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永遠的囚徒
這是汪士奇送走鄭源的第二個禮拜。
顧天晴的案子結了,6.20連環綁架殺人案經過併案處理,證實案犯顧天晴,25歲,星沙市玄武區桂花弄居民,師範大學工商管理系肄業,大學二年級時離家出走,疑因雙胞姐姐顧天雨自殺身亡一事心懷不滿,意圖報復,用兩百塊買通郊縣劉姓農民夫婦冒充家長將其送入「新生成長中心」,策劃縱火,未果,遂綁架院長獨生子謝離藏匿於市內,用拘禁、暴力等手段套取成長中心任職的樊建國、付艷、錢鵬運、孟雪四人的相關信息,以房屋中介身份作為掩護逐一接近,使用鎮定劑令被害人喪失行為能力,製造溺水、上吊、觸電、割脈等自殺假象,后又疑因中學老師孫志軍誘拐其姐並做偽證、對父母送走姐姐產生怨恨,分別以擊殺、窒息的方式殺死三人,再因同事田羽撞破藏匿人質謝離一事,又被胡勵勤以李薇薇舊案勒索,製造車禍殺死田羽,以***殺死胡勵勤,最後於鳳凰嶺畏罪自殺。犯罪事實確鑿。
清清楚楚,九條人命。
汪士奇抻了一個長長的懶腰,頭昏腦漲的從沙發上爬起來,宿醉的後遺症讓他搖搖晃晃,口舌發乾。——最近參加太多慶功宴了,他一邊想著,胡亂摸了一壺冷水灌下去,喝到一半才嘗出不新鮮的苦腥氣,噗嗤一口又全噴了出來。
這大概還是鄭源在的時候給他燒的水。
也是絕情啊。汪士奇自嘲的晃晃腦袋,感覺裡面也跟進了水似的,嘩嘩直響。鄭源連他的表彰會都沒來參加,三個禮拜前,他收拾了少得可憐的兩箱子行李,帶著知了頭也不回的上了去晉州的火車,汪士奇說要開車送他也被回絕了。「怎麼,怕捨不得我啊?」他強撐著跟人開玩笑,鄭源不回話,垂著頭把兒子的玩具一樣一樣的塞進手提袋裡。「誒,誒,別裝啞巴啊,」他把拖鞋一踢一踢的甩到鄭源身上,第一下擦著褲腿掉了下去,第二下啪的敲中了後背。鄭源動作一滯,撿起鞋子轉身走過來,臉上總算有了表情,雖然怎麼看都是來揍自己的。
可是他並沒有動手。鄭源看了他一眼,彎腰把拖鞋並排放到他腳下:「今後我不在,你也要好好收拾房間,別東一攤西一攤的亂甩。」
汪士奇一愣:「我哪有……」
「洗了腳才能上床,襯衫要加衣領凈再進洗衣機,煮麵的鍋要記得刷,不要放在那長霉。」鄭源像是被打開了開關,嘴裡滔滔不絕:「黑背換糧了,顆粒大,自動餵食器容易卡,平時多留意一點,肉要吃,蔬菜也要吃,夜裡就不要喝濃茶了,盡量別睡太晚,別仗著年輕瞎折騰……」
「還有嗎?」
「……對了,」鄭源伸手去拿桌上的賬單,刻意避開對面期待的眼神:「水電費交到了下個月,到期了記得存錢。」
汪士奇連強撐的笑容也支撐不下去了。他抱著最後一點希望盯著鄭源:「你就沒有什麼別的要跟我說?」
淡色的薄唇停了下來,又微張兩次,卻聽不到一點聲響。
「老鄭,我們說好了要解決小葉的案子,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會去替你破,現在明明已經有轉機了,你怎麼反而要放棄了呢?」汪士奇抓他的手臂:「過兩個禮拜顧天晴的案子就結了,到時候我肯定要轉回一線的,你幫了這麼大的忙,徐燁他們也會支持的,我——我——」他的眼睛紅了起來,「我不是別人,我跟任何其他人都不一樣,誰都信不過你也應該信我。你心裡清楚的!」
鄭源苦笑——就是太清楚了,所以不能是你。他握住汪士奇的手腕,輕柔但堅定的把他的手拿開。東西都收完了,車票也拿好了,打開這扇門就可以道別了,但他不想說再見,他們認識了這麼多年,沒想過還有說再見的一天。
