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相欠

第二十八章 相欠

龍椅下竟有秘道。元昊沒有死!

狄青知道這點,但已無法對郭遵提及。他被元昊拉著,踉踉蹌蹌從秘道而走,他不知道秘道會通往何處,但他知道飛雪也在身邊。

向飛雪望去,見如斯驚天的劇變,飛雪竟還是神色淡漠,似乎早知道結果,或者是覺得如何變化都和她沒有什麼關係。

飛雪到底在這裡扮演著什麼角色,狄青真的想不明白。可他更想知道外邊天翻地覆時,郭大哥如何了?

耶律喜孫偷襲郭遵時,狄青也是親眼目睹,他想到竟和郭遵相似,感覺這次行刺元昊,耶律喜孫應是幕後主腦,這人的心機深沉,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但狄青手腳無力,被元昊拖動,掙扎不得。就算能掙扎,他也不想做無謂的抵抗。

元昊到底要拖他去哪裡,為何這種時候,元昊還要帶上飛雪?

那條秘道極長,狄青差點以為那秘道是要通往香巴拉。他在王宮也有些時日,甚至還當過護衛,可從不知道天和殿下方有條秘道。

想必除了元昊外,很少有人知道這秘道,不然耶律喜孫也不會不防元昊從這裡逃走。誰都知道元昊重傷之下,只要沒有死,就有反擊的能力。而且元昊的反擊,絕對是極為殘忍。

秘道中並無燈火,但兩側的石壁上每隔幾丈,都會有顆小孩拳頭大小的夜明珠。

那夜明珠極為華美名貴,隨便哪一顆拿出去,都是價值連城。可在這幽暗的甬道中,只是當燭火使用,照著元昊一張有些變色的臉。

奔行途中,不知為何,元昊陡然頓了下,差點跪倒在地。狄青下意識的去拉,就見元昊眉頭一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那血的顏色竟是青色的。

青如草色,內中還帶著分枯黃。

狄青心中凜然,發現元昊竟然中了毒。回想殿中發生的一切,郭大哥那一拳,當然不會讓元昊中毒,元昊致命傷,在於那一刀。

那把刀……本是有毒的。

狄青想到這裡,背心滿是寒意。不為元昊中毒,只為沒藏悟道的心機。那把刀,不就是沒藏悟道丟下來的?

所有的一切,早有預謀,所有的細節,都要人性命!

沒藏悟道丟刀那一刻,就意味著宣戰的開始,而寧令哥那一刺,更是讓人詭異難言。

元昊終於鬆開了握住飛雪的手,摸了下嘴角的鮮血,喃喃道:「好一個沒藏悟道!好一個善無畏,好!」說罷又是咳了一口血,扭頭望向飛雪道:「寧令哥可是被你迷失了心智,這才聽咒語后出手傷我?」

飛雪臉色平靜,說道:「我既然已和你有了約定,為何還要害你?」

元昊心中暗道,「飛雪說的不錯,她和我目的雖不一樣,但本想同舟共濟,應不會害我。」只感覺腦海中一陣陣的發昏,元昊心道,「這毒發作的好快,沒藏悟道好心機,善無畏好心機!」

狄青或許還在迷惑,元昊卻已想明白了一切。

元昊在伊始之時,已知消息,決意平叛。他執政党項人多年,素來殘忍好殺,對於叛亂之人,力求一網打盡。

當年野利家族勢大,已漸漸不服他的統治,更私下尋覓香巴拉,犯了他的大忌,因為他以雷霆手段一網將叛逆擊殺。

這種措施雖是危險,但在夏人眼中,卻樹立了無上威信,那之後的幾年內,元昊得以安撫內亂后,繼續征戰天下。

可他志向高遠,夏國地域卻遠不如契丹和大宋,久戰之下,民心思安。更有不少族落又不服他的統治,蠢蠢欲動。

元昊不想停止東進、一統天下的步伐,得到確切消息,耶律喜孫暗中聯繫沒藏悟道,準備扶植沒藏家族推翻他的統治。而耶律喜孫更是早早的聯繫了唃廝啰,就要置他於死地。

郭遵出現,是在元昊的意料之外,但他早就布置妥當,只要擊敗郭遵后,還能掌控大局。

但局面終於失控,是從元昊沒有留意的幾點開始失控。

首先郭遵的勇氣武力遠遠超乎元昊的想象,但元昊本有約束郭遵的籌碼,那就是狄青。但讓元昊意想不到是,野利遇乞沒有死,而且要殺寧令哥。要殺寧令哥本是個幌子,真正的用意卻是殺他元昊。

