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女兒心上霜
一
清明時節,碧瑕被葯浮鎖在浮生閣最偏僻的禁苑中——這院子甚至於沒有名字,只能稱為禁苑,離葯浮葯傾住的主院幾乎隔了半個山頭,儘管如此需要勞煩師父花甲老人一般的身子天天為葯傾熬藥,葯浮仍然毫不猶豫地關了他足足四月,至今未放出,日暮,林語前來給他送飯,見他這幾月里逐漸消瘦,不忍心見他如此下去,「師兄今日又在師父面前給你求情了,她還是不讓你出門……」
許久沒人打理的院子里荒草叢生,宛若老人腦袋頂上的毛髮,一簇一簇,斑斕著禿出小片小片裸地來,窗口戶門上的木架為蟲蟻所蝕,鬆鬆垮垮,欲墜非墜,裡屋里整齊地鋪好一張灰白的被面,同色的床單,碧瑕盯著地上連成串在往高處的洞穴搬家的螞蟻,痴痴地說,「要下雨了……」
林語在石桌上布好杯盞,今日是一盅胡蘿蔔粟米湯,兩個小菜——韭菜蛋花和蔥香排骨,一小煲湯飯,林語卻是不解,「你往常不都會問『師父可有罰師兄』的嗎?」
「你不是總會搖頭嗎?問也是白問」,碧瑕坐到石凳子上,悶悶不樂,「不如不問……」
林語站著把眼珠轉了一轉,試探道,「你猜出來了?」,她呼了一大口氣,把食盒置於腳邊桌下,坐到碧瑕對面,緩緩說,「其實,這幾月師父日日都罰師兄跪在閣外半個時辰,師兄也日日都去跪……」,她盡量用著輕鬆的語氣,「還好現在不是三伏天,否則不得跪出什麼毛病來……」
碧瑕的眸光中有什麼一閃而過,快得讓人把它忽視,「可是剛過了數九寒天……」
「你懂的……」,林語很認真地,「師父最疼的就是師兄,不會捨得師兄出事,所以你儘管給我放一百個心好了!」,她有時也會想是不是自己做錯了,她不該阻攔他們,林語打了個哈哈,似無意間,「你一定要嫁給師兄嗎?」
碧瑕立刻點頭,半天,他又把頭垂下去,「我曉得這只是奢望,至少……師父還在時是這樣……」
那是四月以前的中秋了,葯傾碧瑕傷痕纍纍地回來,葯浮訓斥一頓過後,為他倆開了葯,尤其是碧瑕,傷得最重,葯傾憂心忡忡,脫口而出,「阿瑕的傷可會留疤?」
葯浮一下就抓到了關鍵,「阿瑕?」
於是碧瑕就這樣被關了
林語起先是知道的,葯浮把葯傾看得跟命根子似的,但萬萬沒想到她對葯傾的佔有慾那樣強,強到不允許她的小徒兒喜歡上別人,娶妻生子,不過這樣也好,林語如是想,這樣碧瑕也許會知難而退,待到他們二人感情淡去,她再告知真相,或者能令碧瑕少幾分苦痛
可碧瑕並沒有放棄的打算,「師父真是奇怪,我一個依靠葯山之人,就算嫁與師兄,也不會讓師兄與她疏遠半分,更遑論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本也不會介意師兄不能有后這些事,她為何對我敵意這般大?」
林語算算葯浮的歲數,「聽聞老人家閉經前後,脾氣是會有點古怪的,不過,說不準明天……明天師父就把你放出來了呢……」,她混不在意,「而且被關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倒是我遭殃,天天來回三趟跨了半座山給你送食……」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碧瑕沒多少胃口,匆匆扒了幾筷子就完事,「我好想師兄……我想聽師兄的聲音,想看師兄的臉,想真真切切地牽師兄的手,想抱著師兄,想……」
「喂喂,你可夠了吧……」,林語勺一勺子飯塞進他嘴裡,把碧瑕剩下的肉麻話都堵回去,「我講真的哈,師兄也沒有那麼好……」,她坦然受了碧瑕一記眼刀,「那個……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嘛,是不是?」
「啰里吧嗦的,在我眼裡,師兄就是全天下最好的!」
林語恍然,彷彿聽到經年以前,林巧兒在她面前說,「林書是我見過的所有人里,最好最好的那個!」,他們還真是像啊,碧瑕像巧兒姐,師兄像大哥,可是巧兒姐已經死了,碧瑕和師兄也註定不得善終,林語想著想著,不知覺淚濕羅巾,她的爹娘,巧兒姐盡葬身火海,她的一個家四分五裂,但幸好……她還有師父,師兄和碧瑕……
碧瑕安慰她,「別怕,葯山以後就是你的家……」
幸好還有葯山……
稀稀落落的小雨,浮生閣在山腳處,往山那邊看去時,可以見到葯山依稀在雨遮擋下現出的灰藍倩影,似浸在水墨畫之中,又似女子畫眉的黛青,林中村的雨下得不如葯山一樣朦朧,一到雨天,煙囪里的煙都是濕漉漉的,明明白白,乾淨澄澈又帶點泥土的氣息,雨過後,陰涼的林子里長出許多蘑菇來,小孩子去摘下一籃子,晚上回家熬湯喝,河流邊會出幾個螺,她不太敢去撿這些軟軟乎乎的螺子,儘管她通常只見一個棕色的螺殼壓在草坪之中