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記得多喝水。」
空蕩蕩的客廳里好像還回蕩著那天的關門聲。汪士奇放下水壺,摸出電話撥出了一個號碼:「喂,程諾嗎,我想過來住一陣。」
***
有些事情,不去想的時候,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去做,想快,也可以非常的快。汪士奇在程諾家剛躺了半個來月就被程家大伯母撞見了一次,那天他剛加完班回來,沖完熱水澡發現沒拿衣服,光著身子晃晃悠悠的去了客廳。程諾在餐桌邊上翻著《解剖學雜誌》,頭都懶得抬一下:「窗帘拉一下,生怕對面看不見是怎麼的。」
「怕什麼,誰還沒有這點肉嘛。」汪士奇岔開腿大大咧咧往沙發上一倒,迅速擺出了左手遙控器右手冰啤酒的架勢,可惜屁股還沒坐熱呢突然就聽到鑰匙響,他跟程諾兩人大眼瞪小眼,直到門開了一條縫才聽到對方憋出一句:「忘說了,這是租的我大伯家房子。」
話音未落,程諾的大伯母已經舉著一兜子山藥和土雞踏了進來:「呀,小諾,你在家啊,正好,你媽讓我給送點土特產過來。這個雞呢先給你燉上,你要記得吃……」
汪士奇只好掏了一個抱枕擋在身前:「伯母好。」
「好,好。」大伯母倒是反應快,眼不錯珠的上下一瞟,三秒鐘之內擱下東西就出去了。這事兒當天晚上就傳到了汪海洋和廖志婷夫婦的耳朵里——也不能怪人家,畢竟程家大伯也是公安系統的,星沙市又是個小地方,六度區隔理論到了這兒都要再壓縮掉倆。這不,新聞聯播剛播完,汪士奇的手機就跟催命似的響了起來,他閉著眼一接,廖志婷的嗓門把天氣預報都給蓋了過去:「你個臭小子你是有多不學好啊!昂!不清不楚的在人家閨女屋光屁股!耍流氓啊你!像話嗎!」
「媽!」汪士奇被震得耳朵窟窿直癢:「不是你想的那麼回事!」
「那是怎麼的,你女朋友啊?女朋友還不帶回來給媽媽看看!像話嗎!白養你這麼大了真的是!」廖志婷的嗓門忽悠一下變小了,一聽就是話筒被人搶了過去,果不其然,是汪海洋過來接棒了:「不要狡辯,不以結婚為目的的同居都是耍流氓。臭小子,你好歹也是公安幹警,不要知法犯法……」
「爸,媽,你們夠了。」汪士奇隔著電話翻了個白眼:「首先,我沒有耍流氓,其次,男未婚女未嫁的,這是正當交往,不犯法。」
「行啊,正好說到點子上了,既然男未婚女未嫁的,那你們還不考慮一下?」廖志婷的聲音又湊近了:「我可打聽到了,那個程姑娘家爸媽都見過你了,怎麼著,你也老大不小了,這又算是一個單位的,找個日子兩家一起吃個飯,這事兒就算落聽了吧?」
「這……」汪士奇迷惑起來。他抬眼看看程諾,她肯定已經聽見了,視線在半空中與他交匯,這個冷清慣了的女人臉上閃過一絲微妙的猶疑。
「你覺得,行嗎?」他問。內心裡有那麼一絲希望她能拒絕,哪怕罵他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噁心么你,就是個床伴關係,你還打算讓我負責了啊——沒關係,句句他都受得起。
可她沒有拒絕。她說:「你看著辦。」
***
於是就這麼稀里糊塗的,他汪士奇要訂婚了。
「恭喜呀汪隊!」蹦躂得最歡的當屬齊可修,剛進刑警隊就偵破了一件大案,偶像又要結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眉飛色舞的勁兒收都收不住。「喜糖呢?啥時候辦酒?要不要出國度蜜月啊?」
