雞叫完第三遍,杭天甲瞄準小教堂頂上放哨的人影果斷地打響第一槍。占著小教堂的自衛隊仗著一挺機槍和一支***,與既有夜幕之機可乘、又有新繳獲的十幾支***可使的獨立大隊打了個平手。獨立大隊的人只有繳來的那點子彈,捨不得一下子打光。打了一會兒就停下來,一聲聲喊著要馬鷂子開門投降,到時候保證會留一個全屍,交給線線。馬鷂子不多說話,哪裡有聲音,就讓機槍往哪裡掃。
天快亮時,喊話的人變成了杭天甲,他質問馬鷂子為何將杭家的骨肉藏進小教堂,若是還沒苕透頂,趕緊將一鎮送出來,否則就要放火燒房子。馬鷂子讓哇哇大哭的一鎮在窗口上露了露臉。
「要燒你就燒吧,我們父子都在這裡!」
「一鎮的老子在這兒!馬鷂子你是他的一個屁!」
「等到一鎮開口說話了,你就明白誰是老子誰是屁!」
杭天甲真的弄來許多稻草,燒起鋪天蓋地的煙。趁著煙霧瀰漫,傅朗西一行悄悄地摸進紫陽閣。將傅朗西放在雪家養病的計劃,只有幾個人知道。
槍一響,梅外婆就將雪檸摟在懷裡。傅朗西進來時,雪檸只是換了一種姿勢,仍舊守在梅外婆身邊。按照事先商定,先由董重里說點客套軟話,再由杭九楓將利害關係聲明。董重里在雪家住過,他很懷念那段日子,並對因此給雪家帶來的傷害深表歉意,哪天獨立大隊回來而且不走了,一定會很好地報答。董重里相信,梅外婆先前能留自己住在家裡,後來又救了絲絲和線線所生的孩子,肯定也能夠保證傅朗西的安全,治好傅朗西的病。董重里一邊說話,一邊往門外看,以為楊桃在那裡站著。隨後,杭九楓說,這一年來的鬥爭實踐,讓他明白,千道理萬道理,只有保住人頭和保不住人頭才是最大的道理,從今日起,傅朗西就是雪家的命根子,傅朗西不出問題,雪家也就安全,若是傅朗西身上的毫毛少了,雪家就會有人要掉皮,如此類推,不用細說。到最後,杭九楓還用上了董重里說書時的文詞兒,天下男人都一樣,莫看平時憐香惜玉,真要辣手摧花,哪怕要用太陽做斧頭,月亮當彎刀,也不會有人猶豫。杭九楓沒能將自己想說的話說完,梅外婆一揮手就將他的話驅散了。
梅外婆對雪檸說:「你是雪家人,這事由你做主。」
雪檸指了一下傅朗西:「讓他留下,別人都可以走了。」
董重里憋得滿臉通紅,心裡有話想說又沒說出來。
梅外婆說:「董先生放心,傅先生就住在白雀園裡。阿彩走後,院門一直上著鎖,沒人進去過。傅先生在裡面住著,外面的鎖照舊不去。雪大爹生前留下不少書,等傅先生看完這些書,身上病估計也該好了。至於日常起居,我們會讓楊桃來招呼,以她和董先生的關係,肯定不會走漏風聲的!」
傅朗西說:「既然這樣,就讓楊桃來和董先生見一面。」
楊桃來后,董重里臉色更紅了。楊桃痴望著董重里,嘴裡對梅外婆和傅朗西說的話,完全不是心裡所想。如果董重里和楊桃沒有見面,也沒有說上一句話,兩個人的心情可能會好些。董重里對楊桃說:「你瘦了!」楊桃想也沒想就回答:「你也瘦了!」寥寥數語,讓楊桃在董重里離去時,哭成了淚人。董重里也傷心得好久說不出話來,半痴半呆地,攥著楊桃塞在手心裡的一塊手帕,直到跟著隊伍撤過西河,才想起來打開看看。
小街上的煙霧還沒散盡,撤過西河的獨立大隊沒有馬上回到莽莽蒼蒼的天堂。站在獨木橋頭清點人數的董重里,擔心有人趁機回家看看,沒有趕上隊伍,數到最後才發現交通員失蹤了。他讓隊伍停下來,重新清點后,還是沒有見到交通員。為了保持與張主席的聯繫,替代傅朗西的董重里一聲令下,獨立大隊在天亮時分再次殺入天門口。不明底細的馬鷂子,連忙帶著正沿小街搜索的自衛隊士兵退回小教堂。董重里一點周折也沒費,就找到了已經死去的交通員。他趴在杭家廢墟中,後腦勺上有隻圓圓的槍眼。
杭九楓不肯抬那已經僵硬的屍體,在他看來,交通員毫無疑義是個逃兵,只有當逃兵的人才會將後腦勺朝向對手的槍口。一旁的杭天甲沒聽完就發起火來,斥責杭九楓是在胡言亂語,馬鷂子的人躲在小教堂里不敢出來,這樣的時候用得著當逃兵嗎?杭天甲肯定交通員是個了不起的孤膽英雄,獨立大隊成立以來,所有上級的消息都是他來傳達的,一次事也沒誤過。
人生如燈,不管東風、西風、南風、北風,都能讓它熄滅。在杭天甲的命令下,杭九楓背起交通員的屍體,一溜煙地跑到西河右岸,挖了一個坑,草草埋葬起來。堆完最後一抔黃土,杭九楓才問杭天甲有沒有注意,交通員後腦勺上彈孔是手槍打的。從小教堂到杭家廢墟,自衛隊的子彈要想擊中交通員,除非它會拐彎抹角。既然這事與自衛隊無關,事情就不好往下說了。交通員死的地方並不開闊,如果是步槍,一槍打上去,會有前後兩個窟窿,像這樣只打出一個窟窿的惟有手槍。杭九楓進一步扳著手指掐算,獨立大隊有四支手槍,傅朗西和董重里一直沒露面,剩下的就只有杭天甲和常守義了。
杭九楓說話時,沒有注意到董重里就在身後站著。
獨立大隊剛剛撤回天堂,董重里就主持開了一個會。在會上,常守義說:「我是有明話從不暗說的人。回頭我還要對傅政委這樣說。交通員的死看上去是一個損失,但對於獨立大隊,絕對是一件大好事。」
杭天甲也說:「上級命令我帶人跟著交通員走。今日交通員死了,若是我也死了,獨立大隊不就可以繼續留在天堂嗎!」
臉色鐵青的杭天甲繼續說:「家仇沒報,我不會死。我可以受傷,不能走路。」
說話之間,杭天甲已經拔出手槍,對著自己的大腿扣了一下扳機。槍響之際,杭天甲下身猛地向上飛騰一下,險些踢著坐在對面的董重里。沒有挨槍的那隻腳在前,挨了槍的那隻腳在後,將火塘上的吊罐踢落進火塘里,濺起來的火星險些將旁邊的柴草引燃。子彈擊穿了杭天甲的大腿,上下都有窟窿。董重里很生氣,又沒有別的辦法。當了衛生員的麥香進屋,將杭天甲的一條褲腿脫下來,用鹽水洗了洗傷口表面,剛要包紮,杭天甲攔住她,伸手要過一根筷子,纏上一根用鹽水泡過的布條,塞進槍眼裡,若無其事地來回拖了幾下。
會議繼續開下去。既然傅朗西將獨立大隊的事全都托給了董重里,允許董重里可以結合上級命令相機行事,董重里就是說一不二的人物。經過剛才的刺激,董重里突然變遲疑了。交通員已死,杭天甲傷了,自己若是真的帶著獨立大隊的全部精銳離開天堂,稍有不慎,就會落得兩手空空。一想到向北行軍路上,數不清的陌生山谷河流背後都有可能埋伏著裝備精良的**軍,董重里的意志就動搖起來。又想到馬鷂子完全有可能趁機將獨立大隊的游擊區翻個底朝天,拼死拼活積累起來的革命本錢都丟失殆盡,董重里就覺得連頭皮都在發麻。
猶豫當中的董重里隨手拿了一隻筷子,往吊罐里插了幾下,翻出一塊臘肉看了看。「可以吃了吧!」他說這話時,心裡已有向大家求和的意思。常守義伸手抓過筷子上的臘肉,猛嚼一陣,快要吞完了才點了點頭。董重里拿過早就備好的幾隻碗,盛了一碗遞給杭天甲,第二碗遞給常守義。
第三碗盛好了,杭九楓卻不接:「這一碗應該給麥香。」
董重里還以為他是惦記阿彩不好明說:「也給阿彩一碗。」
杭九楓搖搖頭:「我們記著麥香,就是記著不在身邊的傅政委!」
杭九楓的話讓董重里由衷地問:「你說說,革命感情與革命道理,哪一點更重要?」
杭九楓想也不想就回答:「當然是感情更重要!沒有感情,誰會跟著一個無親無故的人出生入死呀!」
一時間,火塘邊除了吃肉喝湯聲,再也沒有別的動靜。董重里一直在盯著杭天甲頭上的汗珠看。那些汗珠比平常大一倍還不止,不管是就近掉進碗里,還是掉入更遠的火塘里,都能聽到那暢快的聲響。
杭天甲像是忘了上級命令帶來的不快:「再吃上十碗肉,老子就可以打仗了!」
趁著大家高興,董重里咬著牙宣布了內心剛剛做出的決定:獨立大隊暫時留在天堂一帶活動,讓阿彩帶上他的親筆信,往北去找上級組織,請求下一步的行動指示。董重里隨即寫了一封給張主席的彙報信,著重解釋交通員之死。在說明交通員頭部中彈時,董重里用意外二字給其死因的解釋留下了餘地。只有常守義表示反對,在他看來意外二字分明是畫蛇添足。會議為此拖延到半夜時,常守義竟然掏出手槍,使勁地往桌上一拍。董重里當然不怕他,也將手槍掏出來同樣拍了一下。常守義再拍,董重里也跟著再拍。拍到第三次,常守義的手槍走火了,射出一顆子彈,正好擊中桌上的茶壺,濺出來的水碰到哪塊肉,哪裡就覺得生痛。
董重里心軟了:「你的槍太老了,我不會誤會你。」
常守義也軟下來:「說意外,意外就來了。」
當著常守義的面,董重里將信中意外二字做了修改。
睡到三更,董重里又爬起來,以個人名義,另寫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將自己對常守義的懷疑表達得更加完整和徹底。
阿彩走的時候,天堂到處是沒融化的雪和冰,人人腳上都纏著防滑的草繩。阿彩脫下軍裝,換上好久沒穿的女子裝束,再配上那塊花一樣的包頭巾,頓時讓黃葉枯枝的林木煥發出早來的春意。跟在後面送行的董重里被阿彩細瓷凈瓶一樣的腰身迷住了,不知不覺中多走了兩里山路,還同也為阿彩送行的杭九楓談了幾句女人。董重里盼著蘇維埃事業能夠在三五年內取得勝利,自己也好日日夜夜同楊桃在一起了。杭九楓勸董重里,天下男女都一樣,一旦嘗到脫光衣服睡在一起的滋味,就會相互想到死,與其這樣,不如學阿彩和麥香,也讓楊桃到獨立大隊來。只有這樣才能在打仗和女人之間,做到兩不耽誤。沒有女人在身邊,打的勝仗再多,也像是在喝白開水。董重里搖了搖頭,無論如何他也不會讓楊桃跟著自己今日鑽山洞,明日睡柴棚,後日冒著大雨像棵大樹站一整夜。
「阿彩和麥香是讓人逼上梁山,沒有其他的路可走。楊桃不一樣,她的身份還沒暴露。」
四六
由於交通員不同尋常的死,還沒到碰頭時間,董重里就抓住仍在打更的段三國,讓段三國趁著夜幕將自己帶到雪家。段三國十分配合,一個字也不多問。這時候的董重里已經完全判斷清楚,交通員是常守義殺害的,只要傅朗西同意,回去后他就設立一個軍事法庭,對常守義進行審判。傅朗西當即問他是不是已將此事向張主席作了彙報。董重里沒有再隱瞞,他覺得這樣做是必要的。傅朗西不停地搖頭,董重里這樣做的後果如何,用不了多久就會顯示出來。傅朗西希望一切如董重里所想像的,藉此機會讓革命隊伍變得更加純凈。然而!然而!然而!傅朗西一連說了三次,還是沒有說出心中所思所想。眼看著要分手了,傅朗西才像突然記起往事一樣,從張主席離開共產國際來到大別山區,說到自己早年見到的那個受共產國際委派來到武漢綽號叫烏拉的俄國人。這些年,烏拉的同鄉們越來越崇尚列寧思想,喜歡從肉體上徹底消滅潛在的對手,像烏拉這種托洛茨基的擁護者,回到莫斯科后肯定難逃一死。按照傅朗西的估計,有著共產國際背景的張主席,完全有可能將正在席捲俄羅斯、烏克蘭和高加索地區的肅反運動帶回來。
對傅朗西的擔心,董重里沒有往深處想。
董重里太愉快了。他又能與楊桃在一起,重新品嘗好久以來一直盼望的床笫之歡。臨分手時,楊桃戀戀不捨地說,若是有一天董重里不再過這種偷偷摸摸的日子,哪怕還像往日那樣,擺上鼓架,夜夜說書,她也會幸福得要死。董重里也隨口說,早一年楊桃像今日這樣迷人,他就不會有別的想法了。
有兩次,董重里似乎意識到傅朗西可能想借梅外婆也認識的俄國人烏拉暗示什麼,但他還是不想深究。如果在革命的背景下,還有許多陰謀發生,他覺得,那就太不可思議和不可想像了。
每到接頭時間,傅朗西都會寫一封或長或短的信。在信中,他從不提自己吃什麼葯,只說梅外婆的做法不無道理,能想出沒有盤尼西林的招數治病已經很不錯了。每一次,董重里和常守義都要反覆研究傅朗西所寫的每一個字,從中了解傅朗西對獨立大隊的指示。鬥爭越來越殘酷,領導著近兩百人的獨立大隊,董重里甚感力不從心。遺憾的是,傅朗西從來不寫這方面的內容,偶爾寫些與它期盼的東西沾親帶故的話,也無非是勉勵大家,研究鬥爭藝術,發揮英勇精神,只要做好這兩點,獨立大隊就會所向無敵。
正月底,下了一場小雪。西河左右兩岸的群山白了半截。從山下傳來的消息讓董重里他們興奮不已:工農紅軍教導第二師突然揮師南下,一舉攻下本縣縣城,不算打死的,光是**軍新編第五旅的俘虜就抓了一千八百多人,繳槍兩千多支,外加一門迫擊炮。迫使馬鷂子帶著自衛隊盡數撤出了天門口,具體去向不明。
這一次,傅朗西罕見地將自己的意思格外清楚地寫給了董重里:獨立大隊所有戰鬥人員切切不要被工農紅軍主力的勝利沖昏頭腦,不要輕易暴露有限的實力。眼前的勝仗打得越多,接下來對蘇維埃武裝割據地區的封鎖與圍剿就會越嚴酷。往後的鬥爭肯定更加艱苦,給養補充會越來越困難,人員死傷會越來越多,出現逃兵與叛徒將是不可避免的,大部分窮人也會在革命事業處於低潮時採取觀望姿態,不支持,不掩護,不通風,不報信。只有早做準備才能保證到時候不會氣息奄奄,不管做什麼事情,實力才是最終的決定因素。信的開頭和結尾各有一行引人注目的字:此信內容不要吐露給任何人,閱后立即燒毀。為了引起董重里的注意,傅朗西特意在這兩句話下面畫了粗直與彎曲兩道黑線。
董重里無法理解傅朗西的指示。獨立大隊被迅速分成一大一小兩部分,大部分人由常守義和傷好得差不多了的杭天甲帶領,往縣城一帶運動,藉助工農紅軍主力部隊的影響盡量多地補充軍需給養。小部分由董重裡帶領,直取天門口。眼下正是壯大獨立大隊實力的大好時機,一定不要錯過。董重里對這一點堅信不疑。
董重里剛剛在天門口站穩腳跟,工農紅軍教導第二師已經出現在下街口。獨立大隊的人從沒見過這麼多的工農紅軍,高興得就像革命徹底成功了。董重里有些不能把握,他讓麥香去請傅朗西出來,主持天門口民眾歡迎工農紅軍主力部隊大會。麥香在雪家喝了一杯香茶,說起傅朗西,梅外婆和雪檸異口同聲地表示從未見過。麥香空手回來,問董重里剛才有否說錯話,傅朗西不是回武漢治病去了嗎?董重里覺得蹊蹺,將麥香對付過去后,連忙一個人去了。
傅朗西還在白雀園裡,人長得白胖了,脾氣也火爆許多。見了面,也不說董重裡帶人四處游擊有多辛苦,劈頭蓋臉地批評董重里對形勢的嚴酷性預計不足,工農紅軍主力部隊是不會在這兒久呆的,這塊天地還得靠獨立大隊自己來爭奪,這就像下象棋,不會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只能下野棋,想闖天下是不行的。傅朗西估計,這會兒馮旅長的部隊已經悄悄地跟了上來,說不定就埋伏在縣城與天門口之間的某個地方,等候發起攻擊的最佳時機。董重里著急起來,如果傅朗西的估計沒錯,獨立大隊就危險了。對此傅朗西沒有過多擔心,有常守義和杭天甲在,馮旅長很難佔到便宜,何況馮旅長眼睛里盯的是工農紅軍主力。