林語拭乾還未滴下的淚水,眼眶潤潤的,「師父刀子嘴豆腐心,嘴硬心軟,這回是你犯了她的忌諱,衝動之下,這才……」,她也不知自己在說什麼,好像在讓碧瑕寬心,又好像是在勸自己,「總之你耐下性子,很快你們就可以相見了……」,林語認為自己定是糊塗了,竟然沒趁此良機斷他們在一起的念頭永絕後患,還說什麼耐心等等,「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最信任的人在騙你,你會原諒她嗎?」
碧瑕食指把手腕上那條紅鞭繞圈,「你的意思是……他有事欺我?」
「什麼?」,林語想通其中關節,一瞬間把其餘諸事通通拋皆腦後,「你最信任的人居然不是我?」
碧瑕理所必然,不容置疑,「自然不是你,師兄才是……快說快說,師兄有什麼可瞞我的?」
林語發脾氣不理他,「沒有沒有,有也不告訴你了!」
二
浮生閣前,雨汐汐漓漓打上檐角,濕了青山綠水藍天白雲,門前的青磚地上絲絲流水匯成股,沿著紋路形成小小的溪流湖泊,雨不算大,偶有一兩隻蜻蜓點水,泛起層層漣漪,葯傾束起的長發已然半濕,服飾上深深點點綴著斑紋
一把大傘撐開來,於青天碧水間豎起一座淺紅屹立不倒的庭蓋,把雨水全然留在傘蓋之外,原來是葯浮,「傾兒,師父這般罰你,你可曾怨我?」
「不曾……」,葯傾目不斜視,任由雨水浸透發梢,昂首跪得正正經經,「師父做事必有其理,做徒弟的只管受著……」
「我記起你幼時,頗喜沉靜,我抱你在懷,你卻連哭笑都少,我叫你抄習葯書,你就悶悶地一字一字抄好后交我,我叫你休息,你就一板一眼地脫鞋襪上床,你天性若此,加之碧瑕是你除我外第一個識得的人,難免依賴,親熱些也無可厚非……」,葯浮手裡把玩著那支步搖,隨著走動,上頭的墜子一晃一晃,葯浮停下來,直面跪在她身前的葯傾,想從對方的眼珠子里窺見什麼,「釵鈿步搖是姑娘家的玩藝,你為何會戴上?」
葯傾猶豫不決,小聲仍是說了謊,「這本是我買給小師妹的,小師妹貪玩,才把它簪到我頭上,後來竟忘了拿下」,言畢,在滿是水的地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請師父責罰!」
「責罰什麼?」,葯浮眼底只有冷漠,還帶那麼一點不可覺察的慶幸,「你何錯之有?」
葯傾仍舊把頭低著,「徒兒儀態不端,有辱師門……」
「那好!那好!」,葯浮連說了兩個「好」字,「那為師便罰你……去禁苑將碧瑕放出來,怎樣?」
葯傾激動地一下抬起頭來,雙手趴在地面,整個身子弓著,頭髮緊緊貼著臉,濕溚溚的衣裳染上污濁的泥巴,可原先黯淡的眼裡明明發著光,「師父你終於原諒小師妹了!」
「嗯……」,葯浮催促,「還不快去!」,她將傘柄給葯傾,雙手合握,輕言囑咐道,「把傘帶上……」
「謝師父!」,葯傾接過傘,恭敬地等候葯浮撐起另一把油紙小傘回到閣內,之後便轉身急匆匆向禁苑而去,葯傾知道一條小路,只是路上藤蔓荊棘密生,不免會被刺幾個口子,但大約可省下一刻鐘——葯傾現今一分一秒都不想多等,雨水滴滴答答落到傘面上,叮咚嘀嘀鏘,似乎有人在奏著樂,清新的山風迎面輕輕吹來,拂過胳膊上的傷疤,有些許發冷,終歸是來到禁苑了
葯傾推開門,涼意洶湧進來,林語率先站起,「師兄,你怎麼來了?」
隔了半個庭院,葯傾看到正在收拾碗筷的碧瑕,碧瑕回過頭,兩人注視著彼此,天地間忽然只余他們二人,葯傾滿身泥濘,新傷舊傷的血染紅了半件衣服,碧瑕穿著紅色便衣,恍惚間像是婚宴上,遲到的新郎官總算趕上了等待自己已久的新娘子,主婚人林語卻突然來了句,「你們夠了吧!」
「咳咳……」,葯傾把頭撇開,假裝咳嗽兩聲,才興沖沖地宣告,「阿瑕……師父願意放你出去了!」
禁苑的屋內,林語跪在葯傾身後,替靠在床上的葯傾揉著濕透的頭髮,葯傾到裡間換了碧瑕的男裝,碧瑕嫌棄女裝拖拖沓沓,有些還衣擺長長常令他踩著摔倒,故而無論外出還是山上,他都著男裝,要麼就只著一條稍短的襦裙,他的衣裳大多是紅色,據說是他母親喜愛的色澤,穿在他身上只是張揚,今日到了葯傾這兒,卻生生穿出了溫和小意來
碧瑕拎張木墩子坐在床腳邊幫葯傾上藥,雖都是小傷,碧瑕依舊擔心,「今日能見到活著的師兄,就算再被關四個月我也願意了」
「以後你……就能天天見到我了……」,葯傾今日膽量真不是一般的大,「你可欣喜?」
林語看不慣碧瑕摸著頭笑得跟個傻子一樣,抬手賞了他一個腦瓜蹦兒,碧瑕回頭惱怒地盯著她,林語環臂抱胸,「我看他是欣喜過頭了!」
「我確實欣喜!」,自從去年中秋,碧瑕是越來越沒臉沒皮了,他向葯傾揮揮手,「師兄你把頭低一點」,葯傾懵懵懂懂依言將腦袋放下,卻見碧瑕從凳上一個起身,在葯傾額頭上啄了一記,葯傾似有些愣愣地摸了摸適才被親的地方,羞著臉眼神四處亂飄,碧瑕就一直瞧著葯傾,笑得像朵花似的,林語把手在兩人之間晃了又晃,沒得到一點注目,氣呼呼地把濕毛巾一扭,帶著水盆下床,抬頭一瞧,師父竟就站在門口,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們
那那那……剛才一幕不是全被師父看了去!
