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征野此刻畢竟也只是個半大少年,就算對日後娶妻成家有過些許期冀,也實在還沒像賀小侯爺那樣,連生孩子都想到了,他撓了撓頭,道:「應當……應當算吧?既然要生孩子,那肯定是要結為夫妻了,爺這是看上了哪家的千金?」
他頓了頓,突然想起世子爺如今搞不好還要被拉去做駙馬,霎時恍然大悟——
難怪他這些日子總感覺世子爺不太對勁,原來是他已經有了心儀女子,萬一他和長公主的婚事真的成了,世子爺與心上人……豈不是註定今生無緣了?
征野瞬間就腦補出了個郎有情妾有意無奈天意弄人、有緣無份的苦情劇本來。
看賀顧的眼神也瞬間同情了許多——
世子爺真是太可憐了,長這麼大征野頭一次見他如此在意男女之事,不想這麼快就要被棒打鴛鴦了。
只能寄希望於兩日後,侯爺帶著世子爺進宮,真的能推了他與長公主的婚事。
征野表情風雲變幻,賀顧卻壓根兒沒注意到他,他腦子裡全是剛才征野肯定的那句「既然要生孩子,那肯定是要結為夫妻了」。
他們此刻行在侯府後花園的游廊里,賀顧抬頭望著青磚黛瓦的院牆那邊,伸過來的一從開的嬌艷俏麗的紅杏,腦海里鬼使神差的又想起了那日街上長公主清麗殊艷的側臉來——
若是能做她的夫君,做駙馬好像也沒什麼不好的……
那些夢,也不算什麼大不敬了吧?
——
兩日後。
要進宮面聖述職,賀老侯爺自然是分外重視,特意起了個大早不說,又吩咐下人選了件顏色素凈、紋樣低調的衣裳,再將他那把分外得意的美髯好生修剪了一番,這才整衣出發。
誰知到了府門口,見了賀顧,才發現兒子竟然比老|子更上心。
賀顧雖然常著藍衣,今日這一身,卻能看得出是格外用心打扮過的。
賀小侯爺額系一條純白雲紋抹額,身上寶藍色錦衣衣底綉著文竹,外罩一件淺色綢布披褂,束的緊緊的腰帶勾勒出少年人勁瘦有力的腰身,下墜一塊通體瑩潤的純白羊脂玉佩,愈發顯得他氣質溫華,卻又不失貴氣。
賀南豐當即愣在了原地。
恍然間,他竟彷彿看到了當年初見時,女扮男裝英氣勃勃、不輸男子的髮妻——賀顧的親娘言大小姐。
賀老侯爺想起早早亡故的髮妻,心裡不由得嘆了兩口氣。
言大小姐雖然逝世多年,他卻並不曾忘記髮妻,午夜夢回還偶爾會想起她,也是因著她的緣故,這些年來賀顧便是再怎麼忤逆,他也不曾真的對大兒子有過什麼實質性的責罰。
賀顧卻不知道他想起了生母,父子倆上了馬車,他見賀老頭盯著自己,臉上神情古怪,還以為他是不願意違逆聖意,又反悔不想推拒這門婚事了,若是換在之前他肯定要開口冷嘲熱諷一番,只是現在賀老頭如果反悔了,倒是正好合了他的意。
馬車穿過汴京繁華街市,很快到了第一道宮門前,宮中不能行車輦,賀顧跟著親爹賀老侯爺下了馬車,就見到一個青衣內官早早等在宮門前,見了他們連忙上來笑著行了個禮,道:「咱家奉聖上之命,在此等侯侯爺已久,喲,這位便是賀世子吧?」
賀南豐在朝中任武職,卻並不是那些不通人情世故的粗人,相反還十分懂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便是對著宮中宦官,也從未流露出過一點輕慢意思,更何況,這位還是皇帝的貼身內侍之一。
聖上竟然特意派了他到宮門前接自己,想必這次他承河平亂的差事,辦的是十分叫聖上滿意了,賀南豐心中高興,拍了拍賀顧肩膀,笑道:「正是犬子,顧兒,這位是陛下身邊的王內官。」
賀顧從善如流的道了聲好,王內官卻抬手揖了揖,他臉上笑容飽含深意:「小侯爺日後造化大著呢,咱家一個下人,可不敢當小侯爺一聲好,二位爺,快上轎吧。」
王內官話裡有話,賀南豐也是個人精,立刻聽出了不對,暗想壞了,陛下不會是已經打定主意,給長公主定下賀顧了吧?