經過開導的董重里二話沒說就去通報敵情。原打算在天門口歇一天的教導第二師聞風而動。軍號一響,大隊人馬便撤出十里之外。
麥香再次去了紫陽閣。秋收時托雪檸幫忙收穫的賬,上次一回來沒有顧得上算。雖然收成都被馬鷂子拿走了,雪檸還是按照正常收成付錢給她,賬算得很細,費了不少時間。梅外婆過一陣就來催一次,要麥香快些歸隊。麥香一肚子高興話要對雪檸說,坐在那裡不想動。梅外婆不得不告誡麥香,她再不走,就對不起天底下最心疼她的那個男人。麥香從這沒有來由的話里聽出不同尋常的內容,一邊痛痛快快地抹了一把眼淚,一邊抽身往外走。
小街上突然冷清下來。不知何時,西河上的獨木橋被人拆毀了。董重里也不多想,連鞋都沒脫就帶頭跳進水裡往右岸衝去。走在最後的人剛剛跑到右岸的沙灘上,馬鷂子的機槍就在左岸響起來。與此同時,從下游傳來了只有**軍發起進攻時才會有的激烈槍聲。
一九三一年二月的最後幾天,天天都在印證傅朗西的英明。因為這英明,誰都敢說,常天亮有關鬼魂的所見所聞,完全是黑狗放的臭屁。馮旅長親自帶著一個團,外加三個重機槍連,沿著工農紅軍教導第二師走過的線路,追擊到天門口。途中被常守義和杭天甲帶領的獨立大隊阻擊了半天。剛交火時,兩邊的人都誤會了。杭天甲以為遇上了潰兵,情急之中的馮旅長卻以為是與工農紅軍主力接上火了。一方發力猛打,一方小心應對。所幸杭天甲首先發現了對方的實力,搶先一步撤出戰場。等到馮旅長弄清楚,膽敢從山下往山上進攻的竟然是總在天門口周圍打轉的獨立大隊,他爆發出來的雷霆萬鈞的火力,也只能傾瀉在趁亂扔下的破草鞋上。傅朗西的預見,救了天門口眾多窮人的性命。窮人們以為來了這麼多反國民**的工農紅軍,傅朗西他們一向宣傳的紅區事業與好日子肯定要興旺幾年,沒想到這願望比做夢的時間還短。在前後只有一頓飯的時間裡,窮人們什麼也做不了,連在牆上寫幾個字,貼兩條標語都來不及。馬鷂子提著槍在鎮內鎮外轉了三圈,也沒找到殺人的借口。縣城的人卻沒有這樣幸運,那些因為高興而自我暴露的人,全被馮旅長殺了,三天之內被砍頭槍斃的有近千人,被活埋的還有一百多人。春天來后,縣城四周的野狗長得一隻比一隻肥,稍不留意就會被認作小牛。
躲在天堂的董重里心有餘悸地琢磨著傅朗西的最新來信。傅朗西在信中反覆誇獎常守義和杭天甲,以區區二百人,對抗數千精銳的**軍,竟然沒有一個受傷的,可見其審時度勢能力相當不凡。傅朗西的批評也很入骨,畢竟這樣的事情就像孔明演空城計,只是大敗中的小勝,既不足為訓,當然下不為例。這樣的信每每使常守義激動不已,見人就說自己對傅朗西佩服得五體投地。哪天傅朗西病好了,重新統率獨立大隊時,自己一定要正正規規地給他磕三個響頭。董重里也覺得傅朗西看事的眼光有如利劍,能夠入木三分。
天氣轉暖得很快,脫下棉衣沒幾天,馬上就穿上了單衣。
阿彩一直沒有消息。有新交通員來過幾次,但都是路過,嘴巴像鐵打的,什麼口風也聽不到。好不容易盼來一個肯開口的,也只是奉命傳達,從莫斯科回來的張主席,將先前的共產黨特區委員會改成中央分局和革命委員會。張主席雖然是讀書人,脾氣卻很大,命令既出,便由不得別人還嘴,一些沒有摸准情況的人已經吃了張主席的虧,不到一個月,被撤職和貶職的人就有好幾十個。在這種消息的背景下,董重里重提舊事,獨立大隊沒有按照命令北去會合,還不明不白死了一名交通員,這都是紀律所不能容許的。常守義還是不信邪,他問董重里,難道新來的張主席長著帶鉤的卵子?就算真的長了帶鉤的卵子,也只會讓女人害怕。董重里不愛說這樣的閑話。在得到傅朗西的同意后,董重里派出兩支各二十人的分隊,由常守義和杭天甲分別帶領,一支向東北,一支向西北,試探著與張主席取得聯繫。一齊出發的兩支隊伍,回來的時間也差不多。向東北的常守義在燕子河一帶找到新設立的地下交通站,並被告知張主席不喜歡工農紅軍像流寇一樣,打了跑,跑了打,各地的紅色武裝馬上就會接到新的任務。向西北的杭天甲,三天打了三場遭遇戰,人槍都在,就是子彈消耗光了,只好往回撤。
四七
隨著夏季季風的到來,縣城第四次被攻克。
從河南新集運動過來的工農紅軍第四軍空前強大,轉眼之間就將守城的國民**軍第一百六十九旅的一個團消滅得乾乾淨淨。前幾次破城后屢屢尋機逃脫的黃縣長終於活到了頭。獨立大隊晚到一步,董重裡帶著人從北門進城,還沒來得及將「任何深仇大恨必須經過蘇維埃法庭的審判才能進行報復」的布告貼上牆,城內眾多家仇未報的人,就將被活捉的黃縣長五花大綁,插上斬標,推出南城門,亂槍打死了。董重里他們正在忙於建立新秩序,張主席突然來了一道命令:後幾個月,第四軍必須東出安徽潛山、太湖兩縣,進佔安慶,威逼南京。張主席的命令說得清清楚楚,在此戰略行動之中,絕對不允許有任何隔岸觀火的人和事。第四軍的軍事將領,最終沒有完全聽從張主席的命令。列席會議的董重里聽到有人在會上議論,張主席很像少年得志盛氣凌人的周瑜,初來乍到,若是屬下主要軍官都不聽他的命令,只怕會生出是非之事。長於軍事而疏於政治的徐軍長,卻喜歡聽屬下十二師許師長的話:「張主席有我年輕嗎?張主席十八歲時當了師長嗎?張主席有過率領不足千人的隊伍把上萬人的**軍打得落花流水的經歷嗎?張主席是從共產國際和斯大林身邊來的,我的氣量就已經很大了,張主席的氣量一定更大!」這種道理不多卻深藏感情的話迅速影響了徐軍長,第四軍從縣城一帶出發后,不再向東,而是向南攻克浠水縣,回頭向北又破了羅田縣的城防,接下來出人意料地再次轉身向南攻佔廣濟縣城。這中間打得最精彩的一仗是在緊靠長江的蘄春縣漕河鎮,一夜之間就將**軍新編第八旅連湯帶水吃了個精光。第四軍改變計劃后,獨立大隊在縣城裡逍遙了一個月,直到張主席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逼著第四軍回撤到本縣縣城南邊的雞鳴河一帶,獨立大隊才又忙碌起來。在雞鳴河,第四軍的指揮員們還想說服張主席,不要急著催他們北返,也不要放棄剛剛武裝割據成功的大片地區。哪想到張主席懷疑他們是不是搞陰謀、鬧分裂、準備將隊伍拉到長江邊投奔國民**。
在張主席殺氣騰騰的語言面前,第四軍的青年將領們不敢再有別的想法。不斷擴大的獨立大隊新增到五百人左右時,第四軍只能無可奈何地踏上向北的歸程。又是年輕氣盛的許師長帶頭說出心裡的話:張主席要麼是只會紙上談兵,要麼就是心胸狹窄。那些應和的人只說出前半句:量小非君子。後半句:無毒不丈夫,從沒有被大家說出來。
這種難以言表的鬱悶只存在於少數人心裡。多數人還在一如既往地唱歌跳舞歡天喜地。
麥香不知這些,她在天門口街上輕快地走著,一個剛剛參加獨立大隊的年輕女子從後面悄悄走近她,貼著耳朵猛地叫了一聲。
「你是戀愛研究會的人吧!」
麥香嚇得連跳了幾下。年輕的女子怕她掉進街邊的小溪,連忙上前一步拉住她。驚魂未定的麥香奇怪她怎麼知道戀愛研究會,問題剛要出口,麥香就想起了絲絲。麥香猜得很准,生過孩子的絲絲嘴巴也鬆了,什麼話都能說出來。麥香沖著既沒有軍服,又沒有軍帽,只在腰裡扎著一根皮帶,更加顯現出身子還沒長好的年輕女子說了一句:「你這樣子,真有戀愛研究會,也沒資格參加。」
正是上街(註:上街,鄂東一帶俗語,與北方鄉村趕集一說相同)的日子,往來於街上臨時做小買賣的人很多。一群群惟恐遭到陌生男人故意碰撞的年輕女子,在那些背著孩子的少婦與大嫂們的保護下,像花羽毛的山雀子在上街下街之間竄來竄去,碰到有趣的事便誇張地湊在一起放開嗓門大笑不止。麥香和年輕女子的輕聲說笑被一群女人聽見了。
「戀愛了!天門口人全都戀愛了!」
街上的叫聲傳到獨木橋上,左右兩岸的人全聽見了。處在空前多情氣氛下的男男女女,只要說對方是戀愛研究會的,彼此都會面紅耳赤,一個氣息變粗,一個心跳加速。那一陣,西河左右兩岸地主們的土地都被沒收了,富人家的財產都分光了,全縣工農兵代表大會開過後,接二連三地頒布了蘇維埃土地法、勞動法,成立了工農銀行、經濟公社、供銷合作社、兵工廠、被服廠、列寧學校、蘇維埃醫院以及各種各樣的夜校和識字班。最讓青年男女高興的是蘇維埃婚姻法的實行。雖然能認識的字不到三分之一,有事沒事大家便聚在一起,捧著印有婚姻法的小冊子,交頭接耳嘻嘻哈哈,那樣子就像真的成立了戀愛研究會。
沒長眼睛的常天亮看不到這些大好形勢,相反,他看到的是一群血流滿面的死屍,其中,之一像常守義,之二像杭天甲,之三像麥香,如此等等。傷心透頂的常天亮每做一次這樣的夢,就要對常守義說一次,而不管他是不是正在辦理公事。忙忙碌碌的常守義開始懷疑常天亮染上了花瘋,他要常娘娘弄點硃砂,泡水給常天亮喝,再不行,就託人找個也是瞎子的女子,早點結婚,或許病就好了。不僅是被常天亮夢見的三個人,別的人也沒有相信的。蘇維埃事業空前大好,就算自己有活夠了的念頭,也找不到馬上就去當妖做鬼的理由。
常天亮說這事時,常守義正利用難得的清閑,站在小教堂門口,看麥香和一群年輕女子在小溪旁邊洗衣服邊唱歌嬉戲,與戀愛相關的話題接連不斷。後來,她們乾脆轉移目標,要常守義答應,將大家一向開玩笑的戀愛研究會成立起來。常守義笑眯眯地指著麥香說,只要大家推舉麥香當會長,讓她回去在傅朗西面前吹幾陣枕頭風,莫說成立戀愛研究會,就是成立離婚研究會、改嫁研究會,也沒有人敢來干涉。年輕女子頓時改口,稱麥香為會長。你叫過來,我叫過去,一時間小街上的聲音除了戀愛,就是會長。
戀愛一詞在街上十分動聽地傳播開來,有幾個女人上來纏著麥香,讓她脫不開身。女人們非要麥香說說她是如何同傅朗西戀愛的。麥香不是不好意思,因為傅朗西的緣故,她學會了在一般人面前表現得矜持一些。麥香借口趕太陽晒衣服,一進家門就不出來了。被戀愛的意義惹得激動起來的女人們,在門外一聲聲地喊:「麥香——戀愛!戀愛——麥香!」楊桃聞訊跑到街上,還沒聽上兩句,臉色就變得比熟透了的桃子還要紅,頭還沒扭過來,腳下已經往回跑了好幾步。一會兒,雪檸也出現了,聽到喊聲,她也情不自禁地羞澀難當。只有跟在雪檸後面的梅外婆能夠笑眯眯地坦然面對她們:「哪有像你們這樣逼人家的,戀愛是自由的,你們讓麥香不自由,她當然不答應。」女人們說,天門口只有麥香會戀愛,若是她不將戀愛的辦法教給別人,那她就是霸佔戀愛的土豪劣紳。梅外婆告訴她們,雲生來要在天上飄,水生來要在河裡流,人生來要談戀愛,譬如雪檸,才七八歲時,就曉得戀愛。第一次見到柳子墨,雪檸就將自己毫不知曉的二十四朵白雲作為捐款送給了他。這樣的故事讓女人們有些掃興,回過頭來又開始叫麥香,她們聽說過傅朗西因為常來飯店吃東西才同麥香相愛的。麥香不出來,她們就往屋裡鑽,後面的人還沒進去,前面的人就被杭九楓攆出來。麥香的飯店做了杭九楓所率領的敢死隊的駐地,不許人隨隨便便地進出。女人們的興趣沒有被攆散,麥香重新在小街上露面時,一個女人發現了她,不敢叫喊,將幾個女人邀在一起,又大著膽重複著先前喊叫的內容。
這樣的叫聲非常動人,就是自己家的男人聽見了也不會反對。女人叫得越多越響亮,越顯得風平浪靜天地安寧。鬧了幾天,麥香膽子也大了,拿了幾件衣服蹲在小溪邊,女人們再圍過來,她便將自己與傅朗西戀愛的經過說了一遍。麥香的話很簡短,這樣的事從女人嘴裡說出來總是如此,不比男人,說起女人來三天三夜也不夠。有一次,傅朗西在飯店吃油餜子,飯店裡沒有別人,傅朗西給麥香講了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個非常命苦的女人,從小就被賣到別人家當童養媳,吃盡了苦頭,剛剛長大就被逼著成親,不久丈夫就一命嗚呼了,婆婆說她克夫,又將她賣給了一個更窮的男人,後來她的兒子又讓老狼吃了。故事講完后,傅朗西說,天下有很多不公平的事,對女人來說最慘無人道的就是被當成東西賣到這裡賣到那裡。時至今日,只要想起這個故事,麥香就會流眼淚。麥香越傷心,越想弄清楚這個苦命女人後來的情形。有一天她忍不住去小教堂問傅朗西,傅朗西說,苦命女人就在天門口,就在她家的飯店裡,就是她麥香。麥香三歲賣到婆家,直到十六歲成親,沒有哪一天不挨婆婆的拳打腳踢,好不容易熬到婆婆死,丈夫又開始折磨她,別的事情做不了,便夜夜揪著她的**出氣。想起這些事,麥香哭得死去活來,不知不覺就偎進傅朗西的懷裡。麥香清醒過來,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愛你!」傅朗西還說,自己來天門口就是要救麥香出苦海。麥香在女人面前學說了我愛你三個字。女人們哪曾聽過這樣的話,一個個耳熱腮燒。
趕上楊桃走過來,女人們圍著要她坦白,董重里有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楊桃想跑又跑不了,正在為難,一旁出現了董重里。女人們這下子更起勁了,不許他們二人走。董重里想了想才說:「我還真的沒有說過這話,當著大家的面,我就補一句——我愛你,楊桃!」一言既出,滿街的女人笑開了花,不再說戀愛了,你沖著我,我沖著你,一聲聲地說著:「我愛你!」
大家都在喜笑顏開,常天亮跑來大聲叫苦:「我又看見死人了!」還說,「我沒有發燒,不是說胡話!」氣得常守義當街踢了他一腳,罵他不給親人祈福,反咒親人早死。杭天甲上前攔住常守義,和顏悅色地要常天亮將死人的樣子細細說一遍。常天亮說的死人的確很像常守義,另一個也與杭天甲沒有多大區別。麥香的樣子卻差得太遠,麥香長著一副瘦瘦的身材,以往開飯店時,過往的客人都說她若是再胖一點,穿上旗袍肯定好看得不得了。也是因為這話聽多了,麥香一直想要一件繡花緞面襖子。大家都知道麥香,沒有錢給自己縫一件繡花緞面襖子。常天亮夢裡所見的麥香卻穿著繡花緞面襖子。在場的人一一伸手試了試常天亮的額頭,大部分人都覺得沒事,只有麥香覺得常天亮的額頭太涼了。「只怕天亮沒發燒,你卻發燒了——哎呀,真的在發燒!」有女子剛將手擱在麥香的額頭,便叫起來。