林語是又悔又恨,忙推了碧瑕一把,碧瑕先是不理會,而後終於瞥到門前的身影,立即收拾好自己,和林語一道跪下,林語手中還端著盛水的木盆,手戰戰兢兢抖得水面上泛起波光,葯傾整個人呆怔著,不知所措
葯浮轉身不看這三人,「碧瑕,舉止輕浮,敗壞門風,今日起……逐出師門!」
「師父請三思!」
「師父,不行!」
林語和葯傾同時發話,而後又同時沉寂下去,葯浮諷刺地笑了笑,「為何不行?這整個浮生閣都是我的,趕一個人走還不行了?」
林語看葯浮正在氣頭上,不敢再說話,葯傾卻急得不得了,一拜及地,「徒兒與小師妹同去同留,同生共死!」
「你這是在威脅我?」
「徒兒不敢!」,葯傾把頭磕得響亮,額上碧瑕親過的印痕破了皮,「徒兒只是……只是,徒兒與小師妹兩情相悅,天地可鑒,望師父成全我們!」
葯浮聽到話被挑明,渾身一震,言語間滿滿的不願相信,「你……你可知你身中白菡萏,不能有後嗣,你還想成婚誤人終生?」
「我不在乎!」,碧瑕突然插嘴,「我不在意師兄的蠱,但求師父成全!」
「你們……你們是想活生生氣煞我!」,葯浮受不住一連退後兩步,扶著門的手指抓起,把一扇門抓得嘎嘎直響,轉過臉忽地吐出一口血來,沒撐得住一會便昏然倒地
春種夏耕,秋收冬藏,一隻喜鵲在葯山孤鵲涯邊的葯田裡迴旋飛落,一片羽毛飄飄然搖下,葯浮再次睜開眼,發覺自個躺在主院里自己的床上,想起昨夜的遭遇,「傾兒,傾兒!」,她的聲音不住地顫抖著,話語里竟是恐懼,她再次大叫道,「傾兒!」
林語從屋外急急趕來,「師父,你氣急攻心,而今要好好休息才是上上之策」,她為葯浮拈好被子,「徒兒不會煎藥,故去之江閣找了元旺師兄幫忙,所以來遲,師父莫怪……」
葯浮一下狠狠地掐住林語的手,指甲印出痕迹來,神色近乎瘋魔,「傾兒呢?小語,你告訴師父,傾兒去哪了?」
林語想掙開藥浮的手不得,雙腿一屈直接跪倒在地,手就被葯浮拉著,誠懇請罪,「師兄與碧瑕連夜逃走,徒兒勢單力薄,沒能阻攔得住,請師父降罪!」
葯浮的表情千變萬化,最開始難以置信,再是痛苦不已,然後捶胸頓足,雙眼一醒,慢慢平緩過來,「他們……他們可有帶盤纏上路?」
林語萬分沒想到她第一個問的會是這些,可見她對葯傾確是疼到了骨子裡,「想必是帶了,碧瑕平日里還是攢了點錢財的……」
三
「這般下去絕不是長久之計,今早師父喝完葯后,踏著輕功把整個葯山都巡了一遍,還好孤鵲涯這邊是之江閣的地盤,她並未仔細搜尋,不過依她對你倆的了解,過後就該有所懷疑了……」,林語一得空離開藥浮,立時到了葯傾和碧瑕藏身的孤鵲涯青霞洞,一是好好看住這兩不讓人省心的玩意莫要再有逾越之舉,二是勸說,「雖然並不放心你們二人,不過……」,這也是她思量再三的決定,「要不你們真的逃吧,逃得遠遠的,我讓元旺師兄給你們備好馬和乾糧」,她暫時不必擔憂碧瑕的身份曝露,他作為「女子」在葯傾面前總要有點臉皮
葯傾拒絕了,「我還是憂心師父的身子,她要是被我們氣出什麼重病來,我一生都良心難安,師父畢竟養育我們多年,我斷不能拋下她遠走高飛」,看了眼正扇火的碧瑕——他在悄悄替葯浮煎藥,「阿瑕也是這麼想的……」
林語不能滯礙他們一片孝心,可也委實是擔心壞了,經此一役,葯浮若是抓到他們,一定毫不猶豫把碧瑕扔出葯山,永世不能踏足的那種,這並非林語願意的結果
要是二哥在,不知道會怎樣做?
他也許會說,「這還不簡單,只要這樣……那樣……便可……」
林語正出神時,洞外探查的元旺進洞了,元旺這人有個挑嘴的毛病,不吃雞鴨鵝,不吃咸酸辣,養到如今只一副瘦小的身材,胳膊肘拎起一稱都沒二兩肉,乍一看只有十五六歲,其實今年虛歲已滿二十,元旺是三長老元獵之的親子,亦是獨子,林語會認得他是因為托他幫忙尋找忘憂解藥,又名憶苦的藥方,兩人都生得弱小,脾性相投,慢慢就熟識起來,這回林語把這事和他一講,他二話不說就要幫忙,林語卻有些忌憚,他不知碧瑕的真實身份,一心只以為是他的葯浮師叔強拆鴛鴦,還想著多少撮合他二人
元旺比了個噓聲的手勢,悄然道,「我爹來了,就在洞外……」
霎時洞里四人亂作一塊,葯傾匆匆忙忙抄起草席上的被褥枕頭,最後乾脆將它們卷作一團,碧瑕一手提起還熱滾滾的葯爐被燙個正著,呼呼地往手上哈著氣,林語夥同元旺把兩人一個勁往山洞深處推,待到掩飾得差不多后,林語終於空下來問元旺,「你爹怎麼無緣無故來這?」
元旺支吾其詞,「呃……可能是來採藥的吧?」
林語與元旺相處了一段時日,愈發了解到這人是個嘴上沒把門的,她要不是人生地不熟沒幾個朋友,絕不會麻煩他,「你……說實話!」
元旺撓撓頭,「好吧……我昨晚不小心和爹說漏了嘴,只是嘆了句:孤鵲涯那邊那個洞可真合適藏人哪!他應該不會在意才是……」
「怎麼不會?師父一定去找了你爹,說了我師兄師姐逃走的事,保不齊連他們可能還躲在葯山都說了」,林語真想揪他一把,可惜尊卑有序,師妹不能對師兄不敬,「你這隻大頭蝦!」
元獵之大概中年模樣,略微有些胖,從山的連綿起伏的那一邊能看到他腰間的一串紫金鈴鐺在艷陽燦爛下映襯的光——不怪元旺隔得老遠就認出來人,元獵之帶著一盞沒點著的油燈,走起路來,似是腳下生風,不一會就來到洞前,在洞外探了幾個來回,腳步一轉,點了手裡的燈,欲進到洞里來
洞里雖說極大極深,可也禁不住查,只要元獵之進洞,碧瑕和葯傾九成九是藏不住了
