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文似看山不喜平
陳俊人隨了靜怡,來登廬山絕頂,自負是生平一件得意的事。這時靜怡問他,果然得意嗎?他倒有一點奇怪。便笑道:「方小姐的意思,以為我說歡喜,還是假話嗎?」
靜怡微笑道:「當然不是假的。不過陳先生的環境太惡劣,這時候同我在這裡游山,覺得很快活,可是回到家裡去……」
她不說了,抿著嘴微笑。俊人看她這種態度,臉上可就微微地紅了,頓了一頓,才道:「我也不能瞞你,果然的,我的環境,非常之惡劣。但我們青年,決不能讓環境困住。我們打起精神來,要戰勝環境才對。像方女士生在優良的家庭里,受著優良的教育,自不會知道什麼叫環境的困難。要怎樣去應付?自也不會明白。」
靜怡微笑道:「也不見得不會明白。不過這些事,眼睛看不到,耳朵也聽得出來。假如我是你,我決不像你這樣地辦。」
俊人笑道:「那就好極了,我正要請方女士指教我呢。請問,我要怎樣地去奮鬥呢?」
靜怡微微地笑著,向山外四周看了一看,便點點頭道:「不用提了,我們慢慢走吧。」說畢,拿了那根手杖,戳著石頭得得地響,一步步地順了山路,慢慢地向前走著。
俊人看到,也只好把那手杖反背在身後,也逐步地在後跟著。
約莫走了有四五十步路,靜怡忽然站住了腳,回頭向他看了道:「陳先生!你今天來陪我,是有點計劃的吧?」
俊人笑道:「你這話,是何原因而出此呢?」
靜怡笑道:「我是個無出息的人……」說到這裡,臉上也就跟著一紅。
俊人雖和她是出來遊覽,但是所談的話,止於文藝風景。私人的情愛,沒有提到一個字,至於自己和雪芙的彆扭情形,更談不到。
現在靜怡故意把話向這上面引,分明她是有心要探問虛實,這倒不能不說兩句,要不然,她會疑心自己是無真心相待了。便正了顏色道:「方女士!我們雖然相識的日子很淺,但在性情方面看起來,你可以知道我是一個極文靜的人。雖然運動遊覽,但只這是鍛煉身體的方法。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和方女士相同。而朱女士恰好相反,不但相反,而目對於文靜一點的行為故意破壞。這在性情上,已經讓我有所不堪了。」
靜怡站著對他望望,有些微笑的意味,然後又搖搖頭,也就繼續著向前走。俊人只把話說了一小半,見她已經有些不耐聽的樣子,只好遙遠地跟著,默然地走了一截路。
由漢陽峰朝南,山路多半是向下,同時也就朝里拐,不看到鄱陽湖了。這一截山路,並無一個風雨亭子,也沒有樹林,雖然溫度低,可是太陽曬在身上,也有些熱烘烘的。
轉到石崖下,略微擋住了一些陽光,靜怡挑了一塊乾淨的石頭,就在上面坐著。俊人站在她面前,總隔有四五尺路。
靜怡道:「這裡的石頭,隨處都是乾淨的,不坐一會兒?不知道到三疊泉還有多少路?」
俊人在大衣袋裡掏出一本旅行指南,翻出地圖來看了一看。笑道:「不巧得很,由漢陽峰到三疊泉,這一大截路,完全是沒有地名的。不過在地圖上看得出來。由這裡到三疊泉,都是下山路。」
靜怡笑道:「雖然是下山路,也不見得就可以順腳走去。休息一會,培養一點元氣吧。」
俊人聽了這話,好像她是另有所指的雙關語,就微笑道:「平坦也好,山路崎嶇也好,若是自己懈怠,就不會走到的。反過來說,不論有什麼艱險,只要鼓住了一鼓勁子朝前走,那就什麼好的環境,都可以擺在眼前。倘若我們把環境看得太惡劣了,無法走出去,那就培養一輩子的元氣,也不過是困坐在愁城裡面罷了。」
靜怡向他望著道:「你說什麼?我說的是走路,陳先生!你可別誤會了。」
俊人的臉又紅了,因道:「我的話誤會了嗎?」
靜怡笑道:「陳先生沒有誤會,你把我的話誤會了。我覺得陳先生的話,全有些顛三倒四。不過,我也不怪你。因為一個少年人,遇到了兩性問題,那總是有些狂熱的。這話又說回來了,陳先生不是說過,自己的性情是很文靜的嗎?我想著文靜的人,他的理智,一定可以克服他的情感。」
俊人道:「方女士的話,我很願接受,好像我也沒有什麼舉動,是越出情感以外去的。」