麥香正在高興,她不想這些,轉身從紫陽閣拐進白雀園。傅朗西藏在白雀園的事對麥香公開了,麥香有空就去。
戀愛研究會與常天亮的最新胡說,都是她的笑料。傅朗西倒是有些在意,一再問麥香有沒有繡花緞面襖子。麥香再三說,自己沒有這種只會穿在富家女人身上的衣服。麥香最喜歡說戀愛研究會,如果真有這樣一個組織,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女子就會像自己一樣,有機會改變她們的命運。傅朗西沒有拒絕,他要麥香耐心等一等。上上下下都是捷報紛紛、犒勞三軍的形勢,麥香心情很好,她覺得傅朗西太過慮了。
傅朗西仍舊是獨立大隊的政委。在他的提議下,上級將指揮長一職交給了董重里,又將董重里的蘇維埃主席一職交給了常守義。常守義當上蘇維埃主席的頭幾天,傅朗西曾經動了心,兩腳已經走到門檻後面,只差一步就從開滿月季花的院落里走了出來。就在那時,工農紅軍第四軍酷似當年大破朱仙鎮后的岳家軍,在張主席的嚴令之下,悵然北撤。以史為鑒,在不明白張主席的真正用意之前,還是小心為上。傅朗西沒有邁出門檻,仍舊躲在大門緊鎖,只能從紫陽閣進出的白雀園裡。
麥香再次提起戀愛研究會時,傅朗西竟然大發脾氣——諸如此類的話他連聽都不想聽。傅朗西的持重讓董重里百思不得其解。在傅朗西稱病的情形下,中心縣縣委書記一職被委任給了別人。為此,傅朗西寫信給張主席說,往日聽別人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自己還不相信,直到肺病纏身後才明白,疾病真的能夠將人折磨得意志衰退。每餐能吃三碗飯,掇著雞湯當茶喝的傅朗西,竟然說自己健康情況極差,隨時都有可能去見馬克思。在信的最後,傅朗西才意志高揚了一下,他說自己人不能動,心卻像回歸的大雁一樣早就飛向北方。在可以評論傅朗西的人中,只有董重里還堅持著對傅朗西的一貫認識:這是一個有大志向、有大覺悟、有大思想的,不可多得的可以引領大局的天才政治家。心氣不低的董重里,由衷地佩服傅朗西,他承認自己正是被傅朗西身上那種不同凡響的東西所吸引。
張主席給傅朗西的回信是阿彩帶來的。
在信里,張主席簡單地表示了對傅朗西的慰問,隨後就開始批評大別山區的某些赤色領導人,說他們有組織有計劃地打擊堅持正確意見的人。張主席希望傅朗西能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拯救蘇維埃武裝割據事業於危難之時。因為張主席來信的緣故,得知傅朗西藏身之所的少數人中增添了阿彩。
阿彩帶回一個天門口人從未聽說過的名詞:肅反。不久之後,「肅反」就和「驢子狼」一起,成了天門口人最害怕的東西。
回到白雀園,阿彩臉上添了一層不易察覺的憂鬱。月季花還在開,風吹不散的卻是別處過來的桂花濃香。大家都等著阿彩談談張主席那邊的情況,顧不上同盼星星盼月亮般的杭九楓開玩笑。
「我是從另一個白雀園回來的,那個白雀園在河南光山縣。」一路上便衣潛行的阿彩還沒來得及換上軍裝,便對大家說,第四軍一到白雀園,張主席就大開殺戒,「從軍部參謀主任開始,然後是十二師許師長和政治部主任、三十團團長和政委,以及二十八團、三十五團和三十六團的團長。許師長多麼會打仗呀,年輕得和九楓差不多,都要殺頭了,他還說不要用槍,省幾顆子彈可以保衛蘇維埃。」
杭九楓打斷阿彩的話:「你是說張主席錯殺了好人?」
傅朗西打斷杭九楓的話:「阿彩離張主席近,聽她說。」
「不僅動槍動刀的人佩服許師長,就連張主席本人也說他是條好漢。張主席不止一次為許師長惋惜,後悔自己來大別山的時間太晚,沒辦法再幫許師長了,若是來得早,說不定還能將許師長從對手那裡拉回來。」阿彩接著說,「見到張主席時,我總覺得他像一個人。董先生,張主席真的很像你,白白凈凈的,很書生氣,從頭到腳,一點兇相也找不到。只要開口,句句都是學問。工農紅軍里誰好誰不好,張主席都能說出很大的道理,雖然將第四軍的幹部戰士殺了兩千六百多人,大家反而更信服他了。」
董重里的語氣很堅定:「這樣做就對了,不能讓那些心外有心的人同我們攪在一起,四處惹禍!」
常守義說得更狠:「既然是肅反,光打明槍還不行,必要時還得動一動暗刀子。」
兩個人的目光在一起碰了碰。傅朗西及時咳嗽一聲。傅朗西無力管這些事,但他還是出了一些主意,譬如說,阿彩在河南新集呆了大半年,既熟悉上面的情況,也熟悉下面的情況,讓她全力協助董重里和常守義執行張主席的指示,別人也不會覺得過分。當然,要將這些事做得完全符合張主席的心意,還得有新人來領導中心縣委。傅朗西仍舊說自己是在苟延殘喘,假如哪一天還能重新跟著大家一起南征北戰,他會拚命報答各方面的關懷。這種話聽多了,早已無人奇怪。
張主席的回信加重了傅朗西的病情。麥香記得最清楚,一連三天,丈夫沒有吃任何食物,水也喝得很少。任何人見了,都覺得傅朗西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實在是一件沒有把握的事情。
正當大家覺得傅朗西病入膏肓之際,一個書生般白凈、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的年輕男人,從河南省光山縣白雀園出發,在滾滾的北風中,沿著阿彩走過的路,來到天門口,要去縣城接任中心縣委書記以及蘇維埃主席之職。年輕男人顯得很謙虛,他走到哪裡都有部下前呼後擁,卻堅持要別人稱他小曹同志,誰若是叫了曹書記或曹主席,都會受到嚴厲批評,在湖北、河南、安徽三省蘇維埃武裝割據地區,只一個張主席、一個張書記,其他的人都是張主席或者張書記的同志。此時此刻,第四軍已經改編成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並且正在醞釀用攻克黃安縣城、徹底消滅駐紮在城內的一萬七千名**軍的偉大勝利,來體現張主席號召肅反的偉大功績。
與小曹同志隨行的還有一個姓管的團長,管團長帶著一個團的士兵,寸步不離小曹同志,隨時聽候調遣。途經天門口,管團長手下的士兵全部沿著街道兩邊席地而坐。常守義組織民眾送來的和民眾自發送來的熱水和熟食,十分罕見地被拒絕了。常守義不知道這種氣氛叫做殺氣騰騰,還以為軍威如此。他將一張笑臉收斂為半張,沖著小曹同志大聲說:「天下工農紅軍是一家,你們為什麼要板著臉,好像天門口沒有一個好人。」管團長不無蔑視地告訴常守義:「只有張主席親自改編的隊伍,才有資格稱為工農紅軍。」小曹同志不和常守義說話,他在小教堂門前站著,斯斯文文地叫著傅朗西的名字,請傅朗西馬上來見他。時間不長,傅朗西就在杭九楓和杭天甲的攙扶下,與這個陌生得讓人膽戰心驚的小曹同志在小街上見了面。傅朗西臉色蠟黃,頭髮也灰了,連幾天前才見過他的常守義,都不敢認他了。天氣很冷。小曹同志手一揮,那件從**軍手中繳獲的黃呢大衣,威風凜凜地飄蕩起來。幾個手槍上系著紅穗子,大刀上也系著紅穗子的士兵毫無表情地站在身後。小曹同志的臉色看上去除了平和還是平和,他讓傅朗西繼續養病,不必操心張主席命令的事。
小曹同志很不理解,明明白雀園就在對面,為何傅朗西放著大門不走,非要從紫陽閣進出。聽完解釋,小曹同志意味深長地說:「張主席讓我來,就是要在這裡開創新局面。張主席那裡有個白雀園,沒想到這裡還有一個白雀園。」小曹同志沒有批評傅朗西,只是提醒他,與剝削階級共一個大門的革命者,一定要保持氣節,不能因此而對其溫情脈脈。他還希望,傅朗西病體康復之日,就是他打開白雀園的大門之時。
傅朗西戰戰兢兢地走回白雀園,正在用熱水洗去搽在臉上的黃蠟,董重里憤怒地走進來,厲聲質問他:這樣做到底是何居心?傅朗西平靜地說,自己只是多想了一些問題,如果董重里不信任他,可以將這些情況全部彙報給小曹同志,他顯然正需要這類告密者。傅朗西很有把握地說,蘇維埃武裝割據地區出了嚴重問題,「這種時候,我有權想辦法保全自己的生命。」
「起碼到目前為止,你的話毫無道理。」董重里也不含糊,「像常守義這種膽敢打黑槍暗殺交通員的人,就是要肅其反,革其命。」
憂心忡忡的董重里剛從白雀園出來,就被小曹同志找去單獨談了一次話。董重里所寫的密信引起張主席的高度重視,之所以派小曹同志來,就是要以此地為突破口為其他地區樹立榜樣,徹底整肅異己分子。小曹同志摟著董重里的肩膀親切地說,他是張主席信任的人,從今往後不管出現什麼樣的艱難困苦,都不要辜負張主席的信任。
天將傍晚,有人走出小曹同志的陣營,借口要將一北一南兩個白雀園做個比較,讓董重里陪著走一走。出了下街口,來到西河左岸,見四周沒有動靜,那人忽然說,小曹同志此次以政治保衛局局長之尊,前來兼任縣委書記,完全是張主席有意為之。張主席對屬下的軍官們在此地開會挑戰他的權威,早已火冒三丈。軍隊里殺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與此事相關,誰也說不清,畢竟沒有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蟲。現在輪到地方了,董重里必須一萬個小心,凡事不可不信,但切不可輕信。董重里寫信給張主席彙報一些人的非革命行為沒錯,一旦這種非革命的行為被人別有用心地加以利用,那就太危險了。那人自顧自地說了幾分鐘,不等董重里有所反應,便熱情地朝著也是隨便走走的小曹同志走去。
管團長把一個連留在天門口,率領大部隊跟著小曹同志繼續開往縣城。幾百人一齊踏步走,揚起灰塵很像馮旅長的騎兵在經過。
被留下的還有屬於新成立的政治保衛局的四男一女。
四八
蘇維埃武裝割據在天門口的事業很快被這五個人所主宰。
這幾個人既沒公開說什麼,也沒有根據董重里寫給張主席的密信逮捕常守義,但是天門口正在嬉鬧的男男女女,突然沉默下來。
他們很少提及政治保衛局,言談舉止當中總是自負地用五人小組來稱呼自己。僅有的那個女人稍好一點,有一次,阿彩發現她躲在後門外一聲聲地乾嘔,便走上前去為她拍背,還泡了一碗紅糖水給她喝:「你這樣子像是懷孕了!」女人沒有回答,反而說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你就叫我歐陽大姐吧!」格外隨和的一句話,倒讓阿彩對她十分敬畏。
五人小組在西河左岸開始同董重里密談時,太陽還在西邊山上,密談結束時,太陽已經回到東邊的山坳里。任何探聽這場徹夜長談的企圖都是無法實現的。五人小組精於反偵聽,充分估計到此番談話的難度,渴了要喝多少水,餓了要吃多少食物,冷了要燒多少柴火,全都做了準備,然後禁止任何人進入他們劃定的禁區。說服了董重里,五人小組又在小教堂里同常守義見面。常守義準備同身著不藍不黑的深顏色軍服,背著手槍的五人小組成員一一握手,但和小曹同志一樣戴著眼鏡的五人小組負責人冷冷地表示了拒絕。經過一瞬間的困惑,常守義明白大事不好了。
常守義被抓之前和被抓之後,並不是膿皰。當他覺察災難就要發生,常守義便抽身攀上梯子,躥至鐘樓,輕而易舉地繳了不知所措的哨兵的槍。常守義在小教堂頂上大聲吼叫,曆數自己為天門口蘇維埃做的好事。他認為這是打擊報復,因為自己不客氣地提醒過小曹同志,獨立大隊也是工農紅軍。常守義的聲音傳遍了天門口,董重里出來勸他冷靜,不要再亂說。常守義沒有住口,但這並不表明他不冷靜。要抓常守義的那些人也沒有開槍。僵持之下,常守義悲觀地說他要從幾丈高的屋頂上跳下來。這時,常娘娘帶著常天亮跑過來,沖著他哭成了一攤水。
常守義遲疑了:「只要你們說出一個讓我信服的理由,我就聽你們的。」
「你聽好了:是你開黑槍打死了張主席派來的交通員!」
「捉賊要贓,捉姦要雙,誰看見了?」
「張主席洞若觀火明察秋毫,什麼都瞞不過他!」
最終常守義還是舉著雙手從鐘樓上走下來。他告訴那些凶神惡煞般圍上來的人,因為好吃懶做,自己在西河裡守了大半輩子的橋,又因為好吃懶做,自己也跟著鬧蘇維埃,好不容易開始明白哪是人生正道,偏偏又冒出一些傢伙,不要他繼續往下走。萬般無奈,他才將張主席派來的交通員殺了,他不想讓自己變成張主席要殺雞取出來的那個蛋。
「也罷,也罷,聽說那邊的奈何橋是一塊整橋板,從來不用拆和裝,我還是去當一個好吃懶做的守橋人吧!」
關押常守義的草棚是看茯苓用的。山裡**靜,密密的樹林里,說話的全是五人小組的人,聽不到別的聲音。開始兩天常守義被吊在棚頂上,肚子里的氣提不到喉嚨上。好不容易兩腳沾地,緊接著就被人打壞了肺,出氣重一點,就會疼痛難忍。五人小組的人只在審問時出現,所有問題全都涉及蘇維埃的前途命運。問題雖然很嚴厲,問的方式卻不嚴厲,常守義不說或者說不出來,五人小組決不強迫。「你再想想!」「你再好好地想一想!」「你再認認真真地好好想一想!」五人小組說得最多的,常守義覺得壓力最大的,就是這樣三句話。
常守義很怕五人小組離開,他們一走他的苦難就開始了。折磨他的人都不說話,累了就出去換別人來,再累了再換。第二天下午,全身被打得稀爛的常守義再也沒有力氣硬扛了,他一遍遍地哀求,凡是他們想了解的自己都願意說。那些人還是不說話。常守義不得不糟蹋自己,一會兒說自己被馬鷂子收買,成了縣自衛隊的第二大隊長;一會兒說自己是馮旅長派進來的姦細;一會兒又說自己什麼都不是,就因為不服上面的亂指揮,一心想找機會暗殺張主席。說了這許多,那些人還是一如既往地折磨他,每一次看似要他的命,實際上總是恰到好處地留下一口氣讓他苟延殘喘。
常守義很怕自己再也沒有什麼可說了,只要想得到的他都拿出來說:「我組織了一個反動組織,叫戀愛研究會。」
此話一出,拷問他的人馬上招來五人小組:「戀愛有什麼好研究的,是幌子吧?」
少挨了幾下的常守義抓緊時間喘了幾口氣:「他們不該打我的頭,有些事情想不起來。」
「我們來幫你回憶——你曉得第三黨嗎?」
