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挺舉百忙興商會陳炯密謀舉大義
若辦銀行,商務總會是近在眼前的利器,祝合義為挺舉送來的不僅僅是工作,更為他打開了一道方便之門。
翌日晨起,挺舉揣著祝合義發給他的聘書,意氣風發地走進商會大門。
門前冷清如常,兩個門衛,老劉和老賈,正在拿掃帚如往常一樣清掃院子。
挺舉沖他們笑笑,豎根拇指,走進大樓,不一會兒,扛出前些時被會員砸破的大門招牌走出來,向門衛招手。
二人走過來。
挺舉指著招牌:「曉得哪兒能修不?」
「我曉得。」老劉應道,「正清商行,這個牌子就是在那兒訂製的。」
挺舉掏出五塊錢:「老劉,麻煩你走一趟,將這牌子修好。」
老劉接過錢,扛起牌子就走。
挺舉看向老賈:「老賈,你也去。這個牌子重,抬上好走。」
「這兒沒人不中。」老賈看向大門。
「有我哩。」挺舉指一下自己的鼻子。
二人沖他笑笑,抬牌子走了。挺舉拿起掃把,見院中已掃乾淨,便走進廳里掃起來,掃完又拿拖把拖。
挺舉正在忙活,院外一陣車馬聲響。挺舉以為是合義來了,拿著拖把迎出去,剛到門口,打了個驚怔。
下車的不是祝合義,而是順安和章虎。
緊接著,又一陣響聲,十幾輛黃包車在院門外面停下,清一色是章虎的手下,一個個頭戴氈帽,長襟裹膝,安平谷行的掌柜阿黃赫然其中。
挺舉拐回大廳,繼續拖地。
在章虎、順安的引領下,十幾個長袍人昂首闊步,大踏步走向大廳。
挺舉沒有抬頭,一下接一下有節奏地拖著地板。
章虎打頭,順安跟后,一行人走進大門,穿過院子,在大廳門口略略一頓,直走進來。
挺舉依舊拖地。
章虎、順安初時以為是幹活的下人,正要拾級上梯,阿黃叫道:「咦,這不是伍挺舉嗎?」
挺舉抬頭,將拖把靠在腿上,朝眾人拱手。
順安看向一側,避開挺舉的目光。
「呵呵呵,果然是伍先生,」章虎拱手還禮,「伍先生,聽說你另有高就,去做大事體了,哪能在此拖地呢?這些活該是下人做才是!」
「下人也是人哪。」挺舉應一句,盯在他的長衫和文明棍上,語氣不熱不冷,「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幾日不見,老鄉竟就穿起長衫,拄起司的克,言行舉止斯文起來嘍。」
章虎一臉尷尬,轉對眾人:「愣個啥哩?讓伍秀才幹這粗活,你們有臉沒臉?去去去,各找傢伙,把這幢大樓里裡外外、上上下下給我拖洗一遍,啥人偷懶,小娘比哩,罰啥人一個月不得進堂子!」
眾人各做鬼臉,尋幹活的家什去了。
「呵呵呵,」章虎轉對挺舉,「伍先生,這下不斯文了吧?」
挺舉再次拱手:「老鄉不忘本色,在下佩服!敢問二位,來此可有貴幹?」
「找祝總理!」
「祝總理未到,有何事體,在下代為轉達!」
「你是」章虎怔了一下,一拍腦袋,「哦,對對對,在下想起來了,伍先生是商務總會的議董呢。伍議董,來來來,我介紹一下,」說著指順安,「幾日之前你的兄弟傅曉迪榮升上海錢業公會副會長,被錢業公會推舉為商務總會的列席議董,」又指自己,「至於在下,算是沾光,也列席議董了,在這幢大樓里與伍議董可以平起平坐嘍。」
挺舉拱手:「恭喜二位!」
「不過,」章虎拱手還禮,「手續還是要過的。今朝我們就是代表錢業公會,向祝總理遞交公會決議。至於我的這撥兄弟,也都是店中掌柜了,一來認個門,二來填寫材料,申報會員過戶資質!」
「若是此說,你們就不必麻煩祝總理了,在下可以代為辦理。」挺舉從懷中掏出祝合義昨日給他的聘書,「祝總理正式聘任在下為總理助理,請二位審看聘書!」
章虎、順安皆吃一驚。
章虎拿過聘書,看一陣,遞給順安,拱手:「賀喜賀喜,怪道伍秀才要辭工呢,原來是高就了!」
挺舉沒有睬他,轉向順安:「曉迪,借一步說話!」
順安不敢說不,遞還聘書。
挺舉收好聘書,率先走向一側。
順安跟過去,低頭看向地面。
挺舉逼視他的眼睛,聲音壓抑而嚴厲:「甫順安,看著我!」
順安打個哆嗦,下意識地抬頭,看向他。
「我可以幫你一時,但不能永遠幫你!魯小姐幾番自殺,因為我們守得牢,未能死成。在我們的勸說下,魯小姐答應活下來,因為她的心中仍然有你,因為她的肚中懷著你的孩子。」
「阿阿哥」
「甫順安,你親口告訴我你愛碧瑤,我也相信你愛碧瑤。再過兩個月,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我姆媽在照料她,希望你能迷途知返,得空望望她去!」
「我」
挺舉的聲音越發低沉有力:「甫順安,做一個男人!至於你們如何見面,我來安排!」
「阿哥,我我有個急事體,先走一步了!」順安神態慌亂,不顧其他,奪路而逃。
「兄弟,兄弟—」章虎揚手招呼,見順安失魂落魄,揚長而去,轉向挺舉,「嘿,伍助理,你都講些啥事體,竟把我的兄弟嚇成這樣!」
挺舉走過來,看向章虎:「無論講啥,都是我和傅議董之間的事體。章議董,你們不是要填表登記嗎?請跟我來!」說完,甩開步子走去,動作誇張地踏上樓梯。
章虎遲疑一下,朝正在打掃的阿青、阿黃招手,三人合在一處,跟著上樓。
順安一口氣跑出商會院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大街左側的梧桐樹蔭里,耳畔一遍又一遍地響著挺舉的聲音:「我可以幫你一時,但不能永遠幫你魯小姐幾番自殺她的心中仍然有你她的肚中懷著你的孩子你親口告訴我你愛碧瑤再過兩個月,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順安靠著一棵樹榦緩緩蹲下。
挺舉的聲音如錐子一般紮下:「甫順安,做一個男人」
順安面孔扭曲,兩手死死地按在額頭上。
不知過有多久,順安猛地起身,面孔恢復如初,沿街大踏步走去。
錯後晌時,老劉、老賈抬著修復如初的匾額回來。
挺舉驗過,安排二人懸挂,自己站在十幾步外,大聲指揮:「老劉,再往上一星點兒,對對對,就這樣,剛好平,釘吧!」
二人叮叮噹噹地正在上釘,一輛車馬停下,合義提著公文包跳下車子,在挺舉身後站定,望著煥然一新的招牌,感慨萬千。
「祝叔,」挺舉扭頭,指著匾額,「您來得剛好,匾額釘上了!」