靜怡道:「那麼,我要勸勸陳先生了。似乎為了我的原故,你與雪芙姐有點衝突了。我一個年輕姑娘,本來不能同一個少年,隨便出來游山的。但是我想到,這一件事老是放在心裡不說,是一樁很大的苦悶。我告訴你,我是極不願意和男性來往的。
「像陳先生和朱女士已經是訂了婚的人,而且相處得很好,我尤其不能來做一個第三者,把你們的局面弄破裂了。自然,在現代的男女當中,什麼三角問題,多角問題,已經扮演得平常又平常了。但是由我看去,那是極愚蠢的事。」
她說著這話時,臉色是極其平和,可也沒有笑意。
俊人還是站著的,問道:「這話我認為……」
靜怡笑道:「你認為是矯情嗎?我的性情很古怪,也可以說是很恬淡。我以為女子能終身保持著處女的身份,那是很好的了。同時,我也討厭那種唱高調不兌現的女人,說什麼獨身主義,結果是鬧得一塌糊塗。」
俊人笑道:「這話我更不可解了。你說女子最好能保持處女的身份。同時呢,你又反對別人唱高調談獨身主義,這不太矛盾了嗎?」
靜怡點點頭道:「是的!我也覺得我的思想十分矛盾,可是我有我的解說。我覺著獨身主義,是用不著說的。一位姑娘,本來,就是獨身。自己認為這樣的身份是安適,那就繼續地保持著,直到老死為止。並不用得費什麼功夫,更不成其為主義。
「所謂獨身,並不是家庭社會全不要。有家庭,自然有父母兄弟。有社會,自然有朋友。雖然獨身,這些人還是要有的。「不過是說不從本人身上再去組織家庭,生產國民而已。我的意思,就是這樣,所以有人和我交朋友,我是不拒絕的。
「我看陳先生對於我的態度,有些誤會。惟其陳先生誤解了,更惹著朱女士也誤解起來,這真是我不勝遺憾的事。原來我想著隨他去好了,用不著說。現在想到,要是不說呢,只管這樣地誤會下去,我會成了一個大罪人。」
俊人道:「不!我有……」
靜怡不等他把話繼續下去,將手連搖了幾搖道:「無須陳先生解釋,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我既是只願交朋友的人,我就不能以朋友的資格,反去破壞人家現成的婚姻。再明白點說一句,我的處女身份,在我覺得並不怎樣討厭之下,我一定繼續地保持下去。
「在這種狀態下,大概就是一個獨身男子,我也不至於很快地和他談到愛情上去。這裡面若是還有多角三角問題,你想我會動心嗎?」
俊人認識了她有半個月以上了,不曾聽過她長江大河,說過這樣一大套的話,倒不由得臉色在紅紫之中,還帶了一些蒼白。站在行人路上發獃,卻不能答話。
靜怡道:「我剛才聽到陳先生的談話,大概是要說雪芙一些短處,尤其不好。你說她和你性情不對,何以在不認識我以前,你們是相處得很好很好呢?」
俊人的臉色,更是不好看,手裡拿了手杖,撥著石頭縫裡的亂草。靜怡站起來了,牽牽身上的衣襟,笑道:「不過,以朋友而論,陳先生還是我所佩服的。話說到這裡為止,我們為了看三疊泉而來,不要自己掃了興緻,還是去看三疊泉吧。」
她交代過了這句話,已逐步登了石級下山。
俊人心裡頭,立刻像有萬股熱血,要由腔子里湧出來,可是對於靜怡這些話,不知道要先駁哪一句才對。她走了,自己也就一步一步地跟了她走,這樣總走了有半小時。
遠遠看到兩山夾峙的一個山裡,有一個亭子,和三五戶人家。人家屋頂上,正是一條青龍盤繞著似的,向上冒著青煙。靜怡將手杖向那裡指著,回過頭來對他道:「那地方有歇腳的地方了,我也有些口渴,我們到那裡去喝碗茶吧。」
俊人見她的樣子,還是極其自然。心裡這就想著,這真教人慚愧,為什麼就不如她那樣鎮定,心裡毫無芥蒂呢?於是隨著笑道:「也許我們走錯了路,我在地圖上並沒有看到有這樣一個地方。」
靜怡道:「我們是順了指路牌走來的,大概不會錯,到了那亭子上再去問路吧。」
俊人道:「那麼,我先走一步。」說著,搶了上前,隨著山坡上的石級,層層下降。
到了那個亭子下一看,地勢是平坦起來。有兩戶人家是茶飯店,在路的左邊,另外兩戶人家是打柴的。在路上面,蓋了兩座過路亭子,亭子右面,便是山崖。在山崖下面,層層的山腳落下去,露了一段流泉。
崖對面是一條高峰,正由上面深澗,飛起了兩層雲霧,將對山的半截,和下面大段山澗都遮蓋起來了。茶店裡的人,看到他來,早是迎到路頭上,連聲叫著請坐一會兒喝茶吧!