狄青不解寧令哥為何要刺出那一刀,但元昊早已瞭然,在這之前,寧令哥肯定受過咒語控制,因此咒語一出,這才失去理智。

能控制寧令哥的只有飛雪和善無畏,如果不是飛雪,肯定是善無畏。

想到這裡,元昊流血的嘴角帶分嘲弄,刀是他讓沒藏悟道丟的,沒藏悟道在聽他命令拋刀的那一刻,已在發動,可他射死了沒藏悟道,再沒有多想,全部身心只用在絞殺所有叛逆上。

他實在太相信自己的力量,也太沒有留意過寧令哥。他一直覺得這個兒子長得雖像他,但太過懦弱。

善無畏就從他沒有留意的寧令哥入手,給了他致命的一刀。

他自己大意,怨不了別人。整個布局是沒藏悟道、善無畏、耶律喜孫精心謀划的,這個局雖然精妙,他本來還可以破解的。

就算受了重傷的他,還可以將耶律喜孫、善無畏全部格殺當場!

可他中了毒,劇毒,他挨不了多久。

他必須要先去做一件事,死前一定要做的事。

一子不慎,滿盤皆輸,他喊出無間之時,心中終於有了分痛苦無奈……

感覺手腳已開始麻痹,元昊臉都變得鐵青,扭頭望向狄青道:「你莫要想逃,我雖……可要殺你,還是可以的。」那一刻,只感覺心中熱血激蕩,隨時都要吐出來,元昊腦海中,終於浮現了「死」字。

他多久沒有想過死?

當年還是他父親統治羌人時,他和妹妹單單被追殺的時候,他都沒有想到過死,只想著若能活著回去,定當把那些叛逆斬盡殺絕,後來他成功了。當落入那沙漠渦流中心時,他倒是想過死,但他出了沙漠渦流的時候,就再也沒有怕過會死。

但現在……死亡已離他極為的接近。

那一刻,他心中反倒出奇的鎮靜,為何鎮靜,他也很是奇怪。

狄青見元昊的眼眸中大志已淡,但威勢不減,只是問,「你要帶我去哪裡?」

元昊不答,又帶狄青和飛雪曲曲折折的走了炷香的功夫。

狄青駭然這地下秘道的恢弘,暗想當年德明在時,就建了興州,元昊將此地改為興慶府。依照元昊的性格,不應在皇宮下建造秘道,這麼說,這裡應該是德明所建了。

那時候元昊之父德明還是兢兢業業的打著王國根基,在龍椅下設逃生的秘道可說是逼不得已。

秘道幽幽,不知道說著多少唏噓往事。德明想不到這條秘道會救了他兒子一命……或者說,就算有這條秘道,也不見得能救得他兒子性命。

元昊腳步聲越來越重,喘息聲越來越粗……

這個睥睨八方、殺人如麻的君王,從狄青的角度來看,已有些悲哀可憐。這個人妄想把一切都能抓在手中,可最終只能什麼都沒有抓住。

狄青想到這裡的時候,見自己的手腕還被元昊抓在手上,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前方盡頭,終於現出道厚重的石門,元昊立在石門前,已搖搖欲墜。

狄青見元昊的臉色已變成了青色,不由有些擔心。突然感覺到飛雪正在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他,狄青扭頭望去時,飛雪卻又移開了目光。

由始至終,飛雪都沒有說上一句話。

元昊突然悶哼一聲,一拳擊在胸口之上,又吐出一口青色的血液。狄青一凜,見元昊反倒精神起來,緩緩的推開了石門,邁步走了進去。

狄青設想了千萬種石門內的可能,卻沒有想到過,石門打開,有股幽香傳過來。緊接著有個聲音道:「兀卒……」

那聲音中帶著幾分焦急,可戛然而止。

張妙歌立在不遠處,望著一身是血的元昊,已驚駭欲絕!