元旺著急,一個踉蹌,跌出躲著的草垛外,林語想伸手去拉,終歸遲了一步,元獵之見自家兒子撲倒在地,「小搗蛋鬼,你怎麼也來了這?」
「我來採藥!」,情急之下,元旺只能用了先前給元獵之找的借口,待定下心來,越想越覺得自己真是有先見之明,這個借口真是天衣無縫,「葯浮師叔新收的師妹不是要調製憶苦嗎?我就是來給她採藥的!」
「你之前不是說這洞適合藏人嗎?我來這兒找找你師叔弄丟的那兩個弟子,你還不知道吧?」,元獵之四下看了看,沒有其他閑雜人等,林語也豎起耳朵仔細聽他說,「他們似乎是被陣宗那些個人綁啦!」
「啊?」,元旺表情古怪,「不會吧?」
「怎麼不會?這其中的關聯你這小娃娃自然不懂,當年陣宗與葯山結怨,就和傾兒那孩子有莫大的干係!」,元獵之眸光中閃閃發亮,貌似在談論什麼驚天大秘密,「說不准他們還是自願走的呢……他們哪知道,要換我,生恩不如養恩大……忘恩負義的兩個傢伙……」
「不是這樣的!」,元旺脫口而出,「師兄師姐他們是被葯浮師叔逼到這般境地的!」
元獵之意料之中的樣子,笑笑說,「是嗎,小兔崽子?」,一腳踹向元旺的屁股,「知兒莫若父,你個小混蛋還想蒙蔽我?」,推開想攔住他不讓進的元旺,「讓我進去!」
此刻林語已經在草垛里把元旺罵了一千八百回了,她想了很久,久到元旺拉不住元獵之了,她才喘口氣從藏身處出來,元獵之看到她,一點也不意外,「果然你和這不孝子是一夥的……」
「你是如何猜到的?」,元旺後知後覺
「如果她不是和你一路的,你之前還會拿她當借口?不怕我去對供揭穿你?」,元獵之果然是最清楚兒子的,元旺也真是武林第一大嘴巴,「說吧,你們兩個在耍什麼花樣……」
「不是花樣!」,元旺率先開口,想要將功折罪,按林語告訴他的原話添油加醋說出,「是葯浮師叔想拆散師兄師姐,他們都海誓山盟許永生永世不離不棄的諾言,花前庭后定月下老人死生相依的姻緣了,可葯浮師叔就因為一己私利硬是不顧他們的深情厚誼,把他們……」,林語連忙捂住他嘴打斷他的話,再說下去她師父都快成十惡不赦的大魔頭了,「實際師父只是捨不得師兄,所以氣糊塗了,萬望師伯替我倆好生守住秘密,過幾月師父氣消了,一切自然就好……」
「你們……誒……」,元獵之算是接受了他們的說法,「好了,我這個長輩是最受不住你們的請求的……一月,我就幫你們隱瞞一月,一月過後,我就告知浮香……」
四
葯山藏葯的殿閣里,層層疊疊的葯匣壘作山一般高大,有梯子上下來回,十五格為一層,「葯山號稱包攬萬千奇葯,只缺一味,傳說受黃泉之水灌溉的奇草,黃泉消前塵過往,草滅七情六慾,但其第三葉獨用可解草毒,天下之大,這黃泉所在,西蜀西南,南芝殿……」
林語略帶懷疑的目光瞧著元旺,「是……失情草?不是傳說嗎?該不會憶苦要這虛無傳聞中的物什吧?」
元旺只能猜測,「大概是忘憂有用到此草,所以需一片第三葉解毒」,這是最為合情合理的解釋,「南芝殿能獨有秘葯忘憂,只怕也是因著這味草藥」,他把林語剩餘所需的藥草打包好,「實際解藥只需一小碗,但你要的這麼多藥材作兩人的份都綽綽有餘了」
「我害怕……」,林語捂著心口,只要一想到他那次看她一個陌生人似的眼神,這裡就宛如刀割,那是她自幼心心念念十數年的喜歡,藏得愈深,痛得愈是真切,她附和他的所有,從不笑話他說的縹緲無際的幻想,她覺得,他是配得上那些驚天動地上山下海無所不能,只因他是一直攔在她前面的二哥,「我怕他即使喝下了那麼多的所謂解藥,還是那樣乾脆地把我拋下……」
洞穴中,碧瑕摸摸鼻子,他本只是安慰林語拖延時間,不成想林語當了真,現在依他這情況,也找不著什麼好的藥師,元旺不靠譜,換成他爹倒是還行……
即使這樣,林語二哥的腦傷若是真的傷著了內里,就是把天底下最好的醫師找了來,也是白費功夫,他以忘憂為借口好就好在,這無論如何,對於葯山中人,都是不難醫治的,算是給了林語滿滿的希翼
可越大的希翼,爬的山峰越高,摔下來時更會粉身碎骨
碧瑕心虛道,「那什麼……什麼草可是很難找的……」
「還有心思管我的事,你都自顧不暇呢……」,林語轉移話題,她不願去猜想任何關於林言的更糟糕的結局,「一月後,你可就要被師父逐出葯山了……」
碧瑕言之鑿鑿,「我已經有了萬全之策!」,他握住葯傾的手,「師兄,我們結親吧!」
為這兩個不知死活,生下來時把腦子都扔掉了的傢伙,林語像老母親一般操碎了心,如今冷不防聽到這句話,一口老血卡在喉嚨里,吞又吞不進,吐又吐不出
更要命的是葯傾接下來的聲音,「嗯……」
如果這就是碧瑕說的萬全之策,她真想一巴掌摑過去打死他們,沒有三媒六聘,沒有擺酒宴親,還是兩個……兩個……他們想成哪門子婚,林語話哽在喉頭時,碧瑕把一個小東西拿出來系在了葯傾脖子上,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匣子,「裡頭有大師親自點化的符紙,這個護身符是我爹給我娘的,我娘臨死前給了我,我現在給師兄,保佑你平平安安陪我到老……」,碧瑕說得那叫一個沒心沒肺,「這下就算是有父母之命了!」
元旺湊熱鬧,「那我就是媒妁之言!」
林語大喊,「不行!」
碧瑕很認真地望著她,「為何?」,在他看來,已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有什麼紕漏嗎?」