俊人道:「請問到三疊泉還有多少路?」
店裡人指著山澗笑道:「啰!這就是三疊泉。」
俊人這就跑回去了一截路,站在山路上,向上面招著手道:「到了到了,我們沒有走錯路。」
靜怡將手杖指著石級,一步一步地踏下來,點點頭笑道:「隨了指路牌走路,那是不會錯的。走路,有一個固定的方向,有一個固定的目的,那怎樣會走錯?走錯了路的人,都是自做聰明,在半路上改了方向的原故。我很少走錯路的時候,就為了我一貫的政策是這樣。」
她一面說著,一面走過來,俊人感到她的話,句句都帶了針刺,不敢向她望著,只好在前引路。到第二個過路亭子里,靠了欄杆一副座頭坐下。
靜怡也走過來,把手杖橫在桌上放著。手裡拿了一條手絹,當了扇子在胸前拂著。所坐的是一條板凳,她還架起了一隻腳。
俊人是坐在她對面,見她的頭髮被太陽曬著,已有點乾枯,所以披了幾小綹到臉腮上來。臉腮紅紅的,在額角上似乎有幾點汗珠。她索性把頸脖子一面衣領上的紐扣,解開了兩個。在那件短的淡藍竹布褂子裡面,露出了裡面一角肉色絲汗衫來。正向她打量,她倒向人發著淡笑。
俊人不敢看了,只好站起來,向深壑里看去。那雲霧像鋪棉絮一般,由下面層層向上堆疊著,深澗已去了半截。同時,剛才所看到對面一帶長峰,整個不見,只上層露了一點峰尖。便嘆了一口氣道:「咳!來得不湊巧,三疊泉!成了千層霧,一些也不看到了。」
茶館里人送了一壺茶,兩隻杯子到桌上,給他們斟上了茶,笑道:「先生!你不要性急。這廬山上的霧,來也容易,去也容易,一會子工夫,它就會消失了的。」
俊人只管向山澗下看了出神,還不住地嘆氣。靜怡笑道:「人家說不要性急,你還急什麼?茶倒好了,喝杯茶吧。」
俊人迴轉身來,見那杯茶放在桌沿上,以為是她送過來的,哈哈腰說聲多謝!然後坐下。
靜怡斟了一杯茶喝著,又斟了一杯喝著,見他手捧了茶杯,微舉起來,要喝不喝的,只管向杯子里出神。因笑道:「既來了,我們一定要候到看見三疊泉才走。那些點心,可以拿出來吃了。」
俊人答應一個「呵」字,似有省悟之意,立刻放下茶杯去解提籃。不想動作太敏捷了,提包不曾打開,把一杯熱茶打翻在桌上,水淋淋地向桌下滴。
靜怡微笑,將手絹拿起來微擋了臉。俊人搭訕著自向茶店裡去要了抹布來,把桌面擦抹乾凈。將提包里的雞蛋糕和糖果用紙托住,一樣樣地搬到桌上。
靜怡道:「大概我們都餓了,不必客氣。」說著她拿起一大塊雞蛋糕,一分兩邊,將半邊送過來,笑道:「這桌子上不幹凈,我不敢放下,你接著吧。」
俊人接著,情不自禁的,又道了一聲謝。靜怡笑道:「陳先生忘了這點心是你買的嗎?你說謝謝,我怎麼辦?」
俊人道:「若是謝意只注重在物質上,那就意識太淺薄了。」
靜怡道:「你的意思,是注重在儀節上了。朋友之間,若是相處得好,誼同骨肉,便是儀節也無須的。這其間只有一個誠字。」
俊人道:「這是當然的。可是這個誠字,不容易做到。儒家的朱程,講了一輩子的學問,就是這個誠字。」
靜怡笑道:「我所說的誠,和老夫子說的誠,多少還有點分別。老夫子說的誠,總免不了做出那畢恭畢敬的樣子,過於注重了形式,倒有點近乎做偽。我說的誠,最好是能以完全天真出之。譬如《水滸傳》上寫的李逵,同宋江,那對照得就十分明白。」
俊人道:「你的意思,我是宋江嗎?」