「這種事都不清楚還能當蘇維埃主席?」
「你說說,第三黨好在哪裡,壞在哪裡?」
「好在要拋開國民黨,壞在竟然還要拋開共產黨。」
「這麼說戀愛研究會一定是一個受人指使的秘密組織?」
「就是這樣,它是敲鑼打鼓的,唱戲的是別人。」
「是不是第三黨,你要想好,可別亂說。」
「對對對,第三黨,黑狗卵子一樣的第三黨!」
常守義用從冒著血泡的肺里擠出來的聲音,慢慢地說,在自己之下的二號和三號人物是杭天甲和麥香。看著五人小組欣喜又疑惑的神情,他索性又說出幾十個人,獨立大隊中除了敢死隊之外,最有戰鬥力的一中隊和二中隊,還有阿彩全部記在五人小組的筆記本上。
緊挨著冬至的那個中午,五人小組簇擁著小曹同志,還有董重里和管團長,一齊出現在草棚門口。小曹同志問常守義是否對先前所說的話有修改或補充,若是沒有,就可以讓他和常娘娘、常天亮見上一面。常守義馬上改口,說先前所說的話,都是因為被打怕了,沒辦法瞎編的。小曹同志還是那樣風度翩翩不惱不怒,清清楚楚地點出一串人名,問他為何要這樣編,為何又不這樣編。
常守義來勁了,開口就說杭天甲:「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頭一個就說杭天甲,當然不是因為他自己開槍打自己。你們的人都走了,我才想出來,杭家人個個是好漢,只要日後我對他說清楚原因,就不會有沒完沒了地冤冤相報。再說,戀愛研究會大小也是一個組織,當頭的總得有點聲望。之所以我要說杭天甲,完全是出於對他的佩服。麥香是我第二個想到的人。說實話,哪怕她嫁給了傅朗西,我這心裡還沒放下對她的喜歡。你們想想,傅政委在武漢當副官那麼多年,做**的,當小老婆的,什麼樣的漂亮女人沒見過,到頭來卻被麥香迷得差點連性命都賠進去,可見麥香是女人中最有本事的。這還不是我要將麥香扯進來的根本原因。不管招供誰,首先得想想自己的死活因果。」常守義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他說麥香欠自己一樣人情,那時麥香前夫還沒被馬鷂子的人殺死。麥香在西河裡洗被子時,被幾個潰兵纏住,是他大著膽,上前拉著麥香往對岸跑,並且順手將正中間的橋板扔進水裡。因為是冬天,潰兵怕冷,沒有下水追過來。等到回家時,常守義又下到水裡,將麥香背過河。為這事,麥香說要感謝常守義,但什麼也沒做。「所以我就想,萬一你們真的將麥香殺了,她也不好意思做鬼麻煩我。你們一定還想知道我為什麼不說傅朗西,這個道理很簡單。我先說了麥香,就不能再說傅朗西了,我不做這種連窩端的事。」一對夫妻也好,一家人也好,常守義絕對只說一個人。他要五人小組照著名單細細查一遍。若是他先說了傅朗西,就一定不會說麥香的。可惜麥香被他說在前了。常守義還認為,杭九楓天生是馬鷂子的對手。往日杭家,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全在,也只能與馬鷂子拼個平手。只有杭九楓,論狡猾,論心眼,論兇狠,馬鷂子都比不過他。他還是個硝狗皮的高手。馬鷂子是蘇維埃的死敵,常守義是蘇維埃主席,所以,他要替蘇維埃事業留條後路。「杭九楓不能說,我就說了阿彩。她那樣子若不是戀愛研究會的誰也不相信!不瞞你們說,戀愛研究會是假的,戀愛研究會的名字卻是真的,它是董先生取的!這麼文雅的東西,也只有他能想出來。當時就有人說,一聽這名字就覺得與三青團有點關係。這是多麼好的罪名呀,是不是?鬧革命的人只能研究出生入死。說實話,我也不喜歡大家都來研究戀愛。當笑話說是可以的,身為副政委的董重里在這件事情上,沒有掌握好原則。開口閉口,不是氣質就是風度,不是浪漫就是瀟洒,在這些問題上,我們能同那些住在城裡的傢伙相比嗎?這是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
剛剛說到董重里,常守義突然賣起關子來。小曹同志皮笑肉不笑地問他,是不是怕往後沒有人說書。
「你們看看,都出血了。這輩子我就沒咳嗽過。愛咳嗽的傅政委笑話我,說豬都咳嗽,只有牛不咳嗽。」常守義吐出一泡血痰,繼續說,「小曹啊小曹,你又錯了。你說我怕沒有人說書是不對的,全天門口只有一個人,聽說書也無所謂,不聽說書也無所謂,這個人就是我。若是我兒子的眼睛沒瞎,我才不會讓女人做主,送他去學說書。按我的心性,第一個要供出來的就是董先生。往日董先生在小教堂里說書時,隔三差五就要編些好吃懶做的人的說書帽說給大家聽,我心裡早就有氣。我沒有供出他,是因為我家裡的女人簡直將董先生的說書當成了半條命,萬一我過不了肅反這一關,怕她日後不肯到老子的墳頭上燒香,從頭忍到尾,忍了一百多人,到底還是沒說。」
常守義的話在風裡飄來飄去。小曹同志終於露出真面目:「不要以為你布下這些迷魂陣能蒙蔽所有人。別人看不清,張主席看得清,我也看得清。你將董重里扯進來,我也不會相信的!還有阿彩!他們對張主席很忠誠,你休想借刀殺人,我不會上當,做親者痛仇者快的糊塗事!」
常守義的反覆既沒有挽救自己,更不能將其他人從充斥著鬼魂的山坳里拉回來。月白風清的半夜,睡得正香的常守義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驚醒。不等有人來喚,他已站起來。聽完死刑判決書,看著喝過酒的杭九楓拎著刀,輕盈地出現在草棚前,常守義顧不上胸痛肺痛,將力氣攢足了,叫得比殺得半死的豬還凶:「換個人!換個力氣小點的,刀鈍一點的。杭九楓的刀太快,力氣太大,我不想死這麼快。你們多砍我幾刀吧,多砍一刀,我就多活一刀的時間。我是真的不想死,我也想聽董先生的說書。只要不死,讓我一天到晚聽小曹同志的報告,一天到晚跟著你們肅反,也心甘情願。」
杭九楓沒走向常守義,他不喜歡殺一個怕死的人:「聽你的話,是不是想要常天亮來?他那手生得像女人,莫說人脖子,就是讓他砍拔了毛的雞頸,也得三天三夜。」
樹林的縫隙里有些月光,常守義百般懊悔地沖著出現在草棚門口的人說:「沒長眼睛的兒子反而比長了眼睛的老子看得清楚。可惜我沒聽他的話,三十六計走為高。」進來的人接著他的話說:「這就叫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劫的個個難逃。」昏暗中的山路很不好走,常守義跌得額頭都破了。崎嶇的山路沒有按照常守義的希望一直延伸下去,很快就在火光紛紛的山坳里中斷了。望著掛在高天上的彎彎的蛾眉月,常守義又一次希望送自己上路的屠刀,像月亮一樣可望而不可及。常守義的夢想最後還是實現了,為他行刑的人不是杭九楓。常守義從沒見過這個人,只曉得他是一個與牛販子一樣說話的北方人。山坳里燒著很大的兩堆火,常守義看出了行刑的位置,不用別人推拉主動走了過去。
三刀沒被砍倒的常守義將北方人嚇苕了。
「我曉得你是好人,早死早托生,反而是好事。」
只顧嘟噥忘了動刀的北方人被督陣的五人小組拖到一邊。取而代之的是剛剛親手殺了杭天甲的杭九楓。
「九楓,還是你來吧,幫我一個忙。」砍在脖子上的三刀讓常守義痛不欲生。杭九楓不想插手管別人的閑事,他要常守義再忍兩下。
「我連一下都忍不了。實話對你說吧,你二父是我殺的!」
「莫使激將法,不靈的。」
「信不信由你,馬鎮長也是我殺的,與你們杭家無關。」
「真的?你沒說假話?」
「這個時候,說假話有屁的用處。」
「你這守橋的傢伙,好不容易當上官,可惜屁股沒坐熱。」
杭九楓覺得全身上下有血在涌,話音未落,常守義便轟然倒地。杭力楓仍然冒著刀刃碰在石頭上變成鋸齒的風險,沖著地面又補了一刀。
四九
冬至過後蛾眉月彎得最好的那天半夜,從馬鷂子手裡奪回來后一直置閑的鐵砂炮轟然作響。第二天早上,天門口上下都在傳聞,杭天甲被鐵砂炮一炮轟得粉身碎骨。與許多人想像的大不相同,杭天甲的死,並非標誌著有口皆碑的杭家英雄史的沒落,而是將多少年天門口人對聞之生畏的人的稱呼換成了:五人小組。
抓杭天甲,捆杭天甲,一繩一索都由五人小組挑選的人來做。因為擔心先前留下的一個連無法控制擁有十幾支***的獨立大隊,管團長又從縣城裡帶來一個連。他在幾挺機槍的掩護下,站得高高的,大聲命令在河灘上演練戰鬥陣形的獨立大隊,以班為單位架好槍,徒手集合。作為演練的總指揮,他看著五人小組不懷好意地走過來,不等他們示意,便主動取下別在腰間的手槍,倒著遞過去,再將***的彈匣卸下來,同樣倒著遞過去。然後他轉身對獨立大隊的人作了一個揖,不慌不忙地說:「扛槍舞刀就是為了護家報仇,不護家不報仇,只為了吃軍餉,就是給我一門水桶粗的大炮也沒意思!」五人小組用的是擒賊先擒王之法,暫時沒有碰常守義招供的一中隊和二中隊。
四肢被捆的杭天甲也被關在小西山上的一座草棚里。
埋在樹林間空地里的香木已經起窖,用不著再擔心長了幾年的茯苓會被野豬亂拱亂啃地糟蹋了,新香木要到春天才開始下窖,這種只在看茯苓時才有用的三角形草棚,自然而然地變得又破又亂。山上散放的牛身上癢了,就靠在草棚上蹭來蹭去,把草棚的三個角擠掉了一個。在破草棚上面,就是戒備森嚴的關老爺廟。
不等審訊,杭天甲就將自己開槍打傷自己的情形全說了。正式審訊時,杭天甲還是不改一個字:交通員奉命來調獨立大隊北上,與封建王朝大軍進京勤王沒有兩樣,說到底就是皇帝怕死,怕別人取了自己的江山。至於五人小組迫切想了解的所謂與常守義等人暗中參加第三黨、成立戀愛研究會等等,他一概否認。五人小組沒有對杭天甲用刑,他們和董重里一樣相信,天下硬漢最不怕的就是硬對硬。
讓杭九楓去草棚里規勸杭天甲是董重里的主意。董重里還說,杭九楓一定會要求說書給杭天甲聽。
五人小組採納了董重里的建議,也同意了杭九楓的請求。董重里卻不想去給杭天甲說書:「你們應該清楚,杭天甲用自殘來抗拒命令的事,也是我在信中告訴張主席的。」五人小組認為那件事董重里做得非常正確,心正不怕影子歪,越是到了關鍵時候,他越應當理直氣壯地面對杭天甲。如果沒有五人小組,董重里也許不會有此時此刻的猶豫。有了五人小組,董重里心裡反而不踏實。董重里的表現令五人小組感到驚訝。他們希望董重里能去,他們說話的語氣,與逮捕人審訊人時沒有什麼不同。董重里明白自己必須去。
在路上,杭九楓看懂了他的沉重:「你也不要為我父的事增加負擔,這麼多年來,杭家大部分人都是死於非命,對於我們來說,凡是死都算壽終正寢。」
望著囚禁在草棚里的杭天甲,董重里心裡泛起一股酸楚,說書時不該有顫音的地方也有顫音冒出來。「水牛犁田,黃牛犁地,若是人在世上作孽,來生就要吃草馱犁。」四句唱詞兒一出口,手腳被捆得緊緊的杭天甲大叫了三聲好。董重里低頭揮著鼓槌,用眼角睃著杭天甲。董重里很久沒有說書了,手有些生,一錘錘地敲得很重。杭天甲大叫過癮。心情沉重的董重里更加發力,將一段說書說得天花亂墜。
說書完了,董重里不做聲。
「往日總聽人說,誰欺負了看橋的人,誰就要遭報應。那年與常守義的老婆在武漢偷情,真有味道。所以,我不後悔。」杭天甲咧開大嘴笑,「董先生,不管是死是活,我都不會怪你,這些都是天意。」
董重里還是不做聲。
「有一件事,我不怪你,你也莫責怪阿彩。你給張主席的密信,被我看了。」杭天甲還是那樣咧著嘴笑,「對付行路人,杭家有數不清的辦法。阿彩上路的第二天夜裡,九楓就一路尋蹤摸進客店裡,同她圓房,並將你寫的那封信偷來看得一清二楚。其實阿彩對張主席也不尊敬,竟然將信藏在包癩痢的頭巾里。後來我一直在想,若是張主席看完信也不洗手就拿筷子吃飯,肯定會懷疑伙夫在背後偷魚吃腥。往日別人說你內心非常公平,看了信后我才覺得那些說法不假。你說我們傳統上就戀家,這是弱點也是長處,背靠家園打仗,人人都會使出十二分力氣。還說我是在任何對手面前都敢衝鋒陷陣的勇士。對常守義你也不是只說壞話,你還記著他對天門口暴動成功起的主要作用。九楓,今日是三人六面,我說句話你要記牢,是老天要我死,與一切人無關。」
董重里毫無表情地張張嘴仍舊沒有說話。
杭天甲忽然罵起馬鷂子和馮旅長:「這兩坨卵屎,也不曉得躲到哪裡去了。真想天黑之前他們就發起進攻。那樣你們就不會殺我,因為沒有我,獨立大隊的戰鬥力就會削弱一半。」
杭九楓說:「還有我呢,打起仗來,不會比你差。」
杭天甲笑起來:「差不差要別人說。」
杭九楓說:「人們都說,我只差在不如你有女人緣。」
「明白就好。明白這中間的原因嗎?就因為你將辛辛苦苦學到的本事,全都用在阿彩的頭上!聽我一句,永遠不要以為哪個女人是天下最好的。看看吧,今日不是又出了一個雪檸嗎?你要記著,一定不要再犯追求阿彩的錯誤。你還要記著,莫碰雪家女人。傅政委說世上沒有狐狸精,可是像狐狸精一樣的女人到處都有。雪家女人不只是狐狸精,還是狐狸仙,她們在乎的不是別人的骨肉,而是靈魂。」
杭天甲笑得極為開心,他解開自己的衣服,露出硬得像鐵的疙瘩肉,旁若無人地回憶起經歷過的一個個女人。在杭天甲看來,這段時光非常美妙,他那幸福的樣子令人不忍打擾。
五人小組規定的時間所剩不多了。董重里終於開口:「你是聰明人,趁早替九楓想一想。」
杭天甲滿臉疑惑:「你這樣說話,讓我好不明白。」
董重里說:「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杭天甲大為不解:「你說說看,也許我會明白。」
董重里心事重重地說:「眼下情況很特殊,你們杭家雖說有個剛出生的男丁放在那裡,可馬鷂子也是不會輕易放手的,靠得住的還是你一泡尿變出來的九楓。阿彩從白雀園回來后說的話你也曉得了,連張主席直接指揮的嫡系部隊,都是十個裡面殺一個,不要說天門口的獨立大隊了。你是砧板上的肉,九楓是你的兒子,萬一被連帶上,那就晚了。」
杭天甲說:「你不是一向不願重用九楓嗎?」
董重里說:「我是替傅政委著想。在大別山搞武裝割據,還得靠傅政委,別人都不如他有辦法。傅政委要做成這番大事業,還得靠九楓給他當幫手。沒有九楓,傅政委呼風喚雨的本領就施展不開。」