「漏洞百出!」,林語決意先穩住眼前這三個傻蛋,「提親呢?庚帖呢?嫁妝呢?就算這些都沒有,那雙喜字和金紙呢?嫁娶不是小事,一點也馬虎不得,你們要想成親,光一個護身符和一位腦子不頂用的媒人就行了?」
元旺氣鼓鼓的,「誰腦子不頂用了?」
「說的就是你!」,林語站起,氣勢一下子十分驚人,好像她才是一個恪守禮節的媒婆,對著這樁欲草草了事的婚禮指指點點,「婚後婆媳不睦是有你這媒人的職責在的,可不是拿條紅線亂綁一對鴛鴦就完事了!」
就是說……要在葯浮師叔教訓碧瑕時出面勸阻?可再給元旺一千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在葯浮前面叫囂啊,「那還是算了,我不做了……」
眼看自己嚇退了兩人的媒人,林語感到自己費的口水都值當不少,平緩下來后,說話也更有理有據,「連媒婆子都沒有,你們怎麼完婚?」
一時四周沉默起來,碧瑕臉色不是一般的難看,林語也覺得原本好端端的氛圍被自己攪黃了,葯傾左看看,右看看,噗嗤一聲笑了,「你們不如聊點別的,明日是元旺亡母的忌辰,我們不該在他這裡論述新婚之事,此事暫且作罷,還有月余時間,不必太過著急……」
提到早逝的母親,元旺不自然眼泛淚光,他母親死在山裡的熊掌下,他記憶中的生母只有一個溫柔細膩的手,一點點撫著他的額頭,而那會子他僅有三歲,「我今日要早些回去,我爹要是喝得爛醉,沒人陪他怕會出亂子……」
元旺走後,林語也提著飯盒和藥包離去,到了浮生閣外圍,她警惕地將飯盒藏在一處靠近廚房的隱蔽草叢內,從側門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間,林語的住處前中了三棵小樹,樹上鳥兒啾啾聲鳴,夕陽映紅大地,把人影拉得長長,似潑下的墨跡,一絲絲暈染,林語一開門,卻見葯浮坐在屋內一把椅子上,頭斜向她看不見的一邊,一動不動,「師父?」
沒有得到應答,林語心中突然湧起一股不詳的預感來,丟下手中的藥包,走近了一看,葯浮嘴角漫下一道鮮紅的血痕,脖子上一條勒過的傷疤,平直而可怖,林語嚇得癱倒在地,腿腳發軟,伸手去探葯浮的鼻息,手一下縮回,顫抖不已
是誰?師父怎會死了,還是在她的房中,殺了師父的人去哪了?不會還在此地守株待兔吧?怎麼辦?她定會被懷疑的,現在該先去青霞洞,找葯傾和碧瑕回來,見師父一面,商量如何是好,她心裡忽而有些難受,師父雖待她不是特別好,然而也不算壞,師父為自己供給了一個家,如今這個家又要像從前那樣開始崩潰嗎?
五
她不願往下想了,林語立即離開房間,走得很快,腳上傳來一陣陣刺痛感——是舊傷被牽扯到,她顧不及這些了,青霞洞……青霞洞,她現今只想看到她的兩個師兄,過了之江閣,元旺從閣中出來,倏然向她這邊趕,遠遠的不知對她喊著什麼,她並不想管這些了,她只想……只想……看一眼她的親人們,不要再扔下她了……
「碧瑕!師兄!」,她進到洞里
一個聲音突地從她背後響起,「果然如此!」
林語回過頭,看見師父那張臉以及脖子上的血跡,一個大活人直愣愣地站在自己跟前,怔了一會,大聲叫喊,「詐屍啊!」
「小語以為,這葯山之內,還有人能動我分毫嗎?」,葯浮不屑地抽出一條絲巾抹凈脖子上的血淋淋,對著一片漆黑的洞內,「你們還想藏多久?」
葯傾兩人從暗處出現,齊齊跪倒
元旺總算追了上來,「我爹喝醉酒被葯浮師叔套……」,他看到葯浮,立馬癟了下去,斷斷續續把剩下的話說完,「套……套話了……」
林語這才明白自己中了葯浮的圈套,對,若師父是被勒死,勒痕上下應有抓撓時剩下的傷處,不該是平直的,緊接著心裡首先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竟是欣喜,還好……他們都還安然無恙,他們都陪著自己,這樣就夠了,無論發生什麼,還可以挽回,林語跪下認錯,「師父,我……」
「你們還真是兄友妹恭,令人艷羨啊……」,葯浮越是冷靜地說話,往往就是她怒氣越沖的時候,「碧瑕不遵師命就罷了,我早不認她這個徒弟了,林語你也想被放逐嗎?」,林語意識到大事不好,忙想為自己辯解,葯浮卻連開口的機會都不給她,「好,好的很,既然你眼裡沒有我這個師父,我也不再認你這個弟子!」
林語一張臉頓時變得煞白,葯傾攬過罪責,「不是林師妹的錯,都是我不好,是我非逼著她要幫我和阿瑕……」,葯傾不想兩個師妹都因此被殃及,卻不想葯傾的話讓葯浮更氣了,「你還敢這樣叫她!」,葯浮打向碧瑕,葯傾眼睜睜地看著碧瑕毫無招架之力,一掌正中,碧瑕被打得連連後退,嘴裡泛起一股腥甜的味道,又被他生生吞回,最後虛弱地靠在牆上,話都說不利索,「師……師父,我……」
葯傾撲上去,用身子死死護住碧瑕,「求你了師父,別打她!不要打她!」
葯傾緊閉雙目,決心要替碧瑕受住下一掌,葯浮對葯傾終是寵溺了二十多載,掌風刮過葯傾臉龐,一掌打在山洞的石壁上,石壁上凹下去一個手印,葯浮眼裡滿是對葯傾的失望,「你是仗著,我對你下不了手,所以以此來護著這個小賤蹄子嗎?」