「釘上好呀,」合義揉揉濕眼眶,朝樓里一指,「走,樓上去,有大事體哩!」
二人走進總理室,合義坐下,朝挺舉苦笑一下:「劉大人與我約談兩個時辰,說是兩大錢莊破產,市場崩塌,國家經濟陷於崩潰,親王發怒了,責成他重振市場。他初來乍到,對經濟上的事體知之不多,求我助他。我說,要想重振市場,首先要重振商會,重振信心!」
「劉大人怎麼說?」挺舉問道。
「路都走死了,他還能怎麼說?」合義又出一聲苦笑,「一個只會讀書、狗屁不懂的人,比蔡大人還差一大截兒呢!」
「唉。」
「無論如何,重振市場是首務。要想重振市場,就得重振商會;要想重振商會,就得重拾信心;要想重拾信心,就得有錢!我沒多的話,張口就向他要錢!」
「他給了嗎?」
「給個屁!他說他連衙役都用不起了,剛剛減掉兩個人,騙鬼呢。他讓我自己想辦法,我又不會屙,屁來辦法!」
「商會賬上沒錢了嗎?」
「一兩也沒了。」
挺舉震驚:「不是有會費嗎?」
「唉,」合義長嘆一聲,「會費是有,可全都存在潤豐源里。潤豐源破產,會費也就泡湯了。不瞞你講,自股災之後,會裡一應花費,都是我自己墊支。錢雖不多,可眼下光景,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家顧不了自家。不瞞你講,近日來我手頭緊張,多家店鋪斷貨了,生意最好的南京路店也有三個月沒進一點兒貨,客戶都快跑光了。」
「這」挺舉急了,「你哪能又送給我三百塊哩?」
「一碼歸一碼,你與碧瑤的這份禮錢我省不得。再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祝叔再窮,也不至於差這三百塊。」
挺舉眉頭凝起。
「我軟磨硬纏,劉大人總算答應從大清銀行撥出一萬兩銀子給我們應急。銀子不多,手續卻不少,我嫌煩,就交代給賬房,先一步回來了。」說著,合義緩緩起身,走向茶具。
挺舉瞄見,趕過去,將備好的茶具拿過來,倒水泡茶。
合義笑笑,在沙發上坐下:「挺舉呀,重振市場,劉大人說起來容易,可咱落實起來卻是難呀。昨兒晚上,祝叔思來想去,越想越亂,直到雞叫都沒睡成。沒銀子還是小事,主要是人心散了,聚不起來了。自砸牌子之後,商務總會再也沒人來過,今兒有你上門,才算有點兒氣象。你啥辰光到的,里裡外外,竟就」
挺舉泡好茶水,端過來。
合義輕啜一口,看向挺舉:「你這一來,祝叔算是踏實了。祝叔急著回來,就是想聽聽你能出個啥招兒。」
「祝叔,昨天聽你一講,我也是一宵沒睡。針對您講的三個重振,我想到兩個應對。」
合義放下茶杯:「快講。」
「一是整合商務總會,二是搞到錢。有商會在,大家就有主心骨,就有信心。有錢在,市場就能滾動。」
「這是呀,關鍵是咋整哩?」
「先講整合商會。」挺舉走到桌子邊,拿出一沓子表格,「祝叔請看!」
合義審看錶格,眉頭漸漸擰起:「傅曉迪?」將表格扔下,「俊逸對曉迪看法不好,多次跟我提過,我也審度過他,別的不說,單是跟這個姓章的混到一起,人品就」
挺舉笑道:「祝叔,就事論事,我們只談這些表格。」
合義看向材料:「表格怎麼了?」
「今朝傅曉迪、章虎引手下人來,要求加入商會,曉迪、章虎已被錢業公會推舉為商務總會的列席議董了—」
「不妥不妥,」合義擺手打斷,「商會是何等地方,豈能容忍烏鱉雜魚登堂入室?老爺子若在,斷然不許!」
「祝叔呀,」挺舉笑道,「商會就是商會,不是道德審判公廨,是不?按照商會章程,各行各幫既可以推舉會員,也可以推舉議董與列席議董。曉迪他們要求加入商會,符合商會程式,我們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合義嘴唇吧咂幾下:「是哩。」
「經過此番股災,議董里有走人的,有過世的,原來的會員也都離的離,散的散。重振商會,就要重新整合會員。曉迪此來,倒是給我一個啟示,我們可在報紙上刊出通告,要求所有會員在五日之內到商務總會重新凳記,非會員者,只要符合條件,也可申請入會。無論新老會員,由商務總會統一頒發會員資質證書。原有議董由專人通知,對於過世或永久離開上海的議董,經核實后註銷議董資格,由各行幫等額推舉列席議董取代。總董若有缺失,可由全體議董另行選出!」
合義沉思一會兒,點頭:「行。」
「商務總會整合之後,就該是重振信心和重振市場。信心和市場其實是一碼事,我也想到一個應對。」
合義盯住他:「哦?」
「正如祝叔所講,三個重振都需要錢。錢從哪兒來?從錢莊來。錢莊垮了,沒錢了。要想重振市場,重拾信心,就必須重新聚錢。眼下銀子皆在洋人銀行,而洋人銀行只肯錦上添花,是不會雪中送炭的。」
「聽你這意思,是要重振錢莊?」
「不,是開辦我們自己的銀行!」
合義倒吸一口長氣,凝起濃眉。
「百業振興,首要是錢業。此番橡皮股災,讓我明白一個事實,就是錢莊的體制落後了。同樣是股災,洋人銀行幾乎沒受影響。為什麼?因為銀行有防範措施,因為銀行有制度。只要不符合銀行制度,銀行大班就無權做出任何決定。錢莊卻不這樣。錢莊有規矩,但魯叔、彭叔和查叔都敢違反規矩,為什麼?因為規矩是他們自己定的,錢莊是他們說了算的。」
合義點頭:「是哩!」
「我們有了自己的銀行,就可以籌措市場重振資金,就可以鼓舞商民,讓他們覺得身後有靠山,就可以防範類似股災再度發生!」
合義表情凝重:「是哩!」略頓,看向挺舉,「你想辦個什麼樣的銀行?」
「師夷長技,模仿洋制,建一個完全屬於中國人的銀行。」
合義沉思一時,輕輕搖頭:「賢侄呀,這想法好是好,卻是個遠景,不切合當下。銀行不同於錢莊,辦錢莊,找幾個朋友湊合一下就成。銀行不成呀。大清銀行是朝廷辦的,惠通銀行是丁大人辦的,哪一個都是直達官府,財大氣粗,可我們」
「哪一個也都沒有從實際上離開錢莊那一套,不過是掛了個銀行的匾牌而已。」
「你說得是,可這樁事體你若是在災前講,由老爺子出面,也許可成,然而眼下」合義搖頭,「唉。」
「祝叔,長江、黃河都是由小小山溪匯流出來的。銀行也好,錢莊也好,不在錢多錢少,只在一個套路,只在有心沒心。只要我們操下這心,就一定能夠辦起來!」
「好吧,祝叔信你。你擬個籌辦草案,我們具體討論。」
「謝祝叔鼎持。對了,彭叔近況如何?」
