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終章
一切如鄭源所料:宋安寧以謝離的身份回到成長中心,私下接觸了以鐵文斌為首的五名同期,他以購買美術原料做掩護,將大量炭精粉通過餅乾筒做掩護分發下去,再由這五人傳遞給其他樓層的學員,他們將這些粉末壓在床墊下,藏在窗帘后,拋灑在每一處隱蔽又力所能及的地方。
案發當天,他在自己的車裡引燃了兩個煤氣壓力罐,明火和高溫引發了第一輪爆燃,爆炸中心區形成了負壓,戶外的返迴風連同撞擊的氣浪把沉積在窗欞和地面上的粉塵吹揚起來,又引起了更大規模的二次爆炸。宋安寧本人當場死亡,宋酉陽嚴重燒傷,送醫后不治,大火撲滅后,他們在燒穿的後車廂里發現了葛玉梅的屍體。屍檢結果顯示,她體內有高濃度的鎮定劑成分,最後死於起火時吸入濃煙導致的窒息。
一些人塵埃落定,一些事卻卷著沉渣泛起。院長死了,新生醫院終於因為多年的違規虐待行為陷入調查風波,在幾個月後被徹底查封。在汪士奇的斡旋下,顧天晴重新安葬,他的骨灰盒,被放進了顧天雨的身邊。
半個月後,一封信輾轉送到了鄭源手裡——確切的說,是寄到了法制周報的諮詢信箱,被一個年輕的實習生拆開,又被卓主任用挂號信寄了過來。鄭源盯著信封上的那個名字,熟悉的同時又有一絲陌生,靛藍色墨水勾出細細的筆鋒,是他從未見過的筆跡組成了那個名字:「湖濱。」
鄭老師,展信佳。
在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不在了。
原諒我用了這樣一個爛俗的開頭,不過這種一輩子才有一次的機會,真的很難讓人捨棄啊。畢竟人活著大部分時候都是庸庸碌碌的無趣,即使是像我這樣的人也是一樣。
當然我需要你原諒的事情還有很多,麓山湖讓你吃了不少苦頭吧?我無意傷害你,只是有些事情必須做到那一步,才能最大限度的推進到下一個環節。我不是神,無法做到萬無一失,我想這些你應該都能諒解,畢竟你曾經說過,我們是那麼像,像到你都覺得可怕的地步。
我喜歡聽你說話,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你的話我一句句的都記在心裡。我記得你毫無保留的暴露出自己只為了挽救我,也記得你僅僅通過一點點蛛絲馬跡就重現了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的過去。聰明如你一定已經猜到了吧,我跟顧天晴,我們既不敵對也不友好,非要說的話,我們是彼此纏繞的共生體。我在見他之前已經認識了他——從顧天雨的描述里,從她想起他時彎起來的笑眼裡。顧天雨倒真是我的朋友,她喜歡寫東西,哪怕被關在醫院也沒有放棄,對,就是你讀的那些「信」。還那個記得那幅畫嗎?流星的山谷?我前前後後畫了好幾張,有一張小的帶進來了,然後送給了她,但我沒想到,最後她是因為這幅畫被發現出了事。
後來我認識了顧天晴,他是那麼天真,熱血,善良又好騙。當初確實是我設計讓他從中心帶走了我,因為那時候我被院長單獨關著,受盡折磨,眼睛也受了傷。她恨我,卻又偏偏選中我冒充她的兒子,我後來才知道這是多麼重的懲罰,一個能打死自己親生孩子的人,會怎麼對待仇人的孩子呢?我想唯一阻止她殺了我的理由,大概只是再找一個冒充謝離的人有點麻煩罷了。
顧天晴是個好人,跟你一樣,逃出來之後他並沒有遷怒於我,反而是想辦法把我安置下來,藏匿在他的背後。是我拿出顧天雨的手記,重新提起了她的事,我鼓動了他,推動了他,我讓他從一個已經開始安定工作,甚至打算成家立業的世界里脫身出來,用乾淨的手摸上了屠刀。也許你會覺得我行為極端,手段冷血,但我這樣的人已經沒有未來了,沒有未來的人,看不到明天的人,唯一能指望的大概也只有復仇,只有仇恨能讓我,讓我們在磨人的重重傷痛中苟延殘喘下去。你猜對了,前幾個人是我指使顧天晴殺的,我協助他,替他偽造遺書,把門望風,冒充他做不在場證明。這些人死得其所,我原本以為一切都在掌握,後來的失控,來自於顧天晴,也來自於葛玉梅本人。