葯傾高呼,「不是這樣的!葯傾未曾有過這種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想法,葯傾對師父向來敬重有加,只是不想師父會……會如此……」,葯傾的聲音漸漸弱下去,葯浮譏笑著給續上,「如此不明事理?如此胡攪蠻纏?」,她接著說,「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才要阻止你們,我是為了你啊傾兒,我做的一切,從始至終,哪一樣不是為了你好,你乖乖的……」,她的手摸著葯傾的臉,順著葯傾的頭髮,「從小到大你從未違逆過師父一次,師父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今日莫要為了碧瑕那個賤人傷了你我之間的和氣,聽師父的話,我們把她趕走好不好?」
「不能這樣……」,葯傾把臉撇開,「阿瑕既不棄我,我必不負阿瑕……」
「好哇!」,葯浮一雙眼通紅,「孩兒長大了,翅膀也硬了,不要師父了,林語!」,她招手喚林語過來,「你不是想留在我門下嗎?只要你把碧瑕趕出去,我就留你下來……」,此時洞里五人,包括元旺在內的其餘四人都盯著跪在地上的林語看,等著看她什麼反應,林語雙手置地,磕了兩個響頭,堅定不移,「請師父驅逐弟子!」
洞里迴音不散,餘聲未盡,葯浮的發簪不知何時被扯下,三千白雪一片散亂,她的神情讓人辨不清晰,低低道,「我本也沒想趕你走……就憑你這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勇氣和這一身傲骨,我會留你下來……」,林語鬆了一口氣,卻聽葯浮接著說道,「可對不起……」,她彷彿用盡了力氣,陷入掙扎不得的泥坑,「碧瑕絕不能再留下來……這是我最後一點祈求……求她離開我們……永遠別再回來……否則……」,她語氣突然惡狠狠的,「別怪我手下不留情……」
葯傾低著頭,近乎卑微地蘄求,「師父,真的……真的一點餘地都沒有嗎?」
碧瑕此時已經顧不得臉面了,在他眼裡留在葯山比任何事都來得重要,不惜自行敗壞名聲,「我……我和師兄行過周公之禮,生米已煮成了熟飯!」
「不可能!」,林語和葯浮異口同聲
兩個男子怎麼可能有什麼夫妻之實!
葯浮早便吼得聲嘶力竭,今更是拋卻了一切希望,她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抓不住所有東西,小姐為那負心的人死去,她沒能擋住,傾兒突然與一個女子有了情意,她亦沒能擋住,她真是一點用處都派不上,一遍遍引狼入室,放虎歸山,葯浮嘴角掛起一個詭異的微笑,神色幾近癲狂,現在他們居然說……居然告訴她說……說……哈哈哈,她雙手抱頭下蹲,一頭白髮散亂不堪,周身內力外放,把急得向她奔去想安撫一二的葯傾一下彈開,葯傾就地嘔了一大口血,臉色極盡蒼白無力,碧瑕後悔不已,「師父你別這樣,我說的是假話,我騙你的!」
可葯浮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她拖著年邁的身子,一步步往洞的深處走去,「我老了,管不住你們了,你們想怎樣就怎樣吧……我要在這裡閉關,誰也別來擾我……」
六
青霞洞地處孤鵲涯之下,面朝一大片無垠葯田,木樁打得極深,把葯田用籬笆圈起一個個小葯園,林語走在密林間,日頭細碎的光芒自萬丈高空散落,一地明黃,林語一步步進到洞深處,手中提的燈盞慢慢照亮洞府,閑置地上,林語覺得自個或者就是個給人送飯的命,送完碧瑕送葯傾,送完葯傾送葯浮,她彎下腰一碟碟一碗碗將飯菜拿出,葯浮背對著她在一席竹蕈上打坐,洞里只亮了一隻蠟燭,靜靜地遠離世俗地燃燒著,盈盈火光晃得兩人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不清,葯浮閉目養神,不發一言,林語便自己同她講話,聊遣寂寞,「師父這一閉關就是三月,三月來武林發生了不少事,大哥……不……」,對於林語的口誤,葯浮連眼皮子都沒抬起搭理她一下,林語匆匆改口,「聞人書似乎撤了對杜若松的追殺令,據說是證明不足,單憑聞人府眾人的一面之詞草率定案有失公允,他因此把聞人府里原本該遵從他的那群下屬得罪得不輕,而且聞人書似乎在找人,找聞人府之前一個練刀的僕從,大家都說他是不滿現任刀主的作為,想換一把刀呢,那人好像叫滿風……還是殘風來著?」
「是破風……」,葯浮終於開了金口糾正她,並轉過來,手指捻起一塊糕點咬了一小口,「葯山最近怎樣?」
「都很好……」,林語不客氣地下手直接抓了來吃——葯浮是長輩,長輩動筷晚輩才能開飯,「元師伯最近煉出一種新的墮胎藥,他自誇說完全沒有痛楚,掌門昨兒剛出關,他的小女兒大中午執拗地侯在他閉關處等他回來,被烈日晒得中了暑氣,碧瑕今早鬼鬼祟祟向我要了紅紙和剪子,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估計又是想討師兄歡心,所以我故意換了把壞的剪子給他……」,林語頓了一陣,知道碧瑕始終是葯浮心中的一根刺,如今讓她無意提起,不由悄悄瞥視葯浮,見她臉色不變,泰然自若,心裡提著的大石頭鬆了下來,葯浮卻又在此刻問,「傾兒近況如何?」
「師兄身體還在按師父留下的舊方子調理中,無有大礙,師父初初閉關時,師兄日日長吁短嘆,悔恨自己不孝,食不下寢不安,最近才好了些,但只怕還是放不下您……」,林語言及此處,勸葯浮出關之意已無需多說,然葯浮終是不答,林語只得另起話頭,「今天總覺著有點奇怪,我一早出門給師父你送飯時,看到浮生閣四周的牆上都掛了許多紅幔紅燈籠,路過閣前時還撞上了一牛車的紅蠟燭,聽元旺說,好似是什麼拜神子的節日,幾年才一屆,像我這樣沒來葯山幾年的人不能參與……」,林語軟下聲來,「所以我帶足了吃食,一整日都可以在此陪著師父啦!」