徐燁嫌棄的把他擋到一邊:「你說你都跟了這麼久了,怎麼還是這副狗憋不住半泡屎的德行。人結婚又不是你結婚,輪得著你瞎積極么?」
「我積極怎麼了,提前取取經不行啊,別到時候我結了您都沒輪上……」齊可修嘀嘀咕咕的,被徐燁一腳踢了出去:「滾,就你那個小拖油瓶什麼周日還是禮拜天的,等人合法了你再惦記吧。」
齊可修扒著門檻不依不饒:「我才沒惦記那黃毛丫頭呢!」
「行你沒惦記。中午飯買了沒有?趕緊買去,餓著你汪隊了可就啥都沒有了啊。」徐燁連哄帶騙的關了門,汪士奇在一邊倚著桌子發笑:「幹嘛呢,難得看你這麼嚴肅哈老徐。」
「幹嘛?我還想問問你幹嘛呢?」徐燁拉了張凳子到他對面坐下來:「你真要跟法醫那女的結婚?」
「人家不叫那女的,人家叫程諾。」
「我管她承諾呢還是許願呢,結婚可是大事,你得搞搞清楚。」徐燁壓低了聲音問他:「你真喜歡她?」
「這個……也沒啥喜歡不喜歡的吧。」汪士奇撓撓頭:「關了燈不都那樣。」
「那她愛你么?」
「她……」汪士奇卡殼了。他說不上程諾有多愛他,她似乎誰也不愛,他們曾經在案件現場、刑警支隊、老鄭小葉的婚禮、孩子的百日宴一次次的遇見,間或喝上一杯,但也就僅止於此,後來滾到一起純屬意外,他也沒好意思問對方到底怎麼看他的。這邊廂徐燁還在苦口婆心的勸:「我平時可看在眼裡啊,你們倆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她又不愛你,你又不愛她,那你們結個屁的婚?」
愛情重要嗎?對於一段婚姻來說,大概還真的不是必需品,你不煩我,我不煩你,大伙兒搭伴吃個飯睡個覺,這事不就完了嗎?汪士奇聳聳肩膀:「老徐,今天怎麼這麼走心了,這不像你啊,不會是更年期提前了吧?」
「放屁!要不為你小子我才不操這個心呢!」徐燁把茶缸重重的頓到桌上。「你大哥我這不是離了一輪么?過來人的話要聽,婚姻不是交個差就完事的。我還不知道你、你……」他斟酌了半天,話鋒一轉:「對了,你結婚,姓鄭那小子還來么?」
汪士奇的嬉皮笑臉果然瞬間凝固了:「我……還沒給他打電話。」
「你是沒來得及,還是不敢打啊。」徐燁搖頭:「最後勸你一句,要結婚呢,最好把過去那些事情說說清楚——你,他,還有他老婆的事兒,這樣才算新生活開始了,不然扯完證了以後都是一家人了,背後都牽扯著爹媽呢,再鬧起來可有得你難過的。」
汪士奇不說話了,他支棱著兩條長腿,下巴擱在椅背上,濃眉壓得眼睫都多了點戾氣。他當然知道徐燁說得有道理,可是他沒法面對鄭源,他能指望他做什麼反應?恭喜嗎?還是笑著祝福?不,他應該連來都不會來,離開這麼久了,他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連個電話都不接,就算碰上這種驚天大雷估計也只會託人送個紅包,再隔著手機屏幕乾巴巴的發幾句片湯話。——他是篤定不會再見面了。汪士奇不想承認,但似乎不能不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他摸出手機,給那個塵封的號碼發了條簡訊:周六在我家門口的湘聚源吃飯,訂婚宴,晚上7點。
等了一天一夜,始終沒有收到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