也許你會覺得可笑吧,我用了那麼多精力去掩蓋犯罪的痕迹,顧天晴卻寄出了那麼漏洞百出的信。要不怎麼說他是個傻子呢?抱歉,他並沒有什麼高明的動機,純粹只是想在死之前完成他姐姐的心愿。顧天雨最想要的就是在報紙上登出她寫得最好的文章啊,可惜,所有關於她的東西都銷毀了,剩下的就只有這幾張潦草的手記,我沒有想到,這居然真的會被你注意到,還堅持深挖了下來。我想,也許冥冥中她一直想阻止她的弟弟踏上絕路吧,但,除了我,還有人重重的推了他一把。
這些事情是你不知道的:顧天晴在解決了孟醫生之後其實已經去找了葛玉梅,但他卻沒能下手。那天夜裡他回來,在地板上抖了整宿,整個後背都被冷汗打得透濕。他說,他一直的目標是除掉害死他姐姐的人,包括新生醫院的,包括培禮中學的,但葛玉梅卻告訴他,最大的兇手其實是他的父母,親手將他養育大的爸爸媽媽。
是顧家的父母默認了葛玉梅的行為,從把顧天雨送入中心的第一天起,他們就簽下了免責同意書。
不完美的小孩,強行修正就好了,修正不了的小孩,就地銷毀就好了。多麼冷血的邏輯,但這就是一些父母的「愛」。
並不是所有的愛都是無條件的,父母的愛,同樣不是。
多麼熟悉的感覺啊。他的眼淚,他的顫抖,他身體里散發出的絕望的氣味,都跟曾經的我那麼相似。從這一刻起我知道,他已經成了另一個我。
後來在他家,是我替他動了手。再之後,每一次我都與他同行。
葛玉梅暫時沒有報警,但我們心裡都清楚,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是顧天晴用命換了我的清白,交換給我一個最後的機會,後來的事情,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
這不是我預想的結局,但事到如今,我覺得它也並不那麼壞。
待會我就要動身去殯儀館了,你也應該在那裡吧。很抱歉,一直到最後都要麻煩你。看起來天要下雨了,希望你多穿了一件衣服,不要感冒。
也祝你人生的雨季能夠早點過去。
「不是傷風了么,怎麼還坐在風口上,能不能惜點命啊你。」一匹毛毯劈頭蓋腦的從背後圍了過來,伴隨著汪士奇熟悉的聲音:「餓不餓?」
「唔……」鄭源在暮色中含糊的點了點頭,今天天氣很好,斜陽將火燒雲暈染出了層層疊疊的艷色,連帶著他蒼白的顴骨也染上了一點紅暈。他咳了兩聲放下信紙,伸手去摸桌邊的胡椒酥餅,被人啪的打了下來:「都要吃飯了還吃零食!你這樣我怎麼敢放你走啊?」
「總是要走的。」鄭源搖搖頭,慢慢站起身:「現在案子結了,你的傷也差不多好了,我留在這裡也不是個事。再說了,晉州的工作還等著我回去弄呢。」
「你這個人真是,都不知道說你冷血還是效率高。」汪士奇不高興的撇嘴:「我對你來說就只是案子是吧。」
「你是不是炸壞腦子了,跟個怨婦一樣。」鄭源笑他,換來汪士奇氣急敗壞的追打。鬧了半圈,他扶著沙發打手勢休戰,等喘勻了氣,他終於正了正神色,一字一句說:「你對我來說是什麼,你最清楚。」
汪士奇一愣,臉上一下子退卻了笑意,眼神卻柔軟起來。那柔軟混合著漸漸瀰漫的夜色,深沉,卻在深沉中閃著最亮的光。
「如果你覺得這是最好的選擇,那就這樣吧。今後要照顧好自己,不想聯繫我也行,只是如果……如果萬一有什麼事情,你知道的,我永遠都在。」他輕輕的走到面前低頭看他,溫熱的鼻息落在他的頭頂。鄭源垂下頭,他覺得此刻可能需要一個擁抱,但最終也沒有勇氣抬起手。
最後還是汪士奇打破了沉默。「走吧,」鄭源的眼鏡滑落到了鼻尖,汪士奇手指在上面點了一點,輕輕的幫他推了回去:「至少先吃完這頓飯。」
下一次他們坐在一起吃飯,是十年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