靜怡道:「不!正因為你對人還有天真,所以可……」這個愛字,幾乎要脫口而出,頓了一頓,笑道:「很可敬佩的。」
俊人向她笑了,問道:「我還有天真嗎?」
靜怡道:「誰都有天真的,你不要嫌我的話直率。當你要做偽的時候,總是露出了馬腳,這就是你的天真。舊小說上,就是常用這一類的筆墨,形容一個老實人,所以格外覺得嫵媚。」
俊人笑道:「呵呵!想不到我還能得著嫵媚兩個字的批評。」
靜怡低了頭,便又拿了一塊雞蛋糕吃。
俊人見桌上潑了的茶,還有一塊不曾擦乾,用一個中指蘸著,接連地在桌面上寫了好幾個嫵字媚字。兩人原來談得很有趣,突然地沉寂起來了。
約莫有十分鐘的工夫,茶館里人走過來告訴道:「霧散了!二位看三疊泉吧,過一會子也許霧又來了。」
兩人聽說,同時站起。果然,所有的霧,就在這一刻工夫,一齊由谷口涌了出去,深壑里已看得清楚。那泉由漢陽峰腳下流來,先是一道長的瀑布,遠看去,像一塊長的白布垂下來。
到了第二層泉,分做兩股,比第一層短得多,遠看只有兩丈高。這一層的山澗也寬闊些,不像第一層,只是兩山之間,裂出一條夾縫。由這一層下去,山澗有一小截平溝,泉水經過了這一截平溝,再變成第三疊瀑布。
不過由這亭子里看去,第三疊泉已是讓下面的石崖擋住,不能全看到。靜怡望了許久道:「瀑布遠看,是不顯著什麼偉大的。在這裡比三疊泉更高出來一座峰頭。由上望下看,失了觀瀑的意識。」
俊人笑道:「那麼你是嫌不過癮。我在許多遊記上看到古人形容這三疊泉的好處,那在第二疊附近。一方面看到第一疊注下來,一方面看到第三疊落下去。這二疊的深潭裡,水花亂飛,可以濺到山澗岸上來。古人既是這樣說過,當然,可以到泉邊下去的。我們找路下去吧。」
靜怡微笑著,還沒有答言,那意思是已經許可了。俊人笑道:「你害怕不害怕?到了瀑布附近,那響聲是一定很大的。上下都是水沖著深潭,哄隆哄隆的聲音,那是可想見的。」
靜怡笑道:「惟其如此,觀瀑布才有意思。」
俊人道:「怎麼樣走?我來打聽打聽。」
反轉身來,茶館里人已是提了開水來沖茶。笑道:「先生!你不必去吧。這要由這條路走下去很遠,才繞到三疊泉邊下去。路不好走,還是小事,回頭雲霧來了,你會迷在這山壑里的。」說著,伸頭到亭子外面,看亭子上面的天色,因道:「太陽也有些偏西了。一來一去,恐怕來不及,山壑里天黑得早。」
俊人望了靜怡道:「怎麼樣?」
她笑道:「危險我是不怕的。不過說到時間來不及,這就大可考慮。我出來,家母也不會想到我到三疊泉來。恐怕她老人家,在家裡盼望著。」
俊人笑道:「有道是,文似看山不喜平。我們今天游山的情形,有些相像。」
靜怡道:「這話什麼意思?我倒有些不懂。」
俊人道:「我們今天的態度,忽而嚴肅,忽而歡喜,忽而苦惱,這不是三疊泉一樣嗎?」
靜怡道:「苦惱是沒有的,根本也談不上苦惱。」說著這話,她又坐到原位子上喝茶去了。
俊人站在欄牆邊,還看了一會山泉。因為靜怡一點聲音沒有,也只好迴轉身來。見她取了一個梨在手,將一條手絹,竭力地擦摸,便坐在對面,也取了一個梨來擦抹著。
約莫有十分鐘,俊人忽然哈哈一笑。靜怡望了他道:「怎麼突然地發笑?」
俊人道:「我說文似看山不喜平!你倒有些不相信這話。你看:我們經一度熱鬧談話之後,又靜穆起來了。」