元昊到此,難道就是為了見張妙歌一眼?

這裡雖在地下,但看起來,並不沉鬱,有夜明珠懸在壁頂,照得室內一片柔和。四壁藍色,屋頂蔚藍,畫有白雲,置身其中,有如就在青天白日,蔚藍的天際下……

屋內的香氣,都帶有草氣動清新。

但這裡更像是個閨房,因為房間內有香爐紗櫥、奩匣銅鏡,處處都是女兒心思。這本是個溫柔的地方,可狄青一進來之時,卻感覺到一種哀傷。

不為張妙歌,不為元昊,只為那紗帳內躺著的一個人。

那人微閉著眼,睫毛似乎還有微動,呼吸微弱,臉色蒼白中帶有著憔悴。就算濃濃的裝束,都掩不住她的憔悴。那人看起來,比元昊還要衰弱。

那人……竟是單單。

狄青驚駭之下,想要開口詢問,卻不知問什麼?單單怎麼變成這樣?

床上的單單雖在閉著眼,忽然睫毛抖了下,低聲道:「大哥,你來了?」她雖虛弱,總有那種迥乎尋常的直覺。緩慢的睜開的雙眼,還是一陣茫然,也不扭頭,又道:「哦,狄青……也來了……」

嘴角泛起分笑容,那是高興開心的笑。

狄青立在遠處,突然想起多年前那個少女,從金頂玉簾,拎著裙角蹦蹦跳跳的上了山腰,用那纖弱的手撿起了滿是泥土芳香的石片,在杜鵑花旁的褐土上寫上幾個字,「花兒悄悄開,你為什麼會來?」

當初狄青不確定單單為何寫那句話,可如今明白了。

單單的確知道他狄青就在身邊。

他狄青雖喬裝易容,但單單不需看他的容顏,就能感覺到他在身邊。

又想到,他狄青被困牢籠之時,單單過來看他,微笑的說,「心愛的人心中想什麼,我感覺到。」當時他只以為單單是隨便說說,現在想起,才知道單單真的感覺的到。

狄青望著單單,張妙歌只是望著元昊,突然驚醒過來,感覺到元昊還在流血,張妙歌要返身要去梳妝台前去取個紅木箱子。

那箱子里有殺人的銀針,也有救命的藥物……

她才取了箱子,見元昊已走到單單的床榻前。元昊向張妙歌搖搖頭,示意她莫要過來。

他終於放開了狄青的手,放下了所有的一切,輕輕的跪在單單的床榻前。先悄悄的用衣襟把手上的鮮血擦乾,這才握住了那纖細的手掌,元昊眼中大志已然不見,留下的僅是遺忘多年的柔情。

還記得,那漆黑的地下,聽到妹妹大聲的呼喚,「哥哥,哥哥你在你哪裡?」

還記得,他終於衝到了妹妹的身邊,叫道:「妹妹,你不要怕,大哥會保護你。」

還記得他振奮地說,「妹妹,我發現一個地方,那地方真的很奇怪。它能開口說話,讓我們過去。」

還記得年幼的單單怯懦道:「哥哥,不去好不好,我……怕……」

那時候的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怕,只記得那個聲音對他說,你要出去,你要報仇,你要成為一代君王,就要來見我!他終於抵抗不住那誘惑,帶著年幼的妹妹去了那裡。

黑白的地域,泛著神秘的色彩,晶瑩的白玉中,陡然有白光照耀過來,很緩慢、很奇怪的要落在他的身上。那是光嗎?他不知道。他那一刻,有些顫慄,是那個年幼的妹妹擋到了他的身前,叫道:「哥哥,不要!」

終究出了那不知是地獄還是仙境的地方,他躊躇滿志,一路廝殺,創下了夏國大業!

可他最終得到了什麼?

一想到這裡,望著妹妹那憔悴的面容,元昊潸然淚下。

他不後悔自己做過的一切,但後悔太過自信,自信到真的以為可以救回妹妹。他輸了,輸了妹妹的性命!