「說起此人,倒是巧了,我剛剛曉得他被度支部任命為大清銀行上海分行總理。今朝這一萬兩銀子,就是由他辦手續支出!」
挺舉「哦」出一聲,緩緩噓出一口長氣。
順安扮作一個教書先生,戴著墨鏡、寬邊大禮帽,脖子上圍條圍巾,坐在衚衕口斜對面一家小麵館里,前面擺著一碗麵條,眼睛盯在碧瑤院落外的衚衕口上。
齊伯挎著菜籃子走出衚衕,沿大街走去。
齊伯挎著一籃子菜,從大街上回來,拐進衚衕里。
順安一動不動,只是靜靜地坐著。
碗里的麵條早已涼了,順安依舊沒動筷子。
終於,馬掌柜與碧瑤肩並肩走出衚衕。
順安摘下墨鏡,將手搭在臉上,緊緊盯住碧瑤,目光聚焦在碧瑤的大肚子上。
馬掌柜、碧瑤在衚衕口站一會兒,馬掌柜指向馬路,碧瑤搖頭。
碧瑤扭過身,走回衚衕。
馬掌柜陪在身後。
順安緩緩站起,走到衚衕口,遠遠地跟在後面。
碧瑤二人走得很慢,晃動著走向一扇院門,走進去。
順安戴上墨鏡,戴正帽子,扭轉身,大踏步走去。
夜幕降臨,順安托住下巴,悶悶地坐在沙發里,眼前浮出碧瑤的大肚子。
是的,他就要做爸爸了,他甫順安就要做一個小生命的親阿爸了。
就在順安七想八想之時,章虎風風火火地走進來,壓低聲音:「玉棠春來了個鮮貨,說是姿色不錯,乾媽專門留給我倆了,」看錶,「走吧,兄弟,我們來個二龍戲珠!」
順安一動不動。
「咦,」章虎坐下來,盯住他,「犯啥神經哩?」似是想起什麼,「哦,想起來了,必是姓伍的嚇到兄弟了!不瞞你講,在商會裡,我見他把兄弟拉到一邊,就曉得不是好事體!」
順安猛然抬頭:「章哥,我見過魯碧瑤了!」
「哦?」章虎怔了。
「她」順安咬住嘴唇。
「講呀!」
「我想,我們還是把那個大宅子還給她吧,反正你我都不去住。」
「啥?」章虎兩眼一瞪,「我們啥辰光搶她的了?」
順安改口:「講錯了,是送給她!」
「憑啥?」章虎來勁了,「前些辰光,兄弟挺有種氣,眨眼卻就婆婆媽媽了!姓魯的是個啥東西?章哥費盡心力,好不容易才把他的家財拿來,你這又把房子送他,讓章哥這口惡氣哪能個出哩?想當年,章哥初闖上海灘,走投無路,想到他家混個槍勢,他卻使人拿串臭銅錢扔到章哥腳下,當章哥是叫花子呀!他拿八抬大轎抬個丫鬟回家顯擺,章哥上門出氣,卻又鬧出那場羞辱來,讓章哥這臉」氣呼呼地頓住。
順安低下頭去,不再吱聲。
儘管淪落為大清銀行的高級打工仔,彭偉倫的架子依舊不倒。當挺舉出現在他的總理室時,彭偉倫指著巨大、豪華的辦公室,笑對挺舉道:「賢侄,看看這些,配彭叔不?」
「呵呵呵,」挺舉環顧一番,「配配配,絕對配。大氣,古樸,雅緻,與彭叔為人一般無二。」
「看似古樸,價格可是不菲喲,你仔細瞧瞧,隨便哪樣東西拿到拍賣行里,都是寶貝。」
「是哩。」
「大清銀行,要的就是這氣勢。賢侄呀,你怕是萬沒想到彭叔會有今朝吧?」
「是哩。」
「不僅是你沒想到,那個渾蛋道台更沒有想到!奶奶個熊,想當初,道台府拿十萬兩銀子卡死彭叔,沒想到度支部一張紙頭下來,他們的小脖子反倒卡在彭叔手裡,哈哈哈,真他奶奶的爽氣!」
挺舉吸一口長氣,拱手:「彭叔,小侄此來—」
彭偉倫截住他的話頭:「賢侄來得好哩,彭叔正要尋你!來來來,先給你介紹個朋友!」
彭偉倫擊掌,大衛段端著兩杯沏好的熱茶從偏門走進,放下茶杯。
彭偉倫指向大衛段:「這位是段先生,大清銀行上海分行襄理,剛從美國留學回來!」
大衛段伸手給挺舉,英語很是地道了:「I'mDavid,gladtomeetyou!(我是大衛,幸會!)」
挺舉起身,伸手握住:「在下伍挺舉,幸會!」
「大衛段,」彭偉倫笑對大衛段道,「這就是我常常講給你的伍先生,你要多多向他討教!」
「久聞伍先生大名,請多指教!」
挺舉盯住他,審視有頃:「大衛段?這個名字好熟悉哩!」
大衛段表情尷尬。
「呵呵呵,」彭偉倫又是一番笑,「是哩,當年大衛在麥基洋行做事體,麥基拖欠大衛薪水不還,大衛無奈,只好自行取走薪水,引出一場訟案。你二人雖說未曾見面,卻都扯進這樁訟案里了。」
「呵呵呵,」大衛段乾笑幾聲,「伍先生,不打不相識嗬。」
「是哩。」挺舉回他一個乾笑,轉向彭偉倫,「彭叔,聽你方才話音,似乎有啥事體。」
「是哩,是哩。」彭偉倫湊前一步,「賢侄呀,背靠大樹好乘涼。賢侄是干大事體的,當傍依大樹才是。」
「請彭叔詳言!」
「上海是中國的,中國是北京的,北京是朝廷的。賢侄要想在上海灘混槍勢,做大事體,眼光就得盯遠點,盯到朝堂里。賢侄可曉得現今朝堂情勢?」
「小侄孤陋寡聞,請彭叔指教。」
「現今朝堂,老佛爺西赴靈山,宣統帝繼位,醇親王攝政,但真正實權並不握在醇親王手中,而是由朝中各個派系操縱。朝中派系林林總總,歸結起來,無非是兩大派系,一個是改革派,一個是保皇派。改革派是袁大人領銜,保皇派是丁大人領銜。袁大人因推行新政,與醇親王有隙,這辰光暫時下野,朝中實權被丁大人攫取」
挺舉若有所思:「小侄受教了。彭叔有話,請直言!」
「這麼講吧,你是大才,不能小用。彭叔老了,撐不動你,但已將你薦給袁大人了。雞永遠是雞,虎永遠是虎。袁大人雖說下野,威勢依舊,隨便吹口氣,朝堂上就會有人傷風。你看彭叔,雖說混得不如人了,可袁大人一句話,彭叔這不」彭偉倫頓住,看向挺舉。
挺舉拱手:「謝彭叔厚愛,小侄承情了。小侄早已無意政壇,只想做個本本分分的生意人,無論是何大人,小侄都無意高攀!」
「賢侄謬矣!」彭偉倫連連擺手,「中國不同於西,沒有純粹的生意人。賢侄若是賣個針頭線腦,圖個蠅頭小利,可以不高攀。賢侄若要成就大事體,不高攀怎麼能成呢?胡雪岩之所以成為胡雪岩,是因為攀上了左中堂。丁大人得此威勢,完全得力於李中堂。賢侄讀書破萬卷,應該看得明白才是!」
「彭叔所言雖是,卻非小侄所求。」
彭偉倫驚愕:「敢問賢侄何求?」
「小侄所求者,獨立之我也。依附他人,必失自我,雖有所得,實非我心。至於生意成敗,小侄並不贊同彭叔所言。」
「賢侄請講!」
「常言道,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小侄不敢妄論丁大人,但就胡雪岩前輩而言,其成也官勢,其敗也官勢。如果沒有任何依附,依胡雪岩前輩之才智,依十里洋場之舞台,以中國資源之豐盛,以市場規矩之公平,未必不能成就大事!」