兩人換轎進了宮,在皇帝的攬政殿殿門前侯了短短不到一盞茶功夫,王內官就從殿內走了出來,低聲道:「二位爺,請吧,今日皇後娘娘也在,小心言語,莫要衝撞了娘娘。」
賀南豐連忙應是,帶著賀顧踏進了殿門。
攬政殿是皇帝批閱奏摺、召見大臣常在的宮殿,賀南豐不是第一次來了,卻仍然覺得手心有汗,十分緊張。
賀顧卻與他相反,上輩子為了太子的皇位,什麼逼宮、皇子內鬥,他沒少摻和,這萬人之上九五至尊的居所攬政殿,他卻在這裡殺進殺出了不止一回。
想想他實在是個冒犯了裴氏皇家天威的不詳之人,無怪有人跟太子嚼舌根,說什麼「賀子環屢舉重兵進犯內庭,雖為陛下故,然擁兵必自重、陛下養虎為患,須得分外留心」,太子就立刻信了,後來又斥他「已生鷹視狼顧之相,實乃不忠不順之臣」給他安了莫須有的罪名,剛一坐穩皇位就立刻重新扶植了其他心腹,卸磨殺驢了。
賀顧跪在殿下,腦子正在走神,也沒太在意賀老侯爺和皇帝在說什麼,直到他聽得上面的皇帝忽然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
「這便是你那此次承河平亂、擒下逆賊的大公子嗎?不錯,小小年紀隨父從軍,有孝心,擒了逆賊立下這份戰功,有武勇。抬起頭來,讓朕好好看看。」
賀顧一怔,還沒反應過來,賀老侯爺已經在他耳邊低聲道:「還不快抬頭?聖上叫你呢。」
賀顧這才收斂了剛才已經飛到九霄雲外的心神,抬起了頭,他十分規矩,雖然抬頭卻仍然垂著眸子,不曾直視聖顏,沒有一點逾矩。
皇帝笑了笑,聲音聽起來十分愉悅,道:「不錯,果然是少年英傑,賀南豐,你這兒子生的不像你,倒有幾分肖似你岳父言老將軍啊。」
賀老侯爺連忙道:「岳父一生征戰沙場,鐵骨錚錚,對朝廷也是忠心耿耿,犬子雖然尚且年少,還未及弱冠,但他日若能有他外祖父三分忠勇,可以為陛下盡忠,我這做爹的也無他求了。」
賀南豐這話順著皇帝的話茬,卻話裡有話,他不曉得皇帝如今知不知道,皇后給長公主選駙馬要走了賀顧的生辰八字和畫像,在皇帝面前話不可說的太白,也只能如此旁敲側擊的暗示。
皇帝卻似乎沒聽出他言外之意,只看著賀顧笑了笑,道:「朕聽說你文章師從戶部尚書王庭和王老大人,王大人可是先帝惠和三十四年的探花,他學問精深,你既能得他指點,想必不僅武藝好,文章應也不差吧?」
賀顧頓了頓,他也知道如今這位陛下十分愛才,若是答的太好,萬一皇帝生了惜才之心,他和長公主的婚事怕是就黃了……可不能太出風頭。
想及此處,賀顧面露難色,遲疑道:「草民愚鈍,只是幼時有幸得了老師開蒙,文才也只平平,平日亦不敢以老師弟子自詡,深怕給他老人家丟人。」
他此話一出,賀南豐在旁邊先愣住了——
賀顧一向性子直,往好了說是少年意氣,說難聽點就是張揚,從來不知鋒芒內斂,他也是想到這一點,才會生了這一計,誰知今天需要他展露才華,這小兔崽子卻不知道錯了哪根筋,反倒謙虛起來了?