淚水點滴,落在了床榻上的綢被上,不留痕迹。

他終於平定了情緒,用平常的聲調道:「單單,我把狄青帶來了。我知道,你一直想嫁給他,我今日,就要完成你的心愿!」

狄青怔住,從未想到過,元昊做了一切,逃走前還要抓住他,沒有複雜的目的,就是為了單單。

簡單的目的,簡單的讓人難以置信。

單單突然身軀一顫,纖弱的手掌反抓住大哥的手,問道:「大哥,你受傷了?」元昊雖竭力保持平日一樣,但單單感覺得到。

元昊笑笑,眉頭還是緊的,狄青看到,不知道元昊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保持平靜如常。元昊道:「一些小傷。不礙事。」

「是我拖累你了?」單單眼一眨,兩滴淚水滾落而下。她想說什麼,終於沒有再說下去。

元昊又笑了,笑出聲來,聲音中滿是嘲弄,「傻孩子,你有什麼本事拖累我?」心中滴淚,想到,「你只有救過我!若不是你,我就會和你一樣。我……」

單單扭下頭,茫然的望向了遠遠處黯然無聲的張妙歌,說道:「張姐姐,你快給我大哥治傷……」感覺到元昊不想離去,單單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說道:「大哥,我想……」不待說出來,元昊已起身,扭頭望向了狄青道:「單單要和你說話。」

狄青猶豫片刻,終於還是走了過去。

單單感覺到狄青走進,蒼白憔悴的臉上,驀地泛起了光輝,她喃喃道:「狄青,我說過,七天後再見你,現在算算……我等不了那麼久了。」

狄青心中隱約有了不祥之兆,見那纖弱的手無助的落在床榻邊,似要要抓住身。終於緩緩的握住了單單的手,低聲道:「沒有人會怪你。」

單單那一刻,臉上神采飛揚,幸福的就算狄青都已看得到。

她五指收攏,握著那寬厚溫暖的手,但只感覺身體慢慢的變涼,但她已無悔無怨。她感謝大哥,感謝狄青,感謝張妙歌,感謝這些曾經關愛她的人。

但她終究沒有說出來,她只是道:「我……今天,美嗎?」她感覺到狄青會來,因此早早的讓張妙歌給她化妝。

她知道身子一天弱過一天,但從未想到垮得這麼快。昨天晚上,她不知道是憑什麼樣的毅力,才能自己一人走到狄青的身邊,靜靜的和狄青說了會了話兒。

可出了牢房后,她就全身是汗,跌坐在地上。

好在狄青沒有看見。她也看不見。

和狄青見上那一面,用了她殘存的幾日光陰,但她喜歡。

喜歡只要一刻、只要剎那,今生無憾。

這一切,她還是沒有說,她不想說,她努力的想把所有一切帶走,她不要和狄青再有任何瓜葛。

只是為……來生還能相見。

她臉色有些緊張,對於問題的答案並不樂觀。很多年前,那白光照在她身上的時候,她就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但她為了保護大哥,並沒有後悔。她看不見了,是意料的事情,她看不見了,有些忐忑,沒有了自信,這妝是張姐姐為她畫的,狄青喜不喜歡?

狄青握住那冰冷的手,望著那彷徨的臉龐,咬牙道:「單單,你很美。你從未有過這般美麗。」他那時候,真的忘記了一切,只想讓眼前這個女子開開心心。

因此他沒有留意到,飛雪眼中似乎有了分異樣。飛雪一直在沉默,沉默的有如這場驚變的局外人一樣,可為何聽到狄青的話語,眼中也帶了分複雜的傷感?

單單笑了,笑容很是嫵媚。沒有人知道那笑容會在人臉上有多大的變化,那一刻,單單又回到了從前的單單。

她就那麼的握著狄青手,感受著此生難得的靜謐,不知許久,她臉上的光彩終於有些黯淡。

狄青一驚,就感覺手掌一緊,聽單單略帶焦急的說,「哎呀,我差點忘記了一件事,我答應送還給一件東西。那是香巴拉的地圖……我知道你在找。那地圖對於你來說,就和那鞋子對我來說一樣的意義,狄青……是不是?」

狄青微震,不想今日此刻,單單終於告訴了他香巴拉的所在!