杭天甲說:「你莫像說書環環相扣,給我布迷魂陣!」
董重里說:「也好,時間有限,說三十六計吧!最後一計是走為上,第三十五計是連環計,第三十四計是苦肉計,第三十三計是反間計,第三十二計是空城計,第三十一計是美人計——」
杭天甲擺擺手打斷董重里的話,好半天才說:「我明白了,我這一生必須將三十六計用遍!往日三十五計都用過,就只剩下苦肉計了!也好,行刑那天,讓九楓送我走,不要讓別人撿這個便宜!」
董重里長嘆一聲:「難怪別人稱我們為**!」
杭天甲反而輕鬆了:「董先生,你也用不著讓臉白得像死豬屁股,你是在為杭家做好事。我就要變成鬼魂了,哪天你遇到不測,我會用手指堵住他們的槍管,不讓他們開槍打你。你去叫五人小組來吧,我要當面同他們談談。」
杭天甲答應得越輕鬆,董重里心裡越難受。
五人小組到來后,驚訝了一下,就爽快地同意了杭天甲的請求。
當著大家的面,杭天甲將一句話當兩句話說:「九楓我兒,在老子面前你也不要客氣!下手一定要狠,連人帶刀都要舞起風來。不管是手臂,還是刀背,要會借風力,要站在上風頭,除了好用力,還能避開血氣。剛死的人血氣重,聞多了不好,就算是老子的也不行。你來摸摸,這一塊腱子肉太硬,裡面肯定有肉筋子。到時候我會盡量放鬆。對付它,除了狠,還必須快。刀刃往下砍時,不能直上直下,要有橫的意思。硬砍是不行的,刀刃快要吃到肉的那一刻,一定要有割和切的小動作,也就是砍到最後順勢一拉。要記住,砍的力氣為主,拉的力氣為輔。最關鍵的是要沉住氣。天下之事,不看遠的,要看近的,小曹同志就是好榜樣!對付仇人要狠,對付自己人要狠上加狠。心慈手軟的人永遠只能做平常百姓,心狠手毒的人才能完成大事業。你是杭家的傳人,干這樣的事應該得心應手,所以你要親自動手。若是有人借我的人頭成了英雄,杭家就成了讓人恥笑的狗屎。不敢動手的人就不是杭家兒孫。這種事是由不得人的。我這也是學老太爺,就因為他不肯讓馬鷂子活捉,我們做後人的才受到大家的尊敬。」
杭九楓盯著杭天甲的脖子:「那好,我就試試。」
杭天甲生氣了:「混賬!不是試,要做就做利索。」
杭九楓說:「快死的人莫發脾氣。我會讓你滿意的。」
杭天甲說:「還有最後一件事。我這一代,杭家有四個兒子。生了你之後,原以為你的二父三父和細父也會跟著生兒子,沒想到他們連個女兒都沒留下來。所以,你要替杭家保本,這輩子最少也要生四個兒子。」
父子倆都不是啰嗦人,事情說清楚了,就不再多說一個字。回到小教堂,杭九楓認真地挑了一把大刀。會硝狗皮的杭九楓,對刀的鋼火格外講究,磨刀的功夫也超乎常人,半天不到,他就將手裡的大刀磨得可以照見女人的媚眼。
此時此刻,杭天甲格外務實。五人小組最後一次提審時,他一句罵天罵地罵人的話都沒說,而是實實在在地提出三個要求:第一,行刑時找個沒有人的地方,自己英雄一世,到死也不想有窩囊樣子給人看。第二,他不怕死,但是怕痛,痛比死更讓人難受。請五人小組準備四斤紅燒肉,自己吃兩斤,到時候有力氣經受那一刀;另外兩斤給杭九楓吃,揮起刀來才利索。第三,在杭九楓的第二個兒子出生之前,一定要將那個叫一鎮的孩子認定為杭家的血脈,並將他從馬鷂子手裡奪回來。第二個和第三個要求,無人表示異議。至於第一個要求,簡直不是要求,杭天甲不說,五人小組也會這麼做。審訊結束后,對獨立大隊的發展壯大有過大功的杭天甲,如願得到半盆紅燒肉。杭天甲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全部給了杭九楓。因為他擔心,萬一杭九楓力氣不夠,會使自己經受額外的苦難。杭九楓吃了杭天甲剩下的紅燒肉。天氣很冷,碗里的油凍得發白,凸在上面的肉塊冷得發黑。杭九楓喜歡吃這樣的冷油冷肉,父親的將死也無法影響他的胃口。眼看快吃完了,才抬頭問杭天甲有沒有其他吩咐。杭天甲搖著頭,天下將要斬首的人犯都是這樣,吃完紅燒肉,心就死了。
蛾眉月彎得像愛笑的女人,絲絲和線線抱著一鎮,跟著馬鷂子走了,段三國帶著妻子躲到親戚家去了,屋裡沒有人。被性情之火燒得難受的杭九楓找到阿彩:「我父發話了,我負責下種,你和絲絲負責生兒子!一人兩個,誰生不下來,我就壓死她!」阿彩一邊抗爭,一邊嘲笑他找錯了人,這麼重要的事情不應該由她來做,既然絲絲那麼會生兒子,就應該讓她一口氣生上十個二十個。杭九楓的力氣越來越大,阿彩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她必須馬上就去五人小組,將自己與戀愛研究會的關係說清楚。五人小組通知她時,說得毫無周旋餘地,半個小時之內就得見面,否則便以故意逃避論處。「我就不信你不怕五人小組!」阿彩匆匆走了,杭九楓沖著彎彎的月亮嚎叫不止。
後半夜,鐵砂炮響了。五人小組嚇得不輕,以為有人策動獨立大隊暴亂。好不容易才弄清楚,是杭九楓喝多了酒,放炮為自己助興。鐵砂炮聲只是添了一些混亂。杭九楓扔下酒壺,也不看五人小組盯著自己的眼光,拎著大刀就往後山走,過了小東山,再過小西山,又走了很長一段山路,到了被篝火照得通亮的深深的山坳。杭天甲的嘴被布團塞得緊緊的,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杭九楓在他面前站穩了,也不聽五人小組的人發出的口令,雙膝往下一跪,磕了三個響頭,爬起來說了一句:「老人家,兒子送你享福去了!」然後便很自然地一揮刀。北風相助,寒光照徹,山野低垂。身首分離的巨響,原本可以使杭天甲像杭大爹一樣雄壯地死去。
一切都被麥香的破口大罵沖淡了。
五〇
常守義被捕時,麥香正在小溪里使勁搓著傅朗西的褲子。
杭天甲被捕時,麥香又在小溪里使勁搓著傅朗西的褲子。
「為何還不讓傅政委的紅色種子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放在往日,董重里一定會說傅朗西是不是嚇得尿褲子了,今日卻不能這樣說了。他停下來貌似輕鬆地和麥香開著玩笑。他這麼說是有來由的,小曹同志與傅朗西見過面后,就通過五人小組傳話,特許麥香暫時不與獨立大隊一起活動,全力護理傅朗西,只要不影響傅朗西的身體健康,生孩子也是允許的。
麥香信口回應了董重里一句:「未必不生孩子,就會被肅反?」
董重里臉上閃過的痛苦表情,讓麥香再次回頭時,下意識地往小街深處看了幾眼:又有幾個人被管團長的士兵荷槍實彈地押往後山。董重里在鎮靜之餘輕輕地搖了搖頭。幾個小時后,麥香再次見到董重里,這個一向襟懷坦白、靜如處子的男人已經方寸大亂。
小教堂里,五人小組早已各就各位。桌子上擺著常守義的口供。說是開會討論,卻沒有董重里說話的份,五人小組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如何才能將排在第三的麥香等人一網打盡。董重里在心裡冷笑。自從五人小組按圖索驥地去捉常守義供出來的那些人時,他們就失去了董重里的尊重。隨著時間的推移,董重里明白了:麥香是一隻誘餌,或者是董重里上鉤,或者是傅朗西上鉤,或者兩人都上鉤,或者兩人都不上鉤。不管做到哪一步,最後都是五人小組肅反的成績:摸清了獨立大隊在天門口武裝割據地區主要負責人的底細,只會使這支隊伍更加純潔。董重里沒有堅持,也沒有不堅持。五人小組先是決定事先不向傅朗西通報麥香將被逮捕,後來又決定在逮捕麥香之前由董重里向傅朗西通報。董重里只是認真地聆聽,直到他們做了最後的決定,他才用目光穿透窗戶,深刻地凝視著後山。
「非得我去嗎?由你們去通知應該更合適。」
「你是老傅的老搭檔,凡事都有默契,你去最合適。」
董重里不再與穿新軍裝戴新領章帽徽的五人小組計較。
董重里進雪家時,傅朗西正在同麥香說話:「這兩天我一直在想戀愛研究會的事。」
「我都不想,你也不要想,免得心煩。」
「不。我想好了,有朝一日一定要好好研究如何戀愛。」
「難怪大家都願意聽你的話,跟著你走。」
「如果有先苦后甜和先甜后苦,你願意選擇哪一樣?」
「你應該弄個先甜后也甜的事讓我選!」
董重里勉強擠出一些笑容走進去。麥香迴避后,他立即換上從未有過的嚴肅。到這一步,他也不再避諱,開門見山地說了所有與麥香有關的事。五人小組認定麥香是戀愛研究會的主要頭目。傅朗西臉上沒有搽黃蠟,卻比搽了黃蠟還要黃。他一言不發,眼睛望著半空,像個只記得餓不記得飽、只記得吃不記得屙的苕男人。董重里幾次催他拿個主意,他都沒有反應。
「這樣下去就是濫殺無辜。與那些用寧可錯殺三千、也不放走一個的辦法對付我們的人有何區別?」見傅朗西還是不說話,董重里急躁起來,「早知你不肯救麥香,我何苦費這些口舌。我這就告訴她,讓她趕快逃命去。」
傅朗西終於開口叫了一聲且慢:「麥香的事,你我都無能為力了。你就沒有想想,為什麼那些人讓你單獨來找我?若是覺得他們也會粗心大意粗枝大葉,我們就太幼稚了。這是為你我精心設計的圈套,伸進去一隻腳,也會是死路一條。」
「這一點我早就明白,但也不能看著麥香去死呀!」董重里心有不甘,「為麥香做點什麼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好。」
傅朗西望著天空目光一直落不下來:「你以為我們還能做什麼?他們讓你來找我時,早就將麥香的活路都堵死了。先前同馬鷂子他們打得你死我活時,也沒見誰派一支槍來幫幫忙。馬鷂子跑得不見人影了,倒從主力部隊里派一個團來壓陣,這種事,你聽說過嗎?」
董重里沒有被說服,相反更堅決了:「麥香是你的妻子,你總得試試吧?你叫她進來,看她自己怎麼說。」
傅朗西長咳幾聲,不等開口叫,麥香主動跑進屋裡。
「我沒事,是他有話對你說。」傅朗西伸手指了指。
「那些來肅反的人要殺你!」董重里沒時間委婉了。
「這個該挨千刀的常守義,我活著從沒礙過他的事,死了他也沒有多少便宜沾,為什麼和我過不去哩!」麥香不理解事情的嚴重性,想到的只是抱怨。
「趕快跑吧,也許還來得及!」董重里越來越緊張。
麥香緊緊盯著傅朗西,等著聽他的意見。傅朗西也不迴避了:「你一走,這屋裡的人都會完蛋。」
麥香將一縷頭髮叼在嘴裡,一咬牙就有了主意。既然常守義咬定了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去主動坦白,即便不能救自己的性命,起碼不會殃及傅朗西和董重里。心存感動的董重里更希望傅朗西能挺身而出,麥香能為他做一切,他為什麼不能為麥香做一切!以傅朗西的聲望,出面做些解釋,有可能說服五人小組,挽救麥香,也挽救他人,結束這愈演愈烈的****。麥香不讓董重里責怪傅朗西。事情明擺在那裡,五人小組知道她是傅朗西的妻子,如果他們還信任傅朗西,就會放過她。現在的情況正相反,傅朗西越解釋情況就會越糟。麥香要董重里去天井那裡等著,自己一會兒就過來。董重里默不作聲地穿過白雀園,站到東月門后。身後像有動靜,又像沒有動靜。有動靜時像兩個人在哭,沒動靜時像兩個人在笑。
煥然一新的麥香出來時,臉上充滿迷人的潮紅:「我去去就回,你在家等著,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哩!」
搔首弄姿的麥香不僅讓董重里覺得詫異,就連朝夕相處的傅朗西也頗感意外。她身穿的繡花緞面襖子,從樣式到花色與常天亮所說鬼魂的穿戴完全一樣。
「這衣服是從哪裡來的?」
「你不要多心,是我在閑聊時對梅外婆說,我穿這樣的襖子一定很好看,沒想到她就請裁縫給我做了一件。不是瞞你,我想等熬過肅反再對你說。」
「常天亮說得那樣清楚,你怎麼就不記得哩!」
「是你說的,常天亮的鬼話聽不得!」
傅朗西要麥香穿上舊衣服去見五人小組。被繡花緞面襖子襯得空前嫵媚的麥香哪會答應。說什麼她也不相信,單憑常守義的一句話,自己與傅朗西的夫妻恩愛就會變成天地蒼茫。
董重里很茫然。繡花緞面襖子上齊整的疊縫宛如鋒利的刃口。麥香在前面走,一個在這條街晃蕩多年的女人突然美麗無比,讓整條街上的人驚訝得張大了嘴巴。美麗的麥香一進小教堂,就聲明自己這些時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幸好有傅朗西的耐心開導,她才明白了許多道理。
五人小組的人說起話來單刀直入:「你為什麼要成立戀愛研究會?」
麥香不怕這種審問:「我沒有成立你們說的這個會。」
五人小組的人說:「不要說我們沒問的話,我們只想了解你成立戀愛研究會的目的。」
麥香還是否認:「樹都沒栽,哪來的果子?」
五人小組的人說:「也好,你說說戀愛的目的吧!」
麥香很願意說戀愛:「哪個做男人的不想娶自己心愛的女人?哪個當女人的不願意嫁自己心愛的男人?不讓人戀愛是不行的,只有讓人戀愛,才能真正過上舒心的好日子。」
「依你所說,蘇維埃是黃牯卵子皮外的肉,武裝割據更是多此一舉了?」
五人小組毫不猶豫地讓人用繩索勒住麥香的雙手押往後山。麥香慌了,不停地掙扎:「我還有話要說,你們不能不讓我把話說完。」
五人小組不再理睬麥香。半路上,麥香猛然倒地往山下滾。山坡上的荊棘一叢連一叢,綢緞做的襖子經不起這樣的折磨,被撕下來的布條掛在荊棘上,宛如一束束開在冬季里的奇花。麥香滾一陣,跑一陣,又滾一陣,又跑一陣。終於還是被押解的人追上來按在地上。在荒草掩蓋下,遠處的人還以為麥香被痛打了一頓。押解她的人將拳腳舞得呼呼響,卻都砸在旁邊的樹樁上。最後,麥香讓押解她的男人轉過身去,自己將身上裸露的白肉,用衣服掩好,才回到小路上。
一進作為牢房的草棚,麥香就要求見小曹同志,她說五人小組傲慢輕狂偏聽偏信,分不清哪是人話,哪是鬼話,她要向小曹同志反映這些天發生在天門口的種種離奇怪事。自己從小就被賣給別人當童養媳,剛剛熬出頭丈夫就被馬鷂子殺了,好不容易才同傅朗西結婚,沾的是革命之光,戀的是革命之愛,研的是革命之究,卻在一夜之間成了糊裡糊塗的革命對象。這種事說是馬鷂子做的還有人相信,張主席派小曹同志來,小曹同志派五人小組來,最終連麥香都不得好死,豈不等於太陽從西邊出來!