「唉,」彭偉倫又是一番搖頭,「賢侄呀,你這叫天真,讓彭叔哪能對你講哩?」連喝幾口茶,抿下嘴,「好吧,此事容后再議。敢問賢侄,此來不是只為望望彭叔吧?」
「小侄想依照洋人模式,籌辦一家完全商辦的銀行,此來與彭叔謀議!」
彭偉倫、大衛段相視一眼,驚呆。
「彭叔見多識廣,熟諳錢業,小侄此來,就是為此銀行事,求請彭叔指點!」
彭偉倫回神,長吸一口氣,轉對大衛段:「謝客,燒炭,我要與賢侄品賞工夫茶!」
兩個時辰后,伍挺舉走出大清銀行,心曠神怡。彭偉倫不僅支持他搞銀行,還在如何走出前面幾步等方面給他支了不少招,並答應動員廣肇商戶入股。
從彭偉倫這兒吃了一顆定心丸,伍挺舉決定趁熱打鐵,爭取查錦萊的支持。
潤豐源破產,偌大個家業只剩下查宅這個大院子了。
經過一連串折騰,查錦萊心灰意冷,到靜安寺住寺一個多月,出來后顯然想通了許多事,將自己關在書房裡,脖子上掛串佛珠,或坐禪,或秉筆潑墨,無意於生意往來。
聽完挺舉開辦銀行的宏大志向,查錦萊閉目有頃,就又站起來磨墨寫字。
挺舉亦站起來,候在案前,看著他將整幅《心經》寫完,具名蓋章。
查錦萊做完這一切,轉動念珠,呢呢喃喃地將剛剛寫好的經書念誦一遍,抬頭,合會兒掌,將字幅拿起來,遞給挺舉:「挺舉,查叔將這幅字送給你了。」
挺舉雙手接過,鞠躬:「謝查叔雅賞,小侄一定懸挂中堂!」
「是掛在心中!」查錦萊修正。
挺舉吸一口氣,拱手:「謝查叔指正,小侄一定熟記於心!」
「挺舉呀,」查錦萊長嘆一聲,「命里有時自會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靜安寺的老法師講得好哇。不瞞賢侄,眼前的查叔早把一切看淡了,把什麼也都看明白了,商會也好,銀行也罷,於查叔不過是身外之物。」
挺舉心底一沉:「查叔有此感悟,小侄由衷欣喜。小侄此來」
查錦萊擺下手,攔住他:「賢侄若無別的事體」頓住後半句,伸手磨墨,到書架上又拿一沓子宣紙,選出一張鋪在案上,作勢寫字。
見他下了「逐客令」,挺舉遲疑一下,拱手:「謝查叔賜字,小侄告辭!」
夜深了,碧瑤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樓下,一直與齊伯聊天的挺舉終於上樓,推開房門。
挺舉掩上門,從床底下拉出鋪席,攤開,打開櫃門,拿出兩床錦被,鋪好。
碧瑤的目光轉過來,死死盯在他身上。
挺舉在鋪上躺下,看向碧瑤:「碧瑤,拉燈吧。」
碧瑤沒動,眼睛依舊盯住他。
挺舉似是想到什麼,笑一下,掀開被子,站起:「你方便吧,我出去。」作勢開門。
碧瑤搖頭,只是盯住他看。
挺舉頓住,看向她:「哪兒不舒服了嗎?」
碧瑤抿緊嘴唇。
挺舉盯她一會兒,笑了,壓低聲:「碧瑤,昨天在商會裡,你猜我看到啥人了?」
碧瑤搖頭。
「傅曉迪!」
碧瑤的眼珠子亮了。
「我講你了,我對他講,他要當阿爸了!」
碧瑤淚水流出,良久,哽咽道:「他哪能講哩?」
「他的眼在閃躲,但我看到他的眼眶濕了!」
「你騙我!」
「我騙過你嗎?」
碧瑤的嘴唇再次咬起,淚水更多地流出。
「碧瑤,我看得出,他仍舊愛你!他的心裡有你!人太多,我不好對他多講什麼。碧瑤,你放心,再長的夜也擋不住黎明,眼前只不過是一陣霧霾!」
碧瑤輕輕「嗯」出一聲,含淚點頭。
「睡吧,辰光不早了。」挺舉回到鋪上,重新躺下。
碧瑤拉閘,燈光熄滅。
在美幾年,大衛段的英文長進神速,剛好派上用場。在他協助下,挺舉很快啃完查理借給他的書與資料,寫出了銀行籌建方案。
挺舉將方案仔細審過,確信可行,正式提交給祝合義。
祝合義一頁一頁地翻看。
顯然,於祝合義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領域。合義沒看幾頁,合上方案,苦笑一下:「看不懂哩。」又看向挺舉,「照這方案,怕是得上百萬兩銀子!」
「一百萬兩不夠!」
「得多少?」
「三百萬兩!」
合義倒吸一口冷氣:「介許多?」
「祝叔,」挺舉應道,「我們要穩定市面,提升信心,平準物價,避免類似阜康擠兌、橡皮風暴這樣的災難,就必須籌建一個像滙豐這樣的大型銀行。不同於尋常錢莊,我們的銀行從一開始出現,就必須讓國人看到信心。國人不懂理念,看重的只是表象。所以,銀行門面一定要氣派,要給人以**感,銀行樓面必須自有,銀行規模必須巨大,要給所有來銀行的人以信心!」
「嗯,是哩。」合義點頭,「我早講過,辦銀行不是小事體。只是,介多銀子,哪能個」
「呵呵,」挺舉笑道,「祝叔,您再看下去,看最後一頁!」
合義看下去,眉頭漸漸舒展,將冊子緩緩合上,閉目沉思。
「祝叔,查理大班支給我一招,就是先把架子搭大,一開始就要打下摩天大樓的基礎,至於資金,可以一步一步來,逐步到位即可。任何大樓都不是一朝一夕蓋起來的,都必須從地基夯起。我們先打地基!」
「這個地基怎麼打?」
「一小筆啟動費用。」
「多少?」
「八十萬兩!」
「八十萬兩?」祝合義再吸一口冷氣。
「對,五十萬兩用於購買門面,十萬兩用於改裝及購置用具,二十萬兩用於開張!至於開張之後,就會有吸儲資金進來,可用於放貸,產生良性循環,我們可在循環中一刻不停地吸納資金,逐步擴大銀行規模,最終成為像滙豐一樣的超級銀行。」
「什麼門面房能值介多錢?」
「麥基洋行!」
合義吸一口氣:「麥基洋行?」
「麥基洋行位於南京路,東望黃浦江,北望蘇州河,南與滙豐、道勝、花旗幾大銀行毗鄰,堪稱黃金地段。」
合義點頭:「是哩。」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哦?」
「最重要的是麥基洋行的名頭。我們用此處做門面,可有兩個象徵:其一象徵我們的志氣,從哪兒跌倒,就從哪兒爬起來。其二象徵我們的勇氣,辦自己的銀行,向洋人叫板!」
合義的聲音蒼勁有力:「是哩。」
「最後一個作用,就是影響力。中國人讓麥基坑騙了,麥基、華森的名號無人不曉,我們無須投入一文錢的廣告費,銀行名頭也會在一夜之間傳遍大上海的角角落落!」
「好是好,只是此樓」