那這次的地圖呢,是真是假?念頭一閃而過,狄青不再多想,見單單滿是期冀,狄青點頭道:「是的,這兩件東西在你我心中,一樣的貴重。」

單單又笑了,雖然笑得很是虛弱,良久后,似乎又記起了什麼,忐忑道:「但是你握了我的手,這算不算你我的糾葛呢?」

狄青顧不了太多,搖頭道:「應該不算的,應該不算的。」

他若沒有從衛慕山青口中聽過那傳說,根本不知道單單的用意。他雖心中只有羽裳,他就算不信那些傳說,但此時此刻,怎能讓眼前的單單失望。

單單輕輕的笑,笑的如柳絲般的淡,低聲道:「如果我能摸摸你的臉,那你我就不相欠了。」她突然覺得自己很過份,但她恨自己已看不到。病魔不但侵蝕了她的身體,而且讓她一月前就已什麼都看不到。

若能再看一眼,她覺得……立即死去也值得。

可若是看不到,她想要用手來重繪出腦海中的記憶……

狄青遲疑半晌,終於握住那虛弱無力的手,從他那滿是秋霜斑白的鬢角緩緩摸過去,那一刻,有如千年。

單單笑容中帶著無邊的甜蜜,誰都看出來,她在全心全意的記憶。她看不到,但她感覺得到,她見不到心愛的人,但她已把心愛的人記在心間。

那纖弱的五指輕輕的摸上狄青的鼻樑,落在狄青的嘴角,帶著顫抖。

不知道是臉在顫,還是手在抖。

輕輕的舒了口氣,單單茫然的眼神望著狄青的眼,柔聲道:「謝謝你。」

狄青眼帘濕潤,說道:「我也謝謝你。」他真的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可若能說一些話讓單單高興,他心甘情願。

單單頓了片刻,說道:「我要走了……」她說得平靜非常,臉上沒有半分的恐懼之意,反倒帶了分期待……

她該做的都做到了,她知道今生不能和狄青相愛,但她期待著來生。

這對單單來說,也是愛。

「我昨天去看了你,你今日看了我,這很好。但我昨日說了句話,你應該還給我。」單單輕聲道。

狄青微震,腦海中昨日情形再現,昨天單單其實說過很多的話,哪句話會讓單單是念念不忘呢?

陡然間腦中有電划而過,他想起是哪句話讓單單如此執著難忘。但是他,又如何能夠開口?他不想騙自己,也真的不想騙單單!

沉寂許久,室內那香氣好像都凝冷了,元昊一直望著這面,見狀雙眉豎起,就要站起。

張妙歌突然一把拉住了他,神色慘然。

單單神色中有些遲疑,摸著狄青臉頰的手又開始顫抖,嘴唇喏喏動了下,想要說,「你真的忘了?」可她不想說,她怕說。她怕狄青真的忘記了。

不知許久,有如深秋蕭瑟,狄青望著那期待的漸漸失望的表情,終於開口道:「心愛的人心中想什麼,你感覺得到!」

單單的失望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燦爛的笑容,她望著狄青,臉上溫柔無限,輕聲說道:「我欠我大哥許多,我來生會還。大哥……是愛我的,但他不懂我。」元昊聽到這幾句話時,眼帘已濕潤,他多久沒有流過淚?單單頓了下,又道:「狄青……你是懂我的……但你……」

頓了片刻,有如萬年,那隻纖弱的手掌終於無力下落。

狄青一震,想要叫喊,卻無法發聲,臉上滿是傷感之意。

元昊想要站起,可神色木然。

飛雪的眼帘微微濕潤,張妙歌的臉頰已有淚水,只有那躺在床榻上的人兒,閉上了雙眼,有如在熟睡,她的嘴角帶著分微笑,那是幸福的笑。

她終於沒有說完要說的話,可最後沒有說出那幾個字,室內人都懂的。

元昊愛單單,但元昊不懂單單。狄青是懂單單的,但是他……不愛她!

單單沒有說出最後幾個字,是無力說出,還是不想說出?她是不是已經滿足,不想說出,是不是不想讓自己離去的心,帶著分遺憾?