皇帝聽了賀顧的話,也不由得失笑道:「長陽侯,你這兒子小小年紀,說話卻和老大夫們一樣,怎麼這樣小心謹慎、老氣橫秋?」
賀南豐乾笑兩聲,鬍子下的嘴角隱隱抽搐。
「賀顧,朕來問你一個問題,你需得好好回答,若是藏拙,便是犯了欺君之罪,朕要是發現,絕不輕饒。你聽到沒有?」
賀顧背脊一僵,只得叩首道:「是,草民知曉。」
皇帝沉吟片刻,接過了旁邊皇后遞給他的茶盞,輕抿一口,這才緩緩道:「你年紀輕,朕也不為難你,便問你一個簡單的,你名為顧,朕問你,這個『顧』字何解?」
賀顧一愣,他本來還在發愁,猜皇帝要問他四書五經、還是治國理政之道、又或者是要他做辭賦,雖然答的太好怕被皇帝列進以後當牛做馬給裴家江山賣命的名單里,但若是太差,想來皇帝也不會給愛女找個草包駙馬,要拿捏准這個度,實在不易。
但他卻萬萬沒想到,皇帝竟然會沒頭沒尾問這麼一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這問題的確不難,但是答得好與不好,如何界定,皇帝究竟是什麼心思,卻也著實難猜。
賀顧垂眸想了半天,緩緩道:「草民謹對,《說文》有雲,『顧』者,環視也,父親為草民取了這個『顧』字為名,是希望草民收斂性子,行事需得三思而後行,多思多想,不可魯莽冒進。」
皇帝輕聲笑了笑,道:「還有呢?」
賀顧抿了抿唇,又道:「『顧』字也有看顧,觀察之意,草民母親早逝,只留下一個幼妹,父親軍務繁忙無暇顧及妹妹,她只得我這個親兄長照拂,草民也會謹記這個『顧』字,常懷孝順父母親眷、照顧弟妹之心。」
他說完叩首道:「草民才疏學淺,沒有什麼經義精深的見解,答得不好,請陛下……」
然而賀顧話沒說完,皇帝卻哈哈大笑,道:「哪裡不好,男子漢頂天立地,照拂家眷、提攜弟妹,孝悌之義,人之大倫,朕看沒什麼不好啊,賀世子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語罷又道:「往日朕還聽說過些流言,說長陽侯家的大公子忤逆父母,然今日見了你,卻並非如此,可見流言不可盡信,你過來。」
賀顧一愣,還以為聽錯了。
皇帝叫他過去,過哪裡去?
他微微抬起頭,就看見皇帝正在殿上笑著看他。
皇帝如今歲數還不算大,正值壯年,他雖然臉上已生了皺紋,卻仍能看出年輕時就生的溫潤儒雅,笑起來讓人覺得如沐春風,當真是沒有一點架子,難怪底下的人都說這位皇帝是位仁君了。
皇后一身硃紅色宮裙,也正笑著看他,只是她雖然臉上帶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不知為何,她面色似乎隱有擔憂。
「忠祿,你去把這次西山圍獵,內務司給朕新做的那張上好的角弓拿來。」
剛才接他們來的那位王內官低聲應是,沒多久果然取來一張大弓,恭敬的奉到皇帝跟前。
賀顧還在猶豫,該不該上前,皇帝卻已經接過了那張大弓,走到跪著的賀顧面前,道:「賀世子起身吧,你既是長陽侯府有冊印的世子,日後也是要襲爵的,算是朕的臣子,不必以草民自居,稱臣即可。」
賀顧一愣,只聽到那句「是朕的臣子」,瞬間感覺手心一冷,暗道完蛋,他和長公主的婚事是不是黃了?
萬萬沒想到上輩子想推死活推不掉,這輩子答了個讓人摸不著頭腦莫名其妙的題,反而給攪黃了。
賀顧喉嚨發乾,只能站起身來,強笑道:「臣謝恩。」
「現在就謝恩,還太早。」皇帝似乎心情十分好,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張角弓足足有十石之力,朕聽說你騎射功夫在京中年輕子弟里數一數二,不如試試這張弓?若你能拉的開它,朕便將它賜給你。」
賀顧:「……」
他心道我又不想要你的弓,我只想要你女兒啊!