「我打探過了,麥基逃走之前,已將此樓以四十萬兩的超低價賣給了一個日本人。那個日本人有意六十萬兩脫手,我想用五十萬兩吃進!」
「差十萬哪,他未必肯!」
「麥基的名聲在上海灘太臭了,洋人沒人接手,國人拿不出介多銀子,即使拿到,也想不到派什麼用場,那個日本人原想貪個便宜,不料成了個燙手山芋。我們讓他賺十萬,他求之不得呢。」
「這事體幹得。」合義連連點頭,「那幢樓,要是在往常,少說也值一百二十萬兩,麥基四十萬出手,便宜那個日本人了!」
「是哩。」
「挺舉呀,」合義信心百倍,「你就做個發起人,祝叔全力鼎持。祝叔雖沒現銀,卻還有些家當,這就拿到滙豐,押出十萬兩銀子沒有問題。至於餘下款項,我們可以通過商會,慢慢籌措!」
挺舉拱手:「謝祝叔鼎持!」
丁府,大書房裡,丁大人禪坐,轉動一串木珠。如夫人站在他身後捶肩,跟前蹲著兩隻寵犬,再前面哈腰站著車康與張士傑。
車康小聲稟報:「老爺,石典法求見。」
丁大人表情厭惡:「打發他去。」
「是。」車康轉身出去。
「士傑,」丁大人看向張士傑,「四國銀行與唐大人他們的路款洽談,進展到哪一步了?」
「回稟老爺,」士傑應道,「唐大人堅持老爺給出的方案,四國銀行拗不過,基本同意,但最後簽字定要老爺出場。銀行方面也請工部局主席對等列席。」
「呵呵呵,看來老朽的面子不算小哩。」
「還有,四國銀行提出,首筆貸款暫定為五百萬兩,此後視鐵路修築情況,分十期貸付,以免相關人員挪用。對首期貸款使用情況,銀行享有監督權!」
「這個沒說的。」丁大人重重點頭,「有洋人監督,蛀蟲就會少些,可以確保貸款用在正處。簽約日期定沒?」
「定了,後日上午十時整!」
「甚好。親王爺催促老朽進京,說是有急務,就定在後日晚些辰光走吧。」丁大人轉對如夫人,「簽字結束我就赴京,你安排吧。」
「好哩。」
見士傑仍舊站著,丁大人看向他:「士傑,還有何事?」
「商務總會欲辦一家完全商辦的銀行,近日召開總董會議決。此為籌辦方案,士傑如何應對,不敢擅專,特請老爺定奪!」士傑雙手呈上挺舉起草的方案。
丁大人接過,看向如夫人,眉頭凝起,半是自語:「商務總會?完全商辦銀行?」匆匆翻動方案,目光落在最後一頁,「伍挺舉?」
「是挺舉動議的。眼下他是祝合義專職助理。」
丁大人長吸一口氣,抬頭:「給祝合義電話,讓伍挺舉速來,老朽有請!」又轉對如夫人,「布置正堂,禮賓!」
士傑、如夫人各應一聲,匆匆走出。
丁大人的目光這又回到方案上,一頁一頁地細細翻閱。
士傑電話祝合義,接電話的剛好是挺舉,他放下話筒就趕了過來。
車康、士傑迎至門外,接入正堂。
挺舉見過禮,拱手候立。
丁大人拿起方案,盯住挺舉:「挺舉呀,看到這個方案,老朽更加看重你了!」
挺舉拱手:「謝大人垂愛!」
「你的想法甚好,也很大膽,讓老朽開眼界了。不瞞你講,關於是否設立銀行,當年老朽與李中堂議過多次,老朽堅持認為,銀行與錢莊不可同日而語,錢莊屬於過去,銀行屬於未來,將會成為穩定國家銀業的利器。想當年,老朽的用語與口氣,與你今日這個籌劃一般無二呀。」
挺舉再次拱手:「晚生稚嫩,不敢與大人作比!」
「呵呵呵,」丁大人笑出幾聲,「人都是由稚嫩走到老邁的,老朽當年雖說比你年長,卻也氣盛得很。幸好李中堂偏愛老朽,准予老朽試行,方才有了今日的惠通銀行。」
「晚生斗膽懇請大人助力,成此完全商辦銀行!」
「老朽助你不難,只是,相助是彼此的,你要老朽助你,你也當助老朽才是!」
「承蒙大人錯愛!」挺舉拱手,「敢問大人,晚生才疏德薄,如何方能助力大人?」
「聽聞你是書香門第,飽讀儒典,矢志科舉,有意仕途。眼下列強環伺,國事艱難,大清祖業搖搖欲墜,國家正值用人之際,老朽獨力難撐,屬下雖也不乏才情之人,如你這般志大、氣正者卻是不多。方今科舉既廢,唯才是舉,老朽誠意相請,如蒙不棄,可由郵傳部出資,送你到日本東京深造三個月,取個進身之階,俟學業有成,你可留在老朽身邊,為國家效力!」
挺舉再次拱手:「大人偏愛,晚生感激涕零。只是,晚生苦衷,也請大人寬諒!」
「你有何苦衷,可否說來?」
「晚生幼年確曾矢志科舉,欲求入仕救國。科舉之路既廢,入仕之心幻滅,晚生痛定思痛,另起志向,改走實業救國之路。此志晚生已經明於天地神祇,不敢有拂,望大人明鑒!」
「甚好,」丁大人不無嘉許,「此志亦為老朽所願。你也看到了,老朽身在仕途,卻也不曾空口謀國,多年來為興辦實業不遺餘力,以激活大清血脈。既然你所志在此,老朽也可遂你所願。新立銀行多有不便,路途艱難,惠通雖為官辦,卻也只是名義上的,股份多為商民所有。因商,為老朽控股,因官,歸於老朽旗下,老朽對此行擁有絕對的話語權。老朽早就屬意於你,想必士傑已將我的誠意轉達了。老朽今日當面懇請,望你能屈身惠通,先隨士傑熟悉業務,而後隨老朽進京,統籌總行,總攬惠通大局!」
挺舉沉思良久,再次拱手:「大人厚愛至此,晚生肝腦塗地,亦難報萬一。只是,惠通雖大,卻非晚生所願,還望大人寬諒!」
丁大人將話講至此處,仍遭挺舉婉拒,實出意料,面色頗為尷尬。
如夫人憋不住了,聲音陰冷:「伍挺舉,你所願為何,可否講明?」
「回稟夫人,」挺舉朝她拱手,「晚生所願是,人格獨立,自主創業!」
如夫人手指發顫,指他:「你」
「呵呵呵,」丁大人擺下手,乾笑幾聲,「真是人各有志啊。小夥子,祝你成功!」朝一邊的車康,「送客!」
「晚生告退!」挺舉拱手作別,緩緩退出幾步,轉個身,大步走出。
車康送出,一直送到大門外面。
挺舉拱手:「車先生,請留步!」
車康沒有還揖,語氣陰冷:「伍挺舉,車某陪你出來,不為送你,只為送你一句話!」
「請講!」
「給臉不要,就是與泰記作對!」
「還有嗎?」
「與泰記作對,你必須明白後果!」
「我來之前,就已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
「不做像車賬房這樣的人!」
車康急赤白臉:「我怎麼了?」
「從來都是哈著腰說話!」
車康指著挺舉,手打哆嗦:「你」
挺舉朝他微微一笑,略略拱手,一個轉身,揚長而去。
挺舉沒走多遠,路邊閃出一人。
挺舉吃一驚,定睛細看,叫道:「陳兄!」
「呵呵呵,沒想到吧?」陳炯湊上來,伸出手。