葯浮對她的撒嬌賣俏視而不見,無動於衷,聽了她的話,把手裡的點心放下,葯浮已經沒法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那樣再吃下去了,她端量林語,「你……是否也喜歡傾兒?」
「啊?」,林語不知她是因何才有這般近於荒謬的猜想,她立時想到林言,想到他昔年把自己護在身後同鄰村的孩子打架,她只要看到他的背影,心便安了大半,「弟子有心悅之人,雖不及師兄之萬一,但他早已是弟子一生所求之唯一,至死不悔……」
葯浮輕輕笑了一笑,「倒是他們幾個多想了,你回去吧!葯山從沒有什麼祭神子的節日,明日山上無論出了何事都別來找我,飯菜就放在洞口,你不許再進來……」,林語看到葯浮端碗的手微微顫抖,似乎在隱忍什麼,故即便如此,林語依舊放心不下,她留在洞內又同葯浮論了半天藥理,感覺葯浮已稍稍鎮靜,才安心離去
林語走後,葯浮在無人的岩洞里,「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又是紅幔一大堆,又是一打紅燈籠?還不是節日?」,她一邊慢悠悠在山道上晃著,一邊想著山上的古怪,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落日染紅了道旁的青樹,歸鳥入林,啾啾音響,彷彿清泉流動,那泉水是寒香冷冽,沁人心脾,一點點沖凈凡俗紛擾,「我們林中村要是掛紅,不就是木神節嗎?家家門口都會綁成爺爺的紅絲帶,木神到了晚上,中意誰家的紅絲帶,就賜一年的福氣給這家人,所以大家都是挑了又挑才選好要綁哪條的,除了木神節,那紅絲帶就只有……」,林語登時恍然大悟,「那……那不就是……成婚了嗎?」
對,紅幔,紅燈籠,紅蠟燭,紅衣裳畫紅妝,紅紙剪作雙喜字,金紙折成金元寶,葯山定是有人成婚,他們故意瞞著自己,師父又問她對師兄有沒有情誼,那……那該不會……
是碧瑕和葯傾!
啊!絕對不行,到了洞房花燭夜,碧瑕身份被發現,到時撕破臉皮,碧瑕會傷心,師兄會傷心,大家都會看不起他,說他男扮女裝騙婚不要臉,說他好龍陽不合世俗,怎麼辦?林語直接扔下食盒,看著天色尚早,從青霞洞回到浮生閣,按她的腳程,應該是黃昏過後,說起來都要怪元旺支開她,如今是一分一秒耽擱不得,林語路上把元旺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未出生的兒孫都問候了一遍,來到浮生閣前,果然擺著酒席,元旺在眾人敬酒間,喝得醉醺醺的,林語一上來也顧不了那麼多,一提揪住他耳朵,元旺哎呀呀喊著疼,連揪他的是誰都沒看清,「不喝了!師兄不會喝酒,推我出來頂上,可苦死我了!」
林語扯開他耳朵往裡灌聲音,「新房在哪?」
元旺打了個酒嗝,「新房?新房就是師兄原來的房間嘛!」
林語得到答案,一把推開元旺,直奔新房而去,看到房內紅燭未盡,燈光依舊,心裡先喘了口氣,直接推開門進去,見碧瑕和葯傾身著新服,站在床邊,好在兩人的衣衫整潔,顯然還未行那男歡女愛之事
碧瑕看到是她,「林……林語,你來做什麼?」
林語來勢洶洶,「鬧洞房!順帶搶親!」
一聽這話,碧瑕覺著自己和元旺的猜測果然沒錯,林語果真是心悅葯傾,要不然怎會屢次阻攔他二人,他一踏步攔在葯傾身前,欲護住即將被搶的葯傾,下一秒卻被林語一把拽過,風一般衝出新房,從側門悄然溜出離去,一直往前走,清水湖是七十七連湖中第七十湖,凡有飛葉落紅墜入,頃刻又能復歸清凈,故此得名,走到葯山下的清水湖溿,林語腳傷發作起來,一下跌倒,碧瑕忙扶住她,「你腳上還有傷,不能走快……」
林語怒氣未消,質問道,「成親為何不告訴我?」
這能怎麼說?說怕你嫉妒我的新郎官?碧瑕支吾著,一句話也說不出,林語嘆息,「這樣,你應我兩件事,咱這賬就一筆勾銷!」
「什麼事?」,碧瑕警覺起來,「除了和師兄和離,其他我什麼都能應你……」
林語沒想到碧瑕一開口就掐斷了她最初的想法,現下只能先用緩兵之計拖一時是一時了,「好!第一,今夜你不許洞房,第二,明日陪我去南芝殿尋無情草!」
「那……好吧……」,碧瑕應得心不甘情不願
林語見事態已被穩住,累得直接在清水湖岸的草地上坐下,夏意漸濃,水塘邊的石橋宛如一道單色的彩虹,九個橋孔依次排列,有大有小,涼的水色,滿塘快要溢出的荷葉,數朵蓮花綻,浮光靜靜起,月兒似沉璧,星河若燦霞,時光格外溫柔,「碧瑕,你如果……有什麼事,就來找我……」
「能有什麼事,你多慮了……」,碧瑕滿不在乎
林語熱淚盈眶,「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你不要怕……」,她現在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盡量把碧瑕往外帶,不讓他和葯傾繼續卿卿我我了,終有一天他明白一切,就悔之晚矣……
於是,碧瑕新婚當晚——陪林語看了一夜的星星
七
六月初六過後,林書隨眾人前往幽冥島,林言攜聽雨歸暗門,期間林言與林書儘管身居一樓,然林言終日照顧聽雨,林書卻不願再見聽雨這把毀他養女的莫名其妙的刀,兩人並未碰面,自從聞人息離開,聽雨已陸陸續續服了許多湯劑,終歸藥石無靈,身子一天天衰弱下去,肘部的傷痕纍纍亦沒有分毫好轉的跡象,狀貌依舊十分可怖,林言忙進忙出,日夜看護,身心俱疲