然而這話當然不能說出口,賀顧只能接過那張角弓,這弓一入手就沉甸甸頗有分量,弓把不知用什麼動物的皮細細包了一層,手感十分好,果然是張好弓。
然而賀顧還抱著皇帝會願意選他坐駙馬的希望,他覺得剛才皇帝已經表現的對他很有好感度了,應該不會因為他無能怪罪他,反倒他要是太有能耐——
到嘴的長公主怕是就要飛了。
想來想去,便微微蹙著眉演技逼真的拉了拉那張弓——
只拉開了一小點。
賀顧又拉了幾次,假模假樣的表演了一個使出了吃奶力氣也沒拉開弓,十分懊惱的愣頭青形象,跪下沮喪道:「臣辜負了陛下的期望,臣叫陛下失望了,臣有罪!」
旁邊親眼見過這個小兔崽子不止一次拉開十石之弓的賀老侯爺:「……」
皇帝的表情果然有些失望,卻並未苛責,還是笑了笑道:「罷了,你才十六歲,未及弱冠,力道未開也正常,日後或許也能拉開這弓,這把弓朕還是賜給你。」
賀顧叩首道:「謝陛下賜弓,臣必好生愛惜,爭取早日拉開,不辜負這張好弓。」
皇帝點頭,轉身回到了御案前,他坐下身來,忽然轉頭看著旁邊的皇后,微微點了點頭。
皇后似乎一直在等他這一點頭,鬆了口氣,開口道:「賀世子,本宮有一件事問你。」
賀顧心中一動,給長公主選駙馬的正是皇后,她是不是要問這個?
今天這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賀顧心跳微微加快,道:「臣在。」
「想必你也知道,本宮這些時日在給本宮的長公主選駙馬,本來前些日子看到你的畫像,本宮很……」
她話沒說完,皇帝就在旁邊乾咳了一聲,皇后只得頓了頓,道:「……本宮覺得你甚好,只是我聽聞兩日前,有人見世子出沒於京中那些花街柳巷,你為何要如此啊?」
皇后說到後面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看著賀顧,一副惋惜神色,就差把「卿本佳人,奈何作賊」寫在臉上了。
賀顧一愣,終於明白過來為什麼剛才皇后蹙著眉了,心道幸好皇后性子直,還願意問他,否則要是莫名其妙背了這口黑鍋,害得他沒了媳婦,他一定把言定野皮扒了。
他把那日來去經過仔細解釋了一通,皇后聽了,果然臉上愁雲慘霧煙消雲散,她喜滋滋看著皇帝道:「我就說,賀世子長的就不像……」
皇帝又劇烈的乾咳了一聲,猛給她使眼色,皇后這才反應過來,後半截十分不矜持的話總算沒說出口,勉強維持住了皇家的尊嚴。
賀顧正在猜皇后的心思,卻聽皇帝突然道:「賀世子,朕與皇後有意為公主選一位駙馬,皇后雖然中意你,然禮不可廢,我朝自有遴選駙馬的章程和規矩,你可願參選?」
「本朝有規矩,做了駙馬,便不可再入仕為官,更不可掌兵干政,你是個有才學的少年郎,若是自有抱負在身,朕也絕不會逼你。」
皇后聽了這話,明顯有點不高興,猛給皇帝使眼色,皇帝卻視若無睹,仍然開口把這話說了。
賀顧卻幾乎是心下立刻一喜,正要應是,賀老侯爺卻先道:「陛下,犬子資質平庸,年紀尚輕,比長公主還小兩歲,他還是少年心性,臣惶恐,只怕委屈了長公主殿下啊!」
皇后道:「大兩歲又何妨,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磚,雖然瑜兒要這金磚無用,但可見女大男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本宮看賀世子年紀雖輕,卻知道照拂年幼弟妹,是個有擔當的……」
她話音未落,宮門口傳來了一個溫潤低沉的淡淡女聲。
「母后,既然長陽侯府不願意,又何必強人所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