挺舉握住:「的確沒有想到。陳兄,啥事體?」
「借一步說話!」陳炯扯他來到一個幽靜處,盯住他,「在下有樁急事體尋伍兄商量。」
「什麼事體?」挺舉問道。
「商團。」
「商團怎麼了?」
「有幾個團員與在下相善,久沒訓練,心裡癢了,尋我問起這事體。商團是商會的,在下不過是外聘教頭,難以作答,只能請教伍兄。聽說伍兄已經升任總理助理,當能給出個滿意答覆!」
「既有開始,該當持續下去。只是,橡皮股后,商會百廢待興,眼下暫還顧不上此事。不過,在下定將陳兄所問稟報祝總理,待時機成熟,就讓商團恢復訓練。」
「謝伍兄了!」
挺舉盯住他:「恐怕陳兄不只是為這事體吧?」
「伍兄果是眼毒。在下攔你,的確還有一樁事體。敢問伍兄,匆匆進入丁府做啥?」
挺舉盯住他,一字一頓:「陳兄這在跟蹤我嗎?」
「這這這」陳炯尷尬一笑,「伍兄誤解了。不瞞伍兄,在下盯的是姓丁的,府中凡有出入,皆逃不出在下眼線。今朝聽聞伍兄登門,在下禁不住好奇,這才冒昧攔下伍兄。」
「是丁大人召我來的。他想請我到郵傳部任職,做他的助理。」
陳炯震驚:「伍兄可曾應下?」
挺舉搖頭。
陳炯松出一口氣:「沒有應下就好。要是應下,你我可就做不成兄弟了。」
「兄弟是情義,不是敵我,陳兄將二者分得太開,有失公允吧。」
「革命只有敵我,沒有情義,這是鮮血換來的教訓。」陳炯義正詞嚴,「伍兄如果投身丁府,就只能成為革命的敵人,你我兄弟,也就只能分道揚鑣了!」
「陳兄所言,在下不敢苟同。如果革命必須將天下之人敵我兩分,在下寧願反革命!」
「好好好,」陳炯怔了一下,撲哧笑了,「你我兄弟不講這個。伍兄不與賣國賊丁承恩為伍,這就足夠了!」
「賣國賊?此話從何講起?」
「伍兄若有閑暇,可隨在下前往一處地方,觀看幾個物事,什麼就都清爽了!」
挺舉沉思有頃:「在下樂意受教!」
陳炯領挺舉來到蘇州河邊一個廢棄的臨街廠房,一進大門,就見任炳祺帶著十幾個幫中兄弟在清理場地,幾個泥瓦工在修繕大門。
見二人進來,正在粉牆的炳祺揚揚手,算作招呼。
陳炯指點各處廠房:「伍兄,此地如何?」
挺舉答非所問:「陳兄不會是讓在下觀賞這個的吧?」
「正是這個。這是在下剛剛購置的,請伍兄參謀一下,看能派個什麼用場。」
「開武館。」
「嘿,」陳炯震驚,「伍兄神了,哪能跟在下不謀而合了呢?」
「不是神了,是知陳兄。陳兄不是商人,不倒房產,這卻買下偌大個廠房,目標只能是聚眾。此地空曠,環境隱秘,出入方便,又在租界之內,若是堂而皇之地開個武館,既可掩人耳目,又可儲備人才!」
陳炯拱手:「在下服你了。」
「敢問陳兄,寶物何在?」
陳炯指指前面一進院子:「就在前面!」
二人走進位於廠房角落的一進小院。
小院已被整修一新,主房被改裝成了陳炯的辦公室兼會議室,正牆上寫著一個大大的「武」字,旁邊有個側門,顯然是他的卧室。
陳炯指著屋子,笑道:「從今朝起,伍兄早晚想找在下,就到此地來。那個堂子終是不雅呀!」
「是哩。」挺舉附和,「成大事者,不能起於裙底。」
陳炯震驚:「此話典於何處?」
挺舉指指自己鼻子:「伍挺舉。」
陳炯擂他一拳:「就曉得你會恥笑,果然來了。」
二人大笑。
挺舉止住笑:「在下性急,敢問陳兄寶物何在?」
陳炯朝外看一眼,閂上房門,走到牆角,移開書櫃,打開機關,現出一個藏室,從中拿出一隻盒子,打開,摸出幾封電文,走過來,遞給挺舉:「請伍兄過目!」
挺舉接過:「陳兄倒是放心在下嗬!」
「上海灘上我只不防兩個人,一個是我阿妹,另一個是伍兄你!」
挺舉看完電文,眉頭凝起,眯起眼,看向陳炯。
「伍兄,這幾封電文里是局大棋啊!」
「什麼大棋?」
「天下大棋!」
「在下眼拙,請陳兄詳解!」
「所有電文指向一處,鐵路。鐵路堪為遮掩大清的最大一道黑幕,只要揭開這道大幕,大清就會成為陽光下面的一條死蟲。」
想到石典法,挺舉心裡一震:「陳兄是指川漢鐵路?」
「是所有國有鐵路,包括川漢。」
挺舉心裡一寒:「請言其詳!」
「洋人中國興辦鐵路,清廷不知鐵路為何物,初時抗拒,后見洋人通過鐵路大發橫財,由上而下掀起一場築路愛國狂潮,南有張之洞,北有李鴻章,各省一哄而上,由國營到民營,紛紛上馬鐵路工程,先後成立十七家鐵路公司,各公司旗下,又成立多如牛毛的分公司。此為前幾年大勢,伍兄想必已經看到了!」
挺舉點頭。
「然而,鐵路不同於開個小廠、辦個店鋪,需要龐大的資金支撐。譬如粵漢鐵路,本已簽給洋人,國人首先須從洋人那裡贖迴路權,然後方能繼續修築。其他不講,單是湖南段,共長一千二百里,贖路及後期築路資金合計約四千萬兩。川漢鐵路更是造價驚人,單是成都至宜昌,預算至少也在九千萬兩。到前年為止,各省待建鐵路累加起來,總長約六千里,總預算不下二億兩。大清國庫早空,外債、賠款纏身,這又平白加上如此之多的鐵路項目,情何以堪?」
挺舉倒吸一口冷氣,不無嘆服:「陳兄,想不到你掌握介許多材料,對國家了解得介全面!」
陳炯苦笑一聲:「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在下要斗大清,不得不下功夫呀!」
「敢問陳兄,黑幕何在?」
「就在各地公司。」陳炯侃侃言道,「國家沒有錢,地方缺的也是錢。錢從何來,從各家各戶來。各地公司紛紛扯起愛國大旗,呼籲捐款捐物,許多地方更是官府硬性攤派,將路捐加進田畝稅捐中,尤其是川、湘、鄂三省,也就是粵漢、川漢鐵路各公司,大征『租股』,即以租代股。百姓原本苦於苛捐雜稅,這又被迫上交『租股』,被當股東,更是苦不堪言,以至於談路色變,民怨沸騰!」
「這是民怨,不為黑幕!」
「黑幕就是這些所謂的鐵路公司。這些公司多是由**委派官員勾結地方流氓士紳組成。這批人官商勾結,沆瀣一氣,結成利益團體,以鐵路為幌子,像吸血蟲一樣,寄食在百姓身上!」
「以鐵路為幌子?」
「是哩。就拿川漢鐵路來說,鐵路四川段共需資金五千萬兩。各地捐稅每年集股三百萬兩,迄今連續集資八年,賬上卻只有八百萬兩!」
挺舉震驚:「其餘款項呢?」
「被公司內外人員以各種名目透支、挪用了。上下員工需要開支,貪官污吏需要揮霍,單是公司本身的額外開支,就是你們所講的營運成本,每年也不下百萬兩,真正用於築路的,不過百來萬。路尚未築,近七成路款已經白白耗掉了。」