盡情叫喊的麥香很快被人用布條勒住了嘴。那些人還憤憤地說,多嘴的女人最討厭。
想同小曹同志說話的麥香,連五人小組的面都沒能再見。五人小組也不想對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使用酷刑,好言相勸又沒有效果,立即行刑成了理所當然的選擇。董重里沒有去殺人場。五人小組的權力還不足以使他們在各項工作上對董重里發號施令。他們要求董重里去現場督陣,董重里拒絕了。他說:「都是你們決定的事,我就不必去了!」董重里的身體也確實出了毛病。陣風吹過為行刑隊準備的那桶酒,刮起來的酒氣讓他難以忍受,差點將五臟嘔出來,先是吐飯,隨後吐渣,往後就只有水,最後噴在地上的東西,不是綠的膽汁,就是紅的血水。
以常守義為首的三個人全被押到殺人場。常守義第一個被處決,這使他心中掠過一絲得意:活到最後一刻,終於有機會超過杭家,成為天門口的頭號英雄。
隨後,舒張流暢樸實無華絕不拖泥帶水的杭九楓,手起刀落砍向杭天甲。一旁的麥香借力般突然咬斷了布條,就像夏季的洪水從天堂傾入西河,用足了力氣大罵起來。慌亂之中,麥香罵的是誰,罵了些什麼,沒有一個人聽清。杭九楓收起大刀,再次跪在杭天甲面前,不間斷地磕了一串頭。天上的蛾眉月彎成一把柯刀,嚓嚓有聲地不斷砍碎那些聳立與鋪陳的雲彩。
那個手持矛子的男人還在猶豫:「我怕漂亮女人!」
五人小組厲聲斥責:「你不殺她,她就要殺你!」
自知死到臨頭的麥香,罵得更凶了。
「難怪女人有上下兩張嘴,若是光有上面一張嘴,莫說讓男人喜歡,要想不讓男人用耳光扇死都難!」
聽到杭九楓的聲音,五人小組馬上要他來行刑。
「不行,杭家有家規,不能用利器懲罰女人。」
「去吧,和死人戀愛去吧!」杭九楓的話惹怒了五人小組。戴眼鏡的負責人從杭九楓手裡奪過大刀,蛾眉彎月一樣的弧光一閃,那顆長滿秀髮的頭顱頓時成了下山兔子,順著山坡滾得無影無蹤。麥香終於不再罵了,罵人的變成了五人小組,那些莫名其妙的憤怒全都針對著杭九楓,他們再也不會讓杭九楓執行行刑任務了。
麥香人頭落地那一刻,傅朗西突然臉色青紫喘不過氣來。梅外婆將他的頭抱在懷裡,窩起空心掌,在他瘦弱的後背上用力拍了一百多下,雪檸和楊桃也學著梅外婆的樣子分別拍了相同的次數。傅朗西的臉色時好時壞,梅外婆明白他是被心裡的話憋成這個樣子,就讓他趴在水井旁,把頭伸進井口,將那些不想留在心裡的話全說出來。經過梅外婆的指點,傅朗西終於喘過氣來。傅朗西說麥香死得太冤。最讓傅朗西傷心的是,恍惚之中,他聽見麥香臨死時,大罵自己絕情寡義,全然不顧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古訓,連馬鷂子都不如,馬鷂子逃命時還記得帶上老婆孩子。這些罵得火星四濺的話,不像是麥香為保全傅朗西而奉獻的最後的苦肉計。傅朗西認為,麥香是真的在罵!真的在恨!
離開殺人場后秘密來到白雀園的杭九楓說情況並非如此。人頭落地時,麥香還在喊:「傅先生,我愛死你了!」在說這句話之前,麥香曾勸杭九楓,可以從自己的頭上割下那盤讓阿彩羨慕不已的糾巴,有機會帶到武漢去,請人做一副假髮送給阿彩。杭九楓照她說的做了,還將割下來的糾巴攤在傅朗西面前,問他要不要留下作為念想。傅朗西表示不要,杭九楓便拿上麥香的糾巴,用香肥皂和溪水洗凈上面的血跡,妥善地保管起來。
五一
殺了天門口的三個領頭人,五人小組毫不拖泥帶水,用管團長的兩個連,將獨立大隊一中隊和二中隊的全體官兵押解到一處僻靜無人的山溝里殺掉了。
就在這時候,杭九楓突然離開了天門口。一起出走的還有阿彩,以及一直由杭九楓率領的敢死隊。
這次行動的時機選擇得特別好。
在國民**中屬於羅田縣管轄的匡河與石橋鋪兩地,被蘇維埃政權歸劃到緊靠本縣縣城的五區。因為是剛剛擴充進來的新區,民眾對肅反殺人太多不僅不滿,還鬧出一連串事件。先是聯名具保,要求釋放被政治保衛局拘押的人,接著又將趕去勸說的小曹同志圍起來,下了他們的武器。對一中隊和二中隊集體行刑剛結束,所有在天門口肅反的人奉命緊急馳援,五人小組中只留下自稱為歐陽大姐的女人。
歐陽大姐被腹中胎兒弄得成天嘔吐不止,還沒聽全杭九楓的意思就同意了。反而是杭九楓考慮得更周到,他留下一封信,說是得到情報,馬鷂子這兩天就會從羅田縣三里畈鎮出發,途經兩縣交界的父子嶺,秘密躥回西河一帶,有可能趁五區之亂偷襲縣城。軍情緊急,無法靜等批准。他要將馬鷂子活捉回來,為五人小組的肅反工作錦上添花。假如活捉了馬鷂子或者重創了自衛隊,民眾會更加相信肅反是正確的,只要徹底勝利的那一天及早到來,殺人再多也是應該的。
董重里在內心深處懷疑那封信是否真正出自杭九楓之手。有阿彩輔佐,杭九楓文字功力的長進可以理解。信中的雄辯之思,卻不是杭九楓和阿彩兩隻腦袋相加就能達到的。在天門口,惟有傅朗西才能如此思想。自從來了對一條狗都要審視半天的五人小組,董重里就將與傅朗西會面的次數減少到不能再少,不得不去時,還要想辦法讓五人小組清楚地了解他為什麼要見傅朗西。杭九楓的出走讓董重里覺得又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他在一天之內接連兩次進入白雀園,同傅朗西交換對此事的看法。傅朗西滴水不漏地說,杭九楓這樣做,符合戰爭年代的奮鬥原則,該主動靈活時就不能死摳教條。受了太多刺激的董重里口無遮攔,突然冒出一句話:杭九楓可以借口打仗,帶人走開,我雖然找不到這麼好的借口,卻可以義無反顧地選擇獨自離開。這時,太陽在萬里無雲的天空上燦爛地照著,傅朗西臉上的黃蠟比前些時少搽了一些,彷彿病入膏肓者正在起死回生。經過長久的沉默,傅朗西終於告訴董重里,杭九楓帶人出外打游擊的主意的確是他深思熟慮后的結果,與其自己人成天泡在一起相互猜忌相互殘殺,不如打幾個勝仗,釋放內心日益膨脹的壓力。萬一沒有勝仗可打,至少可以將獨立大隊的老本錢保存下來。
董重里過於憂慮的樣子引起傅朗西的注意。他對董重里說,這些時養病沒事,從雪大爹遺存下來的書籍里,挑了幾本來看,從中受益匪淺。若不是從這些書中看出古往今來一成不變的那些道理,任憑誰想殺麥香,他都會冒死相拼。凡是成大器者,第一首要,是經得起別人的殺戮;第二首要,是經得起自己的殺戮;還有第三首要,必須經得起天地的殺戮。
傅朗西的三首要論,讓董重里心裡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感。他從許多想問的問題里,挑出自己最不明白的一個問傅朗西:暴動后的天門口,好不容易形成紅紅火火的武裝割據局面。殺常守義是可以的,為何還要殺杭天甲、麥香等等有貢獻的無辜者?董重里得到的答案是他最不想聽到的,也是最恐怖的。傅朗西預言:今後還會有無辜者無辜死去的事例發生,這是因為人與畜生不同,畜生是吃草的只想吃好草,吃肉的只想吃好肉,人是吃了好草想好肉,吃了好肉想好草,想得到的東西永遠沒有止境。
回答這些話時,董重里只用了四個字:「我很失望!」覺得不夠分量,他又說:「我還要寫信給張主席!」董重里說到做到,信一寫好就交給了交通員。
受到殘酷鎮壓的五區之亂很快平息下來。配屬天門口的所有肅反力量,逆西河之水回師小教堂,五人小組險些變成四人小組。幸好有兩位成員收到家信,他們有孕在身的妻子在信中所訴懷孕之苦讓他們生出溫柔之心,這才沒有深究歐陽大姐犯下的不可饒恕的錯誤。在極度的痛苦與恐懼中,歐陽大姐流產了,殷紅的鮮血濕透了一條接一條的褲子。五人小組中的四個男人,一齊動了惻隱之心。歐陽大姐肚子里的孩子,用自己那尚在混沌之中的生命,挽救了自己的母親。不只是痛失胎兒的歐陽大姐,五人小組的其他成員同樣低估了小曹同志的決心,否則,杭九楓就沒有脫身的機會,更莫說將獨立大隊的最精銳的一批人員盡數帶走。小曹同志的意見非常清楚,不管杭九楓逃不逃跑,他都是下一步肅反工作的重要對象。
半個月過去了,出外尋找杭九楓的三個交通員,無一例外地被自衛隊抓住,就地用亂槍打死。五人小組只好請小曹同志下命令,從管團長的隊伍里派出一個偵察班。十天後,機智狡猾的偵察兵們帶回一些零碎消息。杭九楓的活動範圍太大了,從白蓮河,到巴河,再到兩河流域之外的黃州城郊,飄飄忽忽地就像一隻斷線風箏。有幾場遭遇戰顯然是他們打的。最為轟動的一戰發生在從三里畈鎮通往黃州城的公路上,給駐紮在三里畈的**軍運送軍火給養的馬車隊遭到伏擊,一輛滿載皮油的馬車被擊中,燃起的大火燒了一天一夜。
無法捕到杭九楓后,五人小組便迫不及待地捕殺了一百多名可能與杭九楓帶隊出走有關的人。第二批肅反對象死得異常利索。下午開始抓人,半夜剛過,一切便都已成為歷史。在這一年所剩不多的時間裡,受到五區之亂和杭九楓率獨立大隊敢死隊脫逃事件的刺激,文質彬彬的小曹同志更加放開手腳進行肅反,這樣,原定過了年就要召開的全縣蘇維埃代表大會,因為無人組織也只好停開了。
天氣暖和得要脫棉衣了,又在雨雪交加中陡然降溫。這樣的日子讓許多人高興,等到開春了,哪怕胡亂往田裡地里播上種子,收成也會比一般的年景好。遠在河南新集的張主席回信了,除了重申早先由小曹同志轉述過的信任,又著重強調,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像董重里一樣無條件地信任他。這時候大家才了解,董重里竟敢在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時期譴責小曹同志和五人小組濫殺無辜。張主席最後還問他身體是否健康,肺上毛病好轉了沒有,並祝願他早日恢復健康,重新走上戰鬥崗位,為他所領導的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鄂豫皖分局分憂。讀過此信的人都知道,張主席錯將董重里和傅朗西當成一個人了。為此董重里再次寫信給張主席。這封信的作用重大,至少傅朗西是這樣理解的:它直接導致傅朗西將所有可能降臨的劫難扔進西河,走出白雀園,接受張主席的委任,主持中心縣委的軍政工作。在張主席溫暖的委任書背後,是董重里瑞雪一樣的建議:傅朗西病情大為好轉,可以擔當重任。自己能力有限,充其量只能為傅朗西當個配角。與此同時,張主席不做任何解釋,就將管團長和他的隊伍調回北方。幾天後又將忠實執行其指令的小曹同志撤職調離。
小曹同志一走,五人小組也不見了。春天還沒來,大部分人就覺察出新的溫暖。
上任之際,傅朗西謙虛地讓董重里說說哪些是急著要做的。
「如果是我,今日就將麥香的屍骨挖出來,再晚就分不清了,壘座墳,好好安葬,往後也有個紀念的地方。」
傅朗西憂傷地抹了一下眼角:「這件事反而是急不得的!」
「那就將杭九楓帶出去的人找回來!」
傅朗西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為了等杭九楓,傅朗西將去河南新集面見張主席的行程推遲了。
因為殘酷肅反,蘇維埃武裝割據地區的面積大幅度萎縮。在天門口,獨立大隊能夠有效控制的區域,由兩天的路程,變成了一天左右。縣城那裡更糟,出南門走上二十里,就是別人的天地。傅朗西上任之前,縣裡的一些重要機關,已經搬天門口來了。
從早到晚,傅朗西在闊別多時的小教堂里不停地對各種各樣的人說著安撫與勸慰的話,嘴角上長出了一串燎泡。
時間過得很快,又到了上街的日子。被肅反弄得冷冷清清的天門口忽然熱鬧起來。那些愛聽說書的人,明知董重里不會說書了,依然三五成群地圍在小教堂前面,打聽董重里會不會像往常那樣,逢上街的日子白天里也開書場。董重里很忙,但他還是抽空出來同這些人見了面,一邊說抱歉,一邊伸手撫摸那個怯生生望著自己的男孩。男孩突然抱著父親的雙腿哇哇大哭起來。男孩的父親被吵煩了,當眾罵他掇起飯碗來同大人吃得一樣多,還是這麼愛哭。
「再哭,小曹同志就會回來!」男孩的哭聲戛然而止。
「小曹同志成了止哭的葯!」旁邊的人說話時,董重里長嘆了一聲。回到屋裡同傅朗西說過,傅朗西將信將疑地出來,找了一個正在啼哭的女孩重新試了一次:「小曹同志來了!」女孩果然不敢再多哭一聲。