入夏,晝漸趨長,星光日月慢移,竹閥流水依然,人非昨,暗門建機關樓,自下而上共七層,前六層每層一百門,供弟子寄住,第七層為門主長老居所,林言不記得自己有過親人,也未曾想過去尋,破風又叛出聞人府,再不回暗門,今聽雨可說是林言唯一的寄託,花木瓜決意守洞后,齊岸則三天兩頭往林言所住的第一百二十五門跑,夜來得尤其晚,黃昏已過,天上還是亮堂堂的,只西邊一抹隱隱的鉤月,像極了水墨畫點染而上的淺淺一筆,蔚藍的光遲遲映照大地,彩雲飄飄,中空竹筒里流竄的水聲空靈清澈,悅人耳目,林言拉動聽雨床頭的機關,窗戶「嘭」的一聲關上,油燈未點,整個屋子裡陰陰沉沉的,聽雨正昏昏地睡著,林言趴在她身邊小作憩息,空寂的房間中,漸漸卻有了蚊蟲般細小的聲音,聽雨的口中似乎在小小聲說著什麼,林言忽地醒來,半睜著雙目,手自然而然替聽雨攏了攏被褥,那稀碎的音響更大了,原是聽雨在講夢話,林言側耳靠近了去聽,只聽得一個「小」字,於是握了她的手,欣慰道,「小師弟在這……」
聽雨終於喊出那個人來,「小少爺……」
窗外,雨突然下來,狂風驟雨掀起滔天巨浪,彷彿要將這世間都盡數毀滅,雨順著木窗的格子一點點流下,好像淚水永不停息,風折斷了樹木,一把把尖刀似的截面,把雨水刺得四散噴濺體無完膚,雷電交加,天空撕心裂肺般拉開一個個白色的巨大口子,齊岸趕到第二層時,身上的衣裳已被水浸透了大半,一邊抖落著衣服,一邊嘟噥,「剛回到暗門,根本沒帶傘,遭天殺的就落起了暴雨,把我淋得是那個慘啊!」
齊岸一身濕敲開林言的門,入內水滴滴答答,跟著蜿蜒小蛇樣的紋路四面八方溜達,浸濕了書架腳墊起的破書,書架一歪,連帶著窗邊的帘子被扯掉了一邊,翻了窗沿的小盆栽,灌出的泥土又與水混在一塊,地上一團糟糕,原來乾淨整潔的屋子頓時被齊岸弄得有點慘不忍睹,他歉意地,「對不住,待會我再幫你收拾……」
「無礙……」,林言頭都沒抬,他看了躺在一旁的聽雨一眼,整個人都有點焉焉的,不知在想著什麼,齊岸見他連點反應都不給,「你最近是愈來愈深沉了,換在以前,你一定追著我滿門跑,絮絮叨叨地硬要我去拾掇……」,他停了一陣,才說,「師弟師妹也會出來攔著你……」
他話里的師弟師妹是破風和聽雨
「人總是會變的……」,林言起來走到窗前,把書架扶正,帘子掛起,拿了笤帚抹布理好泥巴污水,以前這些事大多是聽雨在做,現在聽雨整天里睡不醒,林言便將這些都學會了,齊岸到屏風后更了新衣,「你那個師父幾百年不來看一次你,全賴師弟師妹教習,我看你還不如當年拜了我的好……」
「我倆的年紀只差幾歲,你想高我一輩,沒門!」,林言口氣難得玩笑,齊岸走出來,坐下慢慢挪近了林言,探頭道,「你那時還不是說要拜師妹為師,照樣小我一輩,怎麼,這就不做數了?」
「對她我從來沒有不做數,這五年來,我恨過,疼過,只未曾悔過,若說悔,也只是懊悔沒有早一步遇上她,假如過去是我救下的她,或者改了其他的誰,只要不是聞人小少爺,不是這樣乾脆利落的拒絕,她就不會這般悲傷難過,這般痛徹心扉,風師兄說的對,但凡沾上『情愛』的人,都會變作傻瓜,她如是,我亦然,世上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既是宿命如此,即便我殘缺,盼著她圓滿……」
齊岸聽他這長篇大套,無非一個「痴」字,「你卻是痴心,可是……師妹她曉得你這心思嗎?」
「曉得也好不曉得也罷,總之我能耗上這一生一世等她回頭,即使她不會回首,我也想一路陪她,聞人息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羨慕他,若上天能重來一次,讓我承了他舊時的情,我絕不會像他這般對待聽兒……」,他只是假想,居然就有些開心,「聽兒是那樣好的一個女子,會照料人,會對每個人顧及周全,會時常笑——聽兒笑的時候是最美的——我厭惡那個讓她愁容滿面的人,並且聽兒長得也不算差,能娶她本是千年都難修來的福分,我沒想到……這世間還會有人不肯……」
「我看你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師妹雖說是好,也沒……沒那麼好啦!」,齊岸被他這一番表明決心鬧得眼淚嘩嘩的,吸了吸鼻子,「被你這一攪糊,倒是忘了正經的事了,這裡……有給師妹的信……」,齊岸自懷中抓出一隻撲楞楞的信鴿來,用手制住雙翅,從鴿爪上露出裝信的小筒,將紙筒子剔下遞給林言,「你可以先代她看看,我不會告知師妹的……」
林言接過細小的信紙,眸色一暗,他害怕起來,害怕是那個人寄來的,那個她睡夢中說著胡話時還會呼喚的人,他會寫什麼,聽兒看到后,又會怎樣愁腸百結,鬱鬱不樂,林言出口,聲音都有些顫抖,「是誰送的?」
「你看就是了……」,齊岸故意賣關子
林言把捲成一條的信揉開,他甚至準備好,若是真如他所想,就毀了這封信,不管是火燒還是水浸,讓它永遠不出現在聽兒眼前,他手裡拿著的那一小張白紙之上,寫著他看來有些熟悉的小字:事急,命刀主速至蒼黃坊
落款是聞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