「難道就沒有人查賬?」
「查呀,年年查。」陳炯冷笑一聲,「然而,既為黑幕,如何能查呢?黑幕是由上而下的,上連皇親國戚,下連地痞流氓,即使查,也不過是走個過場。開始是公司自查,後來是鐵路總局查,再後來是商務部查,到最後是度支部查。凡是來查者,皆入黑幕,查來查去,越查越糊塗,有哪個認真的逼得急了,就有人乾脆來上一把火,將相關賬冊全他媽燒了,給他一個無頭賬。」
挺舉打個寒噤:「天哪,餘下這八百萬兩,五百萬卻」
「是哩,讓石典法這個活國寶扔進黃浦江里打水漂了!」
「國寶?」
「哈哈哈哈,」陳炯朗笑幾聲,「這些人既為大清朝之妖,就是革命的寶了。沒有這幫狗日的蛀蟲,大清朝這艘破船哪能沉得介快哩!」
挺舉倒吸一口氣,下意識地看向幾封電文。
「伍兄,」陳炯的目光也看過去,「此局之妙正在這幾封電文里。這些電文都與石典法有關。石典法是旗人,更是皇室嫡親。石典法的阿姐奶過當今攝政王,石典法出事體,他阿姐到攝正王府一哭鼻子二上吊,攝政王沒招,只好授權丁承恩擺平此事。丁承恩早已看透鐵路黑幕,藉此出手,欲將各地民營鐵路收歸國有,再將川漢路權賣給洋人,從四國銀行貸款五千萬兩,來填補這個巨大黑洞!」
「既為貸款,就不算是出賣路權!」
「洋人不會平白貸款,自然會提出附加條件,就是鐵路須由洋人督建,再由洋人經營五十年,直至收回全部貸款為止!」
「這也合理。」
「關鍵是,鐵路一旦收歸國有,就不再有捐稅,就必須解散各地鐵路公司及子公司,這無異是斷去這窩蛀蟲的財源,是以捅下馬蜂窩了!」
挺舉沉思良久:「這個馬蜂窩該捅!」
「是哩,從這點兒講,丁承恩堪為大清能臣,看得明,抓得准,敢出手。伍兄這該曉得在下因何關注你與此人往來,又因何向他連開數槍了吧。此人既為大清能臣,就是革命大患!當時在下是一心奪他命的,只可惜距離遠了,讓他逃過一劫!」
挺舉起身,拱手告辭:「在下受教了!」
陳炯亦起身,捉住他的手,直視挺舉,充滿期待:「在下講出介許多,仍舊是想拉兄弟下水!伍兄,大清朝是入冬的螞蚱,霜雪已經落下,眼看就要冷僵了。干吧,伍兄,你我聯手,所向披靡!」
挺舉脫開,再次拱手:「謝陳兄信任。陳兄,人各有志,在下早已明言在先,此生只對生意感興趣。對了,在下正在籌辦銀行,陳兄若有餘資,可以入股!」
陳炯急了:「伍兄」
二人對視。
挺舉不為所動。
「在下服你了。」陳炯收回目光,苦笑道,「好吧,你我各走各的。不過,你的銀行,在下可以入一股!何時募股,在下但聽吩咐!」
挺舉再次拱手:「謝陳兄!」
陳炯送別挺舉,返回院中。
炳祺走過來:「師叔,師姑讓你去味蒓園的事體,甭忘記了!」
陳炯這也想起妹妹昨日約他遊園,看看錶,匆匆出去。
天氣晴好,味蒓園裡人來人往,甚是熱鬧。
露天茶座里到處是人,陳炯睜大眼睛,四下尋覓。
一身學生裝的陳雋坐在一個角落裡,這也瞧見他了,站起來招手:「阿哥,這兒!」
陳炯走過去。
陳雋嗔怪道:「阿哥,早就跟你約好了,讓人家等得好苦!」
陳炯抱歉地笑笑:「有點兒事體,耽擱了。」
「哪能看起來不精神哩,啥人惹你了?」
「有點兒累。」陳炯苦笑道,「講吧,啥事體介急,一定要見阿哥?」
「人家想托你打聽個事體!」
「講。」
「阿哥曉得革命黨不?」
「噓—」陳炯噓出一聲,四周看看,壓低聲音,「阿妹,你問這個做啥?」
陳雋情緒激動:「人家要參加革命黨!」
「噓—」陳炯又噓一聲,「你哪能曉得革命黨哩?」
「姐妹們都在傳講,說是只有革命黨才能救中國,才能讓女人平等做人,不受男人欺負。大家都在傳說鑒湖女俠,說她跟男人一樣,威武不屈,會武功,手下弟子個個了得,全是巾幗英雄,還會製作**哩!」
陳炯兩眼盯住妹妹。
「阿哥,你講話呀!記得小辰光,你總是講革命黨的事體,說你要找革命黨,做大事體,可你哪能跟那幫小混混住在一起呢?不瞞你講,那個任炳祺,我一看到他就不爽氣,覺得他不是走正道的人!」
「阿妹」
「嗯。」
「你既然問了,阿哥就告訴你吧。在上海灘,最大的革命黨人不是別人,就是你的阿哥!」
陳雋目瞪口呆:「啊?!」
「任炳祺也是。他手下那幫人不是混混,都是阿哥的人。阿哥正在謀划大事,就是推翻清朝**!」
陳雋盯住他,良久:「我不信!」
「你連阿哥也不信了?」
「我信阿哥,可你這講講,你曉得孫中山先生嗎?他才是最大的革命黨人!」
陳炯撲哧笑了:「阿哥到日本,一直跟在孫先生身邊,阿哥到上海,就是孫先生委派的!」
「那你參加同盟會了?」
「同盟會上海分會是阿哥一手建起來的,阿哥正在籌建同盟會中部總會!」
「天哪!」陳雋既驚且喜,撲過來,緊緊擁抱陳炯,「阿哥,我愛死你了!」
「呵呵,」陳炯笑了,「說起這個,阿哥倒要講給你一個事體。阿妹,你不是想當革命黨嗎?」
陳雋聲音激動:「是哩,是哩,阿哥讓我做啥?」
「與一個人交朋友!」
陳雋皺眉:「不會又是那個丁」
「正是她,丁倩雯!」
陳雋頭髮一甩,臉轉向一邊:「我不想理她!」
「為什麼?」
「太傲氣了,像只公雞,姐妹們沒人願意睬她!」
「阿妹,你可曉得丁小姐是何來路?」
陳雋搖頭。
「大清朝一品大員、郵傳部大臣丁承恩的掌上明珠!」
陳雋倒吸一口氣:「難怪她走路揚著頭,目不斜視,不拿正眼瞧人,好像有人欠她賬似的!」
「阿哥費儘力氣,方才安排你與她同居一室,為的就是讓你與她處朋友!」
「呸!要是曉得她是大奸賊的女兒,我寧死也」
陳炯笑了:「阿妹,你曉得阿哥為什麼讓你與她處朋友不?」
陳雋搖頭。
「你與一個大奸賊的女兒交朋友,就能接近這個大奸賊,就能曉得他是如何誤國的,就能」
陳雋眼睛大睜,興奮道:「曉得了,阿哥是讓我去做姦細!」
「阿妹打入她家,勝過千軍萬馬!」
陳雋激動,捏起拳頭:「阿哥放心,看阿妹的!」猛地想起什麼,「對了,阿哥,你還沒講清爽為啥事體不開心哩?」
「因為一個朋友!」
「什麼朋友?」
「就是我給你講過的那個伍挺舉,你的另外一個阿哥!」
陳雋來勁了:「講講,他是哪能個惹你的?」
陳炯苦笑一聲:「算了,不講也罷。」
陳雋扯住他袖子,噘嘴:「阿哥,人家想聽嘛!」
陳炯抬腕看錶:「好吧,阿哥講給你聽。」