雖然這遺憾她早就體會,如果不能今生相愛,那她就選擇來生。她不說出來那幾個字,只因為她不想再增加這遺憾?

那古靈精怪,狡黠難以捉摸的女子,到底想著什麼,再也不會有人知道。

往事一幕幕的再現……那女子的一笑一顰,一舉一動,再次浮現到狄青的面前。

原來那看似蠻不講理的女子,滿是細膩的心思。

那秋風綠草黃花褐土掩蓋的心意,終於清楚的顯現,又輕快的隨風而逝……

狄青一想到這裡,就是難言的傷心。

他真如單單說的那樣,懂單單了嗎?他其實從來未懂過。對於這個對他深情款款,一往情深的女子,他從未留意。他不知道她的過去,不知道她的心思,不知道她的一切一切,他只知道,單單去了,他很心傷。

他們之間的糾纏,豈能是說不相欠,就不相欠?

室內沉寂如水,只有香依舊,人花桃面,靜無言。

不知許久后,張妙歌悄然的抹去了眼角的淚水,望向了元昊。她已幫元昊止住了血,包裹住了傷,但非但沒有放心,一顆心反倒飄飄蕩蕩,無所依靠。

元昊中了毒,難解的毒,就算是她飛天,也無法化解的毒。她盡了力,卻是無能,見到椅子上坐著的那個人兒,心痛如絞。

恍惚中,她記得當初第一次的相見。

那時她不是乾達婆,也不是飛天,更不是張妙歌。她本無名,是個受盡冷眼的奴婢,她還沒有成熟,就要像秋風中的花朵一樣凋謝。

她掙扎無助之時,遇到了元昊。

那時元昊還年輕,意氣風發,元昊只望了她一眼,目光有如刀劍,那一眼就有如看穿了她的內心,看穿了她的全部。

「跟我走!」

只是這簡簡單單三個字,就讓她跟隨了一生。之後她閱歷男人無數,見過無數男人,但當年的那一眼,永銘心間。

她習得了武技,會用了心思,由那含苞未放的花蕾,變成了萬人驚艷的飛天,更成為八部之一的部主,天下男子莫敢小窺。

她那以後,再沒有受過男人的欺凌,就算是不空落在她的手上,也只有死路一條。

這一生,不知道有多少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傾慕她、討好她、一擲千金,只為博她一笑。但她只在等一個男人。

她只希望那個那人再望她一眼,有如當年。

流年如箭,射中了意氣風發,千古大業,但終於不肯再次垂青到她的身上。她為了他的大業,兢兢業業,甚至不惜屈身前往汴京打探大宋的消息,聯繫趙允升,間接的參與了那次意義深遠,影響大宋和夏國一代的宮變。

等迴轉后,她終於留在了他的身邊,為他彈曲解憂,為他排遣煩悶,為他立國做樂,辛苦多年。只因為他說了一句,「王者制禮作樂,道在宜民。」

到如今曲成了,難道說曲終要人散?可弦斷怎斷痴纏?

一想到這裡,忍不住的心酸,忍不住的淚下,忍不住的沉寂無言。可她還是要開口,才一張嘴,元昊已道:「狄青,香巴拉的地圖,就在奩匣內。」

元昊話音雖弱了,但其中的剛硬從來不減。他五指還在屈伸,他還在考慮著事情。

張妙歌望著那屈伸的五指,突然想到,「他這一生,對我可有半分想念?」

狄青未動,只是望著元昊道:「為什麼?」他問的突兀,其實想問單單為何會變成這樣,元昊只是道:「不為什麼?這是命!你取了地圖吧,我知道你很想要這張地圖。」

狄青還是未動,張妙歌一旁道:「那是單單送給你的。」狄青目光轉向那奩匣,終於移步過去,取了地圖在手。

元昊道:「現在你和單單兩不相欠了?」他不信那個傳說,但妹妹想做的事情,他就要為她做到!