中飯之前應該是上街的人將小街擠爆的時候,肅反將很多人嚇跑了,完全不能與往日相比。傅朗西請很多人帶話,要他們轉告出外逃難的人,用不著再在外面躲避,好好回來過日子。傅朗西在街上轉了一圈,好不容易回到小教堂門口。一個男人牽著一頭四歲的黃牯,跟著傅朗西來到小教堂前面,請人鋸掉黃牯頭上的牴角尖。「不鋸不行,昨日中午它和別的牛打架時,差點將對方的肚子挑開了。」「這麼好的武器鋸了多可惜!」傅朗西發表了自己的意見。牽著牛繩的男人認識傅朗西:「這東西以前不是這樣,前些時,不小心讓它吃了山坳中沾著人血的草,就大變樣了。」旁邊的人也聽出弦外之音,連忙打岔:「捆牛,捆牛,莫說那些沒油沒鹽的話。」四歲的黃牯力氣大得不得了,四隻腳站在那裡,幾個壯實的男人們**掙開了花,也奈何不了它。直到殺牛的屠夫喝夠了茶,指揮眾人用繩索套住黃牯的前腳,再套住後腳,又叫左邊的人扯著繩頭拉右腳,右邊的人扯著繩頭拉左腳,外加兩個人把木杠插到黃牯肚子下面使勁地撬。
四歲的黃牯轟然倒地后,露出疲憊不堪的交通員。交通員什麼也沒打聽到,更莫說見到杭九楓。被失望籠罩著的傅朗西,又罵又誇,杭九楓帶著上百人,還能像條四腳蛇那樣,一下就能躲得讓人找不到。
傅朗西對董重里說:「只有讓鄭貨郎親自跑一趟了!」
這時候,四歲黃牯的牴角尖正在被鋸掉。兩個男人用屁股緊緊壓著黃牯的脖子,另外兩個男人,一個揪著牛鼻栓,一個扳著牴角,殺牛的屠夫用那鋸得開黃檀木料的鋸子,沙沙地將比矛子還鋒利的牴角鋸成板凳腳。
傅朗西不再等了,一行人出發往北越過省界走向河南。同行的還有董重里。董重里本不想去,可是張主席的親筆信中明確邀請了他。傅朗西也勸他,不要再弄出一些節外生枝的事情。
一九三二年一月九日傍晚,傅朗西和董重里還在離河南新集一百多里的一座大山上,第二天就要開大會,他們整個夜晚都得不停地趕路。他倆出現在守衛會場的哨兵面前時,台上的張主席已經在作關於肅反問題的報告了。大會結束后,傅朗西和董重里聽說,那個緊跟小曹同志到處肅反的管團長,就在張主席報告中所說的三十六個被殺的團長之列。管團長死得與眾不同,別人都學最先死於肅反的許師長,捨不得為了自己死得痛快而耗費子彈。管團長將杭天甲的***拿到手后,一直沒有真正射擊過。在最後時刻,他非常想就近聽聽***連續擊發的聲音,並感受***子彈的滋味。管團長的要求只得到部分滿足,行刑的人奉命將子彈壓滿彈匣,擊發時只將手指輕輕一點。一個短點射只用去三發子彈。死後的管團長竟然面帶微笑。
管團長的消息無法讓傅朗西滿足,幾經打聽才得知,小曹同志被撤職后,一直沒有新的任用。傅朗西很高興,悄悄地約上幾個遭遇差不多的人,去街上的飯館里要了一隻燒雞,就著高粱酒,好好地吃了一頓。董重里沒有被這樣的好消息打動,只吃了半隻雞腿,就到另外一間屋子去看店主的女人將一根根粗壯的棉條,用紡線車搖,用手牽,然後變成細細的白線。這之後董重里就像紡線的女人,將紡線車的嗡嗡響當做自己的說話聲,開大會時非要喊口號,也只是舉舉拳頭,不發一點聲音。
有天晚上,傅朗西被一聲長嘆驚醒。董重里還在燈下,像苕一樣,手邊放著毛筆和硯池,攤開的白紙上依照書信格式赫然寫著「張主席」幾個字。
傅朗西連忙爬起來:「你有什麼話要對張主席說?」
「那是上半夜事,現在是下半夜,我改主意了。」
「該肅的反,不該肅的反,全肅了,再寫也沒有用。」
董重里將那張寫了字的白紙放到燈上燒了:「我不說也會有別人說的。光是本縣就有一千四百八十三戶人家因為肅反死了人,全家被殺絕的有四百多戶,死了這麼多好人,我能不說嗎?」
「你從哪裡弄到這麼細緻的數字?」傅朗西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都是那些愛聽說書的人幫忙調查的。」董重里乾脆將眼睛閉上。
「聽人說,天門口一帶往外逃難的人就佔了總人口的三分之一,是不是也經過了你的調查?」傅朗西繼續說,「張主席已經知道,小曹同志殺起人來,十個馬鷂子都比不上,撤他的職是第一步,他的下場想必與管團長差不多。」
「這是借刀殺人,還是兔死狗烹?」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傅朗西一臉正色:「不要說這種難聽的話!說真的,你不應該對張主席說怪話。倒是我,好不容易找到麥香當妻子,說要她死,她就要死!我也想不通呀!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和自己通融一下。」
一連三天,董重里沒同傅朗西說過一句有意義的話。好不容易開口,唇齒間冒出來的儘是中午吃什麼、屙尿去了、又要開會呀等等完全可以不說的話。
第四天早上,董重里瞪著眼睛問傅朗西:「梅外婆吩咐的話,你還記得嗎?」
傅朗西費了一些時間,才想起離開天門口之前聽到的:「多逗逗人家的小孩。」
「每年一定要不帶雨具在雨雪中行走兩三次。」
「留心看看花開花謝的樣子。」
「經常念一念自己喜歡的詩歌。」
一直在點頭的董重里提醒傅朗西少說了一句話。
「我正在想哩!記起來了:找點時間,一個人呆一會兒。」
「這幾句話有點不好懂,是不是?」
「像雪檸這樣美麗的女子,平常人能做她的梅外婆嗎?」
傅朗西爬起來鑽進廁所,並在裡面放聲大笑。他的這種笑聲是以新集為中心的蘇維埃武裝割據地區最常見的聲音。傅朗西沒有資格上台去說話,他在台下建議,將英山、羅田、浠水、蘄春、廣濟、黃梅、太湖、金寨等縣,分別改名為紅山、紅田、紅水、紅春、紅濟、紅梅、紅湖和紅寨。就像將黃安縣改名為紅安縣一樣,諸如此類的建議也是許多歡笑的一種來源。董重里沒有參與這些讓張主席聽得高興的事,不管有沒有人談起蘇區的邊界在步步後退,他心裡都在想:是什麼原因讓這些人在失利面前還能輕鬆愉快?
五二
第一次聽傅朗西說蘇維埃夢想的實現不可能一帆風順,杭九楓心裡有一百二十個不相信,否則他也不敢斗膽離開天門口,跑到馮旅長重兵把守的羅田縣三里畈鎮一帶自找苦吃。只有七十人的敢死隊是獨立大隊的骨幹力量。三里畈一帶山也不小,沿河兩岸的平畈更大,一般人家日子都過得不錯,敢死隊只要找個十幾戶的小垸,前後左右一封鎖,吃住都不成問題。馮旅長在三里畈派駐了一個團,外加一個重機槍連和一門大炮,只要發現杭九楓他們的蹤跡,不管是隔著山嶺還是隔著大河,瞄準了就開火。剛來那一陣,五天當中竟然有兩次險些被那能嚇死人的大炮和重機槍鋪天蓋地地打成肉餅。僥倖的是,每次危險暗暗降臨之際,杭九楓都得到一種預感,或是提前十幾分鐘,或是提前半個小時,搶先脫離了險境。這些還不算最險,最險的是那次集體下山打糧,讓一個女人下了毒。
女人家是垸里最窮的一戶,她丈夫又一反當地人對蘇維埃的冷淡,一個人去了羅田縣城,給蘇維埃**當文書。僅僅這一點就讓杭九楓他們放心許多。女人看上去十分老實賢惠,見人低眉落眼,三十幾歲了還羞羞答答。垸里的人都說她會揉麵粉做發粑。想起不久前死在自己眼前的麥香,杭九楓心裡一動,嘴上也饞了,就要那女人露一露自己的手藝。女人揉好麵粉,又將兩升芝麻炒熟,放在簸箕里用一隻青花瓷碗反反覆復地碾壓。女人做這些事時,阿彩和另外幾個嘴饞的男人一直在旁邊看。女人將整整一包砒霜摻進芝麻里,阿彩竟然問,這糖是不是因為放得太久而變硝了。女人輕言淺笑的樣子,絲毫沒有要了結他人性命的跡象。她一口氣做了兩百個發粑,個個都是既白嫩又細膩,還沒上蒸籠就香氣襲人。女人將兩口鍋同時燒熱,上面架了兩副蒸籠,第一鍋發粑即將蒸熟時,正在灶后幫忙燒火的阿彩從低往高處看時,突然發現女人身穿的青花粗布棉襖裡面藏著一身孝衣。心驚肉跳的阿彩當即感覺到:「這女人的丈夫也被肅反殺了。」阿彩慌忙去對杭九楓說,這女人做的發粑再好也不能吃。回到女人屋裡,敢死隊的幾個人正在那裡玩把戲一樣,將幾隻剛從蒸籠里取出的滾燙髮粑,放在手裡不停地倒來倒去。杭九楓從空中接住一隻發粑,扔給正在灶下轉來轉去的黃狗。黃狗叼著發粑就地咬了幾口,還沒挪地方就一頭倒在地上,邊吐白沫邊抽筋。接替阿彩在灶后燒火的女人搶過黃狗吃剩下的發粑,也不嚼,伸長脖子硬往肚子里吞。吃完發粑,女人空出嘴來咒罵:「挨千刀的傢伙!」阿彩辯解:「你沒搞清楚,我們也是出來躲肅反的!」杭九楓生氣地對那女人說:「你以為殺人是件輕巧的事?若是能聽聽那些搞肅反的人背後說的話,你就不想殺人了。殺人是天下最累、最傷神、最費力氣的一件事。刀再鋒利,脖子再細,都不管用,一刀下去,當時不在意,一覺醒來才感覺到身上的酸痛,還不如出夫役,被人用槍頂著後背,連挖十天戰壕。不信你問阿彩,因為五人小組在天門口殺人太多,光是用眼睛看就夠累的,我夜裡都沒有力氣和她摞在一起睡。」女人死了,眼睛瞪得比牛眼睛還大。最可怕的是從鼻子、眼睛和耳朵里一汪汪地往外流淌的黑紅黑紅的血。阿彩嚇得一連幾天嘴裡都在冒苦水。
十分難受時,阿彩一遍接一遍地對杭九楓說,活成這種樣子,還不如呆在天門口,讓別人肅自己的反。杭九楓聽不得這樣的話,阿彩每說一次都要遭到杭九楓的呵斥:「別人的膽是越嚇越大,你怎麼越變越小?」
垸里的人像是早就知道女人要殉難,這邊人剛斷氣,那邊就傳說紛紛:女人是因為丈夫被從外地過來肅反的人殺了才尋死的,不管報仇的事成或不成,她都要吃砒霜。杭九楓不敢在垸里呆下去,悄悄地挪了一個地方。稍覺安全后,他才繼續教訓阿彩:「我帶人出來,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你。莫以為將自己的褲帶勒得緊緊的,不再理我就沒事。五人小組連麥香都殺,你不要忘了自己曾經有一個腰纏萬貫的老子,這輩子你就不要再有別的非分之想,好好跟著我,好好同絲絲做姐妹。」
有天晚上,睡在一片墳地當中的杭九楓忽然嘆了一口氣。阿彩以為他動了回天門口的心思:「你也有泄氣之時?」
杭九楓翻身坐起來:「誰說我泄氣了!若是不信,你可以撿幾根死人骨頭熬成湯,看我敢不敢喝!」他真要去撿死人骨頭,阿彩從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他。
一九三二年到來后的某個早上,阿彩從杭九楓身邊爬起來,悄然鑽出山洞。哨兵黃水強正蹲在大樹後面打哈欠,阿彩伸腰的姿勢讓他清醒過來。阿彩故意引出容易讓男人興奮的話題:「莫老看女人,要看有沒有情況!」黃水強是麥香的姑表弟,麥香死後,大家就開始高看他。「若是不打仗,這時候你一定是在摟著哪個女人過冬。」
阿彩的白牙像玉做的,一閃一閃地撩著黃水強的心:「等我娶了媳婦,一定要她學你,天天漱口刷牙!」
失去阿彩的溫暖,杭九楓很快就讓寒氣驚醒。和太陽一起露面的杭九楓聽到黃水強的話,爽朗一笑:「和傅政委做了親戚的人就是不一樣,連找老婆這樣的俗事都有自己的理想。」
阿彩板起了臉:「中飯米都沒有了,你還有勁笑。」
「還沒開始挨餓就慌了神?你這個人,嘴上的詞兒都改了,心裡仍舊記著當地主時過著的那些吃喝不愁的安逸日子。」杭九楓指著山下,薄霧飄落的山坡上散落著一些沒有收穫的南瓜。還沒開始落雪,地上只有一層霜,掛在枯藤敗葉上的金黃色南瓜非常顯眼。「這個鬼三里畈,石頭都肥得往外流油。在天門口,打霜后哪裡還會有南瓜掛在地里不摘的!黃水強,你不要放哨了,趁睡懶覺的三里畈人還沒起床,帶人下去,偷幾個南瓜回來。挑那種肚臍眼小的——肚臍眼小的南瓜甜一些。三里畈的人種南瓜是為了吃裡面的瓜子,不會在乎這點東西。」
黃水強帶人下山,回來時兩隻腋窩裡分別夾著一隻南瓜:「我看到鄭貨郎了!」
「誰?你看到誰了?」
「就是那個一年到頭總是搖著撥浪鼓的鄭貨郎。」
阿彩和杭九楓都認為鄭貨郎是五人小組派來的:「一定是要我們回去,肅我們的反。」
黃水強差點哭了:「我還沒有結婚,不想給表姐做伴。」
「你以為老子結婚了就可以死?」杭九楓咬緊了牙齒,「趁著山上還有霧,趕緊燒火煮南瓜,吃飽了肚子再說。鄭貨郎很精,我們躲得過馮旅長,只怕躲不過他。真要是被發現了,只好學常守義,讓他吃個悶心虧。」
太陽仍在往高處攀。鄭貨郎出現在山脊上。
走走停停的鄭貨郎讓阿彩急死了,不斷地小聲嘟噥:「莫走了,山上又沒有人家,這樣的路哪是當貨郎的人走的哩!」
「豬鬃換絲線!天麻換冰糖!」鄭貨郎繼續往山上走,邊走邊叫,「有人嗎?有人就對我說一聲,這是不是去三里畈的近路?」
臉色鐵青的杭九楓終於下令了。鄭貨郎走近一處黑色岩石群時,埋伏在那裡的幾個人突然躥出來,舉起南瓜大小的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他的頭上。「是傅政委派我來的!」倒在地上的鄭貨郎,頑強地舉起手上的撥浪鼓,說了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在被掏空的撥浪鼓柄里藏著傅朗西的親筆信。傅朗西一筆寫下來,草書了近百個字,小小紙片完全容不下他的意氣風發豪情滿懷。阿彩每念一個字,杭九楓的頭皮都要麻半天。從來皮都是硬的,骨頭更像鐵打的杭九楓,嚇得像一根捏在女人手裡的棉條。過了好久他才說,傅政委不是張主席,更不是小曹同志,不會因為死了一個交通員就紅著眼睛見人就殺。杭九楓越說大家越覺得有道理。