陳炯遂將如何遇到伍挺舉及挺舉到上海灘之後的部分壯舉略述一些,陳雋如聞英雄傳奇,時不時地提問細節。眼見太陽落山,陳炯因要參加一個重要會議,不得不起身告別。
陳雋回到學校,步子越邁越慢,耳邊迴響起哥哥與她在味蒓園裡的對話:
「甭看上海灘人潮湧動,但在阿哥眼裡,只有三人算是人物。第一個是申老爺子,第二個是阿哥我,第三個就是伍挺舉!」
「要是這說,看我把他拖進革命隊伍!」
「阿妹,你看過《說岳》不?金兵是哪能評價岳家軍來著?撼山易,撼岳家軍難。我也放給阿妹一句話,撼哥易,撼伍挺舉難!」
「阿哥,你瞧好了,我這就去尋那個死頑固!若是不把他扯進同盟會,我就不是你阿妹!」
與陳炯一樣,陳雋有血性,也有理性,在女生公寓樓前頓步,自語:「實在弄不明白阿哥為什麼佩服這個伍挺舉,想必是他資助過阿哥,阿哥感念他,將他神化了。可幫過阿哥的人多了去了,沒有幾個讓他服的。讓他服的人,必定了不得。伍挺舉有什麼了不得呢?會做生意沒有什麼了不得,上海的生意人多了去了,任誰都有一堆故事!」搖頭,「看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看天,「時辰尚早,待我回宿舍換身衣服,這就去會他,看看他這個馬王爺究底生有幾隻眼!」
陳雋想定,大踏步上樓。
陳雋住在三樓最左邊一個房間,與她同住的是丁小姐,不過,丁小姐很少住宿,往往是下課就走人,宿舍床鋪只是擺設,陳雋實際上是一個人住。
將近門口時,陳雋隱隱聽到哭泣聲。
陳雋吃一大驚,頓住腳步,細聽,聲音真就是從她的房間傳出來的。
陳雋輕步上前,耳朵貼門傾聽,哭聲小下去,似被什麼隔著。
陳雋推門。
門沒有上閂。
陳雋進來,見丁小姐伏在床上,頭蒙在她的被子里,正在抽泣。
「倩雯?」陳雋小聲問道。
丁倩雯意識到是她,但顯然顧不上其他,顧自一聳一聳地抽動肩膀。
想到陳炯的交代,陳雋心情大變,走過去,伸手搭她手上,聲音柔和:「阿姐」
「阿姐」二字入心了,丁倩雯完全放下矜持,哭得更加悲傷,聲音也不再壓抑,大起來。
陳雋輕輕拍她,任她哭一會兒,聲音更軟:「阿姐」
丁倩雯止住哭,爬起來,坐在床沿,手裡拿著一封信。
陳雋掏出手絹,替她擦去淚水:「阿姐,有啥事體介傷心哩?要是信得過阿妹,就對阿妹講講。講出來,阿姐心裡就好受了。」
丁倩雯看向手中的信:「他給我來信,講講這是最後一封信,他他不能再給我寫信了!」
陳雋長吸一口氣:「是你的那個心上人?」
丁倩雯點頭。
「能講講他不?」
「他叫范禮言,跟我一起長大,我倆青梅竹馬。禮言身世不好,他阿爸是我家的園丁,人特好。我阿爸見禮言聰明好學,就讓他陪我三哥讀書。我三哥沒讀好,他卻讀得好。我三哥赴美國念書,拉他陪讀。三哥逃學回來,禮言沒回,考進哈佛大學,邊掙錢,邊讀書。這幾年我倆一直通信,他講,他歡喜我,我我也歡喜他。」
陳雋有點明白了:「阿姐,是不是他另有新歡了?」
丁倩雯搖頭:「沒,他心裡只有我一個人,我曉得的。」
「咦,沒有新歡,他哪能對你講出這般絕情的話呢?」
「是我姆媽逼他的。我姆媽不同意我倆的事體,姆媽講,他家是下人,我若是嫁給他,姆媽就沒臉見人。姆媽每次對我講,我就頂她,她不敢跟我硬來,就就偷偷給禮言寫信,要禮言不得再跟我聯繫,禮言他」
「哎呀,」見倩雯這般掏出心裡話,陳雋義氣上來,真也把她看作姐妹了,「你的姆媽真是老腦筋!她有臉沒臉,跟阿姐啥關係?是阿姐出嫁過日子,還是你姆媽她去跟人家過日子呢?阿姐,你甭管她,只管去愛。在我家裡,沒有一個人敢管我。我阿哥也向我保證,我的事體,由我決定。」
「羨慕死你了。」丁倩雯擦擦淚眼,「阿妹,你講,阿姐這該哪能辦哩?」
陳雋略略一想:「阿姐,我想問你兩樁事體。」
「你講。」
「你真的愛這個范先生嗎?」
丁倩雯鄭重點頭:「是哩。」
「離開范先生,你能不能過下去?」
「我會死的!」
「要是這麼講,你就給他寫封回信,告訴他,此生非他不嫁,他再講出絕情話,你就死!」
丁倩雯眼睛大睜。
「阿姐,你只管寫,這一招叫置之死地而後生。你不是真死,只是嚇嚇他。男人心軟,如果他真心歡喜你,就不會讓你死。眼下是你佔上風,他不敢高攀你。看到你決心介大,願意為他死,他就會堅定不移!如果他真的讓你死,他就不是愛你,而是愛你別的東西,這樣的人不值得阿姐去愛,阿姐趁早回頭!」
丁倩雯連連點頭:「是哩是哩,阿妹,我聽你的,這就給他寫信!」
「嘻嘻,阿姐,他長得啥樣,你給阿妹描繪下,讓阿妹斷斷阿姐值不值得為這個人寫!」
丁倩雯二話沒說,打開箱子,從裡面摸出一隻本子,從本子里拿出一張黑白照片,遞給陳雋。
陳雋欣賞,捏拳:「天哪,好一個俊俏哥兒,阿姐的眼力真好!」
丁倩雯臉色緋紅:「他比照片好看!他講話的聲音,我最愛聽!他的英語講得真叫棒,跟洋人一絲兒不差!」
「怪道阿姐要為他死哩!」
「阿妹,你心上有人沒?」
陳雋略略一想:「嗯,我心上放著兩個人!」
「啊?」丁倩雯大是驚愕,「兩個人!兩個啥人?」
「一個是我阿哥,另一個叫伍挺舉!」
丁倩雯松出一口氣,撲哧笑出來:「阿妹呀,自己的阿哥是不能算的,你講講這個伍挺舉!」
「這」陳雋做出苦臉,「我還沒有見過他,哪能講哩?」
「咦?」丁倩雯愈加驚愕,「你們沒有見過,他哪能是你心上人呢?」
「嘻嘻,」陳雋湊近她,「阿姐,我倆明朝看看他去,你幫我過過眼!」
「這個哪能成哩?沒有這般去相人的!」
「不就是個人嗎,有啥大不了的?我們隨便尋個由頭,難道他能把我倆吃掉不成?」
「要是讓我姆媽曉得,還不」丁倩雯頓住話頭,吐下舌頭。
「哈哈哈,」陳雋沖她做個怪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說,你我不講,她哪能曉得呢?」
丁倩雯動心了:「伍挺舉在哪兒?」
「商務總會!」
這日夜間,丁倩雯沒有回家,與陳雋暢談一宵,前半夜聊范禮言,後半夜聊伍挺舉,趕天亮時,兩顆少女心貼到一起了。
這日是個禮拜天。二人洗了個冷水臉,換去學生裝,整了些吃的,召到兩輛黃包車,奔向商務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