飛雪還是沉默,可眼中隱約有了不安之意,她和單單一樣,總能看出更多的東西,卻很少說出來。

狄青本來想說,我欠單單很多,可望了床上笑臉一眼,還是道:「不錯,我和她兩不相欠了。」

元昊笑了,笑得牽動了胸口腰間的痛。誰也不知道,他身體內究竟蘊藏著多少驚人的潛力,「但你我的恩怨顯然還需要做個了斷。」他坐在那裡,神色蕭索,但目光又變得銳利如針。

狄青昂起了胸膛,一字字道:「你說得不錯,我那麼多兄弟因你而死,你我之間,的確要做個了斷了。」

元昊笑容變得有些森冷,「你以為我傷了,你就有機會?」

狄青道:「你有沒有傷,還不是一樣的想法?我有沒有機會,這些話還是要說!」

張妙歌嬌軀顫抖,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微變。

室內的香氣似乎都冷了下來。

冷的如冰!

殺機已現……

狄青一直因為楊羽裳的緣故,對單單的情感並不去想,但他面對元昊時,立即變回了以往的狄青。他知道,這一次單單死了,元昊也不行了,元昊就絕對不會放過他狄青。他和元昊一直都是兩個世界的人。

元昊雖沒有開口,狄青已明白元昊的心思,元昊要他狄青給單單陪葬!

這個念頭常人來看瘋狂之至,可對元昊而言,再正常不過。

元昊帶他來,不是讓狄青娶單單,不過是想讓他和單單死在一起!

這些事情,狄青想得清楚,「我眼下被藥物所困,根本不能發勁,以元昊的能力,就算垂死,要殺我也不是難事。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鎖住元昊,讓飛雪出去。」

他想到這裡,只望了眼飛雪,就收回了目光。他並沒有留意到那一刻,飛雪眼中又有霧氣朦朧,還帶著一分感動之意。

元昊望了眼飛雪,又看看狄青,喃喃道:「你說得對。說得很對!」他臉色已青得嚇人,可口氣益發的平淡。他口氣雖很平淡,但其中的殺氣更讓人心寒。他那一刻,心中只是想,單單去了,她是為我而去,我這一生,誰都不欠,只欠妹妹一條命,沒有她,痛苦的就是我。我不知道她來生是否能和狄青相遇,我只知道,她很想和狄青在一起。我今生,最後的剩下的能力……最後能為她做的事情,就是讓狄青陪她死在一起。

那一刻,沒了大志,那一刻,王圖霸業盡數成灰。

元昊冷望著狄青,狄青也在冷望著元昊……

他們之間,因為有了單單,所以才糾纏,因為沒有了單單,才變得更加的簡單。

元昊殺心已起,他知道自己已無藥可救,張妙歌雖一句話沒有說,但他從張妙歌的眼中,已讀到答案。

沒藏悟道既然下毒,就一定要毒死人的毒藥。沒藏悟道既然對他元昊下毒,肯定要下他元昊無葯可解的毒藥。

如果張妙歌都無能為力,他元昊已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來解毒。

龍部九王,八部最強。般若悟道,智慧無雙!

這個般若王的智慧,果然死了都讓人叫絕。他早知道,元昊也不會放過他,最近沒藏家鋒芒畢露,元昊已起殺心,因此他就算死,都是死得不動聲色,死得讓元昊放下了戒心。

死後給元昊致命一擊!

一想到這裡,元昊反倒笑了,笑容中滿是嘲弄之意,他輕咳一聲,又咳出了一口青血。血色青青,帶著股透體寒冷的殺氣。

「妙歌,你知道生門在哪裡?」

張妙歌一怔,半晌才道:「我……知道……」

「那你出去,斷了這裡所有的出口。」元昊輕舒了一口氣,五指又開始緩慢的跳躍,他雖無弓無箭,但要殺人還是不成問題。

「今日能和你們兩個死在一起,卻也不錯。」元昊眼中已透出冰封般冷意,「狄青,你不要妄想能救得了別人。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你和飛雪而發生,今日……你我……飛雪,三人!一定要死在這裡,陪著單單,讓她不再孤單,一定!」

他剎那間,握手成拳,神色中有著說不出的堅定之意。

他負了傷、他中了毒、他奄奄一息,但他還是元昊,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元昊,因此他還是想讓誰,就讓誰死,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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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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