「要刁難我們,也只有董重里,傅政委是不會的。」
「我不怕別人刁難,只怕自己對不起傅政委一片好心。」
後來,杭九楓決定,必須打一個像樣的勝仗再回天門口。
「不好好打一仗,我身上的大仇就要生出小仇來!」
杭九楓將人集中到一起,大聲宣布:足智多謀的傅朗西重新回到領導崗位上了,有他一個人思考,別人就不用多費腦筋,只管埋頭打仗就行。作為獨立大隊的精銳力量,敢死隊出來這麼長時間,如果不好好打一仗,莫說大家臉上無光,就是寬宏大量的傅朗西也會有苦難言。雄心勃勃的杭九楓一心要為傅朗西爭光,同時也為錯殺鄭貨郎贖罪。他要抓住馬鷂子。經過一番精心計劃,無論怎麼挑剔,都看不出哪兒有讓他們無法畢其功於一役的漏洞。
馬鷂子帶著自衛隊駐到三里畈的情形一直在杭九楓的掌握之中。由於活捉馬鷂子是敢死隊外出避難的正當理由,杭九楓才一直沒有對他下手。緊靠三里畈的一條大河很像西河。因為來得晚,馬鷂子只能駐在隔河相對的一處垸子里。那裡進不能攻,退不能守,因為與馮旅長的保安旅唇齒相依,馬鷂子才敢放心地休養生息。背靠大樹好乘涼的馬鷂子理所當然地成了杭九楓打勝仗的良機。
冬季的河谷每到天黑就會起風,趁著月亮還沒出來,杭九楓將隊伍運動到山坡上。點著燈的垸不大,從頭數到尾,有大門的一共才二十幾家。北風越大越顯得安靜,偶爾聽見一個女人在響亮而多情地大笑,埋伏在下風裡的人忍不住低聲議論,只有富人家的小老婆,才會在男人面前無法無天。
北風越刮越猛,有人暗中扔出許多肉骨頭,習慣於跟著風亂叫的狗們立即撲上去,其餘的動靜一概不理。渴望攻擊的杭九楓親自上陣,左手握著一把尖刀,右手拎著一把大刀,繞過幾堆喂牛的稻草,沖著正在打瞌睡的人影,左邊一刀,右邊一刀,兩個放流動哨的哨兵,像狗一樣叫了一聲,就沒有動靜了。杭九楓繼續輕手輕腳地向垸中間走。到了馬鷂子住的那戶富人家牆角後面,他將尖刀叼在嘴裡,大刀貼著手臂,披上從阿彩那裡拿回來的狗皮,雙手著地,手爬一步,腳走一步,慢悠悠地走過去。蹲在門洞里躲風的哨兵,以為來了一隻沒有圈好的羊,籠在袖子里、順帶抱著槍的雙手,動也懶得動一下。剩下的距離只有兩丈左右,杭九楓雙腳蹬地,往前一躥,哨兵還沒站起來,脖子上已經挨了致命一刀。按計劃,接下來杭九楓應該直奔馬鷂子睡覺的屋子,能抓活的就抓活的,不能抓活的就打死他。杭九楓推開大門進到屋裡,已經向左跨過了天井,手邊一扇小門裡忽然傳出女人夢囈般的說話聲。
「給孩子把尿了嗎?」
「沒有,昨夜是我把的,今日該你把了。」
「昨夜你給馬鷂子把尿去了,莫往孩子的賬上記。」
門縫裡傳來女人噓噓的口哨聲,一會兒,傳來孩子將尿屙在地上的嘩啦聲。杭九楓心裡一動,將阿彩提醒的不能因小失大、也不能太兒女情長的話丟進北風裡,而想起杭天甲臨死之前的肺腑之言:夢想只是用來騙別人的,生兒育女,發家旺族,將腳下的地盤穩穩佔住,不許別人染指才是實實在在的。他貼著門縫小聲叫著絲絲。屋裡的女人驚訝地開了門。杭九楓闖進去,抱起睡得正香的一鎮,就往門外走。絲絲來不及多問,順手拉住線線:「我們兩個人的奶,他每次都要吃到,少吃一口都會哭嗆了肺。」杭九楓在前面走,兩個女人在後面跟,不聲不響地走出大門。眼看就要翻過垸邊的山坡,線線突然大聲叫道:「馬鷂子,我們帶著孩子回天門口住一陣子,杭家人想一鎮了,再不回去,人情上說不過去。」話音未落,垸里的機槍就響了。
河那邊的保安旅也迅速做出反應。杭九楓他們拚命地跑,不時有炮彈落在四周。敢死隊的人被打死了三個,幸好沒有受傷的。絲絲和線線到底不是嬌生慣養之人,翻過一座大山,再翻過一座大山,她們一點也沒有拖後腿。
敢死隊順利地衝出三里畈,卻在余鬼魚他們撐著簰進進出出的白蓮河邊遇上了麻煩。後來進行戰鬥總結,杭九楓讓阿彩替自己說,能將一鎮從馬鷂子手裡奪回來,就是了不起的勝利。其實杭九楓心裡比誰都明白,帶走一鎮和段家姐妹,是這次行動的最大失敗。馬鷂子不苕,他知道夜裡發動戰鬥的人是誰。下一步,**軍和自衛隊肯定會在從白蓮河到天門口的路上層層設卡。要想回天門口,就得九死一生往裡闖,將十層皮蛻掉九層半。杭九楓不會承認失敗,兒子落在別人手裡,眼睜睜看見了,都不去救,別的人有難時,還會去救嗎?長此下去還有誰聽他的!杭九楓對排長和班長們說,他與別人不一樣,能救老婆時,一定會救老婆,能救兒子時,一定要救兒子。杭九楓還專門派了四個人給絲絲她們當警衛,保證一鎮不出危險。
沿白蓮河到處都有當地人組成的自衛隊,敢死隊躲藏得最好時也只有半天沒被發現。自衛隊的武器不好,交火時並不激烈,可他們熟悉地形,只要開火必定占著有利位置。肅反之前,這一帶是游擊區。肅反之後,那些在兩軍之間猶豫不決的人全部倒向對方。自衛隊雖然分屬三個縣,配合得卻像一個人,這邊山上敲鑼,那邊山上燒煙,垸與垸之間還有跑得快的人來回送信。敢死隊所到之處,道路兩邊的山頭總是被自衛隊搶先佔據。好不容易脫身,屁事不懂的一鎮,又會不合時宜地大聲哭鬧,將好不容易藏起來的六十幾個人暴露無遺。所幸自衛隊的人槍法不好,敢死隊里不斷有皮肉開花的,直接送命和眼看著活不了的還沒有發生。杭九楓急了:「老子就不相信,自衛隊里還有比馬鷂子更厲害的角色!」他讓隊伍大明大白地開進一座大垸,將十幾戶富人押到一起,然後捎信給自衛隊:從今日起,只要聽到一聲鑼響,就殺一個,看到一處煙火,就殺一雙。杭九楓說到做到,一口氣殺了三個人,才甩掉了自衛隊。
脫身之後,杭九楓帶人沿著白蓮河向上跑了四十多里。又走了三十里,探路的黃水強回來報告,尖兵班已經過了東西二河交匯的兩河口。杭九楓讓隊伍繼續往前走,直到看見不久前還是蘇維埃第五區的一部分、今日由國民**控制的石橋鋪鎮的燈火了,才在一處山沖里歇下來。
山沖里有十幾戶還沒變心的人家。敢死隊好久沒有遇上如此熱情的接待了。
做了幾天亡命之徒的杭九楓,騰出手來剛剛抱了一會兒一鎮,四周的山上同時響起槍聲。
所幸天色及時黑了下來,山上的人,不敢貿然沖入山沖。
敢死隊的人定下神來,一齊往北邊山上沖。剛到半山腰,機槍就響了。退回到山溝里,一點數,十幾個人沒有了。杭九楓火了,氣也沒喘,便帶著剩下的人往上沖,眼看就要到山頂了,還是被打了回來。最前面的杭九楓聽清了,那些將子彈當水潑的人,正是馬鷂子的自衛隊。
黑黝黝的山上到處是火光,不時有炮彈拖著長長的尾巴從天而降。躲在炮彈炸不著的山崖底下,杭九楓橫下心來,死命與馬鷂子斗。鬥不過馬鷂子,由保安旅把守的東西南三方更是死路一條。杭九楓殺紅了眼睛,逼著線線抱上一鎮走在最前面,馬鷂子不開槍則罷,真要開槍就讓他們擋子彈。
「命大的人死一百次也能活過來。」
見杭九楓要來真的,阿彩連忙出主意:「天這麼黑,用不著來真的,假的也行。」杭九楓當即要黃水強穿上線線的衣服,包上線線的頭巾,再用包一鎮的包被,包著一隻已經死去的小羊抱在懷裡,走在最前面。換衣服時,線線卻不同意。她擔心男人個子大,會將自己的衣服撐破:「用不著虛張聲勢,讓馬鷂子聽出來是假的,再來真的他也不信。一鎮還是我抱著,話也由我去喊。你們放心,馬鷂子會聽的。」杭九楓覺得這樣不夠公平。他讓絲絲同線線一起走在前面,阿彩則緊隨其後。行動之前,杭九楓要絲絲和線線在一鎮身上狠狠掐一把,絲絲不願意,線線也不願意,只好由阿彩來做。阿彩一動手,一鎮就哇哇大哭起來。絲絲認為阿彩是故意下重手,暗中踢了阿彩一腳。孩子的哭聲在槍林彈雨中斷斷續續地飄散開來。跟在後面的是幾個大嗓門的人,一邊走一邊高聲叫著:「馬鷂子,有本事就開槍,沒本事你就趴在那裡不動。」叫了一陣后,馬鷂子那裡就有迴音過來:「杭九楓,難道你是一個野種?杭家男人是不會用不懂事的小孩當炮灰的。」「一鎮是杭家的種,杭家男人就得從小學打仗。自衛隊的子彈多,你就幫我訓練一下吧!」忽然間,從山頂上射下來的子彈,不再打得地面直冒火星,一顆顆地全都飄在空中。
有人順著山脊溜下來,傳達馬鷂子的意思:只要杭九楓將一鎮留下來,馬鷂子就放所有人一條生路。杭九楓一口回絕了,他說馬鷂子如果有種,就將山溝里的人全部打成篩子。沒過多久,山上又有人下來。馬鷂子沒有堅持自己的條件,他要杭九楓帶人往山上衝鋒時,將聲勢鬧大一些,讓馮旅長的人在遠處也能聽見。過了這座山,先往東南方向走,千萬不要走東北方向,馮旅長在那裡設下了層層埋伏,莫說一鎮已長到十幾斤了,就是一兩重的麻雀也飛不過去。杭九楓帶人吶喊著往山上沖,雙方的子彈都在空中飛來飛去。經過幾次衝鋒剩下來的三十幾個人,翻過馬鷂子把守的山頭,往東南方向揚長而去。路上果然無人阻擋。
走完下山路,踏上一片朦朧的田畈,只要進到前面的丘陵地帶就安全了。杭九楓正在高興,一陣尖銳的呼嘯從頭頂掉下來。要不是阿彩腿軟跑不動,杭九楓轉身去扶她,那顆炮彈就會直接砸在他的後腳跟上。別的人就沒有這樣好的運氣。毫無遮掩的田畈讓馮旅長的炮彈長了眼睛,只要落地開花,就有人用不著再逃跑了。更為可怕的是,馮旅長的騎兵趁著炮彈炸得人迷迷糊糊時飛快地追了上來。那些傢伙有槍不用,專門用馬刀往人的頭上砍。轉眼之間十幾隻腦袋就被砍成了血葫蘆。抱著孩子的線線嚇得大叫:「不要殺我,我是馬鷂子的女人!」杭九楓將阿彩往田埂下面一按,往回走十幾步,將捨不得用的子彈一梭子掃出去。沖在最前面的幾匹馬挨了子彈,倒在水田裡四蹄亂彈。馮旅長的騎兵往後退了一程,杭九楓趕緊收攏剩下來的人,遠遠地繞過石橋鋪鎮,鑽進綿延起伏、連接著遠處大山的丘陵地帶。在一座座山嶺中沒命地奔走的只有二十幾個人。
殘餘部隊跨過西河的那天早上,被炮彈震呆了的一鎮,沖著杭九楓叫了一聲:「父!」
杭九楓陰陰地罵道:「狗卵子,你壞了我的大事!」
線線從絲絲懷裡拉過一鎮:「你認了這個兒子,就不要再拼死拼活地與馬鷂子打仗!」
杭九楓說:「就因為是兒子,才要往狠處罵。」
入冬以後這一帶極少落雨落雪,西河裡水流很窄,平常年份冰只會結到水線處,現在一些河段已經被冰封住了。杭九楓懷抱一鎮,背著突圍有功的絲絲,踩著冰塊從西河右岸走到左岸。他每走幾步都要回頭提醒,水淺才會結冰,不結冰的地方會有深水潭和陷沙,同馮旅長、馬鷂子的埋伏一樣危險。上了左岸,回頭看見阿彩還在右岸的沙灘上站著。活下來的男人個個都想背阿彩過河,阿彩卻要杭九楓返回去接她。杭九楓喜歡女人為自己爭風吃醋。重回右岸時,他在水流最深的地方碰到背著線線走得很慢的黃水強。黃水強的手一刻也沒停,一直在線線的屁股一帶摸來摸去,嘴裡還反覆勸線線,回天門口后先去蘇維埃辦一個與馬鷂子離婚的手續,這樣才好給他當妻子。線線面色桃紅地說:「破了身子的女人沒味道。你手上有槍,就莫為難我了,應該上武漢去找個還沒有開苞的女學生。」等到背起表情酸酸的阿彩,杭九楓也心動地勸她,要大氣一些,他和她是患難夫妻,和絲絲只是平常夫妻。哪年哪月,真的跟著傅朗西打出一片新天地來,她們倆一個隨他主外,一個替他主內。
一個勝仗也沒打成的杭九楓終於回到天門口。傅朗西和董重里也回來了。
經過幾天休息,傅朗西親自主持召開了一場有三千人參加的歡迎大會。傅朗西在會上的講話非常客觀,既有好聽的表揚,也有不好聽的批評。受表揚的是敢死隊僅存的二十幾個隊員,挨批評的只有杭九楓一個人。傅朗西形容杭九楓是一匹沒有韁繩的野馬,只管一路狂奔,不明白天有邊、地有界,這樣的人就像一隻被人掐去腦袋的綠蒼蠅,叫得嗡嗡響,轉成花花樣,活路卻是一條也沒有。傅朗西將狠話說了許多,最後宣布撤去杭九楓的一切職務,還當眾命令下了他的槍。在場的人都不敢動。傅朗西很生氣:「難道要我親自動手?」話音剛落,董重里走上前來,毫不客氣地從杭九楓手裡拿過***。
由於鄭貨郎的死,杭九楓還被帶上了蘇維埃法庭。主審官又是董重里,他一上來就說,在天門口再也不能亂點鴛鴦譜,想殺誰就殺誰,不管犯了什麼事,都要經過蘇維埃法庭審判,再行定罪。替杭九楓辯護的人是阿彩,她說一句,那些跟著杭九楓一路死裡逃生的人就和一句。董重里最後決定,論罪過杭九楓當服刑七年,然而,以五人小組錯殺無辜的瘋狂性,敢死隊若不借故撤離,一定會完全喪失戰鬥力,被自己人所殺,這一點上杭九楓為保存獨立大隊實力立了大功。功過相抵,實際服刑三年。
事情過後,傅朗西問杭九楓有何想法。杭九楓真的沒有什麼想法,他只希望傅朗西幫他弄一些硝狗皮的東西,他要趁此機會將放了很久的白狗皮硝好,送給傅朗西。杭九楓肯定地說,傅朗西墊著他硝的狗皮睡覺,就不會咳嗽了。在硝狗皮的東西沒有弄到以前,杭九楓就在那裡擺弄從麥香頭上割下的糾巴,準備給阿彩做一副假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