靜怡吃著梨呢,昂頭一想,也格格地笑了起來。但經過了這一笑之後,靜怡也不再談什麼。那山壑里的雲霧,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來的,一轉眼,又封滿了,而且把這邊的下山路,也封鎖了一段。
靜怡轉子兩下眼珠,好像有什麼事突然地省悟過來了,這就站起來笑道:「我們該回去了,還有得走呢。」
俊人道:「多休息一會不好嗎?來來去去地走著,你或者受累。」
靜怡道:「你看,三疊泉一點也不看見了。假使我們沒有考量,冒冒失失,就走下山去,這個時候,我們迷在霧裡,進退兩難,那才是一樁笑話。現在太陽快偏西了,也許漢陽峰上有霧。」
俊人聽她這樣一說,就不敢多言。付了茶錢,吃剩的東西,全不要了,將手杖挑著空篾絡子,就在前面引路。心裡想著:方小姐平常不大作聲,到了緊要關頭,她說出來的話,是每個字都有力量的。不但有力量而已,那話還是不少。每一個結論,都是自己失敗得無詞可對,這就不必和她再談什麼了。他存了這一分心事,在回程中就不再提前言。
靜怡再走回來,果然是感到有些吃力,走半個山頭,便要休息一會。當坐下來的時候,氣吁吁的,也懶於說話。直到漢陽峰以後,才沒有了上山路。
翻過嶺來,早看到叢叢密密的屋子,已經在腳下了。靜怡站在山口上,靠了一塊崖石,將手連拍了兩下胸口。
俊人道:「害怕嗎?為什麼?」
靜怡笑道:「看到了牯嶺,我的膽子才壯起來。要不然,在山上遇到了霧,那怎樣走?現在不忙,可以慢慢地下山了。」
俊人正了顏色,也沒有答話。由這裡到牯嶺,一口氣地下去,很容易也很快。到了街頭上,便分著兩條路。一條是上街去的,一條是到長街回家去的。靜怡在前面走,卻是向牯嶺街上去。
俊人道:「方小姐!你還不回家嗎?」
靜怡道:「我想到街上去買點東西,你請先回吧。」
俊人也明白她的用意,說了一聲回頭見,分手走去。還沒有走二十步路,靜怡叫道:「俊人!來來!我有話說。」
她一向是叫著陳先生的,現在叫起號來,彷彿是親密多了。立刻回身迎上前來笑道:「要我給你府上帶個信嗎?」
靜怡連道:「不不!我們在三疊泉茶館子里吃那些點心,根本不能當飽。走了這些路,又餓了。這時候,家裡絕對沒有飯菜,我們到街上小館子里去吃點東西吧。」
俊人道:「好極了!我做東。」
靜怡笑道:「誰做東,那不成問題。只是……」
她這句話沒說完,因在前面走得快一點,卻含混的停止了。
在街北頭找了一家四川館子,靜怡領先引到雅座里去。茶房送上茶來,問過了菜,自去了。靜怡不大避嫌了,和他隔了一隻桌子角坐著,將兩手輪流地去捶兩條腿。俊人道:「怎麼樣?你走累了嗎?」
靜怡笑道:「我自有生以來,真沒有走過這些山路,這全是為了你的邀請。」
俊人道:「那我很感謝。」
靜怡道:「感謝是不用感謝,不過……」
她不捶腿了,手上端了茶杯子喝茶,將眼睛望了茶杯,很久,才低聲道:「今天這回到三疊泉去,我是不得已而為之,回去請你不必說,我只說在教友家裡玩。」
她說話的聲音,是越來越細,分明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是有了情的樣子,這也無怪他說:「文